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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21--41)
- 作者:0 文章来源:0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3/26 14:28:12
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21)
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萧丽红
(六)
贞观站在那里,极目望着不远处的"伸手仔",忽地想起李贺的诗来。
衰兰进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四点正,贞观即醒了过来。
她本想闭眼再睡的,怎知双目就是阖不起,整个晚上,她一点醒,二点醒的,根本也无睡好!
早班车是六点准时开;大信也许五点半就得出发,这里到车站,要走十来分。
早餐自然有银城嫂煮了招呼他吃……不然也有她四妗!伊甚至会陪他到车站。
大信即使真不要自己姑母送他,贞观亦不可能在大清早,四、五点时候,送一个男客去坐车!在镇上的人看来,她和他,根本是无有大关系的两个人--
那么,她的违反常例,起了个特早,就只为了静观他走离这个家吗?
那样,众人会是如何想象他们?
所有不能相送的原由,贞观一项项全都老早想到了,她甚至打算:
不如--狠狠睡到六、七点,只要不见着,也就算了!
事情却又不尽如此,也不知怎样的力量,驱使她这下三头两头醒……
人的魂魄,有时是会比心智、毅力,更知得舍身的意愿!
--都已经五点十五了!大信也许正在吃早餐,也许跟她四妗说话!也许……
也罢!也罢!
到得此时,还不如悄作别离;是再见倒反突兀,难堪!
汉诗有"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quot;的句子;贞观可以想见:
此时--天际的繁星尽失,屋外的世界,已是黎明景象;街道上,有赶着来去的通车学生,有抓鱼回来的鱼贩仔,有吹着长萧的阉猪人,和看好夜更,急欲回家的巡守者
而大信;该已提起行李,背包,走出前厅,走经天井,走向大门外。
他--
贞观忽然仆身向下,将脸埋于枕头之中,她此时了悟:
人世的折磨,原来是--易舍处舍,难舍处,亦得舍!
她在极度的凄婉里,小睡过去,等睁眼再起时,四周已是纷沓沓。
银山、银川的妻子,正执巾,捧盆,立着侍候老人洗面。事毕,两妯娌端着盆水,前后出去,却见银城妻子紧跟着入来;贞观看她手中拿的小瓷碗,心下知道:是来挤奶与阿嬷吃!
贞观傍着她坐下,亲热说道:
"阿嫂,阿展尚未离手脚,你有时走不开,可以先挤好,叫人端来呀!"
银城的妻子听说,即靠过身来,在贞观耳旁小声说是:
"阿姑,你不知!挤出来未喝,一下就冷了,老人胃肠弱,吃了坏肚腹啊!"
她一面说,一面微侧着身去解衣服,贞观看到这里,不好再看,只得移了视线,来看梳妆台前的外婆;老人正对镜而坐,伊那发分三结,旧式的梳头方法,已经鲜有传人,少有人会;以致转身再来的银山嫂,只能站立一旁听吩咐而已。
贞观看她手上,除了玉簪、珠钗,还有两蕊新摘的紫红圆仔花:
"阿嫂,怎么不摘玉兰?"
银山妻子听见,回头与她笑道:
"玉兰过高,等你返身拿梯子去给阿嬷摘!"
等她阿嬷梳好头,洗过手,贞观即近前去挽伊来床沿坐,这一来,正见着银城妻子掏奶挤乳,她手中的奶汁只有小半碗,因此不得不换过另半边的来挤。
贞观看她的右手挤着奶房,
奶白的汁液,一泻如注;贞观不禁要想起自己做婴儿的样子--
她当然想不起那般遥远的年月,于是她对自己的母亲,更添加一股无可言说的爱来。
挤过奶,两个表嫂先后告退,贞观则静坐在旁,看着老人喝奶;她外婆喝了大半,留着一些递与贞观道。
"这些给你!"
贞观接过碗来,看了一眼,说道:
"很浊呢!阿嬷--"
她外婆笑道:
"所以阿展身体好啊!你还不知是宝--"
贞观听说,仰头将奶悉数喝下;她外婆问道:
"你感觉怎样?"
贞观抚抚心口,只觉胸中有一股暖流。
"我不会说,我先去洗碗--"
当她再回转房内,看见老人家又坐到小镜台前,这次是在抹粉,伊拿着一种新竹出产的香粉,将它整块在脸上轻轻缘过,再以手心扑拭得极其均匀;
贞观静立身后,看着,看着,就想起大信的一句话来;他告诉贞观:
"从前我对女孩子化妆,不以为然;然而,我在看了祖母的人后,才明白:女子妆饰,原来是她对人世有礼--"
她外婆早在镜里见着她,于是转头笑道:
"你在想什么,这样没神魂?"
贞观一心虚,手自背后攀着她外婆,身却歪到面前去纠缠。她皱着鼻子,调皮说道:
"我在想--要去叫阿公来看啊!呵呵呵!"
祖、孙两个正笑着,因看见银山的妻子又进来!她手中拿的香花,近前来给老人簪上;贞观于是笑道:
"哇!心肝大小瓣,怎么我没有?"
银山嫂笑道:
"心肝本来就大小瓣啊--还说呢;这不是要给你的?!"
她一面说,一面拉了贞观至一旁的床沿来坐;贞观头先被牵着手时,还有些奇怪,等坐身下来,才知她表嫂是有话与她说;伊凑着头,趁着给贞观衣襟上别花时,才低声说道:
"以为你会去搞玉兰呢!一直等你不来--"
贞观当然讶异,问道:
"什么事了?"
银山嫂双目略略红起,说道:
"小蛮伊阿嬷这两日一直收抬衣物,我们只觉得奇怪,也不敢很问,到昨晚给我遇着,才叫住我,说是伊要上山顶庙寺长住--"
"为什么?"
贞观这一声问得又急又促,以致她表嫂硬着咽喉,更有些说不出声:
"伊只说要上碧云寺还愿--叫我们对老人尽孝,要听二伯,众人的话--"
"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晓!昨晚就苦不得早与你说呢,你一直没出房门;这边又有人客。"
"……"
"阿姑,我只与你一人讲,别人还不知呢!你偷偷与阿嬷说了,叫伊来问,阿嬷一加阻止,伊也就不敢去!"
不论旁人怎样想,贞观自信了解她大妗,伊绝不是为的吃醋捻酸;前日大舅和琉璃子阿妗要走时,伊还亲自与他二人煮米粉汤--
银山嫂一走,贞观犹等了片刻,才与她外婆言是:
"阿娘,你叫大妗来,问伊事情!"
"怎样的事情?quot;
"阿嫂说:大妗要去庙寺住--详细我亦不知!"
她阿嬷听说,一叠连声叫唤道:
"素云啊!素云--"
她大妗几乎是随声而到;贞观听她外婆出口问道:
"你有什么事情,不与我说了!我知道你也是厌倦我老人!"
话未说完,她大妗早咚的一声,跪了下去;贞观坐在一旁,浑身不是处,只有站起来拉她。
她大妗跪得这样沉,贞观拉她不动,只得搬请救兵:
"阿嬷,你叫大妗起来--"
眼前的婆媳两个,各各在激动流泪。贞观心想:阿嬷其实最疼这个大媳妇,然而,上年纪的人有时反而是赤子的心情,就象现在:她外婆竟然是在跟她大妗撒娇-一
"阿娘,媳妇怎会有那样的心呢?"
"若不是--"
她外婆停停,又说:"你怎么欲丢我不顾了!"
"阿娘--"
"有什么苦情,你不能说的?"
"我若说了,阿娘要成全我!"
"你先说啊!你先说!!"
她大仅拭泪道:
"光复后,同去的人或者回来了,或者有消息,只有国丰他一直无下落;这么些年来,我日日焚香,立愿,祈求天地、神明庇佑,国丰若也无事返来……媳妇愿上净地,长斋礼佛,了此一身--"
连贞观都已经在流泪,她阿嬷更是泪下浑浑;她大妗一面给老人拭泪,一面说道:
"--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我当然要去,我自己立的愿,如何欺的天地、神佛--只是,老人面前,不得尽孝了,阿娘要原谅啊!"
她阿嬷这一听说,更是哭了起来,她拍着伊的手,嘴里一直说?br> "啊!你这样憨!你这样憨!!"
房内早涌进来一堆人,她二妗、三妗、四妗、五妗……
众人苦苦相劝一会,她阿嬷才好了一些,却又想起说道:
"不管怎样,你反正不能去;你若要去,除非我老的伸了腿去了;如今,我是宁可不要他这个儿子,不能没有媳妇,你是和我艰苦有份的--"
"……"
贞观早走出房门来,她一直到厨前外院,才扭开水龙头,让大把的水冲去眼泪;人世浮荡,唯见眼前的人情多--
贞观仆身水池上,才转念想着大妗,那眼泪竟又是滑潜而下--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22)
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22)
十二
十二的月色已经很美了,十三、十四的月色开始撩人眼,到得十五时,贞观是再不敢抬头来看!
大信去了十余日,贞观这边,一日等过一日,未曾接等他半个字--
这样忙吗?还是出了事?或者--不会生病吧!他的身体那样好--
到底怎样呢?叫人一颗心要挂到天上去!
真挂到天上去,变成无心人,倒也是好,偏偏它是上下起落无着处,人只有跟着砥砺与煎熬。
近黄昏时,众人吃过饭,即忙乱着要去海边赏月;上岁数或是年纪大些的,兴致再不比从前,只说在自家庭院坐坐,也是一样--
年轻一些的夫妇,包括她五妗和表兄嫂们,差不多都去,贞观原想在家的,谁知拗不过一个银蟾,到底给她拖着去。若是贞观没去,也许她永远都不能懂得,也许还要再活好久,她才能明白:心境于外界事物的影响,原来有多大!
再美的景致,如果身边少了可以鸣应共赏的人,那么风景自是风景,人相自是人相;人进不去风景里,其它水自水,月自月,百般一切都只是互不相干了?
与大信一处时,甚至在未熟识他的人之前,这周围、四界,都曾经那样盎然有深意;大信一走,她居然找不着旧有的世界了;是天与地都跟着那人移位--
看月回来,贞观着实不快乐了几天;到得十八这日,信倒是来了。
贞观原先还故作镇定的寻了剪刀,然而不知她心急呢,还是剪刀钝,铰了半晌,竟弄不开封缄,这下丢了剪刀,干脆用手来;她是连撕信的手都有些抖呢。
贞观:
一切甫就绪,大致都很好!
读了十六年书,等算也等到今天--报国有日
矣!
祖母的古方真灵呀!我那天起床,鼻子就好
了;最叫我惊奇的,还是知道你会做这样鲜味的汤
水!(以后可以开餐馆了!)
给你介绍一下此间的地理环境:
澎湖也真怪,都说他冬天可怕,仿佛露出个
头,就会被刮跑似的;那种风,大概连什么大诗人
都顾不了灵感,还得先要随便抓牢着什么,以免真
的"乘风归去"。
可能一切的乖戾,都挤到冬天发泄去了,平时
澎湖三岛,倒是非常温顺、平和,除了鸟啾和涛声
有点喧哗外,四周可是很谧静的,可惜地势平缓,
留不住雨露,造就不了黑山、白水、飞瀑、凝泉那
般气势;国画中常以一池清沁,勾出无限生趣,澎
湖就少这么一味!
刚来时,看到由咕栳石交错搭成,用来划界的
矮墙,很感兴趣;矮墙挡不住视界,却给平坦的田
野增添了无尽意思!
平时天气很好,电视气象常乱预测澎湖地区,
阴阴雨雨,笑死人呢!
贞观原先还能以手掩口,看到后来,到底也掌不住的笑出来;只这一笑,几天来的阴影,也跟着消散无存。
从前她看"牡丹亭",不能尽知杜丽娘那种--生为情生,死为情死的折转弯曲;她若不是今日,亦无法解得顾况所述"世间只有情难说"的境地--
情爱真有这样炫人眼目的光华吗?这样起死回生的作用;几分钟前,她还在冰库内结冻,而大信的一封信,就可以推她回到最温煦的春阳里。
信贞观连看了几遍,心中仍是未尽,正在沉醉,颠倒,银禧忽闯到面前来,他这两日,面部正中长一个大毒疮,不能碰不能摸,闹得她四妗没了主意,五路去求诊,西医不外打针,中医无非敷药草,怎知疔疮愈是长大不退。贞观看他红肿的额面,不禁说他:
"你还乱闯,疔仔愈会大了,还不安静一些坐着,看给四妗见到讲你!"
银禧这才停住脚,煞有其事说道:
"才不会!妈妈和阿嬷在菜园仔。"
"菜园仔?"
"是啊--"
银禧一面说,一面在原地做出跳跃的身势:"她们在捉蟾蜍!"
"捉蟾蜍--"
她看着眼前银禧的疔仔,忽然想明白是怎么一件事:蟾蜍是五毒之一,她阿嬷一定想起了治疗毒疗的古方来。--
"走!银禧,我们也去!"
她带他去,是想押患者就医;银禧不知情,以为是看热闹、好玩,当然拉了贞观的手不放。
贞观一路带着小表弟,一路心上都想:
银禧称大诺哪盖祖。谱约耗盖坠茫奖叨际侵斜砬祝氪笮攀潜淼苄郑胱约菏潜礞⒌埽攘看恢虼笮庞谒共恢怪劣选⒅模故乔兹耍值堋?br> 菜园里,她四妗正弯身搜找所需,她外婆则一旁守着身边一只茶色瓷罐,罐口还加盖了红瓦片。
"阿嬷,捉到几只了?"
她外婆见是她,脸上绽笑道:
"才两只,你也凑着找看看!"
?quot;两只还不够吗?"
"你没看他那粒疔仔;都有茶杯口那么大!"
贞观哦了一声,也弯下身子来找。未几,就给她发现土丛边有只极丑东西,正定着两眼看她;它全身老皱、丑怪,又沾着土泥,乍看只象一团泥丸,若不是后来见它会跳,差些就给它瞒将过去。
"哇!这儿有一只!"
她阿嬷与四妗听着,齐声问道:
"青蛙与蟾蜍,你会分别么?"
贞观尚未答,因她正伸手扑物,等扑着了,才听得银禧叫道:
"阿姊,蟾蜍比青蛙难看!"
贞观捉了它,近前来给阿嬷验证,一面笑说道:
"我知晓!青蛙白肚仔,这只是花肚仔!"
她四妗亦走近来看,二人果然都说是蟾蜍无错;她外婆于是举刀在它肚皮上一划,瞬时,蟾蜍的内脏都显现、见着了;
心、肺、胆、肝;她阿嬷在一堆血肉里,翻找出它的两叶肝来,并以利刀割下其中一叶;同时快速交予她四妗贴在银禧的疮疔上--
贞观这下是两不暇顾,又要看疗仔的变化,又要知道那少了半个肝的奇妙生物;她四妗因为把手按着贴肝,以致贞观根本看不清银禧的颜面,她只得转头来看另一边的状况:
她外婆自发髻上拔下针线时,贞观还想:伊欲做什么呢?不可能是要缝它的肚皮吧?!那蟾蜍还能活吗?当她往再看时,真个是目瞪口呆起来:她那高龄的外家祖母,忽地成了外科医生,正一线一针,将那染血的肚皮缝合起来;
"阿嬷--"
贞观惊叫道:"你缝它有用吗?蟾蜍反正活不久了!"
"不知道不要乱说--蟾蜍是土地公饲养的,我们只跟它借一片肝叶疗毒,还得放它回去!"
"它还能再生吗?我是说它的肝会再长出来?而且能继续活下去吗?"
她外婆正缝到最后一针来,贞观看伊还极其慎重的将线打了结,然后置于地上:
"你看!它很清醒呢!等一会你把它们全放到荫凉所在,自然还会再活!"
说着,因见银禧乱动,又阻止道:
"你看你!不行用手摸!"
贞观这才注意到那肝竟自贴着疔仔……
"阿嬷,谁教你这些?"
老人家笑道;
"人的经验世代流传啊--"
"阿嬷,要做记号么?或是绑一条线?若不以后怎知它死啊活?"
"只有它们都好好活跳着,银禧的疔仔才能完全好起来!你只要看银禧一好就知!"
啊啊!
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吗?两者之间,恩怨是如此难分;照说,剖腹取肝,这彼此双方都是敌对无好意的,如今倒反变做同生同死,攸息相关了?!
她捧起蟾蜍,认真的找着荫凉处,才轻放它们下来,想到银禧好时,它们也已是生动、活跳--就只想立时回到伸手仔,去给大信写信!
贞观还是在挽了外婆回房后,才再折回伸手仔,她握着笔管,直就写下:
大信:
男儿以身许国,小女子敬佩莫名!
"列女传"里说的:女子要精五饭,酒浆……
区区一碗面线,岂有煮不好的理?你大概不知情吧!
我十岁起,即帮我母亲煮饭,有一次,因为不知米
粒熟了也未,弄了一勺起来看,竟将热汤倾倒在身
上……
银禧颜面上长疔,祖母以古法给他疗毒,是取
下蟾蜍的肝来贴疮口,再过几日,该可以完全好
起!(蟾蜍还是我帮四妗抓的!)
你一定还关心那被割走肝叶的蟾蜍们!祖母却
说它们仍会再生;你相信吗?我是相信的!人类身
为高等动物,然而我们有一些生命力,是不及这些
低等生物的。小时候我抓螃蟹时,明明抓到手,而
它为了摆脱困境,竟可以自动断足而逃;小学时
期,我还看过校工锄土时,铲刀弄断了土中的一尾
蚯蚓,将它割做两小段,而那两小段,竟还是蠕动
不已,复钻入土中,又去再生、繁衍……
诸形相较,人类真成了天地间最脆弱、易伤的
个体了。
祝
好
贞观
(未完待续)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23)
贞观:
中秋快乐!
这儿的老百姓真厚礼,送来了两打啤酒,够大
家腰围加粗几寸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昨天也上街
笨手笨脚的买节礼,感想是:真有学问!
晚来与众兄弟共餐之,食前方丈,吃得胃袋沉
重兮兮的!
月色真好,可惜离家几多远,空有好月照窗
前;你那边怎样过的?
祝
愉悦!
大信
贞观:
来信收到,甚欢喜。
我上过生物课,知得蟾蜍的肝叶确可再生;真
如你所说的,在诸些大苦难里,惟有人最是孱弱如
斯,最是无形逃于天地;然而,做人仍是最好的,
佛家说:人身难得,只这难得二字,已胜却凡间无
数。
不能想象:你胆敢捉蟾蜍的样子,你们女生不
是都很怕蛇啦!青蛙、老鼠一类的?我们家最小的
么妹,十三岁,是姊妹中最凶的,有一次她洗身
时,在浴室内尖叫,我们都跑过去问究竟,她在里
面半天说不出话,后来才弄清楚,是只小老鼠在吃
水,我们说:你开门我们帮你提,她说她不敢动,
那我只好说要爬进去,谁知她大叫道:大哥!不行
啊!我没有穿衣服--。
这两天的风雨,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可怜它昨
天才种了一窗子花,经不起一夕猖狂,今晨红红,
绿绿,全倾倒在迷蒙蒙里;原指望它们能够长大、
茂盛,光耀我们那小门楣的!现在是五更天,窗外
是海,大海里有一张鼓,风浪大时,鼓也跟着起
哄,每晚就在窗口震耳欲聋,仿佛就要涌进来似
的,谁谓听涛?耳朵早已不管用了。
海里喧哗时,心里的一张鼓也跟着鸣应;不是
随即入睡,就是睡不着。明天再写!明天再写!
