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读温庭筠的十四首《菩萨蛮》
温庭筠(约812-870?)原名歧,字飞卿。他是唐朝第一个致力于写词的诗人,词从他开始逐渐被人们重视起来。他开创了花间词派这一在词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词派。花间词对后来文人的词风乃至婉约词都有很深的影响,这可以说是温庭筠对词的巨大贡献。
一
温庭筠的词在思想上并无过多可取之处,但是在艺术手法上却很值得借鉴。离愁别恨和春闺寂寞是诗歌百写不厌的题材,而温庭筠的十四首《菩萨蛮》对此更是刻画的细致入微,是这类诗歌中的出色作品。同时这十四首《菩萨蛮》也鲜明地呈现了他在词的创作上的特色。
首先温词喜欢使用大量的华丽词语来写痴女怨妇的富丽生活,借此反衬春闺寂寞。他的十四首《菩萨蛮》,几乎每首中都有贵重的饰品名物出现。像“金鹧鸪”、“水晶帘”、“玻璃枕”、“鸳鸯锦”、“翠钗”、“翠翘金缕”等等,充分表现出了富靡的生活。这种用词风格是温词的一大特色,也正是这种用词风格使得温词被评作“句秀也”(王国维《人间词话》)。
其次温词使用的词语意义不明确,往往只是一个朦胧的印象。这也使得他的很多用语历来解释不一的原因。例如下引第一首《菩萨蛮》中的“小山”在浦江清《浦江清文录•词的讲解》中即有三种解释,其一谓屏山,以另一首“枕上屏山掩”佐证,相对应的“金明灭”解释为屏上彩画;其二谓枕,另一首“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凰”佐证,而“金明灭”指枕上金漆;其三谓眉额,与此类似的有“蕊黄无限当山额”,“金明灭”则指额上所附指蕊黄。“三说皆可通,此飞卿用语晦涩处”(《浦江清文录•词的讲解》)。这也说明温词旨在表现痴女怨妇的一种情绪,故而将所现之物模糊处理,使得表现的情思隐约却又十分细致。
以上这两点是温词在用语上的最大特色,也即:一是外表色彩绮靡华丽,二是表情隐约细致。这与温庭筠多次被贬,在仕途上始终郁郁不得志,却又无法申辩有很大的关系。这种词风正反映了一个没落文人的真实情感。
除此外,温庭筠常常运用比兴、象征、暗示、烘托等手法,使艺术表现更加曲婉含蓄,表达的情思也更晦涩。再者其词工于词律,讲究平仄,声律和谐,富于音乐的美感。在整首词的前后转承上,温庭筠的词往往跳接比较突然,从而留下一些巨大的空白。读者就是在这些空白中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二度创作,这也是温词为很多人所喜欢吟唱的重要原因。如“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这四句,前两句还在写室内的富丽精致的生活,后两句的视角迅速转到江上月下,配以烟柳断雁两个常被用来代指离愁别恨的凄清意象。而温词的这三四句也正是经作者这么一宕,成为千古名句。
二
下面我们来一一看看温庭筠的这十四首《菩萨蛮》。
其一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注:1、小山,见前文。
2、鬓云:象云朵似的鬓发。度:覆盖。香腮雪:雪白的面颊。
3、弄妆:梳妆打扮。
4、罗襦:丝绸短袄。
5、鹧鸪:这里指装饰的图案。
词的上阙,写床前屏风的景色及梳洗时的娇慵姿态,一“懒”一“迟”尤为传神,为后面的表现寂寞埋下伏笔;下阙写妆成后的情态以及着衣时的戛然而止,暗示了人物孤独寂寞的心境。全词委婉含蓄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并成功地运用反衬手法。鹧鸪双双,反衬人物的孤独;容貌服饰的描写,反衬人物内心的寂寞空虚。表现了作者的词风和艺术成就。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闺怨,章法极密,层次极清。首句,写绣屏掩映,可见环境之富丽;次句,写鬓丝撩乱,可见人未起之容仪。三、四两句叙事,画眉梳洗,皆事也。然“懒”字、“迟”字,又兼写人之情态。“照花”两句承上,言梳洗停当,簪花为饰,愈增艳丽。末句,言更换新绣之罗衣,忽税衣上有鹧鸪双双,遂兴孤独之哀与膏沐谁容之感。有此收束,振起全篇。上文之所以懒画眉、迟梳洗者,皆因有此一段怨情蕴蓄于中也。
