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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洪莉失声痛哭起来。吕婷急忙递上纸巾,餐厅包房一片沉默。良久,谢奋发现什么,问:“老贾呢?”
大家这才发现,贾怀不知什么时候出了包房,抱着孩子在外面踱步,洪莉往外瞟了一眼,继续叙说下去:
贾怀的信是想通过香港再转到台湾,还没有寄出就被公安部督查室扣住了,公安部专门找来一批反谍专家来研究这封信,什么“妻子怀孕、”“即将分娩”是什么意思,属于哪一种代码或暗语?专家们破译了半个月也一无所获,结果到海防情报站一查,贾怀妻子确实怀孕,即将生子,一切如信所写,大家哭笑不得。
鉴于贾怀社会关系复杂,直属亲属为前政权的骨干,公安部经过慎重考虑,认为贾怀再留在情报站不合时宜,应该调出情报站。而那封信让他丧夫了预备党员的资格,在那个革命利益高于天、官僚主义横行、阶级斗争挂在嘴边的年代,贾怀这种人能入党比登天还要难。
公安部的决定传至海防情报站,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局的洪莉找上级申诉,也写信给罗瑞卿部长,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1952年春节前,洪莉即将分娩,贾怀乐巅巅的忙个不停,去医院咨询,找来大量的护理产妇方面的书籍,忙得不可开交。海防情报站长找他谈话,传达公安部的通知:为发挥贾怀同志的专长,使之更加有效地投身于社会主义建设,经慎重研究决定,调贾怀到纺织部工作,具体工作由纺织部分配,因为国家建设等着用人,贾怀必须在春节前去北京报到。
对这次工作异动,贾怀打心里是高兴的,逐了心愿,可以搞自己心爱的纺织技术了,但妻子就要分娩,做丈夫的应该尽责任照顾,他要求待孩子出生满月后,再去报到。站长却很为难,决定是由部里下达的,他无权更改,只能执行。
贾怀见到妻子时,洪莉抱头大哭,他以为是自己这个时候调动工作引起她的伤心,打算好好安慰她。其实她接到了公安部的另一道命令:勒令她立即与贾怀解除夫妻关系,她从事的工作不能允许有这么一个海外关系复杂的丈夫,否则就撤销职务,开除党籍,逐出情报站。洪莉没有一丝即将做母亲的喜悦,与心爱的丈夫分离让她心痛欲裂。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有基础的,经过了严峻的考验。她本是一个烈士遣孤,是党组织将她培养成人,送她上学,在大学里认识了贾怀,先认为他只是一个绔纨的公子哥,没想到他要求革命,思想进步,对敌斗争勇敢。刻钢板、印传单,组织集会游行,都很积极;在军警的大棒下挺身而出救过她;在黄埔江畔,她一不小心失足掉进江里,又是他毫不犹豫跳下水去。他们一起手挽着手迎接上海解放,又在共和国诞生的礼炮声中走进婚姻的圣堂,所建立起来的爱情有着深挚的基石,就因为他有海外关系,他的家人是国民党现政权的重要成员,就要棒打鸳鸯,活活地拆散恩爱夫妻吗?他不是背叛了家庭,投身于革命了吗?这是为什么啊!她想不通,只能用哭泣来发泄心中的愤懑和苦恼,她也知道党的决定一旦形成,就要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决不能违背党的意志,政治生命大于天,个人是什么,个人意志和情感只是革命的附属,她只能无可奈何、义无反顾地选择与党保持一致,牺牲这段情感,与最心爱的人分手。
不知凶兆的贾怀抱着书籍来到病房,见到洪莉眼泪汪汪,伤心痛苦的样子,忙问:“你怎么了?别紧张,是不是有反应了?我去喊医生来。”
“不用。”洪莉哭得更加伤心,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浸湿了忱巾。
贾怀给她削了个苹果,递给她说:“你一定有什么伤心的事?这个时候你一定要保持愉快的心情,这对我们的孩子很重要。是不是因为我要离开?你不必担心了,我会常常回来看你和孩子的。”
洪莉颤抖地伸出手,接过苹果,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悲哀地望着他。
看到妻子反常的神情,贾怀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是安慰她说:“别难过,我去纺织行业工作是的心愿呀,国家大规模地经济建设,正是我们出大力的时候,我们可以在两条战线上比一比,看谁为社会主义建设的贡献大。”
“我们?”洪莉品味着这两个字,反复在嘴里嚼着,面前和蔼可亲、体贴入微的丈夫,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她实在是说不出分手的话来,没有勇气面对如此英俊优秀的丈夫,无力拒绝丈夫火热真挚的爱情,满腹的苦水只有用眼泪来表示,那个削了皮的苹果在她手里捏成了一团浆泥,贾怀越是亲切温柔,她的心就越是痛苦,她不能违反党的决定,在“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大旗下,连个人的生命都可以毫不犹豫地奉献,况且只是两个人的爱情,革命意志和革命忠诚生只能让她最后选择与爱人含泪分割,她不忍心说出“离婚”二字,只好违反规定,将那张《命令》从忱头下抽出来递给他。
贾怀很快地看了遍,简单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愤怒地站起来,说道:“他们怎么能活活拆散我们!这是为什么?我的婚姻要不要得到尊重?”
