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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里的姐姐  (连载)  作者:王曼玲
作者:0 文章来源:0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3-26 15:26:51

花园里的姐姐  (连载1)  作者:王曼玲
花园里的姐姐
    作者:王曼玲



  姐姐把与一个男人恋爱的日期,定在了她提干的那一年。那一年二十二岁的姐姐决定追 求她的男战友应家壁,听起来这似乎是一个女人的阴谋。
  姐姐十六岁参军到了陆军三一三医院,她在到达陆军三一三医院的第一天早晨见到了应 家壁。姐姐正急于要找到厕所,她被那一座迷宫似的庭院搞昏了头,她出了自己住的那个小 院子,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她急得夹着双腿,一步一弯腰地在另一个院子里转着,就是这 时,一个男人出现在姐姐的面前,他清癯的面孔在紫藤萦绕的院子衬托下,就好像是一部电 影里的地主家少爷,只是他穿着军装。他用手为姐姐指了一个方向,姐姐果真找到了她要去 的地方,实际上并不遥远,只是太隐蔽了,那里的门依然是漆了朱红色的油漆,黄铜色的门 扣,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那是姐姐第一次见到应家壁,那时姐姐还不知道应家壁的真实身 份。只是从那以后,男人应家壁的形象就像烧红了的铁熨斗,深深地烙在了姐姐的心上。
  那是一座古老的庭院,当地人都叫它为应家花园。传说这个庭院共有七十二个天井,四 百八十六间房子,建筑这所庭院的时候,共用三千一百立方米木材,四十万片瓦,二十五万 块砖,五千六百立方米石料,一百八十多万张土坯,八百三十吨石灰,三千七百三十五立方 米河沙。它的整个布局都是参照了《红楼梦》里的大观园造的。当初建造的时候,一个风水 先生算定,这个庭院的大门,要冲了西方,他预言,只有这样,应家才会像炉膛里的火苗一 样红旺。在大门的须弥座上刻着"宣统二年"的字样。它代表着这座庭院竣工的时间。
  在解放军开进玉水时,一个军官站在应家花园冲西的大门口,叉着腰,他命令士兵打开 了紧闭着的大门,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广场和气势恢宏的花厅,他"嘿嘿"冷笑了两声,空 气像打了两个结,他对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说,这里分给你们了!   这个女人是这支队伍 里的卫生队长,她听了军官的话,一招手,一些男女一下子拥进了这个有着七十二个天井的 庭院里,从此以后,这里就成了一所陆军医院的所在地。
  姐姐决定追求应家壁的这个夏天,这所陆军医院已经做了这个庭院的二十四年的主人了 。
  这一年,姐姐已经在应家花园里生活了六年了,她好像是一棵栽在庭院里墙脚下的紫藤 一样,在潮湿的空气里,悄悄地疯长。二十二岁的姐姐已经长得像一只刚刚成熟的水蜜桃一 样,圆圆的脸庞白里透红,单眼皮的杏仁眼;扁鼻梁翘鼻尖;一张大嘴巴托着两片薄薄的嘴 唇。她的身子浑圆,曲线分明。副二号的军装穿在她的身上,每一块布料都被拉得平展。姐 姐熟悉应家花园里的每一棵大树,她去过庭院里的每一间房子,就连那些长在墙脚和石板上 的青苔也是姐姐感兴趣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应家壁的原因。应家壁出生在这个庭院里,在那 个新中国诞生的黎明前的黑夜里,应家壁被他的母亲生下,他的母亲是老地主的第四房太太 ,她在生下应家壁的同时,死了。解放军攻打玉水县城的时候,当时身为城防司令的应家壁 的叔叔,主动率部队起义,为解放军打开了城门。城门打开了,应家壁的父亲也被枪毙了。 后来,应家壁的叔叔在县政协任了职,应家壁跟了叔叔长大。姐姐在生长的过程中,把心仪 的男人埋藏到了自己的心里,她单等着追求的日子的到来。
  姐姐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为追求者,她知道那个地主的狗崽子永远也没有勇气来追求她 这个革命的后代,尽管他长得像电影演员赵丹,是陆军三一三医院的美男子。但是,他是阶 级斗争的对象,他迟迟没有加入共青团。姐姐的家庭出身是红彤彤的革命军人家庭,本人成 分学生,十八岁就加入了共产党,每年都被评上"五好战士","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 "等等,是正版的根正苗红。姐姐算准了应家壁不敢追求她,但是,她敢追求应家壁。她爱 上了应家壁,他将会像一只兔子一样被姐姐追求。

(待续)

  这时节,庭院里的紫藤上开满了紫色的花朵,所有的墙根处都长满了绿色的青苔,像是 衬托这所庭院的富丽堂皇而铺成的绿地毯似的。过了墙脚的地基,就是雕龙画凤的门厅,上 了猪肝色的油漆,在艳丽的阳光下闪着一种猩红的光芒。
  姐姐和应家壁同在陆军三一三医院的外科当护士。外科设在应家花园的宗祠,这是一套 三进院落。一进为原来的祠堂,现在是外科的护士办公室,在祠堂的前面有一个水池,水池 有戏台、亭阁、庭荫花木,据说,当年老地主给他的母亲做寿时,专门请了戏班子来,在这 个水上戏台唱了三天三夜的大戏。陆军三一三医院的每一次忆苦思甜大会都是在这里开的, 主讲人是当年应家的花工,现在他还是医院的花工,每次都是他讲完以后,就是全院人共吃 忆苦饭。忆苦饭是专门做的,把乱七八糟的蔬菜混在一锅稀饭里煮,使劲煮,煮上两天,蔬 菜已经没有了绿色,变成了旧黄色,像厨房里的抹布一样,散发着一股又酸又馊的味道。吃 忆苦饭的时候,也是全院的人聚集在水池边上的广场上,每人端了自己的碗,排队打忆苦饭 ,一般情况下,炊事员只是把饭勺在大锅上飘一下,落在碗里的就一点点,这是一种不用言 说的默契。只是轮到应家壁的时候,炊事员会毫不客气地把他的饭碗装满。应家壁小心端了 他平时吃饭的那个绿色的铁皮海碗,在众目之下,吃着忆苦饭。姐姐也在看,姐姐的心却是 紧绷绷的,她看到应家壁吃忆苦饭的时候,嘴张得特别大,他舀起一勺,送进大张着的嘴里 ,鼓着两个腮帮子咀嚼着,他右脸颊上那个深深的酒涡不时地被拉长成一条沟壑,这时他的 目光是散淡的,没有目标。姐姐看到应家壁脖子上的喉结极其坚硬地嚅动着,像一条被揪住 了尾巴依然在使劲挣扎的蛇头,那个蛇头很顽强地一挺,一勺忆苦饭就算进到了肚子里。接 着,又是第二勺、第三勺,应家壁的每一次吞咽,姐姐的胃都会做出反应,像是有一只手在 捅她的胃底,她在克制着。姐姐看到应家壁的脸越吃越白,白得脸皮透明了,应家壁把吃空 了碗翻转过来,用两个手指拎了海碗的边,他转身默默地走了。姐姐接着就冲进厕所,对着 茅坑一阵狂吐。
  除了水上戏台,水池边还有石栏石柱,柱上有七幅石浮雕,六块阴刻字碑。浮雕是刻的 "杨第中举"的故事,有一幅是杨第骑在一匹骏马上,胸前戴了一朵大红花的样子。平日里 ,做完了治疗的护士们,她们爱依在这些石栏上聊天、看水,还有学习毛主席语录的时候, 也在石栏边围了凳子,眼睛看着水面上漂浮着的水红色的睡莲。
  这一天,姐姐上办公班,应家壁上治疗班。姐姐趴在桌子上抄写医嘱,应家壁站在一边 ,他们都穿了白大褂,戴了圆桶样的白帽子。应家壁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他站得有些漫不经 心,他的表情是那种永远的忧郁,姐姐从他的忧郁的目光中,看到了棉花一样的温暖,更确 切地说是朝霞一样的希望,姐姐的心中升起了一轮太阳,太阳的光芒在她的胸腔放射开来, 她正在抄写的手像通了电流一样,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姐姐突然停了手中的笔,她举了脑袋 ,问应家壁,那些石栏上的字碑写的是什么?她的声音和平时有了变化,她自己不知道,应 家壁也不知道,但是,应家花园宗祠里的雕龙画凤们都听了出来,姐姐问完了,还用手指了 指宗祠前面水池边的石栏。应家壁站着,表情是永远的忧郁,他没有吭声,假装没有听见姐 姐的话,他的目光在别处。姐姐不依,还是接着再问,声音还是不一样的,像烧得刚刚冒气 的水。应家壁扬了脑袋,眼睛看了水池那边,他口中吟道,一亭风月忘宾主,四壁云山恒古 今。子美新诗摩诘书,应从此地两搜寻。姐姐在听着,可是她一句也没有听到心里去,她的 心里已经乱成一团了,血液和肌肉都在舞蹈,是狂欢,姐姐低垂了眼皮,她陶醉在一种期待 的感觉中,那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爱情感觉。
  姐姐再看应家壁的时候,觉得他更高大了,姐姐对他的爱就更浓烈了,姐姐说,你把刚 才的诗写下来给我,好吗?应家壁又不吭声了。姐姐就说,你坐下嘛。应家壁犹豫了一下, 在姐姐的对面坐了下来。姐姐也不恼,似乎这一切姐姐都是事先想过的,姐姐把笔和一张纸 推到了应家壁的面前。应家壁并没有接受,他在忧郁的表情上,又蒙了一层厌倦的纱,姐姐 看出来了,姐姐的心像是被拧了一下,姐姐的心是疼了,不过姐姐看应家壁的目光还是热烈 真诚的。
  应家壁问姐姐,有几个输液的?
  姐姐对着他笑笑,没有正面回答。应家壁显然是看到了姐姐的笑,他的眼皮垂了下来, 他还在说,你告诉我,我好去准备。
  姐姐说,不多。你着什么急,你再休息休息嘛。
  应家壁就还是垂了眼皮坐着,姐姐的目光在他的脑袋上、肩膀上游动,姐姐知道她现在 已经有这个权力了,她可以恋爱了,她可以追求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了。 姐姐喜欢应家壁 坐在自己的对面,姐姐想像的婚姻就是两个人能天天在一起,能天天看到应家壁那一张完美 的脸,她想像着自己把胳膊插进应家壁的胳膊肘里,走到有人的地方,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该有多少女人会嫉妒自己。她不怕别人说应家壁是地主的狗崽子,她不允许别人这样说, 她要保护应家壁,她要让这个漂亮的男人扬眉吐气。
  姐姐抄完了医嘱,她站了起来,她对应家壁说,你就在这里休息,我去帮你输液。
  应家壁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他说,不,不,我去,我自己去。
  姐姐站住了,她转过身,两只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小小的嘴巴轻轻地抿着,说,这有什 么?我想去。
  应家壁嘴里还在说着,不,不。眼皮却是低垂的,目光像锄头一样挖到了地里。
  姐姐看了,心里像突然开了一朵花一样,她猛地转了身,身体像一只小公鸡一样跳跃着 ,她跳出了宗祠,她站在一扇镂空的木门后面,目光透过那些间隙,高声说道,你帮我守着 。她的声音像安上了音符一样,穿过镂空的木门,弯弯曲曲地进了应家壁的耳朵。
  应家壁追了两步,还在说,不,不……姐姐一扭身跑了,留了应家壁在宗祠的正中。他 举着那一张永远忧郁的脸,目光落寞地张望着姐姐远去的身影。
  这时,花工老朱走进了宗祠,他手里拎着一个有长长喷头的水桶,他走到应家壁的身后 ,使劲咳嗽了一声,应家壁惊得浑身一哆嗦。

