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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 亲
- 作者:伯通无术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9/3/22 15:55:10
一
父亲就是父亲,父亲的名字做小辈一定避讳的,所以一概以父亲尊称。当年父亲年轻的时候,用生产队社员的话说,忒不务正业。生产队只好把父亲办了学习班,送进了专业队。专业队那个时候就是以生产教育为主,集中管理加强学习,一天三顿粗面卷子一盆菜,那是大队办的。我小的时候,政府管理机构是以区县革委会,人民公社,大队部,生产队四级划分。大队除了专业队外还有民兵连、宣传队,凌驾于十几个自然村的生产队之上掌握着每个臣民的命运走向。不过当年红极一时的干部,现在已不多见了,改革开放的大潮,在极端的时间内把他们远远抛弃。
我下生记事就没见过我的爷爷奶奶。我问过我的母亲,母亲说她嫁给我父亲时候就是光杆一个。母亲是当地有名的大地主孩子,如果不是成份高,怕父亲这辈子也难娶上我母亲。所以母亲都没见过我的爷爷奶奶,我还抱什么遗嘱。我们一家五口人,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当时最大的是我,脖子上带红领巾的年龄,当然不算劳动力。父亲不屑出工做体力活,他为了家人能吃上饭,手里有几个闲钱赌博推牌九,座下多了一辆大”永久“自行车。有了这辆自行车,除了方便交通外,最主要的是能够起到重要作用,一家人吃饭全指望着它。因为母亲出工挣的工分,还不够每年倒找回生产队的数,年年欠生产队的帐。当时布票、粮票是计划供应的,家里人多且手中零化钱不方便时,就想法把手中的布票粮票兑换成现钱,父亲就干这营生。
他把用赌博的钱换成布票粮票,然后再兑换给非农业人口的干部、正式工人阶级。大队当然不能容忍这种投机倒把的行为,大力打击绝不手软,维护贫下中农本色,越穷越革命才能根红苗正。父亲被抓了几次进了几次学习班挨了多回批斗,也就从中吸取教训,总结经验,于是才下决心咬咬牙买了这辆“永久”自行车。目的在于,父亲想一高招,他把收到的布票、粮票,用缝衣线捆扎好一小卷一小卷的,然后用绳串捆成一串,把自行车的车鞍子拨下来,放进自行车车鞍子底下的空心钢管之中。多妙的主意,这可是一大发明。以后,亏本生意几乎一去不复返了,大队的民兵们,谁会想到这点子上,查来查去,光见父亲出出入入,不见手里有恶脏。一切顺利,我睡的床头席子底下,全是红红绿绿的零钱。当时达到了,家中没有闲书本什么的点火生炉子时,母亲总会当机立断,伸手掀席,顺手来一把几角几毛的纸币,引火。当时的计划经济,你手中有钱怎么了,有钱也买不到东西,火柴也是数着一根根计划着用,浪费不得。这可是实事,我可不是吹。
父亲不光是贩卖粮票布票,本钱一大,同时也操起了副业。到微山湖边上,找到几家打渔的人家,把凉晒干的小鱼小虾的干货,甩人家二元钱,一口袋芦鱼干货,随便启程,星夜间在那户人家的肩膀上飞走,白天路上有人查的。当我在睡意朦胧之中,鸡不叫狗不咬的时辰,就听我家的院子,卟通一声,再无声息。第二天早上起来,准有一布袋干货静静躺在我家的小院里。尔后的几天,肯定有人拿着手中的粮食、鸡蛋、布票、粮票换空这布袋里的干货。二