由此可见作者在表达时的艺术手法的成功运用。全词的寓意在最后一刻豁然而出,却不直写,而读者心中早已知晓。表面上全词是平铺直叙一个梳妆的过程,实则在最后一句巧妙地转折了一下,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飞卿词如“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无限伤心,溢于言表。又张惠言《词选》卷一:此感士不遇之作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篇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
其二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注:1、颇黎,又有书录为玻璃。
2、暖香,燃着的炉香。
3、藕丝,藕花(荷花)色的丝。秋色,藕花秋来减退的颜色。浅,淡。
4、人胜,剪彩作人形用以插于鬓边的饰物。参差,本为不平之状,此指人胜剪的大小形状各异。
温词中的一大特色即自始至终似乎一直在写景。比如本首中,写帘写枕,又写鸳鸯锦,然后写清江烟柳,写残月飞雁,写服饰,写饰物,一直在罗列名物,五花八门,层层叠出,使人目不暇接。而且相互之间似没有什么联系,转折也是十分突然,例如三四句与一二句之间毫无联络。这种写法恰恰在平淡的描述中将人物的情恨悄然托出。
在上阙中,最有特色为两处。一曰“惹”字,写出一片景致。杨慎《升庵诗话》卷十一:王右丞诗“杨花惹暮春”,李长吉诗“古竹老稍惹碧云”,温庭筠词“暖香惹梦鸳鸯锦”,孙光宪诗“六宫眉黛惹春愁”。用“惹”字凡四,皆绝妙。又田艺蘅《留晴日札》卷四:诗中用“惹”字,有有情之“惹”,有无情之“惹”。隋炀帝“被惹香黛残”,贾至“衣冠身惹御炉香”,古辞“至今衣袖惹天香”,温庭筠“暖香惹梦鸳鸯锦”,孙光宪“眉黛惹春愁”,皆有情之“惹”也。王维“杨花惹暮春”,李贺“古竹老梢惹碧云”,皆无情之“惹”也。
另一处则是一二句与三四句的转折,这在前文已述。“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一句更是深得多人赞誉。吴衡照曰:作小令不似此着色取致,便觉寡味(《莲子居词话》)。又陈廷焯:杨柳岸晓风残月,从此脱胎(《云韶集》卷一)。
其三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注:1、蕊黄,谓黄色如花蕊,此指眉妆。山额,古代贵族女子用花蕊研制成一种黄色香料,涂在额角,谓之额黄。
2、牡丹时,牡丹春末开花,故以之借指暮春时节。
3、金作股,谓金作之钗,歧出如股。
这首词表面看来容易给人一种累赘的感觉,也即在用词上似乎没有什么用处,只是单纯的为了凑韵。实则不然,温庭筠恰是靠这些看来并无联系的词语构造一种情境,华丽之余点缀三两凄清景象,则使全词悲伤之镜赫然全出。为达到这种效果,给读者创造想象的空间是必然而且必要的。在这首词之末尾,温庭筠并没有抒情,而是简单地写道,皎洁的月华泻下来,枝头锥满盛开的花朵。这淡淡的首尾较之言情,更利于与读者的交流,更利于使读者进入到那种有凄怨却说不出的境地,从而引起共鸣。这种结尾方法在怀念、离愁、写忧等时,独有一番境界,“非负雄才具大力者不能”(李渔《窥词管见》)。
其四
翠翘金缕双鸂鵣,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
绣衫遮笑靥,烟草粘飞蝶。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
注:1、翠翘,首饰。鸂鵣,即紫鸳鸯。
2、红满枝,指花胜。烟草,形容茂盛之草。
3、青琐,《名义考》曰“青琐,即今门之有壳隔者,刻镂为连琐文也,以青涂之,故曰青琐”。
此词上阙倾尽四句用来写景,极其鲜艳,为回忆当年相会之时的情形,衬托出了当时的兴致。第一句写出了人物的装扮,自水纹一句起,接连三句转到对景物的描写上来,又水鸟飞渡到春池春水,又写到池边海棠梨花满枝的烂漫情形。这些富丽的景色为后面的突转形成落差奠定了基础。下阙开始转入对人物神情的描写,“遮笑靥”三字写出了词人对当时情景的无限怀念。接着是两句写景,最后一句突转到“玉关音信稀”一下将思念之情和盘托出,没有直言思念何甚,却依靠其前面充足的铺垫达到了让读者黯然神伤的作用,这也是温庭筠的匠心独运之处。
同时此词中也体现了温词一贯的练字风格。温词中,用词用字精彩之处迭出。此首词中,“绣衫遮笑靥”之“遮”字,“烟草粘飞蝶”之“粘”字,无一不体现了作者用字的巧妙。
其五
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
玉钩褰翠幕,妆浅旧眉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注:1、胧明,月色朦胧。
2、褰,提,拉。