  花工老朱是应家花园的老人,他的身份一直是应家花园里一个耻辱的记号,他不是婚姻 的结果,他的那个当花工的父亲和一个应家远亲的小姐的一次野合,生下了他。他本该连同 他的父亲一起被赶出应家花园的,他们的确被赶走了,在花工离开的第二天,应家花园的所 有的花朵都凋谢了,即便是没有凋谢的也都耷拉着粉嘟嘟的脸,一副出殡的样子,应家的老 太太是一个爱花的人,又急急央人找回了花工和他襁褓中的儿子。远亲家的小姐在生下孩子 不久,被家人匆匆打发到了黑井的山里,那本是一个穷亲戚,像草一样依附着应家,事情也 就不了了之。
  据说,那个应家远亲的小姐是到应家来走亲戚的,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小姐独自一 人走到了应家花园的后花园里,那里正怒放着一大片美丽的罂粟花,花工正在花园里给花浇 水,小姐看到茂盛的花园,夸张地尖叫了一声,后来,就在罂粟花的花瓣上,两个年轻人的 身体粘合在一起,空气中有一股腥甜的气味,让人迷失一切。小花工就是那一时刻种下的。
  解放军进驻玉水的那一年,小花工二十三岁,已经完全取代了他的父亲,就在应家花园 即将成为陆军三一三医院的头一天,老花工死了。第二天,进驻应家花园的男兵女兵们听到 了一阵被压抑着的哭声,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地揪心。老花工的尸体只是裹了一块 草席,被小花工用一辆破烂的板车拉出了应家花园,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这一幕 成了控诉应家老地主的重要罪证。后来,在忆苦思甜大会上,人们终于知道了老花工的死因 ,他是因为看到老地主在后花园里埋变天账,和老地主展开了搏斗,被狠心的地主用铁锹砸 死的。解放军为老花工报了仇,还拯救了小花工,还是让他当一名花工,这时他已经是人民 的花工了。
  已经成为了陆军三一三医院的应家花园,依然栽种着各种各样的鲜花和木本植物,地主 是有罪恶的,但是花朵和植物却有着它们特有的干净。当人民栽种它的时候,它们就是人民 的花朵和植物了。在一年中的各个时节,属于这个时节的花朵在怒放,那些地主种下的树依 然在成长,只是它已经是人民的树了。后花园里的罂粟花已经剩了一小片了,更多的地方种 上了三七,一种中药,开着灰白色的细碎花朵,像遥远的夜空中的星星,它的全身都是宝。 到了收三七的时候,全院的工作人员都集中到了后花园,三七像黑色的石头,长得奇形怪状 ,挖出一个一看,像老头在数落一个老太太,再挖出一个一看,像一个小孩在哭,挖三七的 后花园里充满了笑声,挖出来的三七,被装在一个又一个的竹篓里,被护士抬走。
  花工老朱也在挖三七,他用一把属于他的铁锹挖,铁锹不大不小,举起来像一把扇子, 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的光芒。花工老朱听到有人在叫他,老朱头,今年的三七不错啊!
  花工像是没有听见,自顾自埋头挖三七,挖起一块他就习惯性地在自己的衣襟上揩一揩 ,一层包裹着三七的土被揩掉了,三七的黑色也闪了光芒。
  在姐姐决定追求应家壁的这个夏天,后花园里的三七花已经开得烂熟,细碎的花朵一个 个都在炫耀着最后的灿烂。姐姐决定把恋爱的阵地放在后花园的三七地里,因为,平日里这 里是最幽静的地方,紧挨着后花园的一座天井是医院的休养灶,休养灶开饭的时间比工作灶 早一个小时,到了工作灶开完饭以后,这里就静得能听到三七生长的声音。在三七园的四周 ,密密地围了一圈桑树,饱满的桑叶,把三七园围得密不透风。据说这些桑树是老花工种下 的,在那一次热烈的野合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应家远亲的小姐,他依稀记得,小姐的 身上有一股浓烈的桑叶的味道。
  姐姐把一张写好了约会地点的纸条,悄悄放进了应家壁的工作服的口袋里。
  晚饭的时候,姐姐匆匆吃了两口就端了碗到水管处洗碗去了,她把剩下的饭菜倒进了水 管边上的那个猪食桶里,洗了碗,又接了一碗清水,弯腰对着碗边喝了一口,把水含在嘴里 ,稀里哗啦地漱了口,她又仰起了脖子,把脸对了天,含在嘴巴里的水都流到了喉咙处,她 向外吐着气,喉咙里的水就好像开锅的水一样,一阵沸腾的声音,接着姐姐把水吐了出来, 又是第二次,如此重复一遍,完了,姐姐用手背揩了揩嘴巴。
  姐姐穿了白色的衬衣,是一件洗得雪白的衬衣,最早的那种生白布发黄的颜色,已经被 洗得毫无踪迹了,经过无数次洗涤的白衬衣,有了一种昂贵的质感。姐姐把白衬衣放在床上 ,仔细地挽着袖子,一层叠了一层,每一层都被抚得平平整整,袖子被挽到胳膊肘上方一个 拳头的地方。姐姐穿上了挽好袖子的衬衣,雪白的衬衣紧绷在姐姐的身上,像是她新生的一 层皮肤一样,姐姐用手拽了拽白衬衣的下摆,又弯腰对着床头柜上的小镜子看了看,这才走 出了宿舍。
  姐姐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天井,她的脚步轻盈得像在飞翔,她的身影在一个又一个的雕 龙画凤的屏风前闪过。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到宗祠前边的水池边去了,那里有清风吹过, 那里还有听不完的故事。一个套着一个的天井,这时寂静无比,姐姐轻盈的脚步声也像是被 放大了一样,在这样的时候,就连一根羽毛的飞翔的声音也能让人听到。
  终于,姐姐到达了后花园的那块三七地里,她的身子穿过了茂密的桑树叶,饱含着白色 汁液的桑叶从她的脸颊和胸前划过,有白色的浆液流出,姐姐看到了,她用手把白色的浆液 抹掉,走进了三七地里。天上布满了晚霞,是一种极纯的橘红色,从正在下沉的太阳周围, 向另外的天边放射出去,直到把橘红铺排得没有了颜色。姐姐觉得这样的晚霞完全是在迎合 着自己的内心,她仰了脸,把脸贪婪地迎向天空,她希望这时应家壁会突然出现,在她的侧 面,她知道那会是她最美的方位。
  应家壁并没有在姐姐约会的时间到来。
  姐姐还在等待,姐姐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应家壁为了这次约会,正在精心地穿衣服, 他穿好了一件,又突然想起颜色有问题,他把跨出去的步子收了回去;他又穿了一件,他一 低头,才发现这件衣服上的一个钮扣早已掉了。总之,他在精心准备,这就是应家壁,是他 不同于所有男人的地方,这样的不同让姐姐感到迷醉,她爱应家壁,因为应家壁是出现在她 的生活里最不同的男人。姐姐最熟悉的是那些大院里的男人,她和他们几乎在同一个地点出 生,又在同一个托儿所开始人生,他们因为幼小而不能控制自己的屎尿,所以那些小床上他 们的排泄物也是重叠了又重叠的,还有幼儿园里喝水的口杯,也重叠着他们的唇印,就连走 过的脚印也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重合。那些男孩长大成男人以后,一个个的身体里都好像换了 东西,血不是血,肉不是肉,是一些轻飘飘的填充物,他们一说话,声音就飘得高高的,再 一伸胳膊,整个人就好像要飞起来了。姐姐一眼就看出了他们身体里那些轻飘飘的东西,她 不喜欢。姐姐看上的应家壁恰恰不是这样的,应家壁是一砣铁,只能插在地上的泥巴里,可 是,应家壁又不是一块生铁,他身上还有羽毛,他有时候是一团棉花,他可以飞起来,他也 可以不飞。他说出的话是裹了金属的分子的,他一伸胳膊,连花朵也要扬头。
  晚霞正在消失,像一支队伍在撤退,那些橘红色的光芒,就好像是这支队伍头领的大麾 ,在天上,它们渐渐走远了。
  三七地也悠地暗了下来,那些细碎的花朵没有了颜色,但是它们存在着,和姐姐在一起 。姐姐并没有灰心,对于一个自己心仪许久的男人,姐姐是不会灰心的。她又有了新的猜想 ,这次她想,应家壁在整个时间内,没有一刻把手伸进自己工作服的口袋里。这个可能是存 在的,应家壁不是普通的男人,他不会像那些男人一样,把烟、火柴盒放在工作服的口袋里 ,他在做完每一次治疗的时候都精心洗自己的手,他那个倒三角的标准男人的身躯,长时间 地站在洗手池的边上,姐姐的目光在他的身躯上游动,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舒服。姐姐看到 ,他先是用消毒液洗一遍,他把双手的十指叉开,让消毒液充分地进入那些狭窄的地方,然 后再用水冲尽。接下来他又再上肥皂,他一遍又一遍地洗自己的手,直到他自己认可的时候 。每天下班的时候,他总是最后洗手,这样他可以从容地洗。那些抽烟的男人,在背后就应 家壁洗手的事取笑过他,姐姐听了以后很气愤,姐姐气愤的表现就是愤然离开他们说话的群 体,她把这种愤然表现在自己的脸上,让所有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应家壁洗完了手以后也 不用挂着的那个公用毛巾揩手,他让自己的手湿淋淋地垂在身体的两侧,他垂着手走到宗祠 前面的水池边,他的目光越过了水池,他在看远方。
  姐姐想,他真的不轻易把手伸进自己的工作服口袋里,他的手不进口袋,他的眼睛当然 也就看不到约会的纸条了。姐姐想,一点也不能怪应家壁,该怪的是自己。应家壁根本就不 知道姐姐在这里等他,他当然不会到后花园来了。一般人是不会到后花园来的,现在的后花 园和老地主占据时的后花园完全不一样了,现在的后花园成了种中药的地方,从这里种出来 的中药要用在广大伤病的指战员身上。
  姐姐站在完全黑暗的三七地里,她身上那一件雪白的衬衣,发着微弱的光芒,只能照亮 她的下巴。姐姐用舌头抿了抿自己的嘴唇,她慢慢地移动着身子。她穿过了茂密的桑树,桑 叶又一次从她的脸颊和胸脯划过,一股青草的味道蜜蜂一样钻进了她的鼻子,她顺势使劲吸 了一大口,这是一种让她迷醉的味道。姐姐悻悻离开了后花园,可是姐姐并没有失望。

