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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片 雪》(九 章)
--《雪落无声》
雪其实在午夜就开始下了,可是许多人并不知道,他们还在温暖的梦里。
静静地落着,雪,像无风时从天堂飘下来的花瓣,又像有风时从远方飘来的柳絮。不知道她们要给人什么暗示,还是捎来什么消息?
雪落在我居住的楼顶,落在我白天走过的街道,落在大桥旁枯树的枝桠上,落在停车场三三两两停止喘气的汽车上……雪落在它所能够到达的任何一个角落,一如悠扬的古琴声,再远也能抚摸到我们的神经末梢,让我们觉得,此时此刻,沉默最好。
落雪无声。在深夜,它并没有惊动这个错落有致的城市,也没有惊动比这个城市寂静百倍的乡村。雪从高处来到低处,没有打扰我们之中的任何人,任何事情。雪的跫音,只使我们睡得更沉。
夜,在慢慢地变亮,世界多像正在恢复光明的眼睛。
--《灵魂找寻的一小片空白》
我在黑夜里用灯光开辟出一小块领地,在一张白纸前开始发呆、等待,这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景。
我知道我是徒劳的,一个人的思想不可能大过一个季节。我的想法最多是一片雪花,或者是一缕爱着雪意的风尘。
今夜,城市的楼群接着楼群,霓虹映着霓虹,马路挽着马路,人群拥着人群,市声炒着市声……
我的视野已不堪拥挤,我的心灵已不堪荷重,面对黑夜和白纸,我甘心放弃智慧和劳动。
没有比梦想一场大雪更有野心的事情了。今夜,我的心情需要另一场大雪来覆盖,就像我试图从一堆语言和文字的废墟里走出来,两手空空。
--《冬天,我举重若轻》
有一些时日了,我都在思考-些微不足道的事情。我想事简单,但我认为想多了也就复杂了。
复杂,是一个人最后要达到的高度。
一个冬天我都在盼望下雪。我并不清楚雪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或着带走什么。有时候,我的愿望焦灼而激烈,我感到自己的心因为渴望得到什么而不顾一切地燃烧。
没有几个人能像我如此浪费光阴,为得到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而苦恼。
雪一场接一场地来了,我的心情也随之陷入一次又一次的激昂和寞落。其实,雪下与不下已无关紧要,问题是我们的心里还积着去年的雪、前年的雪甚至年代更加久远的雪……那是让我们真正感到温暖或寒冷的原因。
冬天,是一个举重若轻的季节。我想象自己幻化为一枚雪花,要么落在人们正在做梦的屋顶,要么化在一个看雪人的手心。
--《窗外,一棵站了多年的树》
窗外,一棵站了多年的树,还站在窗外。
在冬天的冷风里,它更显得寂寞孤独。
说实话,即便是在寒冷漫长的冬夜,这棵在不知不觉之中默默陪伴我走过十年的树,从未引起过我的重视和关心。我只不过在工作或学习疲劳之后回到这个房间,泡好一杯茶,偶尔瞥上它一眼。这棵树之于我的作用不过是,在我无意间翘望窗外时,在无声地提醒我:春夏秋冬。
而在今天,当我从现实生活的角逐中再一次退守于这间意义空洞的房间时,才真正觉察到,在我的生命里,一棵树距离我的心情比一个人更近。十年来,我们彼此对视,虽然默无语。打开窗户,无意中交换阳光和风雨的气息。它也许为我曾经的处世不慎而叹息过,也许为我过去的为人刚直而默许过……只不过,我从未留心在意过。这很像一颗星辰对一颗石头的照耀,几千年,不为人知,也不为所动。
它多么像一个朋友,好朋友。一个不需要表白就能从内心理解的老朋友。
当一棵树守你十年,而你在十年后才感觉到它的温暖,这不是每-个冬天都会遇到的事。
窗外,一棵站了多年的树,当我用看-个人的眼光面对你,我明白,这个冬天,倾诉就是倾听。
--《原野何其辽阔》
大雪过后,原野何其辽阔。
风,在旷野上奔跑。云,在旷野上奔跑。心胸何其辽阔。
千里之外,无须纸笔。只有天空按下的蓝和大地呈上的白。
