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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我心爱的丈夫之后,我孤身一人在青岛,带着襁褓中的孩子,度日如年,含辛茹苦,工作中要强,处处争先,所承受的压力、付出的代价是别人的几倍,做女人真难,特别是做一个不甘平庸的政治女人更难。我现在才懂得,除了政治信仰以后,还有同样的重要、同样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情感,是人间最永恒的珍宝,如果人没有了真挚的情感,活着就如行尸走兽。怪我没有很好地珍惜啊……”洪莉感慨地说,仿佛是卸掉了多年的袍袱,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那么,这么多年,您和他就没有再联系了吗?”吕婷吞吞吐吐地问。
洪莉看了她一眼,幽幽地说:“那个年代的我,太年青,太执着,太看重政治生命,热衷于意识形态。我曾收到过他的信,可是不敢留,生怕别人看到了,有的信甚至连拆封都没有就丢进了火炉里。只知道他去了纺织部,后来到湖北工作。我也因为工作原因,频繁调动,先后在天津、北京工作。1955年海防情报站撤销,我奉调进入天津海关,完全失去了联系。1964年我调到到北京,转入纺织行业,粉碎‘四人帮’后,我要求到湖北武汉工作,就是希望能找到他……”
吕婷小心地问:“您一直都是单身的吗?”
“在纺织部工作时,经组织上介绍,曾和一名军官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洪莉暗然一笑, 接着回忆下去:
1978年秋,洪莉主动要求到湖北纺织系统工作,出任市纺织工业局党委书记,为抓好龙头企业东风纺织厂的生产,亲自兼任东风纺织厂党委书记和革委会主任。那天洪莉来上任,厂门口披红挂彩,巨幅的标语下,几十个行政管理人员在敲锣打鼓,鸣放鞭炮。工人们却冷若冰霜,冷眼相看,厂部下通知要求工人们到厂门口欢迎,不到十分钟就溜得一个不剩,等于放了工人们一天假。
新书记是步行过来,一点也没有引人注目,头发灰白,目光有神,脸上带着亲切和蔼的微笑,丝毫看不出居高临下的派头。看到厂大门前的欢迎架式,她有些哭笑不得,走上前,按住一个敲鼓的年青人,问:“你们这是在欢迎新来的书记洪莉吗?”
“ 明知故问!”年青人白了她一眼:“你想找洪书记?信访的吗?”
洪莉微微一笑:“怎么不让信访?”
年青人不耐烦恼地挥挥手说:“去去,别烦我,你要上访找市委,现在抓纲治国,落实政策了,找厂里一点用也没有。”
这时一位四十多岁的,牙齿突暴、头发有些秃顶,干部模样的人凶狠地吼道:“小刘,别聊天了,洪书记马上就到,给我敲响点,我就不相信那个领导看到我们这阵势会不喜欢!喂!那个太婆,你走开,那好玩上那玩去,别在这里碍事,再捣蛋我叫保卫科把你抓起来!”
洪莉身后的秘书小马、司机张师傅生气地要上前,被洪莉挡住,从欢迎的队伍旁边绕过进厂,门卫正在打瞌睡。张师傅介绍说:“那家伙叫王军,是赵书记的红人,厂革委会副主任,行政科长。”
“这也难为了他们,只组织了几十号人?”洪莉轻蔑地一笑,张师傅忙说:“您不知道,为了欢迎您,厂里通知停产,在厂门口列队欢迎,只是……工人们都跑了……”
洪莉皱了一下眉头:“停产搞欢迎?我们先去车间看看。”
“赵书记正在等我们。”小马提醒道:“我们是不是先跟赵书记说一声?”
洪莉冷冷地说:“不用了。”
小马借口上厕所,偷偷地给赵书记打了一个电话,赵书记听说新书记直接去了车间,吓得一跳,慌忙中止欢迎大会的布置,率领革委会成员们赶到车间。洪莉从前纺车间到后纺车间,从粗纱转到细纱,又看了布机车间,果然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清洁要在打扫卫生,心里很是痛心:粉碎“四人帮”了,还动辄停产,全国都在抓纲治国,争分夺秒,大上快上,挽回林彪、“四人帮”造成的损失,这个老赵,怎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赵书记率领一大帮人赶来,老远就伸出双手,大大咧咧地说:“欢迎!欢迎!洪书记到来,我们厂有救了!洪书记一定能把我们厂建设成大庆式的企业,我们有希望了!”
洪莉不亢不卑地说:“靠我一个人是搞不好一座工厂的,要靠党委的集体领导,广大干部职工的共同努力,同心同德。车间这么清净下去,我就是三头六臂也办不到!您说呢?”