洪莉恍惚憔悴的泪痕,就是最好的态度,面对丈夫的质问,她无言可答,只能以哭泣来回答。
贾怀望着她,吸了口冷气:“那么,你的意见呢?”
洪莉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贾怀见到妻子矛盾痛苦的样子,愤慨地说:“当初真不该到这个鬼地方来的!还不如远走高飞,到南洋定居,之少我心爱的女人不会被夺走!我去找他们评评理,这是哪个丧尽天离的家伙出的损招!”
“你不要去。”洪莉睁开眼,伸着浮肿的手,声音突然坚定地说:“你就同意了吧,这是党的决定,我只能服从……你去办手续吧,站里会跟有关部门打招呼的……趁你还年青,找个比我更温柔贤惠、漂亮善良的姑娘吧,你不适应在政治风头浪尖上生活……”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你更温柔贤惠、漂亮善良?”贾怀激动地说:“他们可以剥夺我的工作,可以取消我的预备党员资格,凭什么要逼得我妻离子散?我必须去问问他们?你们利用完了我,把我一脚踢开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妻子!我贾怀做了那件对不起你们的事!”
躺在床上的洪莉大惊失色,挣扎着想站起来,胸脯激剧地起伏,拉住他的手,恳求道:“你……你不能去呀,你刚才的这些话就可以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怀,这决定与站长无关,是部领导的决定……我们是没有办法抗争的……”
贾怀紧盯着妻子,洪莉却避开了他寒彻的眼光,欲言又止,两人保持着令人窒息般的沉默,过了好久,贾怀才喃喃地说:“看来你已经有了决定,为了你的前途,我不能拖累你了……”
“不!这不是我真实的意志,我也是被迫的!我是爱你的呀!”洪莉终于发泄般地嚎啕大哭:“难道我愿意做寡妇?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难道我愿意离开我心爱的丈夫?我不愿意呀……”
洪莉发自肺腑的哭叫声,凄厉悲恸,撕心裂肺,惨不忍睹,引来了医生和护士,赶忙量血压、测心跳,听胎音,忙碌了半天,洪莉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
贾怀帮不上任何忙,只好退到窗前,凝视窗外的树梢,临产的妻子所承受的压力和精神打击绝不比自己小,特别是在生孩子的时候,丈夫调出海防情报站,已使她创口血涌,离婚又在她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他没有理由责怪妻子,更不能在病房里大声疾呼,愤怒声讨,这里不需要疯子般的狂呼。这段相亲相爱、海誓山盟的爱情真的因为外界的压力到了尽头了吗?那些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的日子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冷酷的现实,严峻的政治,要把他苦苦追寻的幸福毁掉,学生时代用心血浇灌的爱情芬芳之花,刚刚结出硕果,就要被无情的政治风暴吹谢?他的心怎么能不似寒冰一样冷?只是知识分子的面子让他努力控制着心头的悲愤,保持着一种虚假的矜持,全身都在颤栗,生活呀,为什么如此的不公!他只能对着窗外长叹,这怪谁呢!
医生和护士再三叮嘱,孩子就要出生,随时都要进产房,千万不要再激动,批评贾怀不顾大局招惹妻子。
良久,洪莉问道:“孩子生下来,怎么办?”
贾怀抹了把泪水,说:“我,你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孩子就给我抚养吧……”
洪莉苍白的脸上只有泪珠,摇着头说:“不行……你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还能养孩子?这辈子我只能母子相依为命了……怀,我们,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
“别这么说,你还年青。记着,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再嫁人一定要睁大眼睛,查查对方的历史和家背景,千万,千万不要再找我这样的人了……你多保重!”贾怀在窗台上狠狠地锤了一下,牙齿一咬,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病房,背后只留下洪莉低声泣哭声。他知道一定不能回头,不能停步,否则就会像她一样,破口大哭,那样的话就不是贾怀了。
贾怀冲出了医院,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泉水一般涌出,悲伤欲绝,双手捂着脸面,往海边跑去。
海水汹涌咆哮,恶浪翻卷,凶猛的巨澜扑向海滩。他毫无目的地走到海滩上,任凭海水扑湿衣裳,海滩上留下他一串长长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