贞观:这两天甘薯收成,并且成甘薯签,
有一家阿婶和我们关系密切,我们供给她场地、水
电,整条路铺得雪白、雪白的,飘香十里。
你身边再有什么好书,寄来我看,如何?
大信
两封信是一起到的,贞观从黄昏时接到信,一直到入夜时分,自己回房关上门,犹是观看不足。第二天,她给他寄了书去,且在邮局小窗口,简单写了一纸:
大信:
书给你寄去,但是先说好,看过之后,要交心
得报告!
那个晒甘薯签的阿婶,一定有个女儿……对不
对?
与你说个传奇故事,却是极真实的;有个小学
同学的阿嫂,原是澎湖三六九饭店的女儿,她做小
姐时,因自二楼往下泼水,正好同学的大哥横街而
过,淋了个正着,他待要大骂,抬头见是女子,随
即收口;小姐亦赶下楼道歉,二人遂有今日。……
你要不要也去试试。(到附近走走?!)
祝
好运!
贞观
第六天,大信才有回音来到:
贞观:
书册收到,谢谢。
会的,会有心得报告的!但是要怎样的报告
呢?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懒者在清风过
耳之际,品茗,阅卷,一下给他这么个严肃任务,
紧张在所难免,太残忍了!最近花生收成,整天常
不务工业,帮他们挖花生,分了一些,吃都吃不
完。
花生田一翻过,绿色的风景就逐一被掀了底,
东一块,西一块,土黄色的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的。
你猜得对!那家阿婶是有个女儿,可惜只有七
岁!哈!
刚才接到家里么弟的信:大哥,近来好吗?最
近我的成绩不太好,可是老师说作文写得很好,叫
我写了拿去比赛--
老么才升四年级,每天只要担心:习题没写,
跑出去玩,会不会给妈妈发现。多好!他还有个笑
话:老师叫全班同学写日记,他拿了么妹的去抄,
众人笑他,他居然驳道:我们是一家人,过的当然
是同样的生活…………
也不知我小时候,有无他这样蛮来的?
顺便问一句:泼水之事有真么?
大信
看了半天,也无提到他有无去那个地方,贞观不免回信时,特意询及:
大信:
再十天,就要去台北了,是大舅自己的公司,
我和银蟾一起,算是有伴。
台北是怎样一个城府呢?不胜想象的;"礼
记"说--积而能散,安安而能迁--我希望自己
可以很快适应那地方的风土、习俗!
这两日正整理衣物、杂项的,有些无头绪。那
个地方,你到底去了没有?
贞观 匆匆
过了六、七天,大信又来一信:
贞观:
十月四日,种下一亩芥蓝菜,昨天终于冒出芽
来,小小、怯黄色的芽,显得很瘦弱、娇嫩的。(隔
壁人家的萝卜,绿挺茁壮的呢!)头二天,一直不
发芽,急得要命,原来是种子没用沙土覆盖着,暴
露在外所致。
生命成长的条件是:1.黑暗2.水3.温度4.爱,
太亮了,小生命受不了的!
看到种下去的希望发了芽,心里很愉快,哪一
天,这些愉快能够炒了来吃,才是好呢!
那个地方早就去了;我还多带了一把雨伞!……
贞观已经忍不住笑出来,这个人,这样透灵,这样调皮--
--不过,不妨给你个机会教育:不可信之女
子,勿以私情媒之,使人托以宗嗣。知道吗?
你就要上台北了吗!真是叫人感奋的事!台北
有乌烟瘴气,有长长的夜街,有一下三个月的雨
季,但是住久了也会上瘾的!因为台北有台北的情
感!
虽说这样,还是要叮你一句:台北天气会吃人
的!请多保重!
即况
顺遂!
大信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24)
为作最后的流连,为了与情似母亲怀抱的海水告别,贞观乃于晚饭后,悄悄丢下众人,走来海边。
今晚之后,她又是异乡做客,往后这水色、船灯,也只有梦里去寻了!
从前去嘉义,去台南,心中只是离别滋味,再不似今番的心情!
她就要去台北了,台北是她心爱男子的家乡,她是怀抱怎样的虔诚啊!人生何幸,她可以遇着似大信这般恢宏男儿。
啊啊!!台北;台北的宽街阔巷,台北的风露烟云;又生疏又情亲的城郡啊,一切只为了大信在彼生长--
船坞泊船处,有人正检修故障的发电机;他那船桅杆上,挂着小小收音器,黑暗之中,贞观不仅听着歌声,还亮眼能见那船肚里的电石光火:
青春梦,被人来打醒,
欢乐未透啊,随时变悲哀!
港边惜别。天星似目泪;
--
那人随着歌韵,咿唔乱哼起,贞观亦不禁仰头来看视:
天际果然有星光点点!天星真的是离别时的眼泪吗?贞观尚自想着,哪知眼泪就此落下襟来;今夜她这样欢喜不抑,谁想还是流泪了;是与这片海水的情深呢!抑或那歌词动人酸肠?
其实一念及大信,是连眼泪都只是欢喜的水痕和记号;而世间的折磨与困厄,竟因此成了生身为人的另一种着迷。
回来时已经九点正,她踏进外婆内房时,才看清屋里有客!
是前邻黄家一个阿婆,来找老姊妹说话的;贞观和银蟾直站在墙角一旁,听半晌才知道:是说的她家孙媳妇的不是:
"--老大嫂,你也知情的,从前要担一担水,得走三里、五里的去挑,一滴水都是一滴汗换的;如今水源方便了,算是现在的人命好,命好也要会自己捡拾呀!有福要会惜福,她不是!每次转开水道龙头就是十来分,任它水流满池再漏掉,我教她:抹肥皂时先关起,欲用再开,她竟然不欢喜--"
她外婆劝伊道;
"哎,也是少年不识事,只有等你慢慢教。"
"我教她要听吗?才讲两句,就躲在房里不吃饭,还得男人去劝她,当初欲做亲时,我就嫌过了,他阿公还说是:肩缩背寒,终非良妇。谁知阿业他自己爱,好了,如今无架抬交椅,自己知苦了!"
"……"
"早就与他说过,娶着好某万事幸,娶着歹某万世凝。他就是不听,哎,也是他的命!--"
她外婆又劝了一回,黄家阿婆才心平气顺,拿起手拐欲走,贞观和银蟾两人直送伊回得黄家,才又折转回内房。
二人一回房里,齐声笑道:
"啊哈,阿嬷今日做了公亲!"
"什么公亲?!"老人家眯眼笑道:"前人说:吃三年清斋,不知他人的家内事。还不是给伊吐气出闷而已!"
伊一面说,一面自箱橱里抽出个漆盒来。贞观极小时候,几次见过这方盒,都只是随眼一瞥,并不知得匣中何物;她这下是看着老人如此慎重、认真,一时也顾不了更换睡衣,人即踊身近前,来与银蟾同观看。
匣盖才开启,贞观两人同时要啊的叫出声,她看过母亲颈间戴有个玉锁,她也看过琉璃子阿妗的胸前佩个玉葫芦,但是她不曾看过近百件的大小玉器,全贮放一起的状况!
玉的钮扣、玉的莲蓬、玉帽花、玉簪头;最大的一件是雕着金童玉女的佩坠,如火柴盒大小,镂刻极细,只见金童正弹腿踢毯子,玉女在一旁拍手而观;最小的是个玉刻石榴;贞观不能想象,多久年代,身怀怎样绝艺的匠人,才得以雕下这颗玉石;整粒石榴,只有释迦籽一般大小,却是浑圆、落实,尤以它的前萼与后端序状,全部详尽,细微,教人看了,要拍案惊奇起来。
其他如壶、瓶、桃、杏,都只有小指头大,也是无一不玲珑。
"阿嬷--"
银蟾再忍不住说:"你还有这许多压塌箱底的宝贝,怎么我们全不知?"
老人正伸手捡出匣中的两块玉佩,除了金童玉女外,另一个是鸳鸯双伴图;两件都是极娇嫩的青翠色,且是透空的镂花;伊将佩坠先置于掌上,再分头与贞观二人说是:
"本来等出嫁才要给你们,想想现时也相同;明天就去台北了,也不能时常在身边……"
这一说,房内的气氛整个沉闷起来,贞观看着银蟾,银蟾望着贞观,两人互视一会,才合声劝老人道:
"阿嬷,你也去啊!人家大舅、大伯几次搬请你去住!"
老人一听,倒是笑起来:
"我还去?那种地方,没有厝边头尾来说话;走到哪里都是人不识我,我不识人,多孤单呀!"
贞观可以想知:那种人隔阂着人的滋味,然而为了大信,人世即使有犯难和冒险,也变做进取与可喜了!
"好了,你们免劝我;这两件随你们爱,一人拣一件,挂在身躯,也象是阿嬷去了?quot;
银蟾一听说,先看了贞观一眼:
"你爱哪项?"
贞观道是:
"你先拿去,剩的就是我的!"
"其实你的我的一样,我就眼睛不看,随便拿一个!"
银蟾这一落手,抓的正是鸳鸯。
"哈!金童玉女是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取近了来给贞观戴;贞观身上原就挂有金链子,银蟾趁此身势,附着她耳边悄说道:
"我知道你爱这个,刚才我看你多看了它好几下--嗯,好了!"
银蟾的头凑得这样低,几乎就在她颈下,贞观任着她去,自己只是静无一言。
她看着她微蜷的发,和宽隆的鼻翼--一银蟾到底是三舅的女儿,这样象三舅……正想着,银蟾忽地停下来,
抬头看她:
"你看什么?"
"看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大?!"
二人遂笑了起来;这一笑,彼此的心事都相关在心了。
一直到躺身在床,贞观还是无倦意,她不由自己摸一下颈间的玉,又转头去看窗边:
灯已经熄了!她在黑暗中看出屋外一点微光隐隐;啊,长夜漫漫,天什么时候亮呢?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25)
十三
台北住下三个月了,贞观竟是不能喜爱这个地方;大信每次信上问她:你喜欢台北吗?她就觉得为难;是说是说不是,都离了她的真意思--
贞观:
你们住的那条巷子,从前做学生时我常走的;
就是学校对面嘛!(学校对面为什么有那么多巷
子?)
那里有一家川菜馆,从前我们常去的;另外张
博云齿科那边底巷,从前住个老画家,他喜欢在学
校下课钟响时,在巷口贴张纸条,写着:请来吃午
饭!我因为没去过,到现在还分不清他是真请客
呢,还是生意奇招?
从阿仲他们宿舍一出来,向右拐,即是化学馆,
馆上二楼第三个窗子,是我从前做实验的地方!
另外夜间部教室向操场的北面,有条极美妙的
小路径,两旁植着白桦木,你是否已发现?
再附上《台北观光指南》乙册,它还是我托妹
妹买好寄来,(老妹真以为我这样思乡呢!)希望
于你们有用。
邮差来收信了,简此!
大信
贞观:
连着几封信,如此认真的给你简介台北,怎知
真的就想起家来;长这么大,还不曾这般过呢!
"昨夜幽梦忽还乡"--谁人做这样呕人的诗
句?昨晚倒真的做梦回台北呢!兴冲冲要去找你,
哪知才走到巷口,就醒了过来!懊恼啊!
现在是五更天,窗外的海挑着万盏灯火,起伏
摆荡,却又坚定明洁,沿着海湾曲线,遥遥相衔;
今晚月色沉寂,海天同色,看不出是浮在海面的渔
火,还是低垂的星饵,在引诱欢聚的鱼群?
台北可好?
大信
贞观每接到这类的信,心里总是惘惘然,不知怎样回他的好;大信是此方人氏,台北有他的师亲、父老,它于他的情感,自是无由分说;他是要贞观也跟他一样能感觉这种亲!
虽说未曾明讲,然而大信的这份心思,贞观理当相领会;偏偏她所见到的台北人,不少是巧取,豪夺;贫的不知安份,富的不知守身……
因为夹有这层在中作梗,以致贞观不能好好思想台北这个地方,她只好这般回复大信--"现在尚无定论呢!等我慢慢告诉你--"
银蟾就不同了;二人同住在宿舍里;是阿仲帮她们找的一间小公寓,贞观下班后,即要回来,银蟾却爱四处去钻窜,以后才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星期假日里,贞观躲着房间睡,银蟾却可以凭一纸台北市街图,甚至大信寄来的纸上导游,自己跑一趟外双溪或动物园。
这日星期天。
贞观睡到九点方醒,抬头见上铺的银蟾还一床棉被,盖得密集集--
她于是叠上脚去推她,一面笑道:
"长安游侠儿还不出门啊?"
阳历十二月,台北已是凉意嗖嗖的;银蟾被弄醒,一时舍不下棉被,竟将之一卷,团围在身上,这才坐起笑道:
"你说的'侠'字有待斟酌;因为这一路上,也无什么打抱不平的事?quot;
贞观却是自有见解:
"也不一定要落那个形式啊!我觉得:若是心中对曲直是非的判断公允,清正,也驼聪榔怀苏猓幌雷只鼓苡懈玫慕馐吐穑?quot;
说了半天,二人又绕回到老话题来;银蟾先问道:
"大伯和琉璃子阿姆,不时叫我们搬过那边住;你到底怎样想呢?"
怎样想--
当初要来台北,她四妗一步一叮咛,叫二人住到她娘家,即大信家中;她外婆和众人的意思则是:自己母舅,阿伯,总比亲戚那里适当!
这住到外面来租屋税厝,还是最不成理由的做法;怎么知道后来竟是选着这路--
决定这项的,尽是贞观的因素;她最大的原因是:这里离弟弟宿舍,只一箭之地;
当然也还有其他;她不住大舅那里,是要躲那个日本妗仔:伊正热着给她做媒,对方是个日本回来的年轻医生,贞观见过二次,觉得他一切都很好!可是从她识事以后,她就有这样的观念--很好的人或物,也不一定就要与己身相关啊!它可以是众人大家的,而彼此相见时,只是有礼与好意!
不住大信家则完全是情怯;怎么说呢?她对他们的往后,自有一份想象;因为有指望,反而更慎重了--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26)
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萧丽红
(七)
想来这些个,银蟾都知道在心,所以情愿跟她;贞观这一想,遂说道:
"住那边,住这边,反正难交代;说来还是这里好,离阿仲学校近,三弯二拐,他可以来,我们可以去。"
银蟾道:
"我心里也这样想呢!可是昨天上班,大伯又叫我去问,当着赖主任和机要秘书面前,我也不好多讲,只说再和你商量,有结论就回他!"
贞观笑道:
"我是不搬的!看你怎么回!"
银蟾眼波一转,说是:
"你怎么决定,我反正跟你,总没有一人一路的理……"
贞观听她这样说,因想起年底前银桂就要嫁人,姊妹们逐个少了,人生的遇合难料!……心里愈发对眼前的银蟾爱惜起来。
这次北上,二人还先到盐水镇探望银月;她抱着婴儿,浑身转换出少妇的韵味,贞观看她坐在紫檀椅上,一下给她们剥糖纸,一下又趿鞋出去看鸡汤……她的小姑,大嫂前后来见人客,进进、出出的,三人想要多说几句贴心话,竟不似从前在家能够畅所欲言。
"贞观--"
"阿月--"
"你们去台北;什么时候,大家再见面?"
贞观尚思索,银蟾已经快口回道:
"什么时候?就等银桂嫁--"
银月问话时,原是期待幸福的心情,怎知答案一入耳,反而是另一种感伤:亲姊妹又得嫁出一个,而今尔后,再亲蜜亦不过是外姓人家妇--
贞观这一转思,真个想呆了;却听银蟾唤她道:
"咦!你着了定身法啦?"
贞观只将枕头堆叠好,人又软身倒下,这才一面拉被子盖,一面说:
"那边日期看好没有?"
银蟾一时不知她指的何事:
"你说什么?"
贞观干脆闭起眼,略停才说:
"银桂她婆家呀!"
"原来说这项--"
银蟾说着,也将被子拉直,人又钻入内去:"银桂尚未讲,这两日看会不会有信来。"
贞观见她躺下,不禁说她道:
"难得你今儿不出门!!"
银蟾本来盖好被了,这下又探头道:
"喔!你真以为台北有那么好啊?可以怎样看不倦?quot;
"可不是?三妗说你:离开家里这些时,也不心闷;天天水里来,山里去,真实是--放出笼,大过水牛公。"
银蟾笑道:
"刚来是新奇,现在你试看看!"
"怎样了?"
"我也不会说,反正没什么!啊,这样说台北,大信知道要生气!"
她说着,吐一下舌头,忽的跳下床来:
"我感觉楼下有信,我去看看!"
当贞观再看到银蟾时,她手上除了早点,还握的两封信:
"谁的?"
"你猜!"
贞观不理她,就身来看--封是银桂的,一封则是大信;银蟾见她一时没行动,于是笑道:
"你是先看呢!还是先吃?"
贞观骂道;
"你这个人--"
说着,踏下地来,只一纵身,即掠走其中一封;银感Φ溃?br> "刚才我也是多问的!当然是先看,看了就会饱,哪里还用吃!"
贞观笑道:
"你再讲,拿针把你的嘴缝起来。"
当下,一人一信,两人各自看过,贞观才想起问道:
"银桂怎么说?"
"是十二月廿八,离过年只有一、二天,银桂叫我们跟大伯说一声,提前两日回去。"
"一下请了五天假,大舅不知准不准呢!"
"反正还有个余月,到时再说!嗯,不准也不行啊!有些事情是周而复始的,以后多的是机会,有些可是只有那么一次,从此没有了;以后等空闲了,看你那里再去找一个银桂来嫁?quot;
"话是不错,可是银蟾,大舅有他的难,他准了我们,以后别人照这么请,他怎么做呢?"
"这--"
"暂时不想它,到时看情理办事好了;不管请假不请,我相信大舅和银桂都不会怪我们的。"
这日下班前,琉璃子阿妗打电话给贞观。她早在日本之时,即与自己丈夫学得一口流利台湾话,贞观从她那腔句、语气和声调,理会出--生身为女子,在觅得足以托付终生,且能够朝夕相跟随的男人之后的那种喜悦--你是汉家儿郎,我自此即是生生世世汉家妇。
"贞观子吗?quot;
她习惯在女字后面加上个子;贞观亦回声道:
"是的,阿妗,我是贞观。"
"银蟾子在身旁吗?你们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我不知哇;银蟾也在,阿妗要与伊说吗?"
"先与你说,再与伊说;今天是你大舅生日,阿妗做了好吃物,你们要来啊,下班后和大舅坐车回来!阿妗很久没见着你们了!"
贞观想了一想,只有说好;对方又说:
"大舅爱吃粽仔,阿妗今早也都绑了,不知你们有爱吃么?"
"有啊!阿妗怎么就会包呢?"
"去菜市场跟卖粽仔的老人学的,你们快来啊,看是好吃,不好?"
话筒交给银蟾后,贞观几次看见她笑;电话挂断后,贞观便问她:
"你卜着笑卦了?只是笑不停?"
银蟾笑道:
"琉璃子阿姆说她连连学了七天,今天才正式出师,怎知前头几个还是不象样,都包成四角形,她怕大伯会嫌她!"
"那有什么关系?四角的,我们帮她吃!"
"我也是这样说!"