3、关情,情思牵系。
这首词系怀人之作。一二句均为楼外写景,但稍有不同。“杏花”句给人以感觉,而“绿杨”句暗含情绪,直接点明了“离别”字眼。其中“团”字颇为凝练。与三四句的转折来看,此二句应为写人物所梦之离别场景。三四句写人物醒来的情景,与“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有类似之效。美人闻莺而醒,唯见残灯犹在,残月朦胧,凄清之情,不言自明。五六句写人物梳妆的情形:美人醒来之后褰幕以观,陌上一片春景。梳妆的时候看到镜中自己“妆浅旧眉薄”,不禁又想到昨夜之梦,到此境界已出,作者没有抒情而以一句“镜中蝉鬓轻”轻轻收束全文,更令人唏嘘不已。
此词将梦境与现实交融而写,层次分明,步步叠进,却又错落有致,物事朦胧然离别之情则愈读愈觉苦。无外乎唐圭璋曰:张皋文云"飞卿之词,深美闳约。“观此词可信。末两句,十字皆阳声字,可见温词声韵之响亮(《唐宋词简释》)。又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中评到:“‘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凄凉哀怨,真有欲言难言之苦”,在《词则•大雅集》卷一中评曰:梦境迷离。
这种虚实交融的手法犹如画家作画一般,在温词中多有体现。
其六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
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这首词第一句“玉楼明月长相忆”总领上阙,以抒情语开始,然后以上阙余句描述分别时的情景。这种开头方式可以使读者在读词之始即可进入到作者的情绪当中去。“柳丝”是古诗词中喜欢用来代指离别的意象,温词中也是多处用到柳丝这个意象。如下面的几首中所出现的诗句:其七“栏外垂丝柳”,其九“杨柳色依依”,其十“杨柳又如丝”,足可见温庭筠对“柳丝婀娜”这一意象的喜欢。“春无力”之“春”显现了作者的练字功底,此“春”字用的恰到好处,一下子写出人物懒洋洋的情绪,若改用“风”等其他字,则不足以表现人物内心的那种寂寞情怀。
下阙写送人归来后,“画罗金翡翠”写屋内物事,绣帏深掩,颇有富丽之意,却又以“香烛销成泪”作转,形成反差。这时惜别的景象又浮现在眼前,此时窗外“花落子规啼”,窗内残梦迷离,斯人已去,只留下些许的回忆。这种痴迷的神情,被词人逼真地刻画了出来。意象凄清,让人不胜感叹。无外乎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曰:音节凄清,字字哀绝,读之销魂。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中评曰:通体景真情真,浑厚流转。
其七
凤凰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
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音信不归来,社前双燕回。
注:社前,社日之前。社日,祭社神(即土地神)之日,分春社与秋社。
李冰若对此首词有评曰:此词“双脸长”之“长”字,尤为丑恶,明镜莹然,一双长脸,思之令人发笑。故此字点金成铁,纯为凑韵而已。我以为不然,温词中此字用来恰表现了闺中之人思念长久,形销影瘦,故而脸亦是瘦削,才有“长”字之所来。这个“长”字和同句中的“轻”字类似,是用来刻画人物外形的,若闺人之脸富态有余,才真是令人发笑。
此词中“凤凰”不知何解,浦江清之《词的讲解》对此有解读。不过对于温词来说,常见的一个现象就是使用的意象时常带有模糊性,如前所述,这些模糊的意象不必细究,重要的是温飞卿喜欢用这些模糊的意象来表达人物的孤独与落寞。
汤显祖对“牡丹”句评曰:眼前景,非会心人不知。笔者以为然。
其八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
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
注:1、中庭月,照于中庭之月。
2、翠钿,以翠玉金华镶嵌的首饰。
3、阑干,纵横貌。
录前人品读以供参考。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领略孤眠滋味,逐句逐字,凄凄恻恻,飞卿大是有心人。
张惠言《词选》卷一:“相忆梦难成”,正是残梦迷情事。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此云“牡丹花谢莺声歇”,言良辰已过,故下云“燕飞春又残”也。