“当然,当然。洪书记,我在办公室等你,今天就办交接。”赵书记很是尴尬,说了声,就匆匆而去。
洪莉客气与干部们握手,抢在前面的王军有了在厂门的那一幕,洪莉对他印象并不好,只是礼节性地点点头,王军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凑上前点头哈腰地说:“洪书记,早就听说您要来我们厂,我们盼啊盼,终于盼到了从华主席身边来的亲人,您一定能率领我们进行新长征,夺取一个又一个的伟大胜利。把被‘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弥补回来!”
洪莉一指空旷的车间,冷笑道:“就是这么新长征?这么来弥补时间吗?”
“我们马上恢复生产,”王军递上一把钥匙,说:“洪书记,您休息的地方安排好了,这是钥匙,特地为您留置的一号别墅楼,打扫一新。今天中午,同志们为了表示对您敬爱,特地在‘野味香酒楼’定下了酒席,为您洗尘。”
洪莉没有接钥匙,瞥了他一眼。王军急了:“洪书记,我可不是拍您的马屁呀, 这是我分管的工作……”
“在局里就听说我们厂有一位很能干的行政科长,果然是名不虚传,你真是精于此道的行家。”洪莉不知是表扬还是讽刺,与别人交谈去,再也不理睬他了。
洪莉没有去“野味香酒楼,”而是来到了党委办公室。
前任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老赵站起来,亲自斟茶,说:“我在这张椅子上坐了二十多年,除了文化大革命那几年靠边站外,风风雨雨,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来人往,如今离开,交给你了,有些舍不得啊!洪书记,您以局党书记之尊,来兼东风厂的一把手,让老朽佩服,你们年青人的闯劲十足.不过,我们厂问题是积弊难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虽说打倒了‘四人帮,’挖出了打砸抢分子和帮派头头,群众折腾了多年,早就不相信党委了,今天早晨的情景你也看到了,王副主任辛辛苦苦组织全厂的人到门口欢迎你,只剩下几十人。”
洪莉爽朗地说:“我们厂是湖北地区纺织行业中最大的龙头企业,牵一发而动全身,群众对我们不信任,正好说明我们严重脱离群众,官僚主义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今天停产举行欢迎仪式就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大家都在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建设作贡献,怎么能随便停产呢?我们就是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依靠干部群众,深入批判‘四人帮,’整顿劳动纪律,建立健全规章制度,改变工厂的现状!”
赵书记意味深长地说:“您的魄力我十分敬重,您是北京下派干部,这八、九千人的大厂,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怪事都会发生,离心离德,煸阴风点鬼火,惟恐天下不乱的大有人在,很多人等着看你的笑话,我是无能为力了,就看您了……”
洪莉说:“群众虽然是我们依靠的基本主体,任何时候群众都有区别,这不奇怪,十个指头也有长短,只要他们不是公开地反对我们的社会制度,不反对共产党的领导,就都是我们团结的对象。老赵同志,您在这个厂工作了二十多年,是老同志了,情况一定非常熟悉,请您给我介绍一下,特别是生产方面的情况,可以吗?”
“您太急躁了。”赵书记摇头晃脑地说:“我们是不是先召开党委会,再召开革委会,先跟同志们见个面,再认识中导干部,我陪你去各车间转转,回头再谈生产问题?”
“今天不是都遇见了吗?我看没有必要搞那种形式和过场。”洪莉说:“我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生产情况。”
赵书记只得谈生产.他曾听说洪书记长期从事公安、海关工作,纺织行业应该不是太熟悉,本想从简,无奈这个洪莉竟比他这个干了二十多年纺织厂党委书记、厂长还要在行,一些问题让他张口结舌,直翻白眼,心里不得不叫苦,原来这女人真的是专家!不得不打电话把计划科长、生产科长叫来,一起汇报。洪莉对工人的现状非常不满,等计划科长、生产科长走后,说:“还要请你谈谈厂里的干部队伍,特别是科技人员,这是我们厂腾飞的资本和关键。”
“科技人员青黄不接,”赵书记说:“老的胆小怕事,小的还太嫩。总工程师还是文革前任命的,泡了十来年的病号,大气都不敢出,其他工程师喻家磊、梅强华、谢奋、周炯峰等人也大都老气横秋,一堆朽木……”
“全国科技大会刚刚开过,科学的春天到来了,科技人员应该深受鼓舞呀!”洪莉充满信心地说:“我们搞四化建设,就是要充分调动科技人员的积极性,形成一种新的生产力……”
赵书记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说:“知识分子深受林彪、‘四人帮’的迫害,不敢有任何主张,更不敢随便发表意见,大家都是小病大养,无病呻吟,心有余悸,得过且过。”
“所以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清除宁'左'勿右的路线,正本清源,拨乱反正呀!”洪莉说:“当务之急是恢复良好的生产秩序,建立权威指挥机构,尊重知识分子,平反冤案,消除不安定的因素。老赵,我们到各科室转转,看看同志们去。”
老赵有些不情愿,还是不敢违抗洪莉,一起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