大雪过后,鸦雀无声。只有裸奔的阳光和泪水,长发与爱情。
没有脚印和蹄声,只有歌谣和呼吸。大雪过后,我们不借羽毛和翅膀,只用心血飞翔。
大雪过后,谁喜极而泣,呐喊:自由,我上下求索,眼里只剩一片空白。
--《冬天,我们吹响骨头的洞箫》
与雪无关,与风有关吗?孤独是与生俱来的。
孤独徘徊在我们的眼睛里,日子久了我们会失眠甚至失明。孤独流落在我们的血液里,时间长了我们会消瘦甚至河一样枯竭。
我们渴望孤独又害怕孤独,我们亲近孤独又远离孤独。我们始终充满矛盾的内心始终装满孤独带来的不安和恐惧。
冬天,我们显得更加孤独和无助,我们用烤火的方式恢复日渐麻木的神经,我们用喝酒的方式煨烫着日趋冷漠的心灵,我们怀抱塑料鲜花,歌唱我们昨日倒闭的爱情,我们高举灵魂的旗帜,却从未停止对这个我们赖以生存的物欲横流的现实的颠覆。
我们的表情虚伪而丑陋,我们的心情复杂而沉闷。
我们在冬天的风里感受到了,一块岩石,一棵树甚至一个人被裸露的寒冷,一朵花,一只鸟以至一片亲情被分割窒息的郁闷。长满了芳草和钢筋水泥的城市,开满了霓虹广告、扎满了栏杆和画满了密密麻麻标记的城市,正在迎来自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荒凉。
冬天的长夜,就让我们吹响骨头的洞箫,让我们脸上的悲怆更真实些。
--《围坐炉火》
红红火火,冬天的日子在炉火边度过。
这一刻贫寒、温暖,充满真实感和长久的幻觉。我的祖辈和父辈都这么热爱和享受过生活。
炉火欢畅地怒吼,像是摇滚歌手火辣辣的嗓子。火苗舔舐着发红的炉盖,仿佛一个燃烧的舌头席卷着一个燃烧的胸腔。茶罐激情四溢,溢出的醇香朵朵炸响。
酒壶已经烫暖,像一位热心肠的女仆人,劳作使她散发着五谷和身体的芳香。那时候,即使还没有举起豪情万丈的杯盏,灵魂已毕现春华秋实的光芒。
围坐炉火,回想城市以外的旧事。村庄,柴垛,炊烟,羊群和鸽哨飘过的山冈,落花和流水带走的时光。
想一想,酿日月为酒水,铸心血为干粮,不就是为了放声歌唱。
--《大雪,我心事重重》
雪,面对你,我总是显得那么心事重重。
我总显得那么苍白,无话可说。
-个落魄的人,被留在一场大雪中,像一地的乱石,被大雪覆盖,被狂风吹醒。在北风里,紧握自己的心情和骨头,感受生命的软弱和强硬。
我为什么来到风里?在原野上徘徊,驻足,留连往返。在这空旷的原野上,两手空空,只有悲怆的目光,帐望苍茫远方。怀念失败的过去。在大雪扑地的时候失声痛哭,但我始终无法抱怨迷恋风雪的命运。
渴望被大雪轻轻覆盖,深深埋葬,从此找不到路。渴望迷路,身体里残存的消息,一点点失散在弥漫的雪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放弃自己。
渴望在一场更大的雪中飞翔,拥有我所幻想的一切。像雪花一样怒放、焚烧。渴望在雪地里奔跑、喊叫、打滚,撒野,渴望在雪地里战斗、负伤,渴望在洁白的纸上流血,渴望雪将我尘土飞扬的欲望毁灭……
大雪,我的心事重重。在冬天,我情愿把自己的一生留在一场大雪里,留在一个人对于美或者死的渴望中。
--《雪,抑或我们上虚拟的爱情》
两个人打洁白的雪地走过多好。
从一望无垠的雪地走过,就是一生。
雪地是过去,雪地也是未来,但雪地不是现在。雪地是梦。
我们铺大雪为纸,铺视野为纸,用心跳和呼吸写下天地,写下爱情的浪漫和生命的永恒。
其实,我们什么也没有写下。除了雪,除了瞬间的欢呼和一生的沉默。
两个人打洁白的雪地走过多好。
两个人,没有言语,没有感恩和怨恨。
我们知道,一场场大雪,就是我们写过的信。在一场大雪中分离,在另一场大雪中重逢。我们爱雪,就像深爱着我们从未开过花的爱情。
我们挥手为字,踏雪为诗。
整个冬季,雪是我们眼里最美的风景。
我们唱歌,喝酒。我们回家,失踪。雪使我们比诗歌更神圣。
我们知道,走过雪野,就是一生。
(此组散文诗发表于2004年2月《散文诗》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