  第二天早晨,护士早交班的时候,姐姐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到了应家壁的脸上,应家壁 的目光像鹰的翅膀一样,一下子躲开了。姐姐并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她看到应家壁再也没 有开启耷拉着的眼皮,他的目光像锄头一样挖在地上。他这样的表情让姐姐觉得他是看到了 纸条的,这个猜想让姐姐的心像被蜂蜇了一下一样,尖锐地疼了。
  姐姐并没有气馁,姐姐完全理解应家壁的心情,对于一个地主的狗崽子来说,被一个红 彤彤的家庭出身的女孩爱上,是会表现出像一只小鹿一样的惊慌的。
  姐姐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再筹备约会的时候,她又多动了脑子。姐姐从来没有恋爱过, 她没有经验,可是她有热情、有真情,有了这些就会有追求的智慧。
  姐姐终于等来了她和应家壁上夜班的机会,通常情况下是两个护士上一周的夜班,头三 天一个人专上前半夜,另一个人专上后半夜,后三天又换过来。上夜班是护士最痛苦的一件 事,一周下来,多水灵的脸都好像失去了水分的干苹果一样。姐姐的心情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因为有了应家壁姐姐就有可能和他在一起完成一个夜班。在和应家壁一起上夜班的时候, 姐姐的脸就好像是进了笼屉的寿桃一样,放射着一种热腾腾的光芒。
  这次是姐姐先上前半夜。前半夜是从晚上八点接班,到凌晨三点交班。上后半夜的护士 就住在护士值班室里,到了交班的时候,由前半夜的护士去敲门叫醒,交班以后,上前半夜 的护士可以住在值班室里,也可以回宿舍去住。
  这是夏天的夜晚,燃烧了一个白天的云彩,此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姐姐从绣楼上 下来,一下子就融进了夜色里。她的脚踩在青石板路上,远处站着一盏路灯,照到绣楼前的 光就很弱了,姐姐走路的步子也就深一脚浅一脚。
  绣楼是当年应家的小姐们住的地方,分上下两层,门窗都是刻有浮雕和镂空雕花的,上 了朱红色的油漆,现在已经成了陆军三一三医院的单身医护的宿舍。过去镂空雕花后面糊的 是宣纸,现在已经装上了玻璃,住在里面的人有的在玻璃上糊了报纸,也有的挂起了窗帘, 站在廊檐下面也看不到屋子里的人。从绣楼到内科的护士办公室要过一个花厅,花厅现在还 是花厅,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盆景、木雕,几把红木雕花椅子放在四周,从屋顶垂下的帘 屏依然是雕刻精美的红木,与过去不同的是,现在的花厅里多了两个报夹架,有报纸还有《 红旗》杂志。这时花厅里的正中亮起了一盏昏暗的灯,算是黑暗中的一点光明。再往前走是 一个大花园,左右对峙的是两道透空花墙,将花园分割成了东园和西园,姐姐在两道花墙中 穿过,她的步子变得细碎起来,像电影上看到的地主家小姐走路的步子。
  花园里没有睡去的是各种花香,像是穿了黑色的衣服,花的香味游走在空气里,有熟透 了的玫瑰的香味,有散发着微微苦味的指甲花的味道,喇叭花尽管是没有什么味道的,但也 让人感觉到了一种单薄如云的味道,那些生长在花园深处和镂空花墙脚跟的青苔,也散发着 一种潮湿的味道。所有的味道,都带着一种骚动的情绪在黑暗的空气里游走,不时地撞到姐 姐的身上。
  姐姐浑身包裹着各种花香,身体的细胞中流动着一股节日的欢乐情调。姐姐是有备而去 的,她比平时多带了一个饭盒,本来上夜班是要带饭盒的,她又借了同宿舍的张力的饭盒, 她在自己的饭盒里装上了叉烧肉,这是她下午专门到城里的人民饭店去买的,她听说,现在 的人民饭店就是过去的桂美轩,当年应家吃的叉烧都是这里供给的。姐姐当然是为应家壁买 的,姐姐一个月拿三十九块津贴,一饭盒叉烧肉用去了四块五,但是,她一点也不心疼,她 想像着应家壁大口咀嚼着甜美的叉烧时的样子,姐姐的心里又开出了花朵。姐姐忘了,应家 壁还不会吃肉的时候,他们家就已经没有叉烧吃了。
  接了班以后,姐姐到各个病房巡视了一圈,把病房的灯关了,她就坐到了护士办公室里 ,专心地等待着应家壁的到来。
  不大一会儿,就有脚步声在远处响起,姐姐的心紧了一下,紧接着又松开了,她不相信 应家壁会来得这么早,即便是要上夜班,现在躺在床上未必就能睡着。这个时候响起脚步声 也不是不可能的,前面说过,外科用的是应家花园的宗祠,二进院是外科病房,三进院又是 内科的护士办公室,一般说来,要到任何一个科室去,都必须经过外科的护士办公室。
  脚步声渐渐近了,姐姐松开的心又一下子紧了起来,她听出来了,这个脚步声就是应家 壁的。脚步声不是干脆的,像鞋子的跟粘上了一块胶皮。姐姐一紧张就站了起来,她一站, 应家壁的脚也跨了进来。两人的目光一下子对在了一起,应家壁的目光率先躲开了,他一躲 ,姐姐也一下子慌了,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应家壁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他在向前走,他是要径直走到护士值班室里去,姐姐一 下子急了,喊了一声,你别走!
  应家壁停了下来,身子是停了下来,并没有转过来朝向姐姐。姐姐看到了他的背影,一 副瘦削的肩膀,两个肩胛骨很生硬地支棱起那件薄薄的白衬衣。白衬衣的下摆被扎到了军裤 里,腰显得格外的细,再下面就是瘪瘪的屁股和修长的双腿。姐姐的心像是被裹上了一层棉 花,又像是在棉花上浇了冰水,她的身子颤抖了起来,全身的肌肉像被雨淋一样,在每一个 缝隙里都注进了酸水。
  应家壁没有再听到姐姐的声音,就又抬腿要走。
  你……你现在就去睡觉吗?姐姐的声音有些急。
  嗯。应家壁答道。
  姐姐身上的酸水像是越积越多,她连张嘴巴的劲都没有了。
  应家壁转过了身子,接着问了一句,有事吗?  姐姐的心像是突然被一双大手捂住了 ,温暖顺着血液流遍了全身,这个温暖给了她力量,她说,你等等,好吗?
  应家壁又问了一句,有事吗?
  姐姐因为有了力量,就有了勇气,她说,你先坐嘛。
  应家壁犹豫着,他走到宗祠的美女靠前,依着靠栏坐着。
  姐姐慌忙洗着手,又慌忙揩手,慌忙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了那个饭盒,她端着饭盒小跑着 到应家壁的面前,猛地打开了饭盒盖,饭盒里两块晶莹透亮,像琥珀一样的叉烧肉出现在了 应家壁的面前,他显然是没有想到,一下子愣住了,直直的目光看着姐姐。
  姐姐把饭盒往他的面前一送,说,给你的,你吃吧!
  应家壁支吾道,给我?给我吃?我……我不吃。
  姐姐急了,为什么?
  我……我不饿。
  这又不能当饭吃,不饿也能吃着玩啊。姐姐说道。
  我不要吃着玩,我……我不会。
  你不会?没有听说过不会吃东西的。姐姐说了,就格格笑了,这个笑声像是空心的,飘 在空气里,一下子就飘远了。
  应家壁站了起来,姐姐急了,说,你真的不吃?
  应家壁看着姐姐点了点头。姐姐生气了,她"啪"地一下,把饭盒扣在了地上,两块亮 晶晶的叉烧,在地上滚了两滚,站住了,就是沾了灰,也像是琥珀。
  应家壁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他就绕开了一脸恼怒的姐姐,径直向值班室走去。
  应家壁一离开,姐姐一脚踢在了那两块叉烧上,其中的一块在空中飞了起来,越过了美 女靠,毫无声息地落到了无边的黑夜里。
  夜沉默着。
  姐姐在黑夜里,一点一点地收拾着自己的心情。这个过程就好像在拯救一条鱼,一条离 开了水的鱼,先是挣扎,后来就放弃了挣扎,后来被一只手放进了水里,一进了水的鱼,鱼 背立了起来,又摇摆着身子在水里欢腾起来了,全然忘记了曾经面对过的死亡。
  姐姐的心在痛苦的挣扎后,依然又把穿在心脏上的红线的另一头抛向了应家壁,这是一 个无法摆脱的定数。于是,她还按照事先想好的计划,到了该交班的时候,她没有去敲值班 室的门,她想让自己喜欢的男人多睡一会儿。
  夜还在沉默着。
  困意一点一点袭击着姐姐,姐姐用不停地走路来驱赶睡意,宗祠的每一寸地上,都印上 了姐姐的脚印。有好几次,姐姐走到洗手池前,一把一把地掬起凉水往脸上冲击,最后连头 上也被她洒了凉水。
  时间像是停止不走了,男人还在沉沉地睡着,姐姐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怨了, 她想到了未来,她相信只要心诚,石头也会开出花来。  终于,姐姐再也无法用走路和凉 水洗脸来驱逐睡意了,她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脑袋就不可控制地倒向了桌面。
  应家壁是自己醒来的,这时天边已经现出了白肚皮,整个应家花园都在苏醒。应家壁看 到了趴在桌上沉睡的姐姐,他迟疑着走到了姐姐的身后,他在叫姐姐,他的声音很轻,姐姐 没有听见,姐姐还在沉睡。应家壁穿好了工作服,戴好了工作帽,他又走到姐姐的身后,这 次他用手轻轻地推了推姐姐,姐姐醒了,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应家壁,应家壁的脸上挂 着一种负疚的、心疼的、温暖的表情,他的双眉之间依然锁了一个小结,姐姐又一次被击中 了。
  应家壁说,你应该早点叫我。
  姐姐没有回答他,姐姐笑了,姐姐从应家壁的声音里听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像一团棉球 ,柔软而温暖,姐姐知足了。
  姐姐离开的时候,应家壁突然叫住了她,应家壁说,今晚你别来了,我一个人上。
  姐姐笑了,说,那怎么行?
  应家壁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去了治疗室。