老鼠再狡猾也难逃出猫的瓜子,再说纸里总是包不住火。久而久之,事件终于暴露了出来。父亲再次蹲学习班,大会小会再挨批斗。我小时就犯一毛病,就是不能听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声音。我只要听到东方红的音乐出现后,就开始等待提我父亲名字的大队书记点名批判,我此时就会全身颤抖,低头认罪。
不过,有一次例外。第一次从大喇叭声音中,听到我父亲的名字后面带有同志,这可是石破天惊。那年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后,接着全国防震的年月。从早晨到晚上,大喇叭不停叫着我父亲的名字,紧急通知:请某某某同志注意了,听到通知后,抓紧时间到大队部来,抓紧时间到大队部来。一遍遍的下着紧急通知,吓死我了当时,他们叫我爹,不会有什么好事,上头肯定又来大运动了。
天刚上黑影的时候,来了许多人,把我家附近的这条街戒严了。这次不是大队那些身背上着三棱刺刀让人看着就眼晕的民兵,是身着白色服装腰挎手枪的公安。乖乖,这阵势相当大,谁还敢出门啊,整条街静了下来,没了人影。当时,我正在一中学校门口玩,愣愣的看着这些人。人家倒是对我满不在乎,其中有一个公安紧绷绷的脸上松弛了一下,冲我呲呲牙笑笑。
不大一会,来了一群人。前呼后拥的人们,走到一中校门口,就停站了下来,只闪出一个中等个头,戴着宽边近视境,脚穿布鞋的中年干部模样的人,轻步走到了我家门口。肯定是找我爹的,我在心里猜着。那位中年人,走到我家门口站住了,隔着门轻轻说着什么。不一会,传来我父亲粗暴的嗓门:你姓啥?我姓啥?我谁也没有,只知道我姓徐,你姓张。沉默还是沉默,等了老半天,那位中年人又对父亲说着话,父亲没有应答,仍旧是沉默。站在一中校门口的人,看得出个个紧张了起来。无语一阵后,中年人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身边有人快步走了过去,放下一个包袱。那位中年人,把包袱接过来,轻轻缓缓用手抚摸了几下,就挂在我家大门口的锁扣上,转身走了回来。
我问那位冲着我笑过的公安:叔叔,这人是谁?是谁?告诉你小子,比咱这县城大两级的上头省来的人。那位公安瞅了瞅四周,紧张的答道。中年人似乎看见了我,走到我身边时俯下身子,和蔼地问:你是哪家的孩子?“嗯嗯,我就是那家的,你站过的大门口那家。”我答。
“噢~~~,你是那家老几啊?”
“老大!”
“哈哈,说话倒是理直气壮,敢不敢叫我爷爷。”
我紧闭着嘴摇了摇头,眼睛盯着他。那位中年人,嘴角抖动了一下,也不再说话,伸手摸了摸我头转身走了。
我跑回家,父亲正坐在院子里的石磨上,双手抱着头喘着粗气。我问母亲:娘,来的那人是谁?母亲眼瞅了瞅父亲,小声说:你爷爷。我迷惑了,我哪来的爷爷啊。母亲用眼示意我,不让我再问了。
我怎么多了一个爷爷,一直困惑了我好久。直到半年后,父亲抱着弟弟领着我,坐上火车,到了河北平原,我才掀开了谜底。
在平原下了火车,天还是黑着,父亲躺在车站的候车室长椅上抱着弟弟睡着了,我则在不大的车站转悠。很快有一个人加入了进来,她扎着一对小辫子,比我可能大一二岁,长着一对好看的眼睛,身上穿着碎红花的褂子套在袄的外面。我走到哪里时,她总是一声不响在我身后跟着。我转身,她就站住;我走,她就跟。就这样老大会,记不清谁先说起了话,我们熟了,也玩的很开心。她叫我南蛮子,我叫她北侉子。
远处传来父亲叫我的声音,我刚抬步时,她一把拉住了我:你长大能娶我不?她哭了。
“能——”我没有犹豫地答。
“那我现在就是你媳妇了。”
“嗯”
“那你不要我咋办?”她仍旧哭。
“我也说不准,一定吧!”