说着,下班铃早响过,贞观正待收拾桌面,忽地见她大舅进来;二人一下都站了起:
"大伯!"
"大舅!"
"好,好,她跟你们说过了吧?!大舅在外面等你们!"
家乡里那些舅父,因为长年吹拂着海风,脸上都是阳光的印子;比较起来,反而是这个大舅年轻一些;他的脸,白中透出微红,早期在南洋当军的沧桑,已不能在他身上发现;然而,兄弟总是兄弟,他们彼此的眉目、鼻嘴,时有极相象的--
坐车时,她大舅让银蟾坐到司机旁边,却叫贞观坐到后座:
"贞观,你与阿舅坐!"
贞观等坐到母舅身旁,忽地想起当年父亲出事,自己与三舅同坐车内的情形--舅舅们都对她好;因为她已经没有父亲。
"贞观今年几岁?阿舅还不知哩!"
"廿三了--"
"是--卅八年生的;彼时,阿舅才到日本不久,身上没有一文钱--"
贞观静听他说下去,只觉每个字句,都是血泪换来:
"那时的京都不比此时,真是满目疮痍,阿舅找不到工可做,整日饥饿着,夜来就睡在人家的门前……到第六天,都有些昏迷不知事了,被那家的女儿出门踏着,就是琉璃子--"
贞观想着这救命之恩,想着家中的大妗,啊,人世的恩义,怎么这样的层层叠叠?
"彼时,……琉璃子还只是个高中女学生,为了要跟我,几番遭父兄毒打,最后还被赶出家门,若不是她一个先生安顿我们,二人也不知怎样了,也许已经饿死……她娘家也是这几年,才通消息的--"
贞观的泪已经滴出眼眶来,她才想起手巾留在办公桌内未拿……于是伸手碰了前座的银蟾一下,等接住银蟾递予的时,才摸出那巾上已经先有过泪。
"大舅,你们能回来就好了,家里都很欢喜--"
车子从仁爱路转过临沂街,这一带尽是日式住宅,贞观正数着门牌号,一放眼,先看到琉璃子阿妗已迎了出来,她身边竟站了那个瘦医生和阿仲。
"贞观子,银蟾子,"
她一口一声这样唤着她们。贞观第一次在家中见到她时,因为大妗的关系,对她并无好感,以后因为是念着大舅,想想她总是大舅的妻小,总是长辈,不看大舅,也看众人,逐渐对她尊存;然而今夜,大舅车上的一番话,听得她从此对她另眼看待,她是大舅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她们一家的恩人……
"阿妗-一"
下车后,贞观直拉住她的手不放,银蟾的态度亦较先前不同;日本妗仔上下看了贞观好一会,才回头与她大舅道:
"贞观子今晚穿的这领衣衫真好看!"
一时眼光都集到贞观身上,银蟾于是说:
"我的也好看啊,阿姆就不说?!"
日本妗仔笑呵呵道:
"夸奖是要排队,有前后的,阿姆还没说到你嘛!"
她说话时,有一种小女子的清真;贞观看着她,心里愈是感觉:她是亲人--
回到屋内,贞观问弟弟道:
"你是怎么来的?"
阿仲看一眼身旁的医生,说是:
"是郑先生去接我!"
日本妗仔笑道:
"是我请开元去接阿仲;啊,大家坐啊!"
长形的饭桌,首尾是男、女主人;银蟾示意阿仲坐到姊姊身旁,她自己亦坐到贞观对面,这一来,郑开元就被隔远了。
每一道菜端出时,贞观都看见她大舅的欢娱,谁知粽仔一上桌,他忽然变了脸色;贞观低下头去,却听他以日语,对着琉璃于阿妗斥喝着--
贞观听不懂话意,却听日本阿妗极尽婉转的予他解释:
"喔,他们也不是客,不会误会的……多吃几个不也相同,下次我知道绑大粒一些……好了,你不要生气--"
她一面说,一面不断解开粽叶,然后三个粽子装做一碟的,将它送到每个人面前。
贞观这才明撩--她大舅是怪伊粽仔绑太小,象是怕人吃的样式。
"阿舅,阿妗初学,小粒的才容易炊熟,而且台北人的粽仔就是这么一捻大,不象台南的粽仔,一个半斤重。"
她弟弟亦说:
"是啊,一个半斤重,也有十二两的……从前我住大姨家,什么节日都不想,想的只是端午节;吃一个粽仔抵一个便当!"
席间众人,包括她大舅在内,都不禁笑了起来。饭后,众人仍在厅上闲坐,日本妗仔已回厨房收碗盘,贞观趿了鞋,来到里间寻她。
水台前,她仍穿着银丝洋服,颈间的红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系了围裙,贞观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浓黑的发譬上还有一支金锭,一朵红花,真个又简单又繁华。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27)
"阿妗--"
她嘴里正哼着"博多夜船"的日本歌,听贞观一唤,人即转身过来;
"怎么厅里不坐呢?这里又是水又是油的!"
贞观径是来到跟前,才说:
"阿妗,银丹得等何时才回来?我们真想要见她!"
银丹是琉璃子阿妗与她大舅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他们夫妇欲回国时,银丹的日本祖母把伊留了下来,说是等她念好高等学校再去--
"银丹子吗?本来说好明年六月的,阿妗又担心伊的汉文不行,回来考不上这里的大学。"
正说着,只见银蟾亦走了来;贞观问她道:
"阿仲还在吧?!你们说些什么?"
"郑先生问他,十二两的粽仔,里面到底包的什么?"
琉璃子阿妗听说,不禁好奇问道:
"真有那么大的粽仔?"
"有啊,我在台南看过!"
日本妗仔想着好笑起来,又道银蟾:
"阿仲说包什么呢?"
"包一只鸡腿,两个蛋黄,三个栗子,四朵香菇,五块猪肉--啊,南部的人真是豪气!"
回来时,琉璃子阿妗要郑开元送他们,贞观客气辞过,谁知这人说是:
"我反正顺路,而且小简也休息了!"
小简是大舅的司机;贞观心想,真要坚持自己坐公车回去,倒也无此必要!
这一转思,遂坐上车来;阿仲在前,她和银蟾在后,车驶如奔,四人一路无话,直到新生南路,阿仲学校的侧门方停。
阿仲下了车,又道再见又称谢;阿仲一走远,瘦医生忽问二人道:
"小姐们要去看夜景吗?"
要啊,当然要--贞观心想:总有一天,她要踏遍台北的每条街衢,要认清台北的真正面貌,但是要大信陪在身旁才行;她要相熟台北,象大信识得她的故乡一样!
郑开元一直转望着她们,是真要听着答案;贞观伸出手,黑暗中扭了银蟾的手臂一下,银蟾这才清清声喉,回说道:
"不行啊,我们爱困死了!"
贞观:
昨晚表演了一出"月下追周处",今晨起来时,人
有些眩晕,且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叫人不禁要念起辣
椒煮面线来。
别急!别急!刚才收到你的信,看过之后,果然春
暖花开,鼻塞就此好起;不信吗?要不要打赌?(准是
我赢你输!)因为十分钟前,才奕了一盘好棋。
其实赢了棋,也不一定代表这人神智清醒;从前我
陪老教授下棋,他这样说过我--这个人,不用心的;
这不正是庄子"天地"篇说的--德人者,居无思,行
无虑?
阿仲也和你们去十八罗汉洞?我还以为他只会拿书
卷奖,(书呆奖呢?!)照片看到了,那么一堆人,要
找着你,委实不容易:最前头的两个就是大舅和琉璃子
阿妗?
那个地方,从前我可是去过的;是不是有一线吊桥,
走起来人心惟危的,还要抱着石壁走一段?
祝
愉悦
大信
贞观:
今晚昏头醉脑的,(我猜我的酒量很大,但偶而只
取一瓢饮!)正是难得的写信良机,虽然今晨才寄出一
信。
这个月本来有假可以回台北,但是想想:三、五日
不成气候,干脆集做一处,到年底时,正好十来天,就
去海边过年如何?我一直想知道你从来是怎样过的;台
北这几年变得很多,再不似小地方可以保住旧俗。
你说家乡那边,上元仍有"迎箕姑"的旧例,为
此,我特地找了释义来看,果然有记事如下--吴中旧
俗,每岁灯节时,有迎箕姑或帚姑之类事。吴俗谓正月
百草俱灵,故于灯节,箕帚,竹苇之类,皆能响卜。--
从上项文字,不仅见出沿袭的力量,更连带印证了血缘
与地理;萧氏大族原衍自江苏武进(即兰陵郡),吴中
亦指的江苏,可敬佩的是:他们在离开中原几多年之
后,这其间经历了多少浩劫,战乱,而后世的子孙,你
们故乡的那些父老,他们仍是这般缅怀,牵念着对邑地
的一切!我们民族的血液里,是有一种无以名之的因
子;这也是做中国人的神气与贵重。
你农历廿六回去吗?我还不很确定呢,反正比你慢
就是:海边再见了。
祝
新年快乐!
大信鞠躬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28)
十四
银月则早她们一天到;贞观二人只才踏进大门,就已经感觉:家有喜庆的那种闹采采--
银月身穿艳色旗袍,套一件骆驼绒外衣,正抱着婴儿在看鸡鸭;贞观一近前,放了提袋,伸手先抱过她怀中的婴儿;婴儿有水清的眼睛,粉红的嘴,有时流出口涎,贞观在他的团圆脸上啄了一下,才以手巾替他揩去:
"喔--喔--喔,叫阿姨,叫阿姨!"
银月理一下衣襟,一面笑道:
"早哩!才有二颗牙齿;等他会叫你,还是明年的事呢!"
婴儿的双目里,有一种人性至高的光辉,贞观在那黑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形象:她正掀着鼻子,亲爱他天地初开的小脸--
"你们再不到,银桂的脖子都要拉长了;大伯他们后天才回来吗?"
"大舅是这样交代。"
"坐那么久的车,累了吧?!刚才我还去车站探了两次。"
"没办法,车班慢分;姊夫呢?"
"他明天才到!咦,银蟾不见了!"
银蟾原来先将行李提进屋内,这下又走出前庭来与她争抱婴儿;
"你好了没有!抱那么久,换一下别人行不行?老是你抱,他都不认得我这个阿姨--喔,小乖,阿乖--"
婴儿闪一下身势,却是哭了起来;银赡手脚忙乱的又是拍,又是摇:
"莫哭啦,乖乖啦,阿姨疼喔!"
银月见儿子哭声不止,只得自己上前来抱了回去,一面叹道:
"从前听阿嬷说--手抱孩儿,才知父母时。现在想起来,单单这句话,就够编一本册了;乖啊乖,妈妈疼,妈妈惜!"
说着,姊妹相偕入内,来见众人;这样日子,贞观母亲自是返家帮忙,母女、姊妹相见,各各有话,直说到饭后睡前才住。
当晚,除去银月带着囝仔不便,其余五姊妹又都挤着一间房睡;为了讨吉祥,还牵了银山的小女儿过来,凑了六数。银杏转眼十七、八岁,已上了高二,正当拘谨,静默之时,问一句才答一句;其余两对,竟然灯火点到天明,四人亦说话到天明;喜庆年节,向来不可熄灯就寝,灯火一直让它照着,从日里到夜里,从夜里又到日里,真个是连朝语未歇,也是没睡好,也不知哪里来的,就有那么多的话要说--
第二天,举家亦是忙乱,直到三更才睡下,寅时三更,贞观惺松着两只眼,卷了棉被,回外婆房里,才进门,差些给房中一物绊倒了。
是一小炉炭火,在微黯的内房里,尽性烧着;银蟾却是忽出去,忽进来,也不知乱的何事:
"这是做什么--"
贞观说她道?quot;虽然阿嬷怕冷,她棉被里反正有小手炉,你这下弄这个,不怕她上火?我今早还听见她咳嗽呢!"
她说这话时,银蟾刚好走到小炉前,正要蹲身下来;火光跳在她的脸上,是一种水清见底的表情;贞观这才看明白:原来她手中拿的两粒橘子--
"是要弄这个,你也不早讲!"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本来都躺到床上了,因为嘴于睡不着,想着吃橘子,才剥一半,忽的想起这一项,就赶到灶下,搬了小烘炉起火--"
烤的橘子,说是吃咳嗽;贞观儿时吃过,也不知是真有效呢,抑是时候一到,自己好起,反正滋昧好,吃过之后就要念念不忘了--她看银蟾将橘子置人炭火中,又以灰掩好,果然不多久,空气中就扬开来一阵辛气香味。
屋子里,整个暖和和起来;贞观看视着炭火,薪尽火传,薪尽火传,顿时觉得再无睡意。
银蟾本来与她同坐床沿,此时豁的一下站起身来要出去;贞观问道:
"几点了,你欲去哪里?"
银蟾回头与她笑道:
"咦!只烤两个怎么够,我们也要吃啊,菜橱里还有好几个,我都去把它搬来!"
五、六只橘子全烤完时,已是天亮鸡啼;二人一夜没睡,愈发的精神百倍;银蟾望着房里多出来的一堆红黄皮囊,不禁笑道:
"昨儿我们推着阿嬷起来吃时,我看她并不很清醒:这下她若起床见着这一堆,一定吃一惊,以为自己一下真吃那么多--"
贞观笑着骂她道:
"你还说,你还说;没咳嗽的,比咳嗽的吃得还多,真是天地倒反!"
二人说过,亦盛了盆水,洗面换衫;直到交了巳时,男家已到门前迎亲,贞观等人,陪着母、妗、姨、嫂给姊妹送嫁,直送到学甲镇;中午还在男家吃了筵席,等回到家里,都已经黄昏了。
不知是感伤呢,抑或疲累,晕车,贞观的人一进门,就往后直走,来到阿嬷内房,摊开棉被,躺身就睡。背后,银蟾尚着的三时半高跟鞋,咯咯跟进来问道:
"你不吃晚饭啊?今儿前院、后头,同时开了几大桌;你就是不吃粒,也喝些汤--要不要,若是要,我就去与你捧来!"
贞观拿被蒙脸,说是;
"你让我睡一下。"
银蟾道:
"你这一睡,要睡到天亮的--"
"天黑天亮都好!"
"可是--"
"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要先躺一下,有什么好吃的,你就留着不会?!"
银蟾终于出去了;贞观这一睡,真个日月悠悠,梦里来到一处所在,却是前所未见--
只见大信的人,仍是旧时穿着,坐在田边陌上唱歌;贞观问他:
"你唱的什么啊?"
大信那排大牙齿咧开笑道:
"我唱校歌呢!"
"骗人,这不是望春风?"
?quot;望春风就是校歌;校歌就是望春风!"
他说到最末一个字,人已经站起来跑了;贞观追在后面要打他,怎知脚底忽被什么绊住了,这一跌跤,人倒醒了过来--
她睁眼又闭起,伸手摸一下床、枕;另外翻换了个身势来睡。
这次要结结实实困它一困?不是吗?梦里千百景,之中有大信!她心里一直这样惦念他!
然而--
一直到她饥肠辘辘,辗转醒来,竟是梦是梦儿再无做一个。
贞观恨恨离床,起来看了时钟,哇,三点半了,怪不得她腹饿难忍!
银蟾在她身旁,睡得正甜;也不知给她留了什么?只好自己摸到灶下来--
厨房倒是隐约有灯火,贞观几乎远远即可见着,也不知谁人和她同症状,这样半夜三更的,还要起来搜吃找食!
她这这想着,也只是无意识,等脚一跨入里间,人差些就大叫出来:
"--是你!"
大信坐在一个小矮凳上,正大口的吃着米粉,她四妗则背过身,在给他热汤。贞观是到了此时,才真正醒了过来:
"我没想到会是你!"
看她惊魂未定,大信的一口米粉差些呛着咽喉,他咿唔两声,才说句;
"我也是没想着--"
她四妗把汤热好,返身又去找别项,一面说:
"贞观这两日未歇困,今儿晚饭也没吃,先就去睡;咦,你吃什么呢?谁人收的这一大碗杂菜……一定是银蟾留给你--"
贞观早坐身下来,先取了汤匙,喝过一口热汤,这才问大信道:
"你几时到的?外面这么冷--"
大信看着她,笑道:
"坐夜车来的,到新营都已经两点半了,旧小说里讲的--前无村,后无店,干脆请了计程车直驱这里,不然又得等到天亮--"
"谁起来给你开的门?"
"三姑丈!"
贞观乃笑道:
"四舅一定吃一惊!"
大信亦笑道:
"可不是,只差没和你一样叫出声罢了--"
二人这样款款谈着,只是无有尽意:厨房人夜以后,一向只点小灯;贞观望着小小灯火,心中想起--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来。
当下吃过宵点,、只得各自去歇息不提。
到得第二天,贞观一觉醒来,脑中还是模糊不清,也说不出昨晚的事是幻是实。
她就这样对镜而坐半天,手一直握的梳子不动,看镜里的一堆乱发,正不知从何处整理起--
冷不防银蟾自身后来,拿了梳子一顺而下,一面说是:
"我给你梳好看一些;大信来了。"
话本来可以分开前后讲的,偏偏银蟾将它混做一口;贞观不免回头望一下床铺,原来她阿嬷早不知几时出房去了,难怪银蟾胆敢说得这样明--
"你看到了?"
"是啊;一大早起来,就见着他的人--"
银蟾只说一半,忽的眼睛亮起来?quot;咦,不对啊,你这话里有机关;你看到了?……好象他来的事,你老早知道在心,且已经见过了……到底怎样呢?你不是现在才起床?"
贞观不回应;银蟾又说:
"喔,我知道了,相好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贞观骂道:
"你要胡说什么了?"
"你先别会错意--"
银蟾嘻嘻笑道:"我是说,要好的人,心中打的草稿都会相象;连打喷嚏都会拣同一个时呢!你信不信啊!哈!"
头早就梳好了,贞观起先还想打她一下,后来却被银蟾的话引得心里爱笑,又不好真笑出来,只得起身拿了面盆出来换水。
不想就有这个巧,偏在蓄水池边就遇着大信,二人彼此看了一眼,大信先说道:
"小女孩子早啊!"
贞观一听说,拿起水瓢将手指沾水,一起甩上大信的身,问道:
"你这样叫我,什么意思?"
大信并不很躲,只略闪着身,笑说道:
"昨晚你那睡眼惺松,还不象小女生吗?愈看愈象了,哈,今晨我还有个更重大的发现,你要听么?"
贞观佯作不在意;
"可听可不听!"
大信又笑:
"你的额头形状叫美人尖,国画上仕女们的一贯特征,啊,从前我怎么没看到?"
贞观弯身取她的水,也不答腔,心里却想.
你没看到?大概眼睛给龙眼壳盖住了--
大信又说:
"说实在,你昨晚看到我,有无吓一跳?"
"才止吓一跳--"
贞观的头正探向水缸,脸反而转过来望大信,是个极转折的身势:"我还以为自己做梦呢!真真不速之客!"
大信笑道:
"我吓你一跳,你可吓我十几跳:看到你穿睡衣,我差点昏倒--"
架在她腰旁的盆水早满了,贞观头先未注意,因为顾着讲话,手一直不离水瓢仔,这时一听说,只恨不得就有件传奇故事里的隐身衣穿,好收了自己的身,藏将起来。她丢下水瓢,三伐作二步的,很快跑掉--
卅这一天。
女眷们大都在厨房里准备除夕夜的大菜,以及过年节所需的红龟、粒粽。
贞观乱哄哄的两头跑;因为小店卖的春联不甚齐全,她母亲特意要她三舅自写一副,好拿来家贴:
"门、窗、墙后、家具等项,都可以将就一些,大门口的那副,可是不能大意;对着大街路,人来人去的,春联是代表那户人家的精神啊!"