   姐姐和应家壁一起上夜班的第三个晚上,天在下着小雨,白天已经下过了更大的雨, 把整个应家花园透透地洗了一遍,姐姐上夜班的时候,湿透了的青石板,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像一脚踩到一块玻璃上似的。头一天,到了交班的时候,不等姐姐去敲门,应家壁就自己 起床了,他在值班室里上了闹钟。两人交完了班,应家壁突然说,我送你回宿舍吧!
  当时姐姐很吃惊,接着当然是兴奋,姐姐又看到了希望。一路上,两人是并肩走的,四 周黑黢黢的,天上也没有星星和月亮,花园竟像是一片乱坟岗,但是姐姐心里的幸福却是达 到了顶峰,起先她想说点什么,可是走了两步她就觉得什么都不说更好,她没有说话,应家 壁也没有说话,脚步声也极其收敛地响在夜空里。姐姐被幸福笼罩着,她觉得自己的每一个 细胞都在歌舞。
  因为有了头一天的经历,晚上姐姐接了班以后,她等待应家壁到来的心情就格外的焦急 。
  这一天,应家壁来得特别晚,离交班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时,应家壁的脚步声才出现在 了姐姐的耳朵里。这时,姐姐已经焦急了整整六个小时了。
  应家壁的脚步声是疲惫的,这是姐姐听出来的。姐姐最担心的是应家壁病了,这个担心 姐姐已经想过了几十遍了,只要是姐姐能想出来的病她都把它按在应家壁的身上想了一遍, 想到最后,姐姐竟希望应家壁是真的生病了,不论是她想过的任何一种病,她都希望应家壁 得,那样她就可以每天守在应家壁的身边。
  姐姐看到跨过那个高高的门坎的应家壁浑身透湿,像是刚刚从池塘里捞出来的一捆草一 样,姐姐想,今夜的小雨根本就不会把一个人淋成这样。显然,应家壁是在雨里站了许久了 。姐姐急急走了两步,她来到应家壁的面前,问,你……你怎么会是这个样?
  应家壁低垂着眼皮,他没有看姐姐,也没有向前走,他坐到了宗祠边上的美女靠上,他 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接着又一把,很使劲的,姐姐看到应家壁的手指缝里抹下的是泪水。
  姐姐的心像是被毒蛇尖利的牙咬了,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应家壁的面前,她看着应家壁 ,她真切地看到了一个男人在流泪,她一下子不知所措,她站住了,又急忙离开,她从治疗 室里取出了一叠消毒纱布,递到了应家壁的手里。她看到应家壁在用纱布揩自己的脸、眼睛 。
  小雨依然在下,落到地上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宗祠里却是一片寂静,男人的哭泣是没有 声音的。
  在以后三天的夜班里,姐姐几乎是整个通宵和应家壁在一起的,爱的表达就是这样的实 际行动,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话,很多时候,他们是共处无声的空气里,有时抬 眼看看对方,应家壁没有叫姐姐走开,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应家壁也没有离开。
  最后一天的晚上,来了一个急诊,是一个男人,他在被送来的一个小时之前,喝下了整 整一酱油瓶的浓硫酸,他企图自杀。门诊已经给病人洗了胃,送到内科来的时候,病人的外 表没有什么恐怖的感觉,只是嘴角有几个黑点,像是几颗大痣。医生说,病人的肚子里已经 烂得无法收拾了,他会死去的。
  姐姐和应家壁守在了急救室里,医生开的是特级护理,每隔十五分钟就要记录一次病人 的生命体征的变化。到了黎明时分,病人的血压已经量不起来了,脉搏也几乎摸不到,医生 对病人的家属说,准备后事吧!病人突然睁开了眼睛,他说他不想死。说完他就死了。
  交班前,姐姐和应家壁一起把尸体送到了太平间,回到办公室,应家壁站在洗手池边, 一遍又一遍地洗着手,姐姐站在他的身后。水在哗哗地响着,姐姐看到应家壁的两个肩胛骨 在耸动,一下又一下,最后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姐姐无言,男人的哭泣,让她的整个身心感到了一种阳光一样的温暖。

  姐姐以为这就是爱情,她就是恋爱中的女人。姐姐一如既往地在工作的每一个细节处帮 应家壁,事实上,应家壁是不需要她帮助的,应家壁的业务能力很强,不论是穿刺注射,还 是抢救措施,他是样样做得极好。倒是经常有女护士张着大嗓门在走廊里叫他的名字,当然 是叫他去帮忙,给一些长期卧床的病人换被套,他是男的,他高大,他有劲儿。他走到病人 的床头,把病人的手臂挂在自己的脖颈上,另一只手捧起病人的双腿,这边,女护士就三下 五除二地扯了脏的床单,往地上一扔,又三下五除二地铺上一床干净的床单,整个过程像是 一场战斗。其实,卧床病人的床单更换是有专门的技巧的,偏偏女护士们总是不放过他,整 个外科就他一个男护士,他又是那么的没有脾气,不用他就是白不用,喊了他他就是顺从。
  姐姐舍不得这样浪费他的力气,姐姐更换床单的时候,从来不叫应家壁,姐姐自己去按 技巧操作。倒是有一次应家壁路过病房时看到了在里面换床单的姐姐,一张红扑扑的脸上, 密密地布了一层亮晶晶的汗珠。他径直走了过去,捧起了病人,他没有说什么话,姐姐却被 感动得不行,感动完了就是幸福。一切都是那么符合姐姐心目中的爱情模式,姐姐想到了将 来,就这样与自己心爱的人并肩战斗,这无疑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
  有一次,玉水驻军一三○师的九号院上演一部内部片,姐姐从父亲的老战友,一三○师 政委处得知了这个消息,她兴奋得整个胸腔都在起舞。她决定带应家壁去,姐姐想,这不仅 仅是看一场电影的事,这无疑是把应家壁正式带入姐姐的世界,姐姐要让他感受到自己那个 世界的一切,那是一个应家壁难以进入的世界。姐姐还想,只有让应家壁进入到属于自己那 个阶级的世界,这场爱情才是幸福的爱情。上班的时候,姐姐找了一个恰当的时间,把这个 消息告诉了应家壁,可是,应家壁并没有答应姐姐,他推说,他晚上有事。姐姐不解,追问 他,应家壁支吾着,就是没有答应。姐姐从幸福的颠峰,一下子落到了痛苦的谷底。她转身 愤然离开了应家壁,她在心里咒骂着那个男人,她追问自己为什么偏偏要爱他。当然那个内 部片姐姐也没有去看,她心烦意乱地度过了那个夜晚。
  接下来的几天里,姐姐的心里都极不痛快,就好像一群小人在拿着她的心脏扭麻花。她 刚刚在心里咒骂过应家壁,一抬头又见到了他。她在咒骂的时候坚硬得像一块生铁,可是在 见到应家壁的时候,她又柔软得像一团丝绒。一方面,她像一个真正的战士一样,要求自己 离开应家壁;另一方面,她的心又像粘了柏油一样,离不开应家壁的影子。
  那些日子,天气一直很热,玉水县城里流行了痢疾,陆军三一三医院派出了医疗组到玉 水的大街上去为百姓们分发药物,还当街熬了一大锅药。姐姐和应家壁都被派到了医疗小组 里去,在街头辣辣的阳光下面,姐姐像一棵晒蔫了的菜秧一样,就在她觉得自己要倒下去的 时候,应家壁为她递上了一个茶杯,那是一只普通的玻璃瓶,里面泡了酸角、冰糖、话梅, 水凉凉的,喝到肚子里,脑袋就清爽了许多。姐姐又被感动了,她又无比坚定地相信,这就 是爱情。没有爱情能有这样的关爱吗?  姐姐被爱情激励着,她买回了一堆油线,粉红、 橘黄、翠绿、浅紫的,她为应家壁编了一个杯子套。她专门选了应家壁上夜班的时候送来, 姐姐看到应家壁很喜欢。那些经过姐姐手指细心编织出来的彩色油线,在应家壁修长的手指 摩挲下,越发地油亮和艳丽。姐姐感到了幸福。