“你得和我拉勾”
两人的手指紧紧地勾到了一起,我甩了好几次,也没有松开。她突然抱住了我,一头扎靠在我的肩上,喔喔地哭出了大声,满脸全是泪。我的心酸了一下,也抱住了她,并用袖子擦试着她冻得通红脸上的泪水。
那时,我六岁。
不知现在的她嫁给了谁?过的好不好。是否还能忆起漆黑寒冷的车站上,那个曾和她一齐拉过勾,答应娶她的那个小男孩。三
天明的时候,父亲抱着弟弟大步的在前面走着,我就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走了老长一段路,父亲放下弟弟,回走一段路,把远远跟在后面的我,抱起来,再往前走。就这样,放下一个,再抱起一个地走着路。当时,父亲抱着我的时候,感觉到父亲怀里的温暖,手扒着父亲的脖子紧紧的一辈子也不愿意松开。心里想着:就这样一直抱着我多好。现在回忆起来,仍旧感到的是幸福。
路走的不知有多长,我想这是我这辈子走的最多也最累的一段路。在漫天的寒风中,一老两少,一前一后,就这样走着。
经过一遍遍的打听,爷仨走到一个院落有拱形的大门前停住了跋涉。一个老太太跌跌撞撞迎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姑娘,她的辫子真长,又粗又黑直垂到腰间。“叫奶奶”父亲转过头去,冲着我说。“奶奶”我开了口,心中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亲切。奶奶抱住了我,一个劲地亲,眼角挂着泪珠。姑娘从父亲怀里接过弟弟,低着头小声地对父亲说:二哥,进屋吧。她是我的小姑,我的亲姑姑。突然之间,我全有了,而且还是一大家子人,全是一脉相通,骨肉相连的亲人,这不能不让我感到意外,即紧张又兴奋。
我叫爷爷的人,就躺在东屋紧靠南窗的床上,瘦小无力,见到我们进屋后,企图想抬下头,身子动了动,冲着我们摆了摆手,喉节不停地动着就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嘴里发出喔喔地模糊哽咽声。姑姑大声地冲着床上的爷爷说:“二哥一家人来了。”说着话夸张的举了举她抱着的我弟弟,并一手把我拉到床前:“这是你爷。”也不知怎么的,看起来象是已病得厉害,而且时间太久,此时突然间有了一股力气,一把抓住我的手,就这样紧紧握着,以至于我感到了痛。看着爷爷的表情,疲倦的脸上微笑着,眼里放着光,就这样盯着我看。父亲站在一旁,紧闭着嘴唇,自从进这个家门起,除了让我叫声奶奶外,始终没有听到他嘴里再发出一个字。小姑拿来毛巾,擦了擦爷爷脸上流淌的泪水:爹,让他们休息会吧。远道来的,挺累的,大冷的天,先让吃点饭暖和暖和。爷爷嗯嗯着,还是不舍丢开握着我的手,小姑就把爷爷的手拉开,轻轻放进被窝里。
晚上,奶奶把我抱到炕上。父亲还在喝着酒,弟弟睡了,小姑里外屋忙碌着。奶奶就这样一直抱着我,一个劲地重复一句话:你长得可真像你爹,你长得可真象小时候的你爹。从奶奶的嘴里了解到,上次去我家的是我二爷,父亲的叔叔,奶奶让他去寻找我们一家人的。这次要不是爷爷病重,父亲肯定还不会来。的确,这次见到亲爷爷,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也明白了,进家时看到院子里停放的用水泥打的棺材,就是为爷爷后事预备的。后来,奶奶活了86岁,在济南去世,日期是:1997年7月2日早上三点。因为这是收复香港的当夜,所以记得这样清楚。头天晚上,我娘蒸了两锅馒头,用我娘的话说,全油了。两锅馒头,蒸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蒸熟,娘就感到了不妙。四
第二天一早,我大伯、大娘,就是我父亲的哥哥一家人赶了来。还见到了长得高高大大黑瘦的二哥,大伯家我叫大哥的已随我的小叔,去了青海。依稀记得好象大伯家,还有一个我叫姐的人。屋子里一下子挤进来这么多人,但气氛却是十分不合谐。大家说着话,只有父亲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仍旧端着酒杯一口口地喝着酒。
大伯披着一件灰黑布的棉袄,盘腿坐在炕上闷声抽着旱烟。奶奶抱着我,小声对着我说话,但好象是针对父亲说的:知道奶奶也去过你家不,你的养奶奶给了我十几块钱,我没有要,我没有卖自已的儿子,亲骨肉我怎么舍得卖呢。奶奶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流出的泪水,长声叹了一口气:我把钱就压在你养爷家桌子上的碗底下,天地良心,哪个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的肉。我的儿啊~~~~。奶奶小声地哭着,时不时把我的小手揣在她的怀里,生怕冻着。“你父亲不到一周岁,我就带着一家人逃反,实则是你几个爷爷干的全是革命。日本人来了杀,刮民党来了杀,谁来谁杀,我得保咱家的苗子啊。张家一百多口人,不能让他们这样杀绝户啊。”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奶奶一个人在说。“你爹太小了还在怀抱吃奶,十几口子人,全跟着我逃反,就到了你家现住的地界,我身上没奶了,你爹饿得直哭。那年月谁家有多口的粮食啊。一点办法没有了,再也想不出办法了。你养奶奶家没有孩子,喜欢你父亲长得白白胖胖的样子,就对我说,孩子我替养着吧。等以后年月太平点,就来接,随接随走。咬着牙,我就把你父亲搁下了。你养奶给了我十几元钱,我不接,就往我怀里塞,我接过来,就偷偷把钱压在桌子上的碗底下。唉~~~~,就这样我把自已怀抱的亲骨肉,舍在你养奶奶家了。我知道接钱意味着什么,我怎么接这血肉钱啊。”
“那一家十几口子人,为什么单单只把我丢在那地?”父亲两眼通红,咬牙切齿开口说了一句话:要死就死在一块,这样活着我生不如死。父亲摇摇晃晃站起身,咣当一声甩门走了出去。我抬头看着奶奶,她苦笑了一下,再也不言语,只是一个劲抹着泪。
躺在里屋床上的爷爷,紧一阵慢一阵咳嗽起来,小姑、大娘慌忙走了进去。
奶奶问我:你妈心疼你不?