她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事有大小,她都在心里分得极详细。不止她母亲,贞观觉得,举凡所见,家中的这些妇人:她大妗,阿嬷等等都是;她们对事情都有一种好意,是连剪一张纸,折一领衣,都要方圆有致,都要端正舒坦。
春联的事,本来是她弟弟做的,不巧她二舅昨日网着十尾大鲈鱼,因念着从前教贞观姊弟的那位小学导师极好,且又逢着年节,她母亲就拣出几尾肥的,让阿仲送去。
贞观来到这边大厅,见大信正和她三舅贴春联,她三舅见是她,手指桌上折好的一副说道:
"早给你们写好了;你母亲就是这样,平仄不对称的不要,字有大小边的不要,意思不甚好的不要,墨色不匀的不要,人家卖春联的急就就写,哪里还能多细心?你回去与她说,阿舅写她这一副,红纸丢了好几刀,叫她包个红包来!"
贞观一面摊了春联来看,一面笑说道:
"别项不知,要红包这还不简单!回去就叫妈妈包来。"
舅、甥正说着,却见她三妗提一只细竹提篮进来,叫贞观道:
"你来正好,我正要找人给你们送去;这个银安也是爱乱走,明明跟他叮过,叫他给三姑送这项!"
她母亲不会做红龟仔,贞观从小到大,所吃的粒粽,全是母舅家阿嬷、阿妗做好拿去的;她三舅因看了提篮一眼,说她三妗道:
"你不会多装一个篮仔啊?从前说是还小,如今可都是大人了;阿仲昨日站我身边,我才看清楚他都快有我高了;十岁吃一碗,廿岁也叫他吃一碗啊?你弄这几个,叫他们母子一人咬几口?"
她三妗讪讪有话,看看大信在旁,倒也不说了;贞观替她分明道:
"阿舅,三妗昨晚还与妈妈说要多装一篮子,是妈妈自己说不要的!伊说:我们几个,愈大愈不爱吃红龟仔,再要多拿,可要叫伊从初一直吃到十五了,……现时,红龟仔都是伊一人包办!"
她三舅这才不言,却听大信与她三妗说是:
"银安刚才好象有人找他,大概不会很快回来,这个我来拿好了--"
他说着,望一下贞观,又道是:"刚才,我还听见贞观说要包红包!"
她三舅、三妗听着,都笑了起来;贞观只笑不语,拿了春联,跟在他身后就走。
二人走至大街,大信忽问她:
"你知道你自己走路好看吗?"
贞观低头道:
"说什么呀,听不懂!"
"你还有听不懂的啊?还不是怕多给一个红包!"
"你真要吗?我不敢确定红包有无,我只知道家里的红纸一大堆!"
大信说不过她,只好直陈:
"古书上说:贵人走路,不疾不徐……你走路真的很好看!就是行云流水嘛!"
贞观笑道:
"你再怎么说,红纸也只是红纸。"
到家时,她母亲正在红桌前,清理她父亲神位上的炉灰,见着大信笑道:
"你来了就好,方才我还到门口探呢,阿仲去先生那里,还未回来,我是等他回家,准备叫他过去请你来吃年夜饭。"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29)
大信看一眼贞观,笑说道:
"哪里要他请,不请自来,不是更好?"
说着,她母亲找出大小碟子,来装粒粽,又叫贞观道:
"这里有浆糊,你趁现在闲,先将春联贴起来!"
春联是除了大门口外,其他后窗、米瓮、水缸、炉灶、衣橱,都要另贴的小春联;小春联不外乎春字和吉祥话,是由她母亲向市街店里去买。
首先贴的大门,就是她三舅写的那副。贞观搬了椅子,由大信站上去,她在下面摊浆糊,再一款款,逐次递予他。
她母亲的人心细;前些年,她认为贞观姊弟还小,这贴门联的事,每年都是她亲自搬椅子上去的,因为怕别人贴不平,或者贴歪……是到这两年,她知得贞观行事,也才放心交她。血脉相续,贞观深知:自己亦是这样的细心人!她从不曾见过大信贴纸,然而她还是完全托付。实在也只是她对他的人放心。
门窗都妥,剩的家私这些。贞观找一张"黄金万益"的,贴在柜橱,找几张"春"字的贴水缸、灶旁,最后剩一张印着百子图的"百子千孙",大信问她:
"这张贴那里呢?"
"后门。"
大信见她这样百般有主张,说道:
"其实不该贴后门!"
"那你说呢!要贴哪里适当?"
"这款字样,应该贴一张到全国家庭计划推广中心去!"
贞观忍笑道:
"谁说的?我看哪里都不要贴,要贴就先贴你的嘴!"
贴好春联,才看到她弟弟回来;贞观问道:
"你去那么久!老师怎样了?"
阿仲说是。
"很好啊,他说他好几年未见着你,叫你有时间去坐坐!"
大信在旁问道:
"咦,你们怎么同一个老师呢?又没有同班?"
贞观笑道:
"我毕业了,阿仲才升五年级,老师又教到他们这一班来。"
她弟弟忽问她。
"阿姊,你记得我第一次给你送便当的情形吗?"
"记得啊!"
她五年级,他三年级;第一次给她送便当,阿仲不知该放在窗口,就直接走进教室里,那时候,全班正在考试,贞观正在算一条算术题--
阿仲自己笑起来:
"方才老师就在说,我三年级时,他已经对我有印象;因为我把便当拿到你面前桌上,还叫了一声--姊姊,大概很大声吧!而且你坐在第一排;老师说:看我极自在的走出教室,他当时很突然,因为他严格惯了,又是教导,全校学生都怕他。"
弟弟真的是可爱--贞观想起他这个趣事来:他幼稚班结业时,全校五班一起合照,阿仲在分到那张二、三百人的大照片时,因费了好久才找到自己,天真的就在头上折了一下做记号,只怕往后也这般难找--她想着又问他道:
"你拿进去给我,是真不知窗口能摆,还是怕便当丢掉?"
"我看窗口一大堆的,是担心叠高倾倒,又怕你找不到!"
正说着,银安和银定兄弟进来。那银安是个大块头,六尺四寸高,长得虎的背,熊的腰,走到哪里,人家都知道是三舅的儿子,因为是活脱一个影子:
"啊哈,大信,你还坐着不走呀,你没看见贞观那个样子?"
贞观听说,望一眼大信,便直着问银安道。
"我什么样子了?"
银安不说,将脸一沉,先扮个怪模样,这才笑道:
"要赶人走的样子啊!银定,你说是不是,我们一进来就看见了!"
银定不似父兄魁梧,眉目与她三妗,更是十分象了七分,然而还是生的一副好身量,好架势;他乜一只眼睛,笑道:
"我不敢说,贞观会骂我!"
贞观笑道:
"我真有那样凶,你们也不敢这般冤枉我!真是阿嬷说的:巷仔内恶--只会欺负近的。"
银安拍额道:
"哇!落此罪名,怎生洗脱……银定,你怎么不去搬请救兵,快把银蟾叫来--"
银定笑道;
"叫别人也罢罗,叫她?她是贞观同党,来了也只会帮她!"
说了半天,银安才道是:
"大信,你知道贞观刚才为什么那样吗?她那眼睛极厉害,一看就知我们来与她抢人客--家里是要我们过来请你回去吃年夜饭;这下得罪了她,才把我们说成这样;我说她要赶人,是赶的我们,不是指你喔!"
大信笑道:
"在哪边吃,不都一样?我都与伯母说好了呢!怎么更改?"
银安道:
"三姑吗?没关系,我来与她说--"
银安未说完,她母亲正好有事进来,笑着问道:
"你要与阿姑说什么?不会是来拉人客吧?"
"正是要来拉人客!"
"那怎么好?!阿姑连他明早的饭都煮了。"
"---"
说到后来,兄弟二个亦只有负了使命回去;当下,贞观众人陪她母亲、二姨吃饭,言谈间,极力避免提到惠安表哥;他早在两个月前飞往美国,继续深造。贞观对他的印象愈来愈坏,因看着她二姨孤单,对惠安的做法,更是有意见。
饭后,众人回厅上坐,独是贞观留下来收桌子;她一只碗叠一只碗的拿到水槽边,待要卷起衣袖,却见着银蟾进来:
"吃饱未?"
银蟾道:
"吃饱又饿了!等你等到什么时候?"
贞观正洗着大信吃过的那只碗,她一边旋碗沿,一边笑问银蟾:
"等我怎样的事?"
银蟾将手中的簿页一扬,说是:
"这项啊!去年给你赢了一百块,这下连利息都要与你讨回来!"
"掀簿仔"是她们从小玩的;过年时,大人分了红包,姊妹们会各各拿出五元来,集做一处,再换成一角,贰角,五角,壹圆不等的纸钞,硬币,然后分藏于大本笔记里,然后你一页,我一页的掀,或小或大,或有或无,掀着便是人的--
贞观笑她道:
"哦,原来你有钱没处放,要拿来寄存,缴库呢,这还不好说?"
银蟾亦笑道:
"输赢还未知,大声的话且慢说!--一人五十好不好?我先去换小票!"
"慢!慢!慢--"
贞观连声叫住她:"你没看到这些碗盘啊?要玩也行,快来帮忙拭碗筷。"
二人忙好出到厅前,正看见她大舅带的琉璃子跨步进来:
"大舅,阿妗!"
"大伯,阿姆;"
"哥啊,小嫂--"
众人都有称呼,独独大信没有,匆忙中,贞观听见他叫阿叔、阿婶,差些噗哧笑出。
她大舅看看四下,又与她母、姨说是:
"还以为你们会回去;那边看不到你们,我就和她过来看看;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能在家里过年,心内真是兴奋。"
她母、姨二人,齐声应道:
"是啊--"
她大舅遂从衣袋里拿出几个红包,交予琉璃子阿妗分给众人;银蟾是早在家里,即分了一份,剩的贞观和她二个弟弟以及大信都有;她日本妗仔要分予她母、姨时,姊妹二个彼此笑道:
"我们二个免了吧!都这么大人还拿--"
日本妗仔将之逐一塞入她们手中,笑说道:
"大人也要拿,小人也要拿;日本人说的:不要随便辜负人家的好意--"
说着,只见她大舅又摸出两对骰子,且唤阿仲道:
"谁去拿碗公?阿舅做庄你们押,最好把阿舅衣袋里的钱都赢去--"
大碗是贞观回厨房拿来的;这下兄妹、姊弟、舅甥和姑嫂,围着一张大圆桌娱乐着,除夕夜这类骨肉团聚的场面,差不多家家都有,本来极其平常的,以贞观小弟十七、八岁的年纪,念到高三了,犹得天天通车,在家的人来说,根本不能自其中感觉什么;然而象她大舅这类经过战乱、生死、又飘泊在外卅年的心灵来说,光是围绕一张桌子团坐着,已经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了。
(未完待续)
***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30)
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萧丽红
(八)
几场下来,贞观见他不断的吆喝着,那神情、形态,竟是十五、六岁少年。
大信是与阿仲和一家的,贞观自然和银蟾合伙,两下都赢了钱,银蟾忽地问她:
"这骰子是谁人发明?"
"不知道,大概又是韩信吧!所有的博局,差不多是他想出来娱乐士兵。"
大信一旁听着,笑说道:
"不对了,独独这一项不是,是曹植想出来。"
才说着,又见银城和银安兄弟进来;他们是来访贞观母亲与二姨:
"二姑、三姑,阿嬷等你们去玩'十胡'呢!说是:牌仔舅等你们半天了!"
姊妹两个笑着离座而起,临走叮了贞观一些话;她大舅还叫琉璃子道:
"你也跟水云她们回去,阿娘爱闹热!"
三人一走,贞观和银蟾亦换过小桌这边来起炉灶,把位子让给银安他们;簿子才掀两回,银城已偕了大信过来:
"哇,大信,贞观供了土地婆,正在旺呢,你没看到钱快堆到她鼻尖?我们还是看看就好!"
贞观笑道:
"是啊,你还是少来!我这里有一本韩信的字典呢!"
正说着,银蝉也找来了,三人重新来掀,忽听银城问大信道:
"你要听贞观小时候的故事吗?"
"好啊!"
"她小时候,家里小叔叔喂她吃饭;嗯,七粒鱼丸的事你已经知道,再换一个来说--"
贞观已隐约看见簿页下面透着微红,正是一张拾圆券,她的手举在半空,还是不去掀,却骂银城道;
"你的嘴不酸啊?我也替你酸!"
银蟾却笑道:
"怎样?怎样?要说就说呀!"
银城笑道:
"你慢高兴,连你也有份!"
这一讲,众人倒反而爱听了;银城说道:
"贞观五岁时,不知哪里看来人家大人背小孩,回来竟去抱了枕头,要二婶与她绑到身背后--"
贞观起身要止,已是来不及,只见银城跳开脚去,一面笑,一面说:
"--银蟾看见了,当然也要学;一时家里上下,走来走去,都是背着枕头权充婴儿的小妈妈--"
银蟾早在前两句,就追着银城要捶;贞观却是慌忙中找不着鞋,只得原地叫道:
"银蟾,快打他,快打他!"
从头到尾,大信一直在旁看着,贞观等趿了鞋,要追银城时,回首才看清大信已笑得前俯后仰,眉目不分了。
大信在初三那天即回台北;贞观则一直在要住到初九才罢休。
初七这晚,她陪坐在外婆房里,都已经十点了,老人仍无睡意;
"阿嬷,你不困吗?"
老人望着她和银蟾,说是:
"只再一天,你们又要走了;阿嬷就多坐一时,和你们多说几句。"
伊说着,牵起贞观二人的手,往自己脸上摩着;贞观在抚着那岁序沧桑的脸,忽地想到要问:
"阿嬷,你会饿吗?"
老人尚未应,银蟾以另只手推她道:
"会啊会,你快去弄什么来吃,菜厨里好象有面茶。"
老人也说:
"给银蟾这一说,我才感觉着了;就去泡了来吃也好。"
贞观听说,返身去了厨房,没多久,真端来了三碗面茶;二碗在手,另一碗则夹在两手臂靠拢来的缝隙里;当下祖孙吃着点心,却听银蟾道是:
"只是吃吗?好久没听阿嬷讲故事!"
贞观问她道:
"我再去前厅给你搬个太师椅来坐不更好?"
银蟾于是扮了个鬼脸;她阿嬷倒笑道:
"才吃这项,也不好即时入睡,阿嬷就说个短的--寒江关樊梨花,自小老父即与她做主,订与世交杨家为媳。可是梨花长大,看杨藩形容不扬,又是面黑如炭,其貌极陋,心中自是怨叹。等阵前见过薛丁山,心下思想:要嫁就要嫁这样的人。为此,移山倒海,上天入地的倾翻着,薛丁山因她杀父杀兄,看她低贱,才有每娶每休,前后三遍的故事。"
"后来呢?"
"后来是圣旨赐婚,加上程咬金搓圆捏扁的,才正式和合;在她挂帅征西凉,大破白虎关时,逢着守将杨藩,正是旧时的无缘人;梨花下山时,手中有各式法宝,身上怀的十八般武艺,在她刀斩杨藩,人头落地时,杨藩有血滴到她身上,怨魂乃投入梨花胎腹中,未几,樊元帅阵中产子,在金光阵里生下个黑脸儿子,就是薛刚?quot;
贞观问道:
"就是大闹花灯那个?"
"杨藩即是薛刚的前世业身,投胎来做她儿子,要来报冤仇;以后薛刚长大,上元夜大闹花灯,打死殿下,惊死高宗,致使武则天下旨,将薛氏一家三百余口,满门抄斩--"
这样寒冷的夜里,台北的大信在做什么呢,他或许读书,或者刻印;他走那日,还与贞观说下,要再刻一个"性灵所钟,泉石澈韵"的章给她。
这样因果相循的故事,呵呵,可惜了大信怎么就听它不到--
第二天,各家、各户又忙着做节礼,因为初九是天公生,即佛、道两家所敬拜的玉皇大帝;贞观到入晚才回家来睡,为的明日又得早起上台北。
交十二点过,即属子时,也就算初九了,敬拜天公,是要愈早愈好,因为彼时,天地清明;贞观在睡梦里,听得大街隐约传来鞭炮声,剥、剥两响,天公生只放大炮,不点连珠炮,为的神有大小,礼有巨细;没多久,她又听见母亲起身梳洗,走至厅前上拜天地的窸窣响声;未几,她大弟弟亦跟着起来。
贞观知道:阿仲是起来给母亲点鞭炮;伊的胆子极小的,看阿仲点着,还得捂着耳朵呢;从前父亲在时,这桩事情自是父亲做的,一个妇人,没了男人,也就只有倚重儿子了。--
大信在这样天公生的子夜里,是否也起来帮自己母亲燃点大炮的引线呢?贞观甚至想:
以后的十年、廿年,她自己亦是一家主妇,她要按阿嬷、母亲身教的这些旧俗,按着年节、四季,祭奉祖先、神明;是朱子治家格言说的--祖宗虽远,祭祖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
有那么一天,她也得这样摸黑起来参拜天地、众神,她当然不敢点炮竹--一贞观多么希望,会是象大信这等情亲、又知心意的人,来予她点天公生的引信啊!
(未完待续)
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31)
十五
六十一年七夕,刚好是阳历八月十五日,上午十点,贞观还在忙呢,办公室的电话忽地响起来;银蟾在对桌那边先接了分机,她只说两声,就指着话筒要贞观听;贞观一拿起,说是:
"喂,我是--"
"贞观,我是大信。"
"啊,是你--"
"昨天傍晚到家的,你有空吗?"
"怎样的事?"
"晚上去看你好吗?"
"不是有台风要来!"
"不管它,我母亲说我一回来就带个台风回来。"
二人在电话里笑起;大信又说:
"我七点半准时到,除非风雨太大!"
挂下电话,一直到下班,贞观只不住看着窗口,怕的风太大,雨太粗;回家后,两人还一起吃了饭,等贞观洗身出来时,已不见银蟾;这样的台风天,不知她要去哪里?
其实,又何必呢,她与大信,至今亦无背人的话可说;贞观喜欢目前的状况,在肃然中,有另一种深意--大信从前与廖青儿好过,促使他们那样热烈爱起的,除了日日相见的因素外,还有少年初启的情怀--那种对异性身心的好奇与相吸。
大信因为有过前事,以致贞观不愿她二人太快进入情的某一种窠臼;她心里希望他能够分野:他待她与廖之间的不同,她是要他把这种相异分清楚了,再亲近她--
大信不仅知道她的意思,他更要贞观明瞭:我今番与你,较之从前与那个人的好,是不一样的……精神是天地间一种永恒的追求!
二人因为都持的这类想法,遂是心照不宣起来。除了这些,大信其实还有苦情。
他现在身无所有,虽说家中偌大产业,然而好男不吃分家饭,他有自己做人的志气。
大信原先的计划,是放在深造一途,怎知半路会杀出个贞观来;所有人生的大选择,他都在这个时候一起碰上。
贞观是现在才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继续进学校,她要是也能出去,一切也就简单,好办;大信是骄傲男子,他是要自己有了场面了,再来成家--如今给她承诺吗,这一去四年,往后还不知怎样;不给她承诺,别人会以为他的诚意不够;贞观再了解他,整件事情,还是违了他忠厚本性--
然而,以他的个性,也绝没有在读书求进,不事生产的时刻,置下妻小,丢与家中养的……剩的一条路就是:再下去的五年感情长跑!