  没有多久,姐姐和应家壁恋爱的消息就在陆军三一三医院传开了,最先来向姐姐证实消 息的是和姐姐同宿舍的张力,姐姐听了她的问话,没有否定,只是冲她笑笑。
  张力说,真的?你……你真的和应家壁谈啊?!
  姐姐听出了张力声音里别的意思,姐姐就知道张力是不能理解的,姐姐也就还是不回答 张力提的问题。
  张力接着说,他,一个地主的狗崽子,你不怕受牵连啊?
  姐姐不愿意了,因为张力说了狗崽子三个字,怎么了?他根本就不算,那时他还是一个 奶娃娃!姐姐的声音里蕴含着愤怒,张力倒不敢吭声了。
  姐姐没有想到,第二天外科的教导员就找到了她,要和她谈话。姐姐在第一时间里就猜 到了教导员找她谈话的内容,并且她预感到这次谈话对她不利。
  果真,教导员在背诵了几篇有关阶级划分和阶级斗争的语录以后,询问姐姐是不是在和 应家壁谈恋爱。
  姐姐毕竟是红色家庭出来的,是裹了一身的自信长起来的。她问教导员,难道我不能恋 爱?教导员说,当然不是,但是你要搞清自己的恋爱对象。你可不能作出糊涂事来。
  姐姐追问,什么是糊涂事?
  教导员说,这你还不知道?再怎么说,你也是一个党员,是一个革命军人。
  姐姐故意道,你说我应该找个什么样的人合适?
  教导员说,当然是根正苗红的,政治上过硬的。
  姐姐说,解放都这么多年了,连毛主席都提倡恋爱自由。
  教导员火了,厉声道,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我今天找你谈,就是告诉你,你不能和应 家壁恋爱,他是政治上有问题的人。这是组织的意见!
  教导员说完就走了,姐姐这才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最起码她和应家壁的爱情不能是 公开的,公开必然会遭到扼杀的。
  姐姐不知道应家壁受到这样的警告没有,只是姐姐并没有把自己所遭遇的事情告诉应家 壁,她爱应家壁,他不能伤害应家壁。
  再见到应家壁的时候,姐姐没有感觉到应家壁的不同来,这让姐姐放了心,她知道应家 壁完全会被一句话就摧毁的。姐姐决定把恋爱进行到底,她已经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她可 以什么都不要,但是,她要应家壁。她可以抛弃眼前的一切,跟应家壁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 方去生活,哪怕是吃糠咽菜住山洞。
  姐姐的行为在变化着,她在公众面前表现出来和应家壁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曾经旋风一 样地追求应家壁,这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班上她连应家壁都不正眼看一眼,没有必 要的话她是绝对不和应家壁多说一句的。每当应家壁的目光对向她的时候,她都会毫不犹豫 地避开,她要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她和应家壁什么都没有。
  但是,姐姐的心里依然是火一样地爱着应家壁,在她每一次看到应家壁的身影时,依然 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只要应家壁出现在护士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角落时,姐姐的手心都是湿 漉漉的,像才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再上夜班的时候,姐姐把为应家壁买的好吃的东西,直接 放到了值班室里。有一次,张力头一天上了夜班,忘记了收枕套,第二天的傍晚她才又回到 值班室去取,这时姐姐刚刚把一饭盒的小笼包子放了进去,应家壁又还没有来接班。张力进 到值班室发现了那饭盒小笼包子,用手一摸还是热乎乎的,张力当即就端了出来,大声嚷嚷 ,问是谁的。姐姐做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当然也没有别的人承认,护士长就说,没有 人认,那就是老天爷放在那的吧。她说完,当时在办公室里的医生护士就一拥而上,把那一 饭盒小笼包子吃得干干净净的,为了避嫌,姐姐也加入了进去,吃完以后,姐姐还故意说了 一句,这样的事要是还有多好啊!
  当然,姐姐还在悄悄地给应家壁买吃的,只是她换了一种办法。
  姐姐知道她和应家壁这种地下恋爱,也要像当年地下党一样,需要一个中间人来传递信 物。姐姐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她选中了花工老朱。第一,老朱在医院的身份只是一个边缘人 ,他永远是远离中心的,远离中心就不会让他有机会在什么场合说漏嘴;第二,老朱是应家 的老人,他是看着应家壁长大的,尽管他控诉应家壁的父亲,但是他对应家壁是好的,这也 是全院都有目共睹的。医院的人最爱感叹,主子永远是主子,仆人永远是仆人。因老朱既不 是党员,又不是医院的在编职工,他的阶级立场就不是很重要了,他对地主的狗崽子好,就 让他好吧。
  姐姐为此,有一天专门到了后花园,花工老朱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后花园里,那里有一大 片的三七地和一圈茂密的桑树需要他精心侍弄;还有老朱的工具房也在后花园的旁边,在那 里找老朱十有八九能找到。
  果真,姐姐在后花园的三七地里,喊了两声,老朱,老朱!就听到老朱那个苍老的回声 ,来啦,来啦!
  老朱从工具房里走了出来,他尽管声音是苍老的,可是身体却看上去很结实,脸庞总是 红红的,像样板戏里上了妆的人,他的头发也是又黑又硬的,直立着,像长了一头的刺。老 朱一看是姐姐,愣了一下,只是一瞬间,他的脸色就变成了平时那种极其卑微的样子了,他 低了头,像在等待着姐姐的什么吩咐。
  姐姐举着脑袋四处张望了一下,已经赶到了嘴边的话却一下子说不出来了,这毕竟是一 个让女孩子羞涩的话题。姐姐的脸先红了,是浅浅的红,比起老朱的红还差得远。姐姐说, 老朱,你在干什么呢?
  老朱忙说,没有干什么,修修那些工具。老朱说话的时候脑袋还是低着的,像是姐姐在 审判他。他这样的表情和姿势,越发让姐姐说不出话来,本来姐姐是来有求于老朱的,可是 老朱又在姐姐的面前卑微到了三七地里,姐姐竟没有勇气把他从三七地里挖出来,然后再求 他。姐姐站了一会儿,心里是翻腾的,身子也在微微忸怩着。老朱却是一副顺从的样子,依 然身子不动地等着姐姐说话。隔了一会儿,姐姐说,我们到你的工具房里去说吧!
  老朱的头突然举了起来,眼睛里的表情也是惊愕的。姐姐忙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 到里面说更好。
  老朱忙点着头,好,好。边说边在前面走着。  姐姐跟在后面,他们从三七地间的沟 壑里绕了出来,又穿过了桑树茂密的桑叶,姐姐嗅到了桑叶那一股清香中掺和着苦腥的味道 。
  姐姐率先进入了老朱的工具房,里面一片漆黑,她什么都没有看见,突然,她听到了一 个声音,就在工具房的黑暗里,声音问,你来干什么?
  姐姐听出了这是应家壁的声音,她惊愕了,接着她的眼睛渐渐看清了房子里的一切,有 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应家壁就坐在上面,姐姐支吾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应家壁没有回答她,这时老朱走了进来,老朱站在姐姐的身后,还是一副顺从的样子, 姐姐知道老朱在等她说话,可是姐姐越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姐姐没有想到在这个没有人 的地方,她能见到应家壁,她在惊愕之后是惊喜的,自从他们的爱情转入地下以后,她就没 有机会单独和应家壁在一起,她有一肚子的话和一腔的爱情烈火要传达给应家壁,现在似乎 有了这样的机会,但是老朱的存在又让她无法表达。
  姐姐无法控制自己的眼神,她痴呆呆地看着应家壁。应家壁也看着她,想说什么。突然 ,老朱在姐姐的身后开了口,他说,她是来找我的。
  老朱这话是说给应家壁听的,果真,应家壁的脑袋一下子耷拉了下去,接着他站了起来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擦过姐姐的肩膀,走出了工具房。姐姐完全僵住了,她的心里在呼 喊着应家壁,可是她的身体一点也没有动,她突然感觉到这个房子里有一股气压,把人压得 喘不过气来。
  应家壁一走,老朱又一点声音都没有地顺从地站在姐姐的身后,姐姐的心情是不一样了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就这样走了,她的心像被揉了一样,她站了片刻,什么话 也没有说就走出了工具房。