“疼啊。”
“怎么个心疼法?”
“反正家里有一口好吃的就给我吃。”
“那——还有呢?”
“我也不知道了。”
“傻孩子,世上哪个当娘的不心疼儿啊。”奶奶再次搂紧了我,生怕有人要从她怀里夺走我似的。
我记得,当时在河北老家吃过的一道菜——腊肉,紫黑发着难闻的气味。这肉平常是用盐腌在缸里,等着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才上桌子的主菜。几天下来我习惯了那个口味,就爱吃上了,只是每顿吃饭上的这菜,不多就切薄薄的几片肉。五
父亲在院子里咔嚓咔嚓劈起了柴,敞着怀在寒风中、抡着一长把大斧子,呼呼带哨。小姑就在屋里趴着窗户往外看着。
当年的革命家庭,相同境遇的何止我们一家。相比之下,我们还算幸运的。
奶奶对我说,还有很多张家门的人,在一次又一次的逃难中,再也找不到了。不知现在是生还是死。
院子里弥漫着一种悲凉的气氛,我们终于该走了。堵着大门站满了乡亲们,他们多少知道我们的事情,一家人有气无力地嗯嗯啊啊告别着,没有拥抱没有握手,只用眼神注视着对方。大伯套好了驴拉平板车,抱着膀子,把头缩在领子里,手里拿着的绳鞭蜷蜷松松的垂躺在地上,偶尔那头毛驴打着几声响鼻,嘶鸣几声。
这时,大伯家二哥吃力的歪斜着身子一脸的苦相,身后的爷爷扶着他的肩,从屋里颤颤抖抖地走了出来。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父亲,愣了一下,丢掉手里的包袱,扑通一声,跪在了爷爷脚前:爹——儿不孝,我走了。这声音已没有了怨恨,没有了遣责,近乎哀告的嚎啕,声音如闷雷般在嗓子里滚动着:“这里有我哥有孩子小叔,那边不能没这家人,逢年过节得有人烧纸,徐家这枝人,不能断了香火。”父亲咚咚地磕着头。邻居的人群里隐约传出了抽泣声。
父亲让我、弟弟,一一向着亲人们跪下、磕头。起来跪下、跪下起来不停的磕。
驴车上放着两床被,弟弟和我围坐在里面,父亲就在后面跟着步行。奶奶和小姑、大娘及乡亲们,站在村口远远地向这边张望着、挥着手。
走了快看不到他们时,二哥头上冒着烟气,骑着一辆自行车追了上来。骑到我们身边,丢下一个包袱在围坐的被上,随即围着我们的驴车,转了一圈,回头向我望了望回去了。
国破家不全,那个时代造成的家庭破碎,何止我们一家。无论抗日战争、还是解放战争以至后来保家卫国的朝鲜战争,张家送出去了十几口子人,倒在了血与火的战场上。大到师级的四爷小到普通记不清的长辈们,为了这片热土,洒下了鲜血,奉献了生命。之所以国民党败退台湾,不在于他的美式装备不精良,更不在于他的人少素质差,不重视这片土地及土地上祖辈生活劳作的广大人民,失去了人民的支持,这才是失败主要原因。人民的胜利,也在于其中包括那些不计其数,没有直接参加战斗,却以一生的消遁为代价的支持。长征途中,丢掉了多少红色种子,多少儿女,谁能报出一个数字来?他们洒落在祖国的四面八方,不知自已是谁?或许姓张,或许姓王,或许劳动在群山薄田、或许下岗在家为每日温饱填饱肚皮劳神。
如果用毛泽东的一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来形容这些人,又有了另一番的含义。我们可以记不住他们,但不可忘记。父亲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很多、很多、很多。
(谨以此文告慰那些和我父亲同样命运的人们!)-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