男子卅而立不晚,可是到时贞观已是廿八、九的老姑娘,生此乱世,他真要她不时战兢,等到彼时?这毕竟是个动荡的时代啊!
所有大信的这些想法,贞观都理会在心的。更有一项是她还了解:感情不论以何种方式解释,都不能有拖累和牵绊。--
想来想去,贞观还是旧结论:
如果她是好的,则不论过去多少时间。相隔多少路程,他都会象那本俄国小说说的--即使用两膝爬着,也要爬回来。
不是吗?在这样一个大风雨夜里,他仍然赶了回来;不仅是鹊桥会,牛郎见织女;不仅大信是七巧夕夜生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就相逢在这个美丽的日子里。--
门铃响时,贞观的心跟着弹跳了一下,多久未见着他了,过年到现在,整整六个月;她理一理裙裾,也来不及再去照一下镜子,就去开门了。
门甫开,大信的人立于灯火处;明亮的灯光下,是一张亲切、想念的脸--
"请进来。"
大信不动,笑道:
"银蟾不来列队欢迎吗?"
"很失礼--"
贞观佯作认真道:"银蟾出去了;不过我可以先搬椅子给你这儿坐着,等她回家你再入来。"
她说完,回身要搬,大信已经跳过门槛来了,二人回客厅坐好,大信又探头出窗,说是:
"从前,我们都在对面吃饭的,真是--重来已非旧裙履。"
贞观端来一杯茶,先放在他面前,这才笑道:
"你真要感慨,也还不止这些!"
"你说呢?还有哪些?"
贞观坐在他对面,两手的食指不住绕圆圈,想想说是:
"你自己才知呀,我怎么知道呢!"
她说着,笑了起来,大信见此,也只有笑道:
"对啊,我还想:怎么你不及早住到台北来,要是从前你也住这里--"
"欲怎样?"
"就可以天天给你请客了!"
二人说不到廿分钟的话,大信已经提议出去:
"我们到学校走走好吗?"
"--"
贞观无言相从,随即进房去换件红、白细格洋装,心里欢喜他这种坦荡与光明;临出门时,她才想起有雨,遂又拿了雨伞。
学校就在巷口正对面,贞观为了找弟弟,曾经几次和银蟾来过,然而那种感觉都不似今晚有大信在身边!
大门口,进出的人不断;大信则是一跨入即有话要说:
"虽说毕业了,奇怪,感觉上却没有离开这里,不时做梦会回来,你说呢!"
贞观笑道:
"是这里的记忆太多,所以灵魂舍不得走;我祖母说的,灵魂会认得路,人入睡以后,它会选个自己爱的地方,溜溜飞去,不到要醒时,它也是不回来。"
大信笑道:
"你这一说,我倒是恍然大悟了,我是人毕业,灵魂未毕业。"
二人又是笑,经过校钟下,大信又说;
"刚进学校时,我们都希望有天能敲这钟一下,四年下来,也没如愿。"
"可以拿小石子丢它一下呀!"
"好象…………有些野蛮!"
走过椰林,大信忽地停下来;
"你看这些树!!白天我来过一趟,看到工友爬楼梯上去给它们剃头,做工友有时还比做学生好,因为四年一到,不必马上离开。"
台风天的天气,象一把极小的刀,划过肌肤,皮下同时灌入大量的水质;人浸在凉意里,也就变得通体透澈。二人走过操场,因看见前头有集训班的队员小步跑来,大信乃道:
"你听见他们哼歌吗?要是再年轻一些,我也跟他们唱了!"
贞观笑道:
"是啊,年轻一些;也不知你有多老了?!"
大信其实已轻轻哼起:
"思啊想啊起,落雨洗衫无地披;
举出举入看天时--"
贞观忽说:
"我正想送你一张唱片呢,怕你那边地老天荒的。"
"好哇,我那边只有一张唱片,我只带那么一张去!"
两人同时意会出某一桩事来:
"你要送怎样的唱片?"
"你带去的是什么样的?"
也是在同时,答案象雨点敲窗,象风打着身子的拍击有声:
"怀念的台湾民谣?quot;
停了好久,似乎再无人说话;一路上不断有练跑的人擦身而过,贞观静走一程,才感觉雨又下起;台风天的雨,是时有时无的。
她撑开伞,才看到身旁的大信置怕遥徽馊四靡话押谏远。纠匆话淳涂沙牌穑床恢耸裁吹模鋈蛔鞴制鹄础S暧掠螅笮诺娜嗽谟曛校』故敲芎献拧?br> 贞观无声将伞移过他的头上方,女伞太小,她的右肩和他的左肩,都露出伞的范围,然而,相识这么久以来,二人还不曾有过这样挨近的时刻。
水银灯下,贞观望着他专注修伞的脸,忽想起几日前他寄给她的那本"长生殿";书的后两页,有他所写"礼记"昏义篇的几个字--敬慎重正而后亲之--好笑的是他还在旁边加了注解:经过敬谨、隆重而又光明正大的婚礼之后,才去亲爱她,是礼的真义。
有的人是习惯作眉批,有的则只是信手写下,更有的是喜欢某一句话时,身边因只有那本书,就拿它记着了;然而大信都不在这些之中,他是绕个弯,在表白自己心意--
想着,贞观倒记起:"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的句子;她相信,今晚之后,人世于他们;都有另一层新意和气象。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32)
第二天。果然是个飞沙走石的日子;银蟾一早起,看看窗外,说是:
"这样天气。怕不是要放假吧??quot;
贞观昨晚十点回家,一进门,她已经睡了,这下逮着自然要问:
"昨晚你去哪里了?刮风下雨的还乱跑!"
"和那个郑开元出去呀!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出现的时间不对!"
"他哪时来的?怎么我不知!"
"你人在浴室,我骗他说你和朋友出去,他本来还要坐一下,我只好说我头疼,这一来,他只得带我回去拿药;嘻嘻,药包全在这里!"
银蟾将青纸包的药剂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对准字纸篓丢进去,又说是:
"这人其实也是不能嫌的--你很难说是他哪里不好;可是世间事又常常这样没道理可说!唉,一百句作一句讲,就是没缘。"
贞观说她道:
"哪有你说的这么复杂?他是大舅、阿妗的朋友,自然是我们一家的人客,有时间来坐坐、说话,也是常情;你不可乱说!"
"既然这样,下次他来,你再不必拿我作挡箭牌!"
"我跟他没话说啊;每次他讲什么,我都只是笑一笑,我是怕他难堪。"
她日本妗仔在过年前后,看到她和大信一起的情形,大概明白了什么,自此,贞观不会常有遇着郑开元的巧合了;倒是那人偶而会来闲聊,还告诉贞观这么一句话;我今年卅了,走过一些地方,也见过一些人,可是我所认识的女孩中,没有一个你这样的类型--
银蟾又问道:
"你心当然是光明,可是他怎么想法,你知么?quot;
"还不失是个磊落的人,其他的就与我们不相干了。"
吃过早点,贞观又换了衣服,出来见银蟾还不动,说她道:
"你还坐啊?都要迟到了!"
银蟾本来是缩着一只脚在看报纸,给她一催,只得站起说是:
"跟你说放假你不信,我打电话问大伯--"
她的话尚未说完,人已走向话机,然而当二人的眼神一相会,银蟾忽作悟状道:
"好,好,我去换衫,三分钟而已!"
她是从贞观的眼里知会意思:别人或者放假也罢!我们可是自己,是自己还能作旁观啊?你就是不去看看,坐在这里反正不放心;办公室那边的档案,资料也不知浸水没有--
二人从出门到到达,一路真的是辛苦、患难;计程车开进水洼里,还差些被半空掉下的一块招牌击中。连那车都还是站在风雨中,招了半个小时的手才拦到的。公共汽车几乎都停驶不开;下车后,银蟾还被急驶而过的一辆机车溅得满裙泥泞。
偌大的办公室,自一楼至三楼,全部停电,贞观自底层找到最上,只看不到她大舅,问了总机才知是去业务部门巡看灾情和损失。
没电没水,一切都颓废待举的,电话却仍然不断;五个接线生才来一个,贞观二人只得进总机房帮忙。中午,琉璃子阿妗给众人送来伊自做的寿司,又及时打出一通时效性的国际电话,到午后三点,一切的狂乱回复了乎静,众人又清洗淤泥,待百项完妥,才分道回家。
贞观本来却不过琉璃子阿妗,要跟伊回临沂街吃晚饭,怎知银蟾说是:
"你去好了,我这身上下,不先回去洗浴,也是难过,就别说吃饭了。"
琉璃子阿妗拉她道:
"阿姆那里也有浴室,还怕你洗啊?"
"洗是洗,衣服不换等于没洗;阿姆的内衣外衣,也无一件我能穿!"
说半天,二人最后答应明日下班去一趟,日本妗仔才放她们回住处。
一回来,贞观还去洗了脸,银蟾却连脱下的凉鞋都不及放好,就栽到床上睡了。二人衫未换,饭未吃,蒙头睡了它一场,也不知过去多久--
贞观忽地自睡梦中醒来,象借尸还魂的肉身,象梦游症状的患者,脑中空无一物的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她一直睡眼朦胧的走到大门前才住。
贞观的脚步一停,人就站住了门扇前看。其实她整个心魂还是荡荡悠悠的,她根本还在睡的状态未醒;大门是木板的原色,房东未曾将它上漆;门扉正中有个圆把手,贞观看了半下,仿佛醉汉认物,极尽目力之能;奇怪呀,那镀铜的圆圈如何自己会转,真的在转啊--她"啪"的一声,开启了门。
是连自己都不很相信的--而这眼前景况所给予人的惊异与震撼,大到足以令醉汉醒酒;因为她看到大信站在面前:
"啊,是你--"
不仅他吓着她,是她也吓着他。
"你--"'
看他说不出话来,贞观笑道:
"怎么你不按门铃?"
"我先摸了把手,才要按门铃,你已经开了呀!"
贞观这才相信她外家阿嬷的话无错!灵魂真的会飞;身心内有大事情时。三魂七魄会分出一魂二魄赶赴在前,先去与己身相亲的另一具神魂知会,先去敲她性灵、身心的窗--
刚才她睡得那样沉,天地两茫的,却是大信身心内支出来的魂魄,先奔飞在前,来叫醒她;他的魂自然识得她的。灵魂其实是任性的孩子,每每不听令于舍身,它都拣自己爱去的地方去--
他于她真有这样的亲吗?在这之前,她梦过大信在外的样子和他在台北的老家,这两处她都未曾去过,灵魂因此不认得路,极尽迂回的,才找着他。
"你……不大一样呢!怎么回事?"
"才起来;三分钟以前,还天地不知的!莫名其妙就起来开门--"
大信看一下腕上手表,叫道:
"我到门口时已经七点半了;哇,老天,你还未吃饭?走吧!顺便请你喝柠檬水。"
"不行哪!得等我洗了身……"
"好啊,我就在这里看月色!"
户外的天井,离的浴室,约有十来尺,贞观收了衣物,躲入浴间,一面说:
"对不起,罚你站;银蟾在睡觉,我很快就好了。"
十分钟过,贞观推开浴室的门,看到大信还站在那里;她换了一身紫底起小白点的斜裙纱洋装,盈盈走向大信,笑言道:
"有无久等?"
"有!"
"怎么办?"
"罚你吃三碗饭!"
二人才出门,大信开始管她吃饭要定时,而且只能多吃不能少吃;
"一餐吃,一餐不吃的,胃还能好啊?巷口这么多饭馆,你可以包饭啊!"
"--"
贞观一路走在他身边,心内只是满着;大信从来不是噜嗦、琐碎的人,他的一句话是一句话……
吃过饭,二人又往白玉光走;白玉光隔着校园团契一条街,只要出巷口几步,即可走到;贞观脚履轻快,却听这人又说:
"你那边没唱机,怎么不叫阿仲动手做一个,电机系的做起来,得心应手--"
"--"
"学校活动中心,还排有学生练琴的时间,你可以叫阿仲替你去登记……"
什么时候,大信变得这般爱说话了?贞观一直到跟他坐上冰果室二楼的椅子,心下才想明白:是亲爱一个人时,人就会变得这番模样--
刚才进来时,她是跟着他身后,贞观见着他英挺的背影和肩膀,只觉世事的一切,都足以相托付;他穿一件深蓝长裤,青色布衫……这样刺辣辣的配色,也说不出它好看、难看。
这人反正只将时间花在思考与研究,他哪有时间逛街,好好买它一件衣服?
二人面对面喝完果汁,大信始将他手上的大牛皮袋弄开,自内取出一小一大的装订册子来,且四四正正,将之放于她面前:
"这是什么?"
"你看啊!"
贞观动手去翻,原来是他手刻的印谱:
"从高中开始,刻的图章、印鉴,全收在这本大的上面--"
"--"
"小的那本是班上的毕业纪念;我刻了稼轩词,戳盖于上,化学系的同学,一人一册……你说好不好呢?"
"--"
贞观点着头,一页掀过一页,掀到后来,忽地掩册不语了;
大信忙问:
"你--怎么了?"
贞观抬起眼来,又快乐又惆怅的望了大信一下,说是:
"我不要再看下去了……"
"为什么?"
"再看,就不想还你了!"
"哈-一"
大信抚掌大笑道:"你别傻了,本来拿来就是要送给你的!"
贞观的心一时都停跳了,血潮一下涌至其上;她停了半晌,才又问:
"那你自己……不是没有了?"
"我还有一本--"
贞观的头低下去又抬起来:
"它这么好……怎么谢你?"
"谢反正是谢不完,那就不要谢了--"
大信说这话时,眼睛是望着她的;在这几秒钟内,二人的眼神会了个正着。……
是短短的一瞬间里,贞观懂得了前人何以有--地不老,情难绝--的慨叹;她移了视线,心中想的还是大信的形象。
啊,他的鼻子这样端正,厚实,他的两眼这样清亮;天不可无日月,看相的说:眼为日月,是日月不可不明;眼神黯者,不好,眼露光者更不好,因为两者皆败事;心术不正的人,是不可能有好眼神的,好眼神是;清澈而不迷蒙,极光而不外露。……另外还有他的嘴,哈,这么大的嘴,吃一口抵三口;贞观不禁笑了起来:回家后,就画一张阔嘴男孩的漫画,等他回澎湖再寄给他--
"你笑什么?"
"不与你说!"
"君子无不可说之事;其实你已说,你的眼睛这样好,天清地明的,什么都在上面?quot;
"啊--啊--啊--"
贞观举手捂眼,然后笑道:"不给你看了。"
却听大信笑她:
"你还是没藏好!哇,看到鼻子了,也看到嘴巴;你的嘴巴这么小,怎么吞七个丸子?"
贞观迭的收了手,眨目笑道:
"吞七个九子也不稀奇!有人能塞一只鸡呢!"
"哦--"
大信称奇道:"真有这样大嘴的人吗?"
他这样说着,大概知道贞观说的自己,倒也"呵呵"不住的;
"你去过故宫吗?"
"无!"
"这个月排的是古玉展,我想去看,你要不要也去?"
"好啊!君子如玉,当然要去!"
大信笑道:
"那--星期天我来接你;你几点起?"
"五点!"
"五点?--"
大信咄声道:"彼时,鸡还未啼呢;台北的鸡也跟人一样晏睡晏起的--"
贞观原意是开他顽笑,这下坦承道:
"没有啦,我是骗你的--"
"呵呵--"
大信说得笑出来:"我知道!"
贞观手上正拿的一串锁匙,有大门的,房间的,办公桌的,铁柜的;她哦的一下,将锁匙链子整个荡过去,轻打了大信的手背;大信缩着手,装做被打痛,等望一眼贞观的表情,马上又好笑起来。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33)
十六
贞观:
透早就去赶飞机,机场老是有一堆人,好象坐飞机不要钱的样子;临出门,祖母还这样问我: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呢?我只好说:下个月再看看--老人家就很欢喜了。其实,真要回台北那样频,薪饷袋干脆写:请刘XX转交远东航空公司收--好了。机上供应早餐,可是,此家航空公司的英文代号,FAT,乃肥也胖也,许多小姐、太太,看着看着,也就吃不下。
回来一切都好,邮差来收信了;简此匆匆,你的如意考证得怎样了?
大信
信尾画一只肥敦敦的飞机,表示不胜负荷;贞观接信当时,立即提起笔来,一面笑,一面给他回信。
大信:
以下文字出自"世说新语"释义,请参考:
"如意出于印度,其端作手指形,亦有作心字形
者,以骨角、竹木、玉石、铜铁等为之,长三尺
许,记文于上,以备遗忘,兼有我国蚤杖及笏之
用。"
怎样?二人各持一说,争论不已,如今孰是孰
非,你自己讲吧!我也不会说!(懒得说)
祝
好
贞观
大信,我忽然想离开这个世界一下。
后面加的那一句,有些莫名其妙;贞观的意思是:你走了,我忽想把现世人身的这一切告个乏,请个假,做个段落,也跟你去一遭……
谁知这样一句话,急得大信连连追来二封信,全是红签条的限时快递:
贞观:
今晨在海边拣了一碗钟螺,炒了一炒,正好给
兄弟们佐饭。
才写了上面一段,忽地接到你的信;你不是跟
我一样吗?愈是困境,愈不愿就此谢幕,遁形;
怎地忽然悲观起来?
赶快给我回信吧!即使随便写几字,我才能放
心!
如意乙项,早在意料之中,我就知道二人不会
相差太远,如今更见得是:殊途同归,所指一也!
(真是兴奋事)
快些回信吧!
祝你
快乐。
大信
第二封是大信等二日过,见她无回音,又追着后面赶来的:
贞观:
我这里有本极好的书呢!要不要看?(包你喜
欢)要借可以,有个小条件:你得先给我写信!
昨天看棒球转播录影;世界少棒冠军--台北
市队。这下走到街上,手舞足蹈的,恨不得胸前、
背后,挂个牌子,大书:台北市人--才好。
刚刚收到留美同学的二封信;美国是个神秘的
异乡(英文则颇似五胡乱华时,南方、北方争着相
学的鲜卑文),生活其中的中国人,又是另一种特
异的新种族(就是红楼梦里说的--反认他乡做故
乡),象是∑肌⒙涞厣退枷绮莸幕旌?-
看他们的心在故国与异国之间拉扯,我不免会
想:是一定要出去吗?
十月底有场考试,想来是考不考也没什么关
系,出不出去,也不怎样,如果能找个心安理得的
理由,我就不出去!
大信
贞观一看信,顾不得什么,提笔就写:
大信:
怎么可以不考呢?不考并不是花了报名费几百
元的事,不考是你轻易辜负了世间人;琉璃子阿妗
说:不可随便辜负一个人的;你想想:那个出题目
的人,那个为你划座位的人,那个寄准考证给你的
人,那个为你送达证件的邮差;是有多少人的意在
这个行为里;书上说体天格物,你忍心吗?
好好准备,好好读书(读书为了救国);不给
你写信了!