  后花园里的桑叶已经完全掉了,桑树像是突然矮了,一眼就能看到三七园,三七地里是 一片黑黝黝的土地,已经是冬天的景象了。
  姐姐和应家壁的恋情似乎是煮熟了的萝卜,再也没有继续生长过,姐姐的心里变得焦躁 不安。恋爱就好像是一场战斗,消耗的时间越长,牺牲的可能性就越大。姐姐再也不能容忍 这种地下式的恋爱了,她爱应家壁,她要让应家壁成为自己的丈夫。
  姐姐在心里暗自琢磨着办法。是大胆地公开,还是继续地下?
  那一天,科里的一个老病号因为长期生病,输液,手背上的血管已经被破坏得像一蓬乱 草了。可是医生的医嘱每天都在开输液,每个上治疗班的护士一拿到输液的医嘱,心里都在 打抖。那几乎是一道考题,每天都在考着内科的每一个护士。这一天,护士长在尝试了三次 之后,也完全失去了信心,她说,切吧!
  所谓"切"就是切开病人的静脉血管,直接把输液管插到血管里,通常情况下,对于一 个普通病人并不采取这个办法,切开的血管感染的可能性最大,造成血管段坏死的可能性更 大,这样护理量就要大大增加。
  "切"是一种万不得已的选择。
  听了护士长的话,每个护士的心情都很沉重,有人说,再试试。有人说,切了就惨了。 护士长的眉毛也拧成了一个疙瘩,她在下着决心。她有向医生提出建议的权力。
  这时,应家壁走进了病房,他说,让我来试试吧。
  大家本来把病床围得严严的,听了他的声音,都一下子移动了身子,为他让出了一个缺 口,姐姐也在其中,姐姐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姐姐的心情没有办法和大家一样,她 希望应家壁成功,她害怕应家壁失败,就是没有成功失败,他见到应家壁也是有一种心跳加 快的感觉的。
  应家壁的眼睛紧紧地盯了病人的手背,一只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口罩,那只口罩在 放进去以前被他折叠得像一床士兵床上的被子,线条笔直,棱角分明,四条带子被谨慎地掖 到了皱褶的中间。他的手还在动作着,眼睛依然一动不动地在看着病人的手背,他一丝不苟 地把口罩戴上,一张脸被覆盖了,只剩下一双眼睛,那是一双漂亮的眼睛,明亮的光泽中隐 藏着忧郁的潮湿,两道浓黑的、大刀样的眉毛,双眉之间微微地锁了一个小结。他弯下了身 子,背上的白大褂被绷得紧紧的,两个肩胛骨从厚厚的衣服下面顽强地显现了出来,他抓起 了病人的手,那是一只瘦削得只剩下了皮和骨头的手,那一只手在应家壁的手心里握着,应 家壁的手红润丰满,手指修长,指甲盖闪着熠熠的光芒。他用修长的手指在病人干枯的手背 上抹了一遍,接着又在上面拍打着,病房里发出了拍打的声音,在大家屏住呼吸的空间,这 个声音单调得格外响亮。姐姐觉得每一下都是打在自己的心上,她看到病人坚硬的骨节,像 一排黑色的栅栏,她不知道应家壁能不能翻越过去。
  应家壁并没有急于下针,他直起了身子,像是突然长起了一棵大树,在一旁站着的护士 ,都齐刷刷地抬起了头,看着他。应家壁似乎喘了一口气,但是,他的这口气是在肚子里喘 的,在那张被覆盖了的脸的下面,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姐姐看到了。
  应家壁再次弯下了身子,这次他已经决定穿刺了,他的手伸了出来,像一个有经验的外 科医生一样,他很快就接到了一支沾了碘酒的棉签,他在消毒,一次,两次,三次,围绕中 心,直径在六厘米以上,他做得一丝不苟,像在精心地描绘一幅图画。
  穿刺的时刻到了,呼吸声也一下子停止了,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分子,像风一样在每个 人的脸上身上吹拂着。
  应家壁握住针柄,他的手是大的,针柄太小,食指和拇指夹住针柄,其他的手指高高地 翘着,像一个女人在绣花。姐姐的心紧张了起来,像是血液被堵住了,呼吸也跟着不通畅了 。
  应家壁一针下去,透明的管子里就涌出了鲜红的血液,像拍打到岸上的波浪,很快又退 了下去。病房里响起了一阵欢呼的声音,当然立刻被制止了。
  姐姐心里被淤积的血液也一下子在她的全身奔腾起来。
  在那一刻姐姐有了她的主意,她决定把恋爱公开。
  姐姐是有了主意,但是姐姐是没有办法的,她对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是无知的,况且 ,在更多的时候,她是孤独的,她是追求者,她注定是孤独的。她就好像是一只抓鱼的手, 鱼在鱼缸里温顺地游着,也在温顺地等待着手来捞起它,手却不知所措,手能一下子把鱼握 住,可握住了鱼的手就像鱼一样离不开水了。手要离开水就必须放开鱼,鱼是不会跃出鱼缸 投向手的。
  这个男人从来没有拒绝过姐姐,可是这个男人也从来没有对姐姐说过一个"爱"字,他 就是那条在鱼缸里温顺地游着的鱼。
  姐姐一筹莫展。
  事实上,姐姐作为一个追求者,也并没有对应家壁说出一个"爱"字,她在用她的行动 ,她的行动就是她的语言,她的行动的每一步都是一个热辣辣的"爱"字。她以为那个男人 能懂。男人懂了女人的爱,男人就必定会反过来追女人了,这几乎是一个规律,从古到今的 规律,女人只需向男人发出爱的信号,男人会看着信号冲锋的。姐姐的周围也不乏这样的例 子,大院里的女孩是大胆的,但是大到最后,必是诱了男人来追自己,被追的幸福是难以言 说的。姐姐倒是不在乎这个,姐姐只想达到目的。姐姐青春的时代,是一个最压抑感情的时 代,纵然姐姐是与众不同的,但是,姐姐还是被那个时代捆绑住的。
  姐姐又用了最古老的办法,她给应家壁写了一封情书。
  
家壁同志: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革命队伍里的每一个 同志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今天我上夜班,本来应该睡觉的,但是我睡不着。现在我坐在宿舍里给你写信,我一抬 眼就能看到窗外的风景,蓝蓝的天空,天空上飘着棉花一样的云朵。还有一些树和花,到处 莺歌燕舞,形势一片大好。
  听说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楼,在旧社会是地主家小姐的绣楼,曾经有人提出来把它烧毁了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首先,住在楼里的主人已经换了,都是一些革命战士。战士自有战 士的胸怀,战士自有战士的意志。如果连这点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毒草都抵制不了,那么怎么 能够打败世界上的帝国主义?第二,这个楼的建筑是很有特点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聪明才 智的表现。楼虽然是地主家的小姐住的,但是,它是劳动人民建造的,是染了劳动人民的汗 水和鲜血的。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家壁同志,在我们共同战斗的过程中,我觉得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同志,你积极学习毛泽 东思想和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你热爱本职工作,在工作中总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你爱关 心同志,助人为乐,什么脏活苦活都争着去做。你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你敢于和你 的旧家庭彻底决裂。
  对于我,也许你也有所了解,我的父亲是一个老革命,他十二岁就参加了红军,为解放 新中国立下了功劳。他现在在军区担任领导工作。我母亲尽管出身在资本家的家庭(请保密 ,别人不知道),但是,她很早就投奔了革命,与她的反动家庭划清了界限。我生在新社会 ,长在红旗下。我有两个妹妹,都在上学,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
  我是了解你的出身的,但是,我并不在乎。你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我觉得惟成 分论是不对的,一个人是不能选择他的出身的,但是,他可以选择自己今后的道路,我不嫌 弃你。有时我甚至想,出身在一个地主的家庭里,并不是一件坏事。
  
  姐姐写到这里她停住了笔,她在想下面该怎么写,下面的内容很重要,表达却要更得体 。姐姐不知道是直接表达爱呢,还是间接表达?这时,她才发现,她不仅没有写过情书,她 也从来没有接到过情书,姐姐这时很想知道那些情书是怎么写的,心里的爱慕和激情是怎么 表达的?
  姐姐望着窗外,她能看到的窗外已经是应家花园以外的地方了,从二楼的窗户看出去, 是一些低矮的平房,深灰色的屋顶,像一个个秤砣,感觉是太沉重了。姐姐知道,那些房子 里面住着的大都是玉水的贫民,推开房门就是街道,他们把污水往门口一泼,石板地上总是 湿漉漉的,天黑的时候,湿漉漉的石板地在昏暗的路灯下面,发着幽幽的光。
  姐姐继续写道:
  
  毛主席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增加我们的勇气。毛主席还说,世 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
  家壁同志,不知道你想过我们的未来没有?社会主义事业正在突飞猛进地发展,人民的 生活一天比一天好,我们也在一天一天地长大。院首长和科领导也经常告诫我们年轻人,一 定要处理好个人问题。
  我经过慎重的考虑,决定和你建立一种超出同志关系的友谊。我说过,我不嫌弃你的家 庭出身,在我的眼里你从来就不是地主的狗崽子。
  让我们一起为革命理想而共同奋斗吧!   此致
革命敬礼!
  
