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东头,住着一户特别的人家。他就是人人尊敬的丁太爷。他一生未婚,死的时候,一个人寂寞地在自己的土炕上闭上了眼睛,整个屋子都散发出一股死亡的气息。但那一天,春风照样轻轻地吹着,可是丁太爷离开了他热爱一生的村子,离开了那一间矮小狭窄的小屋,把自己的一生,安放在他曾经栖居了几十年的那块心爱的土炕上。
几天之后,乡亲们就悲伤而心怀留恋地把他安葬在一块向阳的山坡上。
但土炕,却是他旅行的终点。事实上,土炕是村子里世世代代生命的终点与起点!婴儿的诞生,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土炕。哇哇的坠地之声,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一声呼唤,深情、又满怀热爱。它的抵达之处,就是土炕——我甚至庆幸26年前,母亲把我带到人间的第一个落脚之地,就沾上了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野草、月光、山风、星星的气息必然会进入我的呼吸乃至心脏,它也必然会悄悄地、永无终止地改变着我现在的命运、秉性以及在我身上可能发生的所有一切。
比如丁太爷的土炕,在进入我的眼帘和内心之后,就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我对世事的看法。他家的土炕经过日月的沉淀,已经成为村子里惟一的一块乐园,无论是谁,都愿意在这里享受一下简单的快乐。当暮色四临,几十个人不分性别年龄地坐在丁太爷的土炕上唱秦腔讲故事说快板拉二胡时,整个村子像是大海上的一片欢乐之岛,沉浸在原始简朴的方式里,也沉浸在对日月咏唱和丰收的祈盼里——我曾经在一个个漆黑的夜里走进丁太爷家,坐在他家的土炕上,我亲眼看到的,是父老乡亲用一种闲散、舒缓的方式爱着所有夜晚以及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
哪一家的土炕,都像丁太爷家的一样,充满了与这种生活相依为命的清贫、欢乐与幸福。父亲支起一个小火炉,熬着罐罐茶,母亲借着煤油灯昏黄黯淡的光,纳着布鞋。儿女们趴在炕上,做着作业。一家人在炕上做着各自的事儿。弥漫其间的,是细柳枝的青烟味、小灯盏散发出的煤油味,但从中散发出的,却是日月本身所蕴藏的幸福与安宁之光。
而冬天的土炕,像是一个人生命中的精彩华章。寒风吹刮,大雪飘飞,门把冬天关在屋外,土炕把温暖聚集在屋内,像是一盆无形的火,带给西北大地的是无限的暖意与平静。就连雪中的村庄也因为土炕而暖和了起来,积攒了一年的牛粪、野草其实是一团团燃烧着的火焰。火焰的中央,一家子围炕而坐,一锅肉,一斤青稞酒,还有笑声包裹着的美好记忆,这又多么像古代画家笔下的一幅安居乐业图——所以,从村口出去的人们,或者说这一批流浪者,他们的回家,本质上也就是回到自己的土炕上。
土炕,代表了我生命中对家的理解与渴望。
如果我现在还住在杨家岘的话,那我就会和村子里的人一样,经常坐在土炕上,说起墒情收成、生儿育女、野花小草的事来。同样,当秋风来临大雪纷飞的时刻,我就能亲眼看到慈祥的母亲佝偻着身子用麦秸杆、野草或者油菜杆煨热一眼土炕的情景,也能够目睹一眼土炕在一年又一年的烤烧下熏黑整个屋檐的过程。
但我现在看不到这些了。
不过,再过些年头,我会看到的。冥冥中我觉着,总有一天,我会如我所愿地坐在老家的土炕上,一如坐在梦想中的家园,安闲而平静——我布满风雨和满含忧伤的流浪,都是为了我最终在土炕上有所回忆;我甚至也希望我最终的老去与死亡,也是在土炕上,像丁太爷那样,安详,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