其九
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泪痕沾绣衣。
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
注:越溪,即若耶溪,北流入镜湖。相传是西施浣纱处。
这首词史上各人解读不一,盖温飞卿写词注重连句表情不重写实致之也。开头“满宫”即可知上阙写宫内风景。首句“满宫明月梨花白”概写景致,寄托情思。“明月”是常被用作思念的意象,而“梨”亦可解作“离”字之谐音。谐音手法在乐府中十分常见,温飞卿这样写亦是常理。第二句则突转至思念故人,这是温飞卿这十四首《菩萨蛮》中常出现的情形。三四句写人物。“金雁”笔者以为浦江清之解较为合适:“金雁者言筝上所设之柱,筝柱成雁行之形,故曰雁柱,亦有称金雁者,温飞卿咏弹筝人诗云:‘钿蝉金雁今零落,一曲伊州泪万行’,与此词意略同。以此解为最胜”。继而“泪痕沾绣衣”是宫女听曲后思念故乡故人所致。
下阙转折较大,以至于使人以为与上阙相抵触,实则不然。笔者以为下阙是飞卿将写作的视角转为回忆当中,“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三句都是描写故乡的景物,这样与上面的“泪痕沾绣衣”相应。最后一句则是从故人的怀念中写,也即“燕归君不归”是故人的想法,而非最初之宫女,这里的“君”实际指宫女。至此全词首尾,“结语似太白”(汤显祖评)。
另陈廷焯《云韶集》卷二十四:凄艳是飞卿本色。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结句即七章“音信不归来”二语意,重言以申明之,音更促,语更婉。
其十
宝函钿雀金鸂鵣,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
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注:1、宝函,华贵的枕头。钿雀、金鸂鵣,枕头上的装饰。
2、吴山,泛指江南一带的群山。
3、鸾镜,有恨别之意,语出南朝刘敬叔《异苑》。
首句“宝函钿雀金鸂鵣”托物起兴,所写之物为女子饰物,再现温词的一贯华贵之风。次句“沉香阁上吴山碧”将视角转到楼外之景,可解作女子梳妆完毕之后凭栏远眺,只见吴地群山隐隐约约。沉香阁是一代称而已,代指女子所居之楼,不必细考。“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写景如画,句法宕开,与“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类似。而“又”更是传神之笔,将相别之久相忆之深的感叹立于纸上,陈廷焯评曰:只一“又”字,多少眼泪,音节凄缓(《云韶集》)。
下阙写人去信断,“芳草江南岸”系虚写,是女子的想象。紧接着又转为眼前之物,“鸾镜与花枝”,带出结尾句“此情谁得知”。此处“枝”与“知”同音双关,而飞卿两者具用,也为一景。至此全词悄然作结,“色、味、声、情种种,无一可以忽略”(《詹安泰词学论稿》)。
其十一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
注:匀,匀面傅粉。
首句直接写“南园”,配之以“柳絮”,粗略地勾勒出一副凄清的图画。次句更进一步,又写“一霎清明雨”,又增添了些须愁绪。三四句承接的十分巧妙,“却”字非写喜,此字使得这一句隽逸之致,“杏花零落香”化喜景为愁思,后有少游从此化得“杏花零落燕泥香”,王国维以为“实有出蓝之妙”。此词中的“清明雨”,连同其他景象,写出了春光将老的情形,最后以“无聊独倚门”收尾,“无聊”一词点出人物的心境。
其十二
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
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露月明残,锦衾知晓寒。
此词脉络清晰,全文无生硬字句但佳句相连,与上篇是温词十四首《菩萨蛮》中的上乘之作。首写美人半夜独眠,写景如画。“皓月当午”写出了时分,“重帘悄悄”则说明地点是闺房深处,同时写出了院落的幽静。这种幽静的气氛之下,正是相思之情悠然而生。三四句描写周围的情景,将一二句所营造的气氛进一步表现出来。五六句写追忆往事,流年似水,不堪回首。“花露月明残”一句虚写,系美人所感受之景,恰是露残月明,更引起人物的伤春之感。“锦衾知晓寒”之“知”字尤为巧妙,不写人但将人的感受十分逼真地刻画出来。陈廷焯《词则•大雅集》中评曰:“知”字凄警,与“愁人知夜长”同妙。