  姐姐把写好的信展平,又仔细阅读了一遍,她想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应家壁不仅能够 看懂,而且他还会被感动。姐姐把信折成了一个角子,一个小方块长着两只翅膀。姐姐找出 了一个信封,是白颜色的,在信封的左下角处印了一艘万吨远洋货轮的图案,是彩色的,在 轮船的上面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
  姐姐喜欢这个信封,这样的信封她一共有十二个,是她探家的时候,从母亲那里收集来 的,是一个从北京来的母亲的战友送给母亲的。用的是最新的印刷工艺,色彩自然,纸质也 比较坚硬。拥有这样的信封,是一种身份的标志。
  姐姐把那个长了翅膀的小方块放了进去,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抚着,她的脑袋里出现的 是应家壁看信的镜头,飘过去了,接着就是一个温馨的家,墙壁上挂着毛主席的像和一张结 婚照,两个挨着的脑袋下面有一行小字:努力学习,提高思想。这样的模式不知道是怎么进 到姐姐的脑袋里的,姐姐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她急忙收了思绪,一抬眼,只见一只麻雀旋风 一样地朝窗户飞来,一头撞到了玻璃上,掉到了房子后面。
  姐姐惊了一跳,再看窗户上的玻璃,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姐姐想,这只麻雀是产生错 觉了,它以为它是在天空中翱翔。姐姐难以知道那玻璃在鸟的眼里究竟是镜子,还是空气。

  姐姐最后并没有选择那个漂亮的信封,她用了一个普通牛皮纸的信封,上面没有任何图 案和标志,牛皮纸的颜色很黑,像三七地里的土坷垃。她经过三思,决定还是通过花工老朱 把信交到应家壁的手里。
  姐姐没有选择从邮局传递,她觉得那一条线路充满了惊险,一封信从投递出去,到送到 收信人的手里,要经过多少道程序,你难以保证每一道程序都不出错,首先,应家壁这个名 字在玉水是会引人注意的,这就难免会有人拆信;第二,就是玉水的邮局不出错,到了医院 也保不准就被查了,应家壁是地主的狗崽子,是需要教育改造的对象,组织上有权力检查他 的信件。如果这封信到了组织的手里,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因为信中涉及了关于母亲的真 实身份这样一个在陆军三一三医院鲜为人知的秘密。
  姐姐作出了她认为的慎重的选择,她在这一天的黄昏,也就是她接班前的几分钟,把信 交到了花工老朱的手里,为此,她还把探家带回来的一包龙井茶给了老朱,她说,老朱,你 一定要把它交到家壁的手里啊。她的语气听起来像电影里地下党在说话,在整个过程中老朱 都是恭顺地低着头,让姐姐的心坦然了很多。姐姐觉得有了老朱,她的爱情就有了希望了。
  信交出去以后,姐姐的心好像也交出去了,尽管在这场恋爱中,她从心理上来说,占有 绝对的优势,是她要不要应家壁,而不是应家壁同不同意。就是这样,姐姐毕竟是一个情窦 初开的女孩,她缺少太多的人生经验,尤其是恋爱的经验,所以,到头来她就有了很多不自 信。
  她焦急地等待着应家壁的反应,姐姐想,有了前一段时间的那些为爱情而作出的铺垫, 现在的一切都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单等着把这段爱情推向高潮。姐姐还想过接下来发生的 事,全院哗然,姐姐会一次又一次地被领导找去谈话,做政治思想工作。姐姐想好了,到时 候她就说,如果这里不能容下这份爱情,那我们就走!她想对方会说,你要考虑你的身份。 姐姐会坚定地回答,你们要是觉得我的行为不符合哪一种身份,你们就把这个身份收回吧!
  姐姐是坚定的,她对爱情的态度,更像一个战士应有的姿态。
  当天晚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那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整个应家花园都在沉睡,沉睡是一 种状态。姐姐在这个沉睡的夜晚,被她所想像的未来燃烧着。她没有穿大衣,她不需要,她 本身就是一盆燃烧着的火,她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小火苗,是那种青蓝色的,纯得没有一 丝一毫杂质的火苗。
  冬天的夜是被凝固的,连树叶都懒得摇曳了。姐姐的心也静了下来,她想开了,这本不 是一件让人心焦的事,而是小马拴在大树上,稳妥妥的。眼前是黑一些,可是这个黑暗也一 定是黎明前的黑暗。
  第二天一整天姐姐也没有见到应家壁,这很正常,姐姐上夜班,白天大部分时间在睡觉 ,中午饭也是张力帮她打回来的,她没有出门,直到晚上再接班。姐姐渴望上班,应家壁要 找她就会到班上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爱情的表达会更自然一些。姐姐想,就是再晚,应 家壁也该收到那封信了,姐姐在心里又把那封信默念了一遍,每一个字她都那么稔熟,她的 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这依然是一个沉寂的夜晚,应家壁并没有如姐姐所愿到办公室来找她。姐姐的心像一堆 一直燃烧着的火一样,一点一点地灭下去,在最后一刻又呼地燃烧了起来。
  凌晨,一个急诊被匆匆送来,是一个青年,全身大面积三度烧伤,姐姐全身心投入到抢 救之中,把病人安顿完了以后,姐姐在办公室里坐了下来,她累了,可是她在心里对这个急 诊却有几分感激,因为,他让姐姐在一段时间内少了相思的痛苦。
  让姐姐再次燃烧的是最后,姐姐正准备交班的时候,那个青年的母亲哭哭啼啼地冲了进 来,在她的哭诉中,姐姐完全了解了这次烧伤的前因后果。是一场报复,那个青年是被一个 爱他的女人烧伤的,女人在彻底得不到青年以后,趁他熟睡,在他的身上浇上了汽油,点燃 了火柴。
  姐姐浑身战栗,她在想,爱情会让一个女人如此疯狂吗?她甚至用心想了一下这个疯狂 女人的样子,她似乎看到了一个影子,是飘浮不定的,像传说中的女鬼。
  姐姐之所以又燃烧,是因为她感觉到了她比那个对自己心爱的人下手的女人要幸运,因 为在一场爱情中,主动权在她的手里。
  姐姐以她最大的宽容在猜想应家壁为什么没有来的原因。
  在后三天的早上交班时,姐姐见到了应家壁,姐姐偷眼看应家壁,她想从应家壁的脸上 看出点什么来,她似乎看到了,她看到了应家壁白色的皮肤下面的血管里涌动着掺和了爱情 分子的血液;还有他的手指,因为幸福而弯曲着;他的眼睛因为害羞而躲闪着;他的嘴唇也 比过去有了光泽。他的一切都已经在恋爱中了,但是,他还是那么的沉稳,他是一个男人, 一个真正的男人。
  姐姐看到了一切,但是,她找不出应家壁没有和她联系的原因。
  爱情是双向流动的气流,单向的气流就只能被说成是风了,北风或是西风。

  星期一的上午,姐姐刚刚交了班,护士长就对她说,教导员让她到办公室去一趟,姐姐 听了,说,那我的班呢?护士长说已经安排人上了。
  姐姐向教导员的办公室走去,她经过了一个接一个的长廊,门板上雕着睡莲、鲤鱼,还 有风中的竹子和雪里的松柏,精致的镂空雕花窗户,擦着姐姐的肩膀过去,姐姐不知道为什 么选这样一个地方为陆军医院,有人说,当年的那个军官就是父亲,姐姐从来没有去证实过 。在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主庄园里,不仅可以拯救生命还能拷问灵魂。姐姐继续走着,另 一边是长长的美女靠,零星坐了些人,是一些在享受阳光的病人。一股潮湿的药品和消毒水 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墙脚的地方碎碎地长着一些幼小的植物,它们在卑微地存在着。这个 时候,一个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在长廊上穿梭,像一部机器上的一个个零件。每一天的这个 时候,都是医院这台大机器快速运转的时候,姐姐一时没有想清楚,在这个繁忙的时候,教 导员找她这个"零件"干什么?
  教导员的办公室在一个天井中东侧的房子里,据说当年这是应家一个少爷的书房,少爷 成了家,整个天井就成了少爷的。天井的正中有一蓬结实的紫藤,这个时节,裸露的藤条像 好几条缠在一起冬眠的蛇。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些藤条上长了绿叶,接着开了花,一如 既往地炫耀着富贵的气派。在院子的西侧,有一口老井,井栏上留着绳子的痕迹,一条条深 深的槽,教导员没事的时候,爱蹲在井边,用手摸那些绳槽,感悟许多教育人的道理。
  这一天,教导员没有到井边,他端正地坐在办公室里,也就是地主少爷的书房里。他的 表情很严肃,像电影里作战指挥室里站着的人。
  教导员见姐姐进来了,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只是把放在他的桌子上的一张纸用手朝前推 了推,示意姐姐看。
  姐姐看到了那些熟悉的字体,她的脑袋"嗡"地一下,那封她写给应家壁的情书,平平 整整地展露在她的眼前,展露在教导员的眼前。
  姐姐失控地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教导员"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怎么回事?那要问你自己!
  教导员显然是气坏了,他叉着腰在屋子里狂乱地走着。姐姐呆呆地站着,一切都像是一 场梦,她真的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姐姐只记得她离开教导员办公室的时候,看了一眼天花板,她看到了一片密密的花纹, 那些花纹像一张网一样高高地挂着。