祝
高中
贞观
信尾她本来还写下: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几个字,后来细想,又将它划掉,划掉这且不算,因为字还看得见,她于是拿了剪刀,按着形状,剪下一个小长条;这下信纸破了孔,她还是把它寄了。--
贞观原先想:就等十月底再说吧;谁知第四天,大信又来一封:
贞观:
今晨在枕上得一联:
一年容易--
千载难逢。
一年自是容易过;往下的一年;也要象这么快
就好了,人生旅途中,最最遥远的,常常是现前的
一切!
许多事情,我是自你起,才开始想的,我也不
言谢了,只希望还你有日。
书应该照前约寄与你,可是你知我所谓的(好
书)是什么?只是几本化学书籍,你当然不爱看,
我是情急之下逼出来的"计谋",你不见怪吧?!
这两日澎湖多云时不睛,听说台北大风大雨,从很
激动的浪花,看得出来。
祝
愉快!
大信
又:有件事对你颇不满;为什么你总是把最好看
的剪下来,留给自己看?
十月廿九日,大信请假回台北考试;到隔天,他还打了电话约贞观在"双叶书廊"见面--
贞观那晚是灰鞋、灰袜、灰裙子,上身是红衫翻白领,她到达门前时,大信早站在架前翻书;他背着她,白袖子微卷起,穿一件梨色灯芯绒长裤;贞观悄立身后,看他这身上、下,心想:果然进益了--
那天因为是他父亲生日,两人只说话到九点,大信即匆匆赶回去;他送贞观回门口时,还与她说是"回去我就写信来!"街灯的柔光下,立在眼前的,是大信这个诚挚男子,然而不知为什么,贞观的心忽变做沉冷:她预感自己会好久,好久,再不能见着他了。
往后两个月,贞观再无大信的任何讯息,日子如常一天天过去,她奇怪自己竟能够从其中活过来。
从早到晚,从朔到望,那一颗心哪,就象油煎似的;以油煎比喻,并无言过,那种凌迟和折磨,真是个油煎滋味!
元旦过去十日了,大信甚至连一个字,一张纸都无……
她再不要这般苦苦相等了;贞观开始一张张撕去他的那些信;活了廿四年,生命中最宝贵,贮藏在至隐密,至深处,性灵内的东西,她到底把它来撕毁。
一张下去,又是一张。人生的恒常是什么呢?原来连最珍惜、最挚爱的东西,都可以负气不顾了;她这样想;
大信自然是懊悔;他人生的脚步原不是跨向她的,他只是途合,是半路上遇着的,二人再谈得相契,原先的路也不能因此不走--
爱是没有懊悔的,有懊悔即不是真情;过了这些时了,贞观还是年轻、负气,她想:这一份情感,要是变做负担,她真可以把它信手毁掉!
然而,情又是这么简单的事吗?她和大信到底是同性同情,心征意证的两个人啊;
撕过的信,错叠成一堆,乱在桌上成几处小丘;她已经心酸手软,而完好待撕的,还有三、五束……
贞观的眼泪,象雨点那般纷纷而下;她找来水胶与透明纸,沿着纸笺断痕,一处一隙的,义将它补缀起来;字纸渗着泪,湛成暗黄的印子,层层、重重,半透不透--
惨情如此,她犹是想着大信的做人;这纸笺是他自家中带去自裁的,他说外头的纸质粗糙。
贞观寻了小手皮夹织锦布的一个蚌形荷包,将余下碎不可辨的纸纸、屑屑全收了进去;这蚌形皮包是大信从前替她拿过的,上面有他留的手泽…… 人生有情泪沾臆;
江草过花岂终极。
就让他去吧!让他去自选;大信是世间聪明男子,他有他的看法和决定,他所坚持的,该也是她的认定吧!他一定有一个最好的方式,来处理人生中的举凡大事。
就在这样身心倒悬的日子里,贞观接获自高雄寄出的一封陌生信:
贞观小姐:
吾于退伍之际,受大信嘱托,务必于返台之
后,立即去信与你,为的是深恐贵小姐有所误会
……
大信请假期间,因单位内失窃公物,致所有
人、事,一律待查,此为公事,不必明告。今详情
已知,唯其身体忽转不适,故仍静养之中,待其
康复,当可返台一趟,届时当可面告一切,惟请释
怀与宽心。
专此;即祝
安好
张瑞国
信初启时,贞观还长长吐了一口气,等看到后来,人又焦心起来,是放了一颗心,另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也不知人到底生有几颗心……
怎样的大病呢?那个地方,举目无亲的……
一天过去,二天、三天、五天……贞观是夜夜恶梦,到第六天,她再坐不住了;她终于鼓足勇气,照着大信留下的信封袋,试拨电话与他母亲;她这边断消息,那,家中那边,自然也是断音讯!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34)
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萧丽红
(九)
儿子有事了,做母亲的还能不知吗?这些时,自己是这样折腾、倾翻了,那,那做母亲的,就更不知要怎么过了?
这几夜,贞观都梦见伊焦灼的脸;或者,伊还能挺得住,因为上有七十岁的老人须要相瞒,然而私下她是怎样受的?
再说那个老祖母;大信是刘氏的长房长孙,是伊心上的一块肉……从小到大,伊提过多少香、烛,带着大信几处去烧香--贞观想着她的小脚一迈一迈的,千古以来,那种祖母疼孙的痴心清分,都化作己身生受--
贞观原意是:探一下口气,看着情形再办,真瞒不过,就说是割盲肠开刀;只要略通一点消息,只要稍作安顿,叫那边省去茫不知情的空牵挂,她就是对朋友尽义,对知己尽心--
二人在电话中说了半天,最后大信母亲还是决定飞去探他;去一趟也好,不去,伊不放心,她也不放心;如果不是没名没份的,贞观早就三更半夜都走着去了!
这就是母性,这就是亲恩,儿女出事,原来最苦的爹娘……
贞观挂下电话,才同时白,孟子说的--不得乎亲不可明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原为的什么!
事情当然是瞒着老祖母的;大信母亲丢下家中一切,冒着晕机难堪,独自飞一趟澎湖;贞观这边则天天上龙山寺烧香;龙山寺供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贞观每每在神龛前跪下,心中祈求的,也唯有大信能得早日平安无事一念。他是艋岬境内的子弟,观音菩萨要庇佑啊--一
怎知三天过去,当贞观数算着大信母亲几时回来时,她倒先接着他的一张纸片,象一把利刃,刺进了贞观的心:
你这样做,我很遗憾!
那纸片,她横拿不是,直拿不是,手只是嗖嗖的抖,眼泪刷的一下,落在上面……
就这么八个字,没有称呼,没有具名……她没有看错吧?!
她为他什么都想着了,却叫他这样恨她;他真以为她是多事鬼,多嘴婆吗?他真不知她的心吗?往后五十年,当贞观回想人生的这一切时,她如何能忍受,在大信出事之秋,自己竟只是坐视、旁观?
外人与自己,是怎么分的?她真要只是坐着看吗?宁可他枉屈她,也不要她未对他尽心;以后想起,再来后悔。对与错是极明的,应该做的事都应该去做,人生只这么笔直一次,弄错了,再等下辈子补,还得那么久……被曲解只是痛苦,痛苦算来算去,也只是生命的小伤;该做未做,人生却是悔恨与不安,悔恨是连生命整个否认的,是一辈子想起,都要捶心肝--一
大信是何等明白人,他岂有错想的……她这样知、惜他,而他回她的答案,却是销金毁玉的八个字--遗憾吗?
贞观问着自己,那眼泪就似决堤……
今天走到这个地步来,生命中的一切,都注定是要遗憾的了--
她收拾好大信所有给她的信、物;那本她睡前都放在床头的印谱和毕业纪念,是他冒着风雨拿来的--风雨里见出他的意长,情真,而今天--
大信:
我已经没有资格保有它们了……
才写第一句,贞观已是噎咽难言……她伏着桌案,半晌只是不能起。
岂止此刻,此时;她是这一生,只要回头想着,就会疾首椎心,泪下涔涔:
--这两本册子还给你,可惜信已毁,无法奉
还;这一辈子,我都会因此对你愧疚
贞观
撕破的那些,其实她大部分粘回来,然而她还是这样呕他,甚至在印谱里写一句:
风流云散日,
记取黄自兴。
黄是办公室的同事,因为名字较众人的好听;贞观竟用它气他!
爱就是这样好气,好笑,她一阵风似的把物件寄出;以大信个性之强,以她知大信之深,这是如何的后果,她应该清楚,然而她竟是糊涂,她以为只是这么闹闹就会过去--
信寄出半个月,大信无有回音,贞观知道他生气,自己还是天天上龙山寺;
她这才了解,当年她大妗祈求天地、神明,护佑在战火中的大舅,能得平安返来,是怎样一副情肠;她是只要他的人无事即好,只要堂上二位老人,得以再见着儿子,却没有先为自身想过什么--
大妗没读过书,她们那个时候的女子,都不能好好的读它几本书;然而她却这样的知道真爱,认清真爱……比起其他的人来,大妗是多么高啊!
农历过年,贞观随着潮水般的人们返乡,回去又回来;年假五天,贞观从不曾过这么苦楚的年过--
初六开始上班;银蟾看她没心魂,回来第一句话就说她:
"你想过没有,是你不对--"
"我不对?当然是我不对!我还会对啊?"
银蟾看了她一眼,仍旧说道:
"本来就是你不对,你那样做,伤他多厉害!"
"……"
银蟾见她不语,胆子更壮了,连着又说:
"大信知书达理、磊落豪爽,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啊?quot;
"--"
象是五雷劈心,贞观一下悸动起来;她背过身去,开始拭泪:
是我愧对故人,愧对大信;我竟不如银蟾知他……
银蟾续声道:
"何况,他心情正坏。哪里经得起你这一下?"
"……"
"你还是写信与他道歉!"
"……"
"你不写,我来写!"
"不要--"
"为什么?"
"没有用,没有用!!他在恼我--"
话未完,电话响起,银蟾去接,随即要贞观过去;她比了一下,小声说道:
"是他妈妈!"
贞观怯怯接起,叫声:
"伯母--"
大信母亲在那边说是:
"贞观,大信有写信给你么?"
贞观摇着头,泪已经爬出脸来,对方又问了一次,她才想起这是电话,遂说是:
"没有--"
"唉,这个孩子--"
他母亲在电话里怪起他来:"有时还真是个孩子,从来没磨过,才这样不晓得想--"
贞观以手拭泪,一边说道:
"--可能他没闲--快要退伍了!"
"是啊,你不说,我也没想着,就剩百余天,六月就回来,等回来,我再说他--"
贞观从挂下话筒,开始盼望时光飞逝过去;她以为只要见着他的人,一切就会不同了。十七六月底,贞观从大信母亲那里,得知他回台北;然而日历撕过七月,从一号、二号到八号、十号……十五号都过了--
贞观忽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留在人间,否则,二人同在台北,他却隔得她这么厉害;象之间重重置的几个山头。
这些天,她连三餐饭都未能好好吃,更不必说睡眠了--
今天这样,也许是她的错,她不怪他;可是十九号,再这么四天三夜一过,他就得走了,他真要这样一走,再不见她一面?
他一走,丢她在这样偌大、空洞的台北市;
--红男绿女,到今朝,野草荒田--
他有无想到,以后她得怎样过日?
子夜两点了,贞观还辗转床侧;听得收音机里,正小唱着歌:
公园路月暗瞑,
天边只有几粒星;
伴着阮,目泪滴,
不敢出声独看天;--
公园边杜鹃啼,
更深露水滴白衣,
--
叮咛哥,要会记,
不堪--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35)
贞观的眼泪,自眼角垂至鼻旁,又流到腮边,渗过耳后去了。后脖子湿了一大片,新的眼泪又流将出来--
她披衣起来,其实也无凉意,就又放下了;轻悄开了房门出来,只怕吵着银蟾;才出廊下,见天井一片光华,抬头来看:
月娘正明,莹净净,光灼灼;同样的月色,同样立的位置,一年前,大信就站的这里,等她浴身出来,那时候--
月光下,贞观就那样直立着流泪,泪水洗湿她的脸,风一吹来,又逐个干了--
"你好睡不睡,站到这里做什么?"
也不知银蟾起来何事;贞观只不看她的脸,随便应道:
"里面热,我出来凉一下。"
银蟾不说话,近前拉了她的手,又推又拥。将她挽入房内;一人房,两人平坐到床沿,都只是不言语;停了好久,才听银蟾叹息:
"热就开电扇啊,唉,你这是何苦--"
贞观倒靠到她的肩膀,热崛堪愕目蘖顺隼?-
第二天,贞观肿着眼睛,又咳又呕,把个银蟾急红了脸;
"你看你--"
"我没怎样,躺一躺就好!"
"喔!躺一躺就好?那医生的太太谁来养她?"
"我--"
"这下是由不得你做主了,你躺好,我去去就来!"
银蟾匆忙中换了衣服,飞着出巷。去请医生;不久,带了个老医生进来;医师在她胸前,后背诊听,银蟾则一旁帮着卷袖、宽衣。
自识事以来,贞观几乎不曾生病、打针,因她生有海边女儿的体魄;如今一倒,才知人原来也是陶瓷、瓦罐,极易碎的。
打完针,银蟾跟着回去拿药;药一拿来,贞观随即催她:
"这些我知道吃,你快去上班。"
"上什么班?--"
银蟾翻着大眼,又端上一碗牛奶,道是:"我打了电话去请假,大伯叫我看顾你,嘻,这下变做公事了,你先把这项给我吃了,回头琉璃子阿姆就来?quot;
果然十点正,日本妗仔真的来了,还带了那个郑开元;那人坐到床前,跟着琉璃子的手势,在贞观额前摸了一下,问声:
"你感觉怎样?"
"还好!"
他拿起床前的药包、药水,认真看过,才说:
"这药还算和缓,是个老医生吧?!"
贞观点一下头;他又说了一些话,贞观先还应他几句,后来就闭眼装睡;谁知真的睡着,等她再醒过来,已是午后一点,人客都已走了,银蟾趴在桌前打盹,面前摆的水果、鲜花。
大信呢?
他真的不来看她?不管她死活?她病得这样,他知道不知?
她错得这么厉害吗?他要气她这么久?他真要一语不发离去,她会疯死掉吧!
隔日,贞观起来要上班,银蟾推着她回床,大声说道:
"你这是怎样想?你还是认份一点,给我安静躺着2"
"可是--"
"没有可是好说的,生病就是生病,你自己看看你的脸!"
她说着,递来一个小圆镜;贞观迟疑一下,就接了过来;她不能相认,水银镜内的女容是生于海港,浴于海风的萧家女,她不知道情爱真可以两下击倒人;小时候,她与银蟾跟着阿嬷去庙前看戏,戏里的陈三、五娘,每在思想那人,动辄不起--原来戏情并未骗人……
"好,那我再歇一日,可是有条件!"
银蟾听说,笑起来道:
"哦,生病也要讲条件?好吧!你倒是说看看!"
贞观乃道:
"我不去,你可不行不去;没得一人生病,二人请假的理!"
银蟾道:
"你病得手软,脚软的,我留着,你也有个人说话!"
贞观拿了毛巾被盖脸,故意说:
"我要困呢,谁要与你说话--"
说了半天,银蟾只得换了衣裙出门;贞观一人躺着,也是乱想;电话怎么不响呢?门铃没有坏吧!不然大信来了怎么按?
他一定不会真跟她生气,他一定又与她闹着玩;从前她道破他与廖青儿的事,他不是写过这样的信给她吗--接到你的信,有些生气,(一点点)你何苦逼我至此?--然而信尾却说--其实我没气,还有些感心呢!抱歉,抱歉,我要刻一个抱歉的图章,把信纸盖满--
电话突然响起;贞观摸一下心膛,还好,心还在跳,她趿了鞋,来拿话筒:
"喂--"
"贞观小姐,我是郑开元--"
"哦,郑医师--"
"你人好了吗?"
"好了,谢谢!"
"我来看你好吗?"
"哦,真不巧,我要上班呢,正要出门--"
"哦--那,你多保重啊!"
"多谢--"
挂下电话,贞观忽想起要洗脸、换衣;没有电话,他的人总会来吧!她不能这样灰败败的见大信,她是响亮、神采的阿贞观--
门铃响时,她还在涂口红;家中众人都说她的嘴好看,好看也只是为了大信这个人哪!
从前的一切全都是好的,连那眼泪和折磨都是;气了这些时,他到底还不是来了--
门外站的郑开元;贞观在刹那间懂得了:生下来却是哑吧的人的心情。
"我还是不放心--你真好了吗?"
贞观咽一咽嗓喉,说道:
"我正要出去呢!家里没人,就不请郑医师坐了!"
"那--我送你去;街上的计程车有些没冷气,你不要又热着了--"
直到公司,二人没说一句话;贞观等下了车,才与他道了谢;一上二楼,即在楼梯口遇着银蟾,她正抱着一叠公文夹,见是她,公文夹落到地上去:
"你让我安心一些!行吗?"
贞观将事情说了一遍,银蟾道:
"这人怎么死心塌地的?!"
贞观乃道:
"这你就弄错了,他不是那样意思;他变做只是关心,第一是琉璃子阿妗相托,第二是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态度;换我是医科出身,我也会这样跟人家!"
银蟾道:
"好,你有理!可是,这算什么医生,病人给他逼离病床!"
"我反正也好了--"
"只好当你好了--"
然而下午三点不到,贞观脸色转自,人整个仆到桌上。
办公室一片混乱,有叫车的,有拿药的;乱到最后,又是银蟾送她回来。
贞观再躺回床上时,她这样想:
就这样不起吧!就这样睡到天尽头,日子就跳过廿号去!
大信是不会来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心死了,什么都不必去想!
看银蟾的眼神,贞观可以了解,大信是真不会来了;银蟾当然打过电话给他;他知道自己生病,竟还是硬起心肠来。银蟾忽说:
"我再打给他--"
"不要!不要!--"
贞观费力抓着她的手,说是:"你打,他也不会来!"
银蟾这下放声大哭:
"你再怎样不对,他也不该这般待你--我去问问他!"
贞观幽幽说道:
"这一切是我自取!你不要怪他--"
银蟾咬着嘴唇道:
"我打给他母亲--"
"银蟾,大信那种个性,如果他不是自己想通要来,你就是拿刀押了他来,也只是害死我--"
"可是--"
"他自以为想的对,你让他去;你要是打给他母亲,银蟾,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到后面,两个人都哭了起来;眼泪像溶热的浊泪,烫得一处处疼痛不止。
贞观揾去泪水,心内想--
好,大信,你不来,只有我去了;人生走到这种地步来,倔强、面子,都是无用物;我其实也不是好胜,我是以为:我再怎么不好,你总应该知晓我的心啊--
难道这些时,我们那些知心话都是白说的;我当然不对,我也不知你的苦用心,你不要家里知道,怕她们担惊、伤神,这是你孝心,可是,我舍不得你生病、受苦、什么都是一人承担--一
她是不行再病了;大信后日即走,她得快些好起,赶在明天去看他。
十八这天。
贞观足足躺了一整日;琉璃子阿妗陪她直到黄昏,情知银蟾就快到家,才放心与郑开元离去;贞观拿着手表,差十分六点,银蟾就快到了,她再不走,就会被她拦住不放。
贞观留了纸条,只说到学校里走走,校园这么大,银蟾再怎样也找不着她;一出门,才六点一刻,大信也许才吃晚饭呢--
她只得真到校园溜一圈;学校此时放暑假,学生少了一大半,阿仲也是几天前才回家,说是十来日,再上来帮教授做事--
出大门口已经七点半钟,坐什么车呢?计程车太快,十余分即到达,好象事情未想妥,人就必须现身出来那样突兀!