另张惠言《词选》卷一:此自卧至晓,所谓“相忆梦难成”也。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菩萨蛮》十四首中,全首无生硬字句而复饶绮怨者,当推“南园漫地”、“夜来皓月”两阙。余有佳句而无章,非全璧也。
其十三
雨晴夜合玲珑日,万枝香袅红丝拂。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
绣帘垂箓簌,眉黛远山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消。
注:1、夜合,花名,亦名合欢,古人常以之赠人,谓可消怨和好。
2、萱草,即忘忧草。
3、箓簌,此二字以“罕”字头换竹字头为原字,流苏意
此词写梦,凡垂帘、凭栏,皆梦中事。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如此凄索,可令人想到人物每天的心境!
其十四
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隐秾妆,绿檀金凤凰。
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
注:1、竹风,拂竹之风。庭除,庭前阶下。
2、山枕,枕形如山。
此词上阙写景。每两句一对应,一二句中前者写庭内风过竹动后者写帘上月影,三四句前者写“山枕”后者则以“绿檀”承接,前者“秾妆”后者则以“金凤凰”承接。描写明艳,是温词之一贯词风。下阙以“故国吴宫远”运用西施之典故,看似实写,实未然也。作者只是用朦胧之词表达了宫怨这个主题。《乐府纪闻》曾记温氏《菩萨蛮》诸篇本以呈进唐宣宗,故而其每首都似写宫怨,亦无不可。末两句“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不单是本首之结尾,也是这十四首之一个总的结尾。画楼残点,读来令人不胜感叹。
三
温飞卿的这十四首《菩萨蛮》写的明艳有道,却又篇篇充满了离愁别恨,是花间词的一个重要特征。在艺术手法上,展现了温氏深厚的语言功底。如“团”字、“知”字、“冷”字等等,运用十分恰当,读来似无此字则不可之状。又如“惹梦”、“香雪”也非临摹所可得也。其写景写情,都是五言七言诗所不能及的。
温词的结尾“有极工不可移易者,如‘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之类,有敷衍陈套语如‘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之类。亦有语句虽工,但类似游离的句子,入此首固可,入另首亦无不可者,如‘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消’之类是也”(浦江清《词的讲解》)。
通篇看来,温词《菩萨蛮》之十四篇,虽非一人一事,亦有些须重复。然自首篇言晨起理妆,中间时日风物之美欢笑离别之情,直至最终以夜深入睡收束十四篇,也不能不说相得益彰。更贵在此十四首恰如“十四扇美女屏风,各有各的姿态”(浦江清《词的讲解》)。上篇与下篇之间,又似有内在联系。如首篇言晨起理妆,次篇言春日簪花。第三篇有“钗上双蝶舞”,第四篇对之以“烟草粘飞蝶”。第五篇“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与第六章“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婀娜春无力”交相互应,意境相同。第九篇之“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与第十篇“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绾合,第九篇之“杨柳色依依”与第十篇之“杨柳又如丝”内在颇有联络之痕迹。第十一篇“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与第十二篇“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又是自然承接。第十三篇“眉黛远山绿”与第十四篇“两蛾愁黛浅”恰好相对。这十四篇如十四扇屏风,两两相对,通篇又似粘合,是温飞卿的杰出之作。
最后,聊赋七绝一首以收束此文:
飞卿词下玉人梳,细腻纤约句有余。
菩萨蛮留十四首,直教我辈叹弗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