[原创]永远的攀枝花
●歌吟有梦
许多年前,在南疆的前沿阵地上,我常常凝望着火红火红的攀枝花,感受着在弹片如雨的焦土上诞生的春天。那年我十九岁,正是像攀枝花一样灿烂的年纪。
我们部队驻扎在西北的戈壁滩上,战友们大多都是北方人,对于攀枝花几乎是一无所知,我也同样如此。记得最初知道攀枝花这个名字,是在我入伍的第一年,那年的国庆节,我们连队的副指导员在军营里结婚,新娘是一家报社的记者,她在婚礼上朗诵了著名女诗人舒婷的诗作《致橡树》,其中有这么几句:“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我当时不知木棉是什么样的树,翻开词典才知道木棉也叫攀枝花,从那以后,我的心中就放飞了一种浪漫而又诗意的期待。
第二年的冬天,我随部队奔赴西南边陲,参加我国与邻国发生的局部战争。在云南亚热带丛林里,我们部队进行了三个多月有针对性的临战训练之后,我和战友们冒着浓烈的硝烟和呼啸的子弹,在一个阴雨的春夜里,悄悄地潜入了前沿阵地,接替在猫耳洞掩体工事里坚守了近一年的兄弟部队的战友们。那一夜,我和许多的战友一样,听着忽远忽近的枪声和轰隆隆的爆炸声,在警惕和恐惧中一直难以入睡。记得天刚蒙蒙亮,我们就纷纷挤到机枪射击孔和观察口前,把我们阵地周围的环境四处察看。透过白茫茫的飘忽的浓雾,我看见在阵地东侧翠绿的山谷中总有一抺红晕,若隐若现。远远地望去,它好像是从雾靄里透出的一道亮丽的霞光。这时,正好有送弹药和食品的军工战士上阵地来,我问过他们后才得知,那是盛开的攀枝花。当时我感到很兴奋,痴迷地趴在机枪射击孔前,举着望远镜静静地观看,并急切地等待着浓雾早点散尽。我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危险,久久地陶醉在那一片红色的梦幻之中。
我们连坚守在最前沿。经常有敌军特工摸到我们的哨位上来偷袭,我们也经常冲出猫耳洞向着敌军主动出击。有一天,在我们与敌军的交战之后,我惊奇地发现,在我们的阵地上也有好几棵攀枝花树。那些攀枝花树看起来都很笔直挺拔,令人叫绝的是,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整个树上还没有萌发一片绿叶,却首先开满了硕大的红色花朵。那些鲜艳的花朵,好像熊熊燃烧的火炬,驱赶着残留在春天的最后的寒冷。潜伏在战壕里,凝望着那一棵棵盛开的攀枝花树,我的心中不时地泛起一阵阵幸福的暖意,使我对和平的日子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攀枝花的花瓣在我们的阵地上随处可见。那些花瓣不是被春风吹落的,大多都是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震落下来的,有的连树干都被弹片击断,血红的花瓣如雨般纷纷飘飞。那时,我正处在恋爱的季节。战斗间隙,我随手捡起一片花瓣夹在书信中,寄给了正在遥远的北方上大学的女友,半个多月后,我收到了她的回信,她告诉我,在她打开我的信时,那片攀枝花的花瓣已经变得干枯,不再那么鲜红了,但在她的心中永远鲜红、不会干枯的,是她对我深情的爱恋。我当时非常感动,经常把那些飘落在阵地上的鲜红的花瓣作为书签,收藏在自己的战地日记里。
一天黄昏,随着几声巨烈的爆炸声响过之后,我的一位在猫耳洞外潜伏站岗的战友牺牲了。在我们冒着浓黑的硝烟和飞溅的沙石冲出去抢救他时,已经寻找不到他的身影,透过还未散尽的硝烟,在一棵布满了弹痕的攀枝花树旁,我只找到他半截血肉模糊裹着绿军裤的腿。当时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已经分不清阵地上哪些是震落的花瓣,哪些是战友流下的血迹。我把那位战友残损的遗体捧进猫耳洞中,周围潮湿的空气刹那间凝固成稠状物,密密地压迫着我们的呼吸。所有的战友们都像遭到雷击似的僵住了。一种沉重的悲痛笼罩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战友的牺牲激发了我们的愤慨和仇恨,也激发了我们为正义而战的勇气和信心。
后来,我常从那棵攀枝花树的许多弹痕中搜寻着血红的记忆。我清楚地知道,生命是美好的,春天是美好的。而此刻,蹲守在阴暗潮湿的猫耳洞里,我们与美好的春天之间,却隔着一层厚厚的沙土和战争。春天里开放的攀枝花,始终在我们梦想的高处美丽地鲜艳着。
一年以后,春天依然在硝烟弥漫的焦土上诞生。攀枝花依然开放得鲜艳而又火红。就像当时我们接替兄弟部队的战友们一样,又有其它部队的战友们接替了我们。在我们将要凯旋返回大西北军营之前,我们列队来到了烈士陵园,在一树一树的攀枝花下,我们穿行的脚步迈得很轻,生怕惊扰了永远长眠在南疆的战友们的梦。面对着战友们的遗像,我的心情很沉重,四月的风吹不去起伏在我心头的哀痛。我把自己湿润的目光缓缓移开,抬头仰望天空,只见一树一树的攀枝花血红地绽放着,招展如旗,使我想起了当时很流行的一首歌《血染的风采》。
现在,又到了春天,南疆的那片天空早已恢复了平静。我和战友们曾经守卫的那块阵地也早已洒满了和平的阳光。虽然我离开西南边陲已有十多年了,但那一朵朵盛开的攀枝花在我的梦里,总是像血一样鲜红,像军歌一样嘹亮,成为我生命中最绚丽的一道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