还是坐公车吧!她要有充裕的时间,让心情乎静,自然,这样一想,遂站到o南牌子等车。
多久以前,大信和她,曾小立过这儿等车……她忽地顿悟过来:
他真去了英国,她还能在这个城市活下去吗?台北有多少地方,留着活生生大信的记忆;她和他,曾把身影,形象,一同映照在台北的光景柔波里--
以后,除非她关起门来不出世,否则,她走到哪里,哪里都会触痛她;关起门来也不行哪,房内那椅凳,是大信坐过的,他还将脚,抬放在她的书桌上……
车到小南门,已经八点十分,贞观提前两站下来,准备走着去呢,大信在那里长大,她也应该对那个地方有敬意!
八点半是可以走到吧!这个时间比较好,不早,不晚。--
贞观从中华路转向成都路,当她再拐进昆明街时,才感觉自己的手心出汗;他的家,她从不曾来过,如今,马上就要望见了,就在眼前不远处,她是去呢,不去?
前屋太亮,而且又是店面,还是从后街走;她进去了,人家问起,自己该是怎么说?
后街刚好是他家后门,而且前屋旁正好有一小巷延下来交会,贞观走到暗巷,忽又想起:大信初识她时,信上有过这样一句:
--喜欢独行夜路;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心如水,心如古井水--
原来就是这样一条巷子;贞观站在别人家屋檐下,抬头来找大信的房间。
二楼是他父母、祖母,三楼是兄弟,四楼是姐妹;另一幢是他叔父那房的;大信房间就在三楼靠西,照得进月娘光光!
就是这间吧!灯火明照窗,故人别来无恙?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36)
从戌时到子夜,贞观就在人家泥墙下,定定站了三小时;大信的灯火仍是,在这样去国离家的前夕,他竟也只是对灯长坐而已。
不见也罢!既是你决定,既然你心平得下,我又有什么说的?
能够这样站着,已经很好了;是今生认得你,今生已是真实不虚。
雨细丝丝下起来,贞观离去时,那灯犹是燃着;他也许一夜不能眠,也许忘了关灯--
她回到住处,挂钟正敲那么一下,是凌晨一点;银蟾来开的门,她看到银蟾时,心口一绞紧,跟着眼前一黑,然而她还是向前踉跄几步,才仆倒在银蟾身上--
贞观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银蟾几次欲通知家里,都被她挡住了。
大信就这样去了英国;他走那一天,贞观手臂上还插着点滴注射筒;她不吃饭,郑开元只好给她打盐水针,任何人与她说话,她都只是虚应着,心中唯是一念:
我该怎样跟他去呢?伦敦离的台北,千万里路;我一个弱质女子,出门千样难,出境不易,人地生疏,外头有坏人,存的钱大概也不够--
明人小说里记的--范巨卿与张文伯,以意合,以义合,二人结为知心,言约重阳佳节相晤见。自别后,范为家计奔忙,不觉光阴迅速,重阳当日晨起,见邻居送来茱萸花,顿忆起故人之约;然而两地相隔千里,人不能一日到,魂却可一夜行千里……张劭信士也,岂有失信于他;思至此,拔剑自刎,以魂赴的生死约--
贞观因此遂起死志;活着的人不能跟去,死了的魂,总可以尾随而至吧!她要去看大信,问问他的心;他把她带到无人至的境,却又这么扔下她;旧小说里,西伯昌说雷震子:"如何你中途抛我?"
贞观每念着此句,就要呜咽难言;整整十五天,死的念头绞缠在她心中不休--
后来是银蟾和阿仲把她拉了回来;正是昨日,她高烧不退,弟弟已从家中上来,见此景,站到一旁与她磨姜汁,银蟾则半跪半坐着床沿,一口口用汤匙喂她清粥,偶而夹一筷子花瓜,置在匙内……
她看着眼前的亲人,大批大批的热泪,成串落进银蟾端着的汤碗里。
"你别傻了,你别傻了--"
银蟾这样说她,脸正好映到贞观面前;她看着自小至大的异姓姐妹,伊的眉目像三妗,鼻口像三舅,脸框像外公,不,也像阿嬷……
啊,家乡里的亲故、父老、母亲和弟弟们,一张张熟悉、亲爱的脸,轮番在她眼前晃着;那么多真心爱她的人--
小时候看戏,小旦一出场,总说--爹娘恩爱,生奴一人--;原来生命何其贵重,人生何其端庄,其中多少恩义,情亲,她竟为一个大信,离离落落--
这些时,都是郑开元过来与她诊视,贞观有时看他静坐一旁,心中会想:
不管大信如何对她,在她的感觉里,她已与他过了一辈子,一世人了;情爱是换了别人,易了对象,则人生自此不再复有斯情斯怀;那人纵有张良之才,陈平之貌,也只有叫人可惜了他--
她是再改不了这个心意的;小时候,她还去看人凿井,铁桩撞至最深处,甘美的水会涌冒出来。
心同地理;一洼地只有一池水,一颗心也只能有一口井,有些地形不当,或是凿井的人欠通灵,则几年几月过去,空池也只是空池。
大信是凿她心中深井的人,除了大信,她永远只是死水一池,桔井一窟。
开始上班几天了,贞观每日七点半出门,准六点回家,连着六、七日,银蟾观察不出端倪,有些沉不住气了,到这晚临睡,她坐到床上来问她:
"你怎样了?"
"什么怎样了?"
"你到底好一些没有?"
"这不是好好的坐在你面前?quot;
"我是说你的心!"
"--"
贞观一时无以为应;心,心会好吗?
今天是琉璃子阿妗生日,二人跟着大舅回临沂街家中吃饭;她们到时,琉璃子阿妗在厨房里烤蛋糕,伊嘴边正哼小调,是"魂断富士岭"。
贞观从大舅说起他二人如何相识开始,已对新妗仔的人敬重,然而,她看着伊的人,还是要因而想起故里家中的大妗。
旧时女子的爱,是无所不包的;她要是有她大妗对真情的一半认识,就不会有今日的苦楚。大信起先真是委屈她,但她不该跟着错在后头,那样毁天搞地的,豁然一下,退回他给她的那些物件,她那么大的气害了自己,大信那样骄傲的人,是不容许别人伤他的心的;他们是彼此都把对方的心弄碎--
这事之后,贞观觉得自己一下老了十岁,然而,比起大妗来,大信和她还是年轻,年轻就有这种可笑,可以把最小的事当做天一样大--
银蟾见她呆住了,也就说道:
"我知道你苦楚,可是你一句话不说,叫我怎么猜,你若是心里好一些,你就说一声,我也放心哪!"
贞观摸一下她的头发,轻说道:
"不要再提这项;我心里好想回家,我要回去看大妗,我想妈妈和阿嬷-一银蟾,我们回去好吗?"
"--"
银蟾的大眼闪着泪光,她拉着贞观的手,只是说不出话。
隔天下班,二人说好,一个去车站买车票,一个先回来收拾行李;贞观下了车,距离住处还有百余公尺;她沿着红砖路,逐一踏着。
台北的最后一瞥,可爱的台北,破碎的台北;她心爱男子的家乡--
忽地,她听见身后一个稚嫩声音,这样唱着:
一碗一碗的饭,
阿母盛的那碗我最爱,
一领一领的衫,
阿母缝的那领我最爱;
是个跳着小脚步回家的幼稚国女生。贞观停下来看她;小身影一下就晃过她的眼前去:
一条一条的路;
阿母住的那条我最爱--
贞观的眼泪终于流下来,这样的儿歌,童谣;她也要飞向母亲,飞向生身的母亲,故乡的母亲,她想着伊,就这样当街流泪不止;
--春天的时候,她母亲喜欢炒着韭菜、豆芽,夏天时,她爱吃竹笋汤,一到八、九月,她会向卖菱角的人买来极老的菱角,掺点排骨去炖,等好了,就放一把香菜进去。
她还不准贞观将衣服与弟弟们的作一盆洗;男尊女卑,贞观是后来读礼记才晓得,而她母亲也只是读了几年日本书;她是连弟弟们脱下来的鞋,都不准贞观提脚跨过去,必须绕路而行。--
她父亲去世几年了,伊除了早晚三枝香,所有父亲的遗物,一衣、一带,她都收存极好,敬重如他的人在世间--
她还教人认清本份;贞观听她说这样一句话--沁饭不吃做的;因而自己的那一份,自己要平静领取;不领也还是给你留着--
贞观进门时,早听那电话响个三、二声,她拿起来,竞是电信局小姐:
"萧小姐吗?"
"我是--"
"长途电话,请讲--"
"贞观吗?贞观抑是银蟾?"
"三舅,我是贞观--"
"大舅那边线不通,你快些通知他,阿嬷方才跌倒,不省人事,你和银蟾也快些回来--"
夜快车摇摇、晃晃;本来是可以坐自家车的,她大舅因为夜路多险,也就不叫司视驱车南下--
贞观和银蟾交握着手,眼睛望着车外的黑天;前座的大舅与琉璃子,也是失神、黯淡。
寅夜的夜空,闪着微星点点,大信的眼神真个如星,又清亮又纯良……从前他给她写信,说到他坐夜快车的经验这样:
--睡不着时,就监视着昼夜的交更……算了,我没本事形容;反正太阳刚才露出个额头,大地便搬弄出千变万化的色彩、光辉,旅人目瞪口呆,只有感动的份--
他现在怎样了呢?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37)
再两日七夕;英国没有农历记载,他知道过生日吗?去年三月天,贞观在西门町遇着个中学同窗,伊在大学时和廖青儿住过同一个宿舍;贞观故意问起廖的男朋友,那人就说;哦,就是化学系那个头发似牛角那个啊?
那人说这话时,两手的食指同时举到两额边竖着,做出牛角模样;贞观当下与她分手,立即转到延平北路去买只白牛角小梳子,寄给大信,又将那人言语,重复一遍。没几天,大信急来了一信,说是:--有那样难看吗?梳子收到了,我会天天梳的--
自己为什么就这样看重他呢?
贞观想了又想:
说看重大信,不如说是看重自己;他几乎是另一个自己,每次她讲什么,他接下去说的那句,常是她心中温热捧出来的无差异。她跟他说起小时候,在外曾祖家鱼坳耍水,被银城他们推下岸,等爬起时,裙裤上竟夹了一只大螃蟹;话未已,大信马上说:--哈哈,用自己去钓;这事她也与别人说过,可是人家也都只是一笑而已!
还有去故宫那一次,二人在车上轻哼歌,她唱"安平追想曲",唱到--海风无情笑我憨;大信当下脱口说出"望春风"里的--月娘笑阮憨大呆--
真的如果不是这些,她今天可以不必这样……
车内旅客,有打呼的,有不能睡的;后座一个少年,才转开录音机,车厢内整个哀怨起来;
月色当光照山顶,
天星粒粒明;
前世无做歹心悻,
郎君这绝情--
贞观转过头去,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车到新营,大舅招了计程车,四人直奔故乡而来;天已逐次亮起,在黎明的微光里,清凉如斯的气息,叫贞观不由得要想起从前读书、备考,鸡鸣即起的那段光阴!……
多好啊,彼时她未深识大信,人生的苦痛和甜蜜,也都是大信后来教给的。在这之前,少女的心,也只是睫毛上的泪珠,微微轻颤而已。
晨光中,贞观终于回到故乡来。故乡有爱她的人,她爱的人;人们为什么要去流浪呢?异乡、外地所可能扎痛人心的创口,都必须在回得故里之后,才能医治,才能平复。
一辈子不必离乡的人,是多么福份;他们才是可以言喻幸福的人--
当车停门前,贞观抬头来看,整个人忽的跌撞撞下了车。
四个人一起跪了下去,然后匍匐爬到门槛来;她母亲和她大妗,一青、一黑,嚎着上前接他们;贞观哭着爬近二人身旁,一手执母亲,一手拉妗仔,人世中最难忍,最哀痛的,一下全倾着从她的咽喉里出来。十八
油灯如豆;风偶而自窗隙、门缝钻入,火焰就跳跃,晃摇,浮映得一屋子的人影,跟着闪动不已。
贞观今晚是第五夜在柩前守灵;白烛、白幛、白衣衫,连贞观的人亦是白颜色。
地下铺着草席,贞观叠脚跪坐于上,抬头即见着大舅众人;银山是长房长孙,按礼俗,大孙向来当小儿子看待,银山因此是重孝;贞观有时传物递件,不免碰触着他身上的重重麻衣,手的感觉立时传进心底,像是粗麻划着心肌过去--
自第三晚起,阿妗们即开始轮换着回房小歇一下再来,她母、姨、姨丈等人亦是;说来贞观是外孙女儿,更可以不必守到天亮,然而这几晚,她还是不歇不困,一如当初,每晚和舅父,表兄们一般,行孝子孝孙的重礼。
贞观三岁时,她母亲生了弟弟;她从那岁断奶起,住到外婆家。
三岁的事,已经不能清楚它了,可是此时想起来,她还能记忆:四--五岁时,睡在外婆身边;天寒地冻的,外婆摸黑起来泡米麸、面茶,一口一匙喂她--
上小学以后,贞观才正式回家住;外婆知道她从小爱吃绿豆汤,五月、六月、七月,长长一个夏天,伊都不时叫煮绿豆。小学时代,下课还得排队回家,老人家就守在这边大门口,看一队队的小人头,等辨认出她,就喊着名字,叫她进去吃--
亲恩难报,难报亲恩--一
想到这里,贞观干涩的眼珠,到底还是渗出湿泪;原来--
中国人为什么深信转生、隔世;佛、道两家所指的来生,他们是情可它有!若是没有下辈子,则这世为人,欠的这许多的恩:生养、关顾以及知遇的恩,怎么还呢,怎么还?
上次回来过年,--也是在这个屋厝里,她帮老人和大妗做祭祖用的红龟粒,模具千只一样,都是寿龟的图案,拿来放在染红的米拉上,手随势一按压,木模子就印出一只只的红龟来;她将它们排在米箩上,一只一只的点着--
三妗一旁拿着铰剪,沿着粒的形状,一边剪贴叶,一边抹生油,叶是高丽菜的叶;银蟾则半蹲地上,以小石臼捣花生。
炒熟的土豆,倒在石臼里,先小研一下,再倒出手心捧着,以嘴吹掉花生脱落的皮膜,然后再倒回臼里捣,花生麸是要和饺肉,碎菜等一起,用来做菜包和红圆的馅。……
小石杵一捣一舂,花生粒就迸跳来去,有些甚至喷出外面地上;银蟾又要捡,又要捣,左手不时还得围拱住半个石臼面,免得跳出来太多…………如此没多久,倒捶着自己的手了!
贞观去替她,二人换过工作;她手才接小石杵,只捣那么几下,忽觉自己的心也是放在石臼里,逐次和花生一样碎去。
那一年,真的是她最难过的一年;大信隔着她,全无消息。--
初五那天要上台北。
母亲和她一起过这边来说;银蟾还延在三妗房里,母女二人,不知还讲的什么。她母亲与三舅说事情,贞观自己就弯进阿嬷房间。
一入内,老人家见是她,倾身坐起,又拉她的人半掩着盖被:
"外面那样冷,你穿这么少?"
"才脱大衣的,阿嬷我不冷!"
没想到那一幕是今生见老人的最后一面了;祖孙各执着棉被一角对坐着,被内有手炉仔,贞观那一窝,忽的就不想出外界去--
"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不一定呢,有放假就返来--"
"对啊,是啊,回来好给阿嬷看看,唉,一趟路远得抵天--"
"--"
"明天此时,你就在台北了;唉,人像鸟,飞来飞去!"
"--"
"阿贞观,你离这样远,又不能常在身边,你记着这句话--"
"阿嬷,我会记得,--"
"阿贞观;才不足凭,貌不足取;知善故贤,好女唯有德--"
那次晤对,是今生做祖母,孙女的最后一次,剖心深嘱的言语,也就成了绝响。
才不足凭,貌不足取;知善故贤,好女唯有德--
贞观此时重想起,那泪水更是不能禁;这一哭,哭的是负咎与知心;大信这样待她是应该的,自己有何德、何行,得到他这样一个愔愔良人,秩秩君子--
她在他心绪最坏时,与他拌嘴、绝裂,是她愧对旧人,有负斯教;天下之道,贞观也--父亲给她取这样一个名字,而她从小到大,这一家一族,上上下下,所以身相教,以言相契的,就是要她成长为有德女子;枉她自小受教,所学女德、妇道何存?
她不仅愧对父母,愧对这家,更是愧对名教,愧对斯人--
泪就让它直漓漓;泪变成血水,阿嬷和父亲,才会知得她的大悔悟--
(未完待续)
***
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38)
Cigar.com
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萧丽红
(十)
葬礼一过,她大姨、大舅都先后离去;贞观觉得,以自己的心态,是无法再到台北过日;台北是要那种极勇敢、极具勇气的人才能活的!
她要像小学校旁那些老农夫一样,今生世再不跨离故乡一步。
银蟾跟着她留下;那间房子,阿仲已帮她们退了租。贞观每日陪着母亲、大妗,心总算是一日平静过一日。
过了七七,又是百日;琉璃子阿妗一趟来,一趟去的;贞观看着她,竟是感觉,台北无任远!
伊这次临走,照常还问的贞观,再去如何;贞观答允伊重新来想这事,等送了大舅和伊上车,她忽地惊想起前事来。
大妗是早说好要上山的,当初阿嬷死命留她;如今老人家一去,这屋内再无能绊留她的人!
不管如何,我要送她一送--
比起大妗来,多少人要变得微不足道了。她想起大风大雨,大信给她送印谱;她不仅退还他,还骗他信撕了,还写个不相干男人的名字呕他--他不理她是应该的啊!
想着撕信的事,贞观连忙翻出碎后又粘起的那些信来,她逐一看着,眼泪到底难忍它流下来。
大信给过她这许多信,他跟她几乎无所不言起;能讲的讲,不能讲的也还是讲;家中母亲、妹妹都不知的,他全说与她!
今晨起来,有一个鼻孔是塞住的--
啊呵,是连这样小事都要说它一说。
--书逾三吋,就把它拿来当枕头--
这话说与别人,人家大概要笑的,他却这样拿她当自己。
--最近蟋蟀很猖獗,目中无人的大声合唱,吵死人一了--
啊,大信,相惜之情,知遇之恩,她是今日才知道,原来贞观负大信;
知己何义?她难直不知红楼梦里那两人;贾、黛是知己,知己是不会有怨言的。当初,他要地静候消息,她不该沉不住气,他的盛怒其实是求全之毁,那也是对至情亲者才能有,偏她什么迷了心窍,箭一样的退回他的物件……大信等于在最脆弱时,再挨了她一刀……。
她想着,又找出了蚌形皮包里面的一堆屑纸;现在她已经了解了大信的不告而别;见面了,他说什么呢?除非有承诺,而这样彼此心碎之时,他也乱心呢!谁会有什么心情?
