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小村就叫小村。地图、志书里都这么叫。村子其实也不小,只所以没起个响亮雅致的名字,人文气脉不旺的缘故罢。
不知哪朝哪代哪些先人,相中了太行山前冲积扇上的这块热土,落脚生根并陆陆续续衍生出这个喧嚣的村落。功不可没,但也算不得伟大——因为先祖似乎没有携带来一点圣贤的基因。以至于若干次细胞分裂与合成,就从未曾培育出过什么名可见经传的后人,莫说是普普通通的进士举人,哪怕是乡下的穷酸秀才呢,也没出过几个。不缺的,只是一代代一群群及其平凡的饮食男女。
缘此,这里亘古以来就没有发生过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但这些没有大睿智,然不乏小聪明的活生生的人们,用湿漉漉的血汗浸透了油乎乎的地,使得每把泥土都能挠出个说道、攥出点笑料来。所以,平凡中总透出百般的可爱——酸甜苦辣可爱,爱恨情仇可爱,连敦厚朴拙或精滑狡谐甚至泼辣刁蛮都可爱。
正是为着这些难以割舍的可爱,也不知从哪天起,竟使我油然升起一股创作欲望:没有文豪巨匠为之挥毫濡墨,没有名人志士为之增光添彩。但作为曾经在这个小村生活过一段的我,虽属匆匆过客,来写写他们的凡人琐事,为这个村落扬扬名声,又有何妨?反正自己又不是什么文人大家,不怕辱了手笔或声望。顶多被人指点几句庸俗不堪而已,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或褒或贬,随人家去呗!
有了这欲望不假,惟恐笔力浅薄,怕辱了可爱的乡亲倒也是真。所以,几扬几抑,一直没敢轻易下笔。直到一个寒风苦雨的日子,几位“劳务输出”到城里打工的小村乡亲,慑于衣湿体冷和返乡路上的泥泞,一商量,便找上门来叨扰我。久违重聚,自然免不了操练一番小菜老酒。酒喝的尽兴,雨下得烦人,便又扯起小村老百姓的趣闻轶事凑乐。本不胜酒力的望林兄弟飞红了脸,舌短意长地吐噜道:“别看你小子戏(是)个过路客,可俺爷每(们)知道,你心里有……有俺介(这)些个土、土老帽儿!”我才不由一颤。多年来的欲望,复蠢蠢欲动起来。
于是心头一横动笔了。没有刻意的去谋篇布局、设置主线和铺陈背景,事由酒场出,话由望林起,乃由其父开篇。随意将小村的男女老幼归类叙而述之,也没管他们谁死了还是活着,七零八落逮谁写谁,权当是记实体短篇小说汇编吧,是以冠名曰:野传。
爷们儿篇(上)
酒量
望林这人,五场酒差不多三场半都把舌头喝短了。望林爹呢,比他还不胜酒力,充其量三杯而已。故而,老人家从不敢也不想在酒场上和人较量。而且还每每不屑于儿子的酩酊醉态:什么喝过量了?都是耍兴充能,自找的罪受。你不喝,别人会捏着鼻子硬灌?
但没想到,就这样的酒量和定力,望林爹竟也能在酒席上把几个酒疯子斗了个一败涂地!其实也就那么一回。可常言道:绝招不宜常显露不是?
那把脸,露在了望林的堂姐出嫁那天。
当地的婚俗,男婚女嫁的日子,小夫妻拜了天地叩头认亲后,要去娘家那头回门的。同时,女方则需派四位能说善饮的,前往新郎家赴宴。男方这头,亦纠集四个山吹海喝的作陪。雅称“冰恭席”,俗话“会亲家”。这种席面,要比其他婚宴的酒菜酒风都高出一个档次。而且不受时间限制——双方从中午落座,先客套后舌战,硬碰加划拳,往往互不服输,直较量到日头西沉,直到两败俱伤或有一方喝趴了才算圆满。
别说一般村民了,就是“酒精”考验的村干部们,没点酒量和半彪子劲的,谁轻易愿去坐这几条板凳?
可这憷头的差事,竟也让望林爹去抵挡了一阵。因为那天是个大黄道吉日,村里过喜事的有好几家。怎么划拉,也凑不够赴这种酒席的人数了。东家和大执事的一嘀咕,斯拉活拽的硬把他拥上了车。劝慰说你也就是充个人数,只管应付过开头三巡就大箸吃肉还不行?喝酒有别人低档呢。
双方在堂屋正席落了座,都斟满一杯。陪客们热情地撺掇:“儿女大事已办,可喜可贺!来,咱们认认盅喝吧。”
望林爹没经过这场面不会耍滑客套,端起来“吱儿”就干了。还不无奉承地咂咂嘴:“好酒嘿!”
陪客们不由惊诧:怎么在这场合连个推诿磨蹭相都不带?这老头儿不善!可人家是客呀,没办法,硬着头皮跟吧!
又满上一杯,一陪客端起来试探着说,来再上一气儿,大家随意啊。望林爹一听不大高兴了:“沾沾辣嘴唇,何苦呢?还能喝就利索点,磨蹭个啥意思!”吱溜又干了,还翻过酒杯晃着让大家都见底,
劝酒这位大骇:老家伙海量!今儿这出戏要砸……放下酒杯后推衍去催人续茶水,溜了。
斟满第三杯,望林爹索性不等人家让了,抄起来反客为主说:“喜酒三杯不是?不干不够意思,来都喝了它,往后谁愿上就单挑对来吧!”
