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令人绝望的悬崖。嶙峋的岩石削断了翠绿,浓郁的世界只留苍老的石壁。
一座绝望的峭壁,任由和着歌声的纤绳在它坚不可破的身骨上磨下一道道印痕。
一群精壮的大汉,以近乎匍匐的身姿,用布满厚茧的脚掌,将一串串坚实的脚印深深烙在这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中,宛若雕塑的身躯每一处纹理都让人静默。
直至飞流直下的水柱激起巨大的浪涛,疯狂般撞向两岸。瞬间摔得粉碎的水花夹杂着泡沫悄悄消失在江面。
直至山涧中那一声声直震心肺的号子声穿越石壁浪涛,此起彼伏,久久回荡在峡谷间,不绝于耳。于是,我们知道了,奇险的川江正孕育着一条高亢豪迈的血脉。
……
冰凉的泉水在田沟里跳跃着,闹腾着,惹得一沟的夕阳支离破碎。老人荷着锄头,背着柴刀,赤脚走在山路上,一粒粒长满棱角的石子在他刻满历史的脚掌的温暖下,瞬间变得柔和。他抖掉裤脚已经晾干的泥巴,将裤脚又挽高了两截。他随地坐下,将双脚伸进了田沟里,任由嬉闹的凉水轻咬着他的脚趾。
还来不及摇晃,旁边一株不知名的植物静静倒下。老人削下一段茎杆,放回了柴刀。
远处的群山唤回了夕阳。没了夕阳做伴的泉水,也由冰凉变成了刺骨。
老人依旧坐着,用茎杆吹起了曲子。曲子不甚悠扬,陪着他的,也只有山陇上长得越来越茂盛的庄稼。
直至远处,飘起了炊烟。老人站起,一步步往家里走去,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
这个河山,深藏了多少这样的画面。
老人已经不在,钓起想念的只有记不清旋律的歌声。小时候不明白老人为什么在烈日下暴晒了整日,弓着腰锄了一天的草,却仍有闲情轻哼一曲,聊慰生活。
长大后,带着远行的勇气,我遇见了蜀道,见识了川江。从耳机里听到了跌宕起伏的川江号子,带着雄浑悲壮的力量鼓动着耳膜,胸膛被这嘶吼的号子声迅速膨胀,是谁给了他们如此的豪气,如此清澈的震撼。
直至脑中有了这样的画面:一身古铜色肌肤的铁汉,用三尺白布勒紧肩膀,脚瞪着凹凸不平的石头,浪花不停击打在他们身上,分不清是江水还是汗水。突然,原本悠长的号子声变得雄壮激烈,山川奇景也融入其中。号子的节奏带着纤夫们万众一心的合力闯着险滩,一步一步缓缓将货船送往沃野千里的远方。
我似乎明白了老人,明白了这里的一切。
老人的歌声,带走了疲惫。在田野间消失了的歌声,却换回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的宁静。猿猴欲度愁攀援的川江,纤夫们用宽广的心胸,包容着大自然的“馈赠”,承受着有痕岁月的风吹浪打,以百折不挠的意志坚守着,将所有的苦痛沉淀,用生活中提炼的智慧化解,等到灵魂变得饱满浑厚的那天,喷薄而出的声音响彻他们的胜利,他们抗争生活的幸福。
也许,纤夫们自己也没有想到,苦难生活的即兴而歌,有一天会以艺术的高度传至世界各地。“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川江号子正以这样的姿态,享誉中外。纵然如江水一样漫长的纤夫石,不免也一寸一寸淹没在江水中,川江两岸响起的汽笛声,终让川江号子面临传承断代的尴尬境地。
……
老人不在,曲调已失。可他哼着曲子的坦然劲儿,记在了后辈的心里,不可磨灭。
川江号子仍在,只是唱的人少了。可川江号子的正宗味——宽广的心胸、坚强的意志和生活的智慧,这些却已深深流入血液里,留给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并随着不断东流的江水,寻找着同样踏歌而行的人群。
不论怎样,我们永远记得。
不论怎样,我们终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