十一

  姐姐认定她是被出卖了,这样的感觉像锯子一样在割锯着她的心。那是一颗饱满的,对 未来充满憧憬的心,但是,现在被分割得血肉模糊,七零八落,成了一堆难以收拾的烂肉。 姐姐没有哭,她一直没有哭。最初她几乎被吃惊的感觉吞没,那封经过她认真书写,又小心 传递的信,它怎么会像一片树叶一样飘到了教导员的办公桌上,这简直是太可怕了,它可以 飘到一条阴沟里,永不再见天日;也可以飘到院外那条湿漉漉的街上,让千万个人的脚把它 碾碎,它最不能到达的就是这张桌子。当姐姐离开教导员办公室,原路返回的时候,她的鼻 子微微地发酸,她使劲梗着脖子,眼不斜视地向前走,这时要是有个人问她一句或是和她说 一句毫不相干的话,那么她会控制不住号啕大哭的。但是,在这忙碌的上午,姐姐没有遇到 这样的闲人。她快速通过了一个又一个天井,像鱼一样游过一条条长廊,在经过那个作为外 科护士办公室的宗祠时,她头都没有动一下,脸绷得平平的,她穿过花园,跨过花厅,到了 广场她的脚步简直像飞了,但是她一直没有跑。她在走,她每走一步都好像是踩到了一堆污 物上面,让她觉得恶心、反胃,周围的一切都在她的视野里消失了,她的眼前惟一晃动着的 是应家壁的脸,那张脸在姐姐上下起伏的脚步里,一点一点地变着形,最后成了一个眼斜嘴 歪的丑陋男人。她三步两步上了绣楼,当她一脚踢开宿舍门时,她的心里就只有了一种情绪 ,她认定自己是被出卖了,她恨透了应家壁。
  姐姐长时间地坐在桌子前面发呆,窗外有小鸟在飞,冬天还在天空中飞翔着的鸟,该是 最命苦的母鸟了。姐姐看不到,有小鸟好奇地飞到窗边向里面张望,姐姐还是看不到。天边 那个穿了棉袄的太阳,下了下狠心甩掉了棉袄,终于把它的光芒四射了,阳光穿进了姐姐的 窗户,爬上了桌面,爬到了姐姐摊在桌面的手背上,姐姐看不见。桌面上放了一面镜子,圆 形的,直径大约有十厘米,一般情况下,姐姐或是张力只要一在桌子边坐下,都会下意识地 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这时,镜子里映着姐姐的脸,一张绷得要裂开的脸,姐姐没有看到,她 对自己的脸已经毫无兴趣了,她在愤怒中,她在受辱,她无法忍受被自己心爱的人出卖的事 实。
  她恨应家壁,恨透了应家壁。
  姐姐再也无法从那张眼斜嘴歪的脸上看到爱的理由了,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嘲笑着自 己,居然爱上那么一个男人。他是男人吗?他除了长了一张男人的皮,他哪一点是男人,他 干的是女人干的事,他说的是女人说的话,他像女人一样精心洗自己的手,他甚至像女人一 样握针柄穿刺。
  姐姐在恨自己,把自己恨到了泥土里去。她骂自己有眼无珠,居然爱上了这么一个男不 男,女不女的人,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就是死光了也不该去爱他,爱他 ,爱应家壁这个地主的狗崽子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啊。
  姐姐想到了阶级与阶级之间的斗争,这简直是一次无比生动的阶级斗争教育课。革命是 什么?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每一个阶级敌 人和一切帝国主义分子,每天都在霍霍磨刀,企图颠覆人民的政权。
  姐姐释然。
  姐姐想到了电影里的镜头,还有电影里的台词,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多么来之不易, 是无数的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我们要继承先烈的遗志,踏着烈士的血迹,奋勇 向前!姐姐获得了斗志。她决心和阶级敌人斗,阶级敌人已经向她发起了挑战了,她会毫不 手软地应战的。

十二

  姐姐被伤害了,是伤到心里了,就像一棵茁壮的小树,被一道闪电一下子劈到了树心里 了。或许小树还是站着的,可是那已经不是以前的树了。
  姐姐决定斗争,事实上,斗争的条件并没有具备。事情发生以后,姐姐接受了教导员的 一次又一次的谈话,教导员苦口婆心,要把姐姐从岔道上拉回来,毕竟姐姐是革命的后代, 尽管教导员已经知道了母亲的身份,但是,父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者,并且是为建立新 中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人,父亲接受了母亲,那么革命也会接受母亲的。教导员不允许姐姐 这个革命的后代被一个地主家的狗崽子利用。
  教导员说,幸亏这封信是到了我的手里,要是落到了别人的手里,事情将会不可收拾。
  姐姐没有问信是怎么落到教导员的手里的,还用问吗?
  其实,姐姐的心里已经没有爱情了,她只有满腔的仇恨。她不告诉教导员,她谁都不告 诉,她在想斗争的手段和策略。
  姐姐依然见到应家壁,通常护士交班都是围着站成一个圈的,姐姐选择站在隔应家壁两 个人的右侧,这样看应家壁不容易被别人发现,也不会被被看的人发现。姐姐在那张脸上, 看不到一丝一毫忏悔的表情,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看来敌人是狡猾的,他最大的 狡猾在于他会掩饰自己的心理。
  姐姐从来没有去质问过应家壁这样做的动机,姐姐觉得这样的问题简直好笑,动机不是 明摆着吗?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敌视。
  姐姐还是伤心,姐姐想她已经向他缴械,已经告诉他并不嫌弃他的出身,他依然毫不留 情地打击了她。
  伤心之余的姐姐痛下决心,她记起了伟人的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 犯人。
  
  那一年春节前,一场大火几乎烧毁整个应家花园。大火是从外科前面的水池开始燃烧的 ,大火从水池里升起,像一堆巨大的篝火一样,把整个应家花园的每一个角落照得明晃晃的 ,火苗还在延伸,已经舔到了那个作为外科护士办公室的宗祠的雕花飞檐上了,正在值夜班 的姐姐冒着被燃烧的木板砸到的危险,勇敢地站在美女靠上,奋勇灭火。因为大火是从水池 里燃烧起来的,很快全院的工作人员就投入了救火的战斗中,他们及时切断了火路,保住了 医院,也保住了病人的生命安全。
  后来经过公安部门的调查,大火之所以会从水池里燃烧,是因为有人向水池里倾倒了大 量的汽油,这无疑是一起故意纵火案。公安机关立即组织侦破,姐姐作为第一见证人向公安 机关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很快案子就破了,谁都没有想到,纵火人居然是表面看似老实 的应家壁。在审讯应家壁的时候,他无法找出证人证明他那一天起火的时候他所处的位置, 但是,他不在宿舍里,这是千真万确的,并且他是在大家救火快结束的时候才赶到现场的。 有人回忆,当时他的神色十分慌张,心里像怀了什么鬼胎。
  应家壁被军事法庭判了无期徒刑,关到了小墨雨军事监狱里。

十三

  姐姐的故事依然没有结束。
  姐姐在那场大火中得到涅,她因为救火勇敢和积极配合公安部门的侦破工作,荣立了 二等功。没有多久她就被提升为外科的护士长。
  岁月如梭,姐姐的生活似乎一直在进步,可是姐姐的生活并没有本质的变化,和她一批 入伍的战友都已经成家生子,姐姐依然孑身一人。在她的年龄还在大家关心的阶段时,姐姐 的婚事是有许多人过问的,有给姐姐介绍的,也有主动追求姐姐的,姐姐依然是姐姐一人, 关于姐姐的内心,没有人能知道,姐姐没有知心朋友,她总是一人独往独来。后来,陆军三 一三医院盖了新的宿舍楼,姐姐分到了两居室的一套,姐姐就更是与外界隔绝了,她下了班 进到宿舍里,她就不再出门了。她在屋子里做饭、吃饭、排泄,在屋子里读书、看电视,她 可以不要任何人地生活下去。
  后来,陆军三一三医院的人似乎看出了她独身到底的想法,也就没有人再去因为这些事 打扰她。她在工作,她的工作是出色的,她是陆军三一三医院的第一护士。任何一种情况的 病人穿刺,她都能一次完成。医院里新来的小护士佩服得不得了,她们说,她的眼睛能穿过 任何一块皮肤,看到下面血管的走向。
  好几次新的院领导班子都为姐姐的安排展开讨论,讨论的焦点是,一些人想把姐姐安排 到医院的护理部,统管全院的护理工作;一些人反对,认为科室里少了这样一个护理能手, 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姐姐从不为这些操心,她在陆军三一三医院里生活得像一尊神。
  姐姐三十五岁的那一年,花工老朱死了,姐姐是当班护士,老朱临死前,拉了姐姐的手 ,姐姐伏下身子把耳朵凑到了老朱的耳边,老朱说,信……后来的声音姐姐没有听清楚,老 朱就死了。老朱死了眼睛还是睁着的,姐姐帮他合上了。
  过了几天,姐姐向陆军三一三医院的领导提出休假十天的要求。很快就得到了批准,军 队干部休假的规定已经执行了好几年了,姐姐从来没有享受过,当然会很快批的。已经成了 陆军三一三医院政委的当年的教导员,关切地问姐姐要不要再长一些,姐姐说不用了。
  姐姐从玉水出发,用了两天的时间到达了小墨雨军事监狱。
  姐姐见到了应家壁,应家壁除了长了一头白发以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比姐姐想像的好 一些。他对姐姐的来访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过去了。十年的监狱生活反而让他的性格开朗 了一些。他因为懂医,在监狱里经常被用做医生,对他的管理也相对松一些。他陪姐姐参观 了监狱的许多地方。后来他们在高墙下面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没有凳子,是两块不规 则的石头。姐姐侧脸看了看应家壁,她又看到了那张像赵丹一样英俊的脸,他脸上那个酒涡 似乎被岁月拉长了,在英俊的脸上添了沧桑的纹路。
  姐姐的心里漫起了潮水,她伸出手拉起了应家壁的手,她看到修长的手指依然修长,只 是手上的那些骨节更坚硬了。姐姐的手指在坚硬的骨节上摩挲着。她低垂着眼皮,并不看应 家壁。突然,姐姐问道,你为什么要把信交出去?
  应家壁伸出了另一只手,盖在了姐姐的手背上,他问道,什么信?
  姐姐平静地说,就是你交给教导员的那一封。
  应家壁说,什么时候?我从来没有交给教导员过什么信啊。
  姐姐的手刹那间冰凉,她抬起了眼皮,喊道,你说什么?你……你是说你从来没有看到 我给你写的信?
  应家壁笑着,说,怎么?你……你还给我写过信?
  姐姐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她的上半身摇晃着。应家壁一下子扶住了她。
  
  姐姐从监狱回来以后,向院领导提出了调动要求。她要求调到军区的小墨雨军事监狱, 她说她已经调查过了,那里需要护士。调动是漫长的,经过了很多的关口,姐姐终于成功了 。临走前,政委突然说,我知道,你心里还在装着应家壁。
  姐姐问道,信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政委笑了,说,是我捡到的,就在我办公室的那个天井里。政委接着小声说,那也是万 幸啊,你知道,在那个年代,要是落到别人的手里,你的今天就不是这样的了。
  姐姐点点头。
  姐姐举目看了看四周,她的目光在每一个方位都被挡了回来,进到她的眼眶里。姐姐站 在一座迷宫似的庭院中。姐姐想,迷宫里总是会发生许多谜一样的事件。
  只是一切都过去了,谜底已经不重要了。


 (选自《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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