又一陪客怕单挑对来到他头上,也脚底抹了油。
剩下那两位局促不安地提壶复去逐个斟酒,没想到了望林爹这却被挡住了:“自便自便!我就三杯的酒量。早喝晚不喝,你和他们尽情的去闹吧。”
斟酒的壶悬在了半空,人许久才回过味来:合着这位是程咬金的徒弟呀!到这场合来了可由不得你了,今非弄醉你不可!
望林爹见其中一位满脸的愠怒非给他斟酒不可,也恼了。啪把酒盅往桌上一扣:“干嘛呢这是?大喜兴的事非急了白了的上别扭?告你说了,我还就是这三杯的酒量,早喝晚不喝!不愿意喝你也走算了,东家这酒席没你还就不过了?”
方才没被唬走的这位,却被气得手和嘴一起哆嗦起来,想发噪几句又碍着这是婚宴没敢发,拂袖忿忿而去。
“你走不?”望林爹斜了最后那个陪客一眼,慢悠悠拿起筷子:“不走咱该用菜了。没那么多人搅和着,吃点喝点拉呱点家常里短的,倒随便。”
尴尬的笑,得意的笑,继而会心的笑,一起漾出了堂屋,飘满了农家小院……
饭量
驼子家祖辈都饭量大,在三里五乡是出了名的。
驼子爷爷给日本鬼子修炮楼,暗自鼓动着人们磨洋工,催急了就带头嘟囔吃不饱,没力气。把鬼子小队长惹急了,拨拉出十个人的窝窝头逼着他吃,即里哇啦吼叫,要是能吃完的话明天起每人都给加一个。没想他眉头没皱几下还真给嚼巴进去了。虽然自己挨了几枪托,但给大伙争了口气,也挣来了增加干粮的好处,一直被传为美谈。
驼子爹当民工,拉着排子车去一百多里外的山里参加修水库。启程前驼子娘问路上带点什么干粮?驼子爹说,烙
贪黑给烙好了,一大尖升,足有二斤干面呢。到起五更走时,驼子娘怕他忘了带而路上挨饿,不放心地起来去检查那随身的小粗布包袱,捏来捏去的果然没有。就唠叨:说你粗心吧你还总犟嘴,那烙饼忘了带吧?驼子爹说你们娘们家就是爱嘟嘟,放心吧,带上了。驼子娘一脸疑惑:不能吧,哪呢?他呵呵一笑拍拍肚皮——都装这里边了,丢不了还省得路上吃耽误工夫……
驼子已经没有上两辈的奇大胃口了。但饭量还算是不小的。
集体那年头口粮缺,尤其是细粮金贵。为了给家里省一顿饭、还能多挣点工分。他极乐意去大队砖窑上背坯出砖——那里中午为了赶活怕人们回了家耽误晌,由大队库里出粮食管一顿饭。每人八两,还是白面呢。
可那活太乏累啊!谁不想大晌午回家躺一觉缓缓劲?没别的理由,驼子就鼓动大家说吃不饱,回家再垫补点去。窑头无奈找大队干部告状,大队长说这活是累,指使保管员连起,每人再加一两面。可加饭不是目的呀,加到一斤了,人们还是把嘴一抹就散伙走人。大队长觉着怪了——连起,你没看差称或诚心的克扣人家吧?连起恼火道:我能办那拉血尿脓的事?这群小子们为了多歇会儿,偷着给糟践了点也说不定呢!咱瞪着眼看着他们吃一顿去!大队长说,那就再加二两,真她妈的吃净喽,天天让他们晌午回家睡一觉!
砖窑上众人一口锅,又没有什么好副食蔬菜,而且是大老爷们鼓捣的饭,多图个省事遍做工粗糙——这回是抻面条。唱戏似的乱哄哄一齐下手,烧火的、和面的、抻条下锅的,出来一锅轮着吃、抢着挑。常言"干活怕连轴,管饭怕放歇"。吃吃歇歇加故意使别劲,闹着玩一样就呼噜完了……
驼子把碗筷一撂,挑衅的眼神撩大队干部们一眼:还是不饱,回家寻摸点去。
兹后,小村砖窑上依旧管饭,反正也是管不够,索性还是八两,但中午不许回家的规矩,却就此正式作废了。
度量
洛梅爷一辈子没和人抬过杠。别人把手指头戳到他鼻子尖上故意屈枉着数落,也逗不起他的火气来。用他自己的话讲,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鬼叫唤都不用怕,人喊几句上的哪门子火?至于谁说山西的老鸹是白的,山东的大葱根是黑的,随他说去呗!碍不着俺蛋疼抬那个杠有什么用?
所以,在队里干活时,人们都喜欢往他跟前凑。尤其是铡草,哪个小伙子能跟洛梅爷搭档按刀,庆幸着呢。因为除了他从不与任何人争执的随和脾性,还有满肚子的笑话谜语和俏皮话。不由人不舒心开怀。
有时队长过来,爱吩咐入刀入长一些,多铡出些富余的来好腾出人手干点别的活去。洛梅爷马上频频点头:那是那是。铡多碎牲口们也得嚼着吃不是?再说了,它们到了地里偷啃那整根的庄稼,从屁眼里拉出来还不都是屎蛋子?
饲养员偶尔过来,会叨叨草节铡的有点不短。他保准会微微一笑:就是就是。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么!
其实,说归说。人一转身,他仍是自小练就的手法——该怎么入还是怎么入,草节总是那般长短。
有人戏虐地说,洛梅爷到了阴曹地府,保准也不和阎王判官小鬼们拌嘴。他憨憨一咧嘴:当然当然。犯得上么?小命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