那纸装在里面不通风,这下闻着有些异昧,贞观遂取了小盆,将之摊于上,然后置于通风、日光处,又是阴干又是晒。
而今尔后,她还要按着四季节令,翻它们出来晾着,象阿嬷从前爆晒她的绣花肚兜一样--
风一吹来,盆里的碎纸飞舞似小白蝶,贞观丢下手中物,追着去赶它们;未料银蟾走入来:
"咦,这是什么?"。
"--"
贞观没回她,用手扑着小纸片,银蟾跟着跑步向前,以手掠了几些,风卷过纸面来,正的,反的,银蟾终于看清楚上头的字: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你会给他害死--"
贞观这一听,不发一言,上前抢了她手中的纸,自己装入皮包。
这皮包的机括玄妙,从来就没有男生会开,银城、银安,甚至阿仲…………他们全扭不过它,奇怪的,大信一接过,轻略一摸,啪的一声,开了!
银蟾以为她生气,嚅嚅说是:
"我知道,是我说错话--"
贞观不听则已,听了才是真恼:
"你不知,也就算了,你既知道,你还说的什么?世间人都可以那样说,独独你不能!"
"--"
"你说我也吧!你不该说他--"
"是我不好--"
银蟾低头时,就象阿嬷;贞观想起病中诸情景,她怎样喂着自己吃食一切--
"银蟾,我自己也不好,心情太坏、说话过急……,都不要再说!我在想:我是怎样,你应该都了解--"
十九
为了大妗,贞观这是二上关仔岭--
第一次来是小学五年级;全班四十七个同学,由老师带队,大伙儿开了四、五桌斋饭,分睡在男、女禅房,后来因男生人数超多,就住到大仙寺去,女生则歇在碧云庵;十二岁是又要懂,偏又不很懂的年纪,碰了男生了,无论手肘、鞋尖、衣襟、桌角,都得用嘴吹一吹,算是消毒过了才行;然而到了山上,却也是你帮我提水壶,我为你削竹枝的,两相无猜忌--
贞观已不能想象:自己十二岁时的模样--因此这一路上来,遇有进山拾柴的男、女小孩,都忍不住问人家几岁;若有相仿佛的,便将自己比人家,再问她大妗像啊不像。
家中诸女眷,除了阿嬷外,只有她大妗自始至终未曾烫过发,众人或有怂恿她去的,她也只说:我都习惯了--她梳着极低的髻,紧小、略弯,象是根香蕉;她大舅回来以后,连贞观也都感觉她的发型该换,旧有的样子太显老了,象二妗她们烫短的,真可以年轻它几岁,然而她还是故我,别人也许真以为她习惯了,然而贞观却是明白,大妗直留着这头头发,是要给阿嬷做髻用的;老人家梳髻得用假发,原先的两个,逐个稀松、干少,大妗是留得它,随时要剪即可剪与婆婆用度--
她大妗转过脸来,那个贞观熟悉的小髻倒遮过脸后去了。
"像啊!极像的,尤其那个穿红的;你忘记你也有那款式的一领红衫?"
她大妗这一提醒,贞观果然想起来,是有那么一件红衣,灯笼袖、荷叶边、胸前缝三颗包布扣子,是她十岁那年,她二姨赶着除夕夜做出来,给她新年穿的。
为什么童年就是那样炽盛的心怀?三、五岁时过年,是不仅要穿新裳,还要从竹筒里剔出二角来,自己去买一朵草质压做的红花;通常都是大红的,也有水红色,再以发夹夹在头上……初一、初二、直到过了初十,四处再无过年气氛,只得将花揪下来,寄在母亲或阿嬷的箱柜里,然而每每隔年向大人要时,那花不是不见即是坏损、支离,只得掏着钱筒,再买新的--
新年簪花这事,也和端午节的馨香一样,她直到十一、二岁,才不敢再戴,因为男生或有路上看到了,隔天就到学校说,贞观一进教室,他们早在黑板绘个形象笑人--
十二岁时的大信,又是什么样子呢?
去冬在台北,贞观几趟跑龙山寺,每次经过老松国校,看到背肩袋,提水壶的小男生,就要想到大信来,他该也曾是那般恂然有礼的小童生……
为什么想来想去,都要想到他才罢休?
从关仔岭下车,走到这儿,三人停停、歇歇,也差不多廿分有了;碧云寺隐约可辨,她大妗却已经落到身后去。--
贞观回头望她们,见二人正走到弯坡路,银蟾大概口渴,就在路旁奉茶的水桶边站住不动。她先倒的一杯捧与大妗,自己才又倒了一杯,临端到嘴边,忽的停住了,远远问着贞观:
"你要不要也来喝?"
贞观挥一下手,看她们喝茶,自己又想回刚才的事来:
小时候,银川他们养蚕,一到吐丝期,众姊妹、兄弟,都要挨挨、挤挤去看;蚕们在吐尽了丝,做好了茧,即把自身愁困在内--
如今想来,她自己不就是春桑叶上的一尾痴蚕?……地不老,情难绝,……她今生只怕是好不起,不能好了!她不是不知道大信个性上的缺失:他常有一些事情下不了决定,而且自小顺遂,以致他不能很完全的担当他自己,偏偏又是个固执成性,少听人言--
其实只要再给他们一年,她和他的这场架就吵不起来;她认得他时,大信才从廖青儿的一场浩劫出来,他被伤得太厉害,以致他与她再怎么相印证,他总不敢立即肯定;自己是否又投入了爱的火窑里再烧炙,因为他才从那里焦黑着出来!
就在他尚未澄清,过滤好自己时,事端发生了,他那弱质的一面,使得他如是选择;事实上,他从未经历这样的事,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最正确--
然而,情爱是这样的没有理由;与大信相反的是,贞观自小定笃、谨慎,她深识大信得本性的光明,她认为她看的没错,而一切的行事常是这样的无有言悔;最主要的是贞观认定:这天地之间,真正能留存下来的,也只有精神一物;她当然是个尊崇自己性灵的人。……
这一路上来,她心中都想着:
到了庙寺,就和大妗住下来吧!大妗也有她存于天地的精神;放纵、任性的人,会以为自制、克己者是束缚,受绑的,殊不知当事者真正是心愿情甘,因为唯是这样做法,于自己性情才近--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39)
银蟾呢?
当然要赶她回去;不经情劫、情关的人,即使住下来,又能明悟什么呢?
贞观就这样一路想着上山,碧云寺终于到了,她在等齐二人之后,再返头看下,顿觉人间的苦难,尽在眼下,脚底--
山上是清泉净土,山下是苦苦众生!
她大妗这是三上碧云寺;早先伊已二度前来,入寺的相关事情,都先与庙方言妥。贞观跨过长槛,才入山门,随即有两个小尼姑近前引路,三人弯弯、拐拐,跟着被安置在西间的禅房。
那房是极大的统铺床,似家中阿嬷的内房,不同的是这边无一物陈设,极明显的离世、出家--大妗被领着去见住持;贞观二人缩脚坐到床中,又伸手推开窗户:
"哇,这样好,银蟾,我也要住下不走了--"
银蟾跟着探头来看,原来这儿可瞭望得极远,那边是灶房,旁边是柴门,有尼姑正在劈柴;另一边是后山,果园几十顷的……银蟾忽问她:
"那边走来的那个,奇怪,尼姑怎么可以留头发?"
"你看清楚,不行乱说--"
银蟾自说她的道:
"若是这样,阿姆就可以不必削发了--"
正说着,一个小尼姑进来点蚊香,她笑着说起:
"山上就是这样,蚊仔极多--"
银蟾见着人,想到问她:
"师傅,寺里没有规定一定要落发吗?我们看见还有人--"
那小尼姑笑道:
"落发由人意愿;已削的称呼师,尚留的称呼姑,是有这样分别!"
二人点了头,又问了澡间位置,遂取了衣物下石阶来;澡间外有个极大水池,贞观等跟着取水桶盛水;银蟾与她合力提进里间,尼姑们递给她肥皂、毛巾,又指着极小,只容一人身的小石室说:
"就是这儿了;进去关好门即可!"
生活原来有这样的清修;小石室一共一、廿间,尼姑们出出、入入,贞观见她们手上提携,才知得人生也不过是一桶水,一方巾--
银蟾亦闪身入旁室,二人隔着小石壁洗身,只听得水泼着地,水声冲得哗啦响--
"贞观--"
"嗯--"
"这水是山泉吧?quot;
"怎么说呢?"
"我灌了一口,好甜哪!"
浴毕,二人又借了小盆洗衣,才挟着那盆回房来晾;一进门,先不见了大妗的衣物。
"会是怎样呢?"
"大概是伊拿走!伊有自己的清修房间,这里是香客住的!"
二人正呆着,忽听得钟声响,点蚊香的尼姑又随着进来:
"女施主,吃饭了;斋堂在观音殿后边旁门,你们从石阶下去,可以看到--"
贞观看一下表,才四点半;吃得这么早,半夜不又饿了!
"师傅,我们大妗呢?"
"伊还在住持那里,衣服都拿到她的房内;你们用过斋饭,再到那一头第三个门找伊,那儿有二弯石阶,平台上闻得到桂花;……不要闯错了门?quot;
"那,师傅你呢?"
"不!施主先吃,我们在后;这也是规矩--"
菜是四素一汤;方桌,长板凳;贞观挨着银蟾坐下,那碗那匙,都是粗质陶土,然而到得今日,她才真正领略它的干净、壮阔--
银蟾第二次去盛饭回来时,贞观问她:
"小姐,你到底要吃几碗……"
"三碗不多,五碗不少--你小声一些行吗?害得人家尽看我!"
吃过饭,才五点刚过;银蟾乃说:
"吃得这么早,大概八点就得睡了,我们去哪里好呢?阿姆不知回房未?"
二人翻过大雄宝殿前的石阶,直取小径,再上偏旁的夹门,又拾另一级石阶上去。
"怎么有这许多石阶呢?"
"这儿本来就是深山之内!是尼姑们搬沙、运土,一石一阶,开出来的--"
平台上有个尼姑正在收瓮缸,贞观看明白是一些腌菜;二人问知道房间,走近来看,却是落了锁。
"你说呢?!"
"就在门口站一下呀!"
银蟾转一下身,怡然道:
"这儿真可以闻见香花,好象也有茉莉;咦!我们住的禅房就在那边呢,你挂在窗口的那件黄衫都还看得见!"
贞观无回应;银蟾问她道:
"你是怎样了?"
贞观举手指门边,说是:
"你看它这副对联!"
那字体极其工整,正书道:
心朗性空寒潭月现
党修戒定妙相圆融
两人又站了一下,还是未见她大妗,银蟾还要再等,贞观却说:
"回房去吧!也许大妗去找我们!"
二人折回这边,远远即发觉:房内无人;因为里面漆黑一片;银蟾忍不住道:
"到底是阿姆丢掉,还是我们丢掉?"
"大概事情未了;你以为出家、离世这般容易?"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好?"
"到后山去!那边有许多大石头可坐!"
二人踏上小通径时,月亮已经露出来;贞观踩着碎步,一走一抬头,却听银蟾问她:
"怎样?真要把阿姆留在这里?家里的人其实要我们能再劝得伊回去?quot;
贞观说:
"家里十几张嘴都留伊不住了,我们又怎样说?再说,也是众人痴心,家中上、下,谁不知道许了愿就要还的,明明知道,还要强留伊--"
"也是舍不得伊的人啊!"
"银蟾,你也觉得大妗委屈?!"
"我……我不会说!"
"其实,银蟾,别人或许不知大妗,我们与伊吃同一口井水,不能不知,伊不是看破,伊才是情痴!"
"--"
"卅年来,她祈求大舅的人能得生还,她相信流落异地的丈夫,在战火、疾患之时,一定也许过重返家门的愿,这是她知大舅;如今他的人回来了,愿,谁来还呢?琉璃子阿妗于大舅有救命之恩,大妗只差没明讲:你是有妻室之人,岂有丢着人家的?还是我替你去吧?quot;
月光下,石头们一颗颗莹白、洁净,两人并排坐着说话,心中忽变得似明镜,似铜台。
"银蟾,你看!!那是什么?"
银蟾近前两步,说是:
"是大雄宝殿后门的一副对联;你要听吗?"
"快!你快念来我听!"
正说着,猛地钟声又响;贞观忽地坐不住,向前自己来看: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40)
大寺钟声警幻梦
仙山月色浸禅心
山中十余日。
贞观二人天天到后山摘花;山内有水流不懈,尼姑们取熟了的竹子,将它里面的骨节打通,再锯好相等长度,做成许多圆竹筒,然后以铅线捆绑好,一管接一管的,自源头处将水引回寺里后院的几只大水缸。
她们还去帮尼姑提水、浇菜;寺里前、后,也不知种有多少菜蔬;贞观有时手拿葫瓢,心中绕绕、转转,又想着这样的一封信来:
--十月四日种下一包芥蓝菜籽,昨天终于冒出芽来,小小怯黄的芽,显得很瘦弱、娇嫩;隔壁人家的萝卜,绿挺、茁壮的呢!头两天,一直不发芽,急得要命,原来是种子没用沙土覆盖,暴露在外面;生命成长的条件是:1.黑暗2.水3.温度4.爱,…………太光亮了,小生命受不了的,我对它们是乱爱一把,早晚各浇一桶水,看到种下去的种子发了芽,心里很高兴。--
晚上,她和银蟾就去前殿听晚课;诵经是梵文,二人当然听不知意,可是完后有半个小时是教书、认字的;识字的尼姑教不识的勤念。
她们都拣的最末两个座位,真像是书塾里两个寄读生:
"世间有百样苦,只没有贤人受的苦!"
"生气的穷,怨人的苦!"
"贤人不生气,生气是憨人!"
"有理不争,有冤不报,有气不生!"
"生怎样的性,受怎样的苦;要想不苦先化性,性圆、性光、性明灼!"
她大妗坐在最前座;五十多岁的妇人,那神情专注,一如童生--
贞观想起:大殿正前,有佛灯如心,心生朵朵莲,那光和亮就是她大妗的做人;伊是真留有余无尽的巧,还等造化;是连下辈子,也还是个漂亮人啊!
这半个月内,她大舅连着三上关仔岭,一次和银山来,一次是单独自己,最后那次和琉璃子阿妗;她大妗接待二人在禅房,也不知三人说了什么,再出来时,贞观看大舅和日本妗仔都红着眼眶,倒是伊仍然不改常态;最多情原是无情哪!
这一晚是山中最后一晚,这一课也是最后一课;时间一直往前走,贞观坐身长凳上,只觉留恋益深;教字的师太念着字句,底下亦和声念起:
"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
似油抹过铜台,贞观那心,倏地亮了起来。
岂止的身界、万物,岂止是世人、众生;是连地藏王菩萨,都这样的痴心不已!
夜课结束,二人回禅房歇息;秋深逐渐,山上更是凉意习习。
银蟾摊开被,坐在一旁象婴儿似的打着呵欠,看是贞观不动,问道:
"你要坐更啊!"
"我还不困--"
"你是舍不得走?"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是要拉你走,不是也要拉你走!"
贞观笑道:
"要走我自己不会?你又不是流氓婆--"
二人才躺身下来,却听门板响,银蟾去开,果然是她大妗:
"大妗,你还未歇困啊?"
"唔,来看看;你们明早回去,就跟阿公和众人讲,大妗在这儿很好,叫他们免挂念--"
"我们会--"
伊的小髻未剪,贞观坐在床沿看她,只觉眼前坐的,并非佛门中人,伊仍是她尘世里的母妗;伊有出世的旷达,有入世那种对人事的亲--
"大妗还有什么交代的?"
"嗯;在家……也都说了--"
"阿姆在这儿,自己要保重!"
"我会--"
贞观送伊出来时,伊闪出身,即止住贞观不动:
"外面凄冷,你莫出来;还有,大妗有句话一直未说,你年纪也不小,有时也得想想终身,不要痴心痴性的,遗你母亲忧愁--"
"大妗,我知晓--"
伊走后,贞观躺身回床,只是无一语;银蟾于是问道:
"你怎样?"
"无啊!"
她关了灯,又悄静躺着,直听得银蟾的鼻息均匀,才又坐身起来;推窗见月,这样冷凉的晚上,真的是大信说的--凉如水的夜里:
永夜抛人何处去,
绝来音,香阁掩,
眉敛,月将沉;
争忍不相寻,
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
始知相忆深。
她到底还是落泪下来--
二十尾声
燕子飞来,蝉声随起,又是暑热逼人的天气--贞观这是三上碧云寺;前两回都有伴,走的亦是前山大路,如今单人独行,乐得在三岔路时,找了小路上来,也算是别有滋味。
她大妗来此年余,只回去那么一次,是她外公病重时候,此外再无下过山。连银安、银定娶妻,她都不曾回转家门。
贞观这次受的银山嫂之托,替她送的几件夏日衣物,本来银山妻子是准备做好后,亲自与婆婆送来,谁知三个孩子缠身,一家主妇,也不是说出门即可出得的。
银蟾原先也说好要与她来,谁知两天前在浴室跌一跤,到现在还拽了筋,走路都不便利;贞观心想:反正去去就回,顶多过它一夜--也就自己来了。
路上有男童在捕蝉仔,有爬上树的,有在下头拿着小网扑的;她一好奇,走近前来伫立观看。
眼前的两个,一大一小,像是兄弟;做哥哥的正捕着一只,将它放进塑胶袋贮着,由那做弟弟的抓在手里。小弟弟大概怕蝉飞走,只将那袋子捏得死牢牢;贞观于是与他说道:
"小弟,你不行把袋子捏太紧,不然没空气,蝉只会闷死!"
那做弟弟的才六岁左右,不很识人,看看贞观,又看自己兄长,正是没主意。
"对啊,你怎么这样拿!这样它就不活了,我们不是白抓吗?"
那做哥哥的,约是十一、二岁,穿的国小运动衫。他一面说,一面拿过塑胶袋来,做了示范动作,再教他的弟弟照着方式拿;贞观看他一脸红润,问他道:
"你捉这个,要怎样呢?quot;
孩子挥着手臂,拭一下汗,说是:
"放着家里听啊,蝉的声音极好听--还有,它吵着要我抓啊!"
他才说完,一下又向前跑两步,手中举的长竹竿,竹竿尾绑着细网;
"哇,又一只了!嘻--"
"哥哥,它是公的吗?还是母的!"
"公的!公的!"
"那袋仔的这只就有伴了,哥哥,它们会生小只的蝉吗?"
"我--我也不知道!"
贞观近前来看新抓的蝉,问那大的说:
"你怎么知道它是公的?"
孩子笑了起来,却又极认真回道:
"它会鸣叫啊,公的才会,母的不会叫!"
才说完,因又发现目标物,哥哥乃抓了弟弟,向前猛跑--
贞观只得继续前走,来到一户人家,见个六十岁老妇,正在收晒着的菜叶,伊身边一个十岁男童,抱着竹箩立着。
孩子的眼睛先看到她;随即说与老妇知道;老妇停了工作招呼她道:
"女孩官,外面热死人;你先入来歇一下,喝一杯茶,再走未慢!"
"多谢阿婆,我赶着上庙寺--"
"那好啊,去拜佛祖、菩萨,保庇你嫁着好人--路你有熟吗?要叫我孙子带你一程么?"
"路我认得,多谢好意--"
老妇不知与男童说了什么,那孩子丢了竹箩,跑进屋内,一下又捧出一杯白凉水。
"你还是喝杯水;这个天气,连在家都会中痧!那外头就免讲了--"
孩子将茶捧到她面前,他的眼神和脚步,一下牵疼了贞观的心;长这么大以来,她不曾喝过这样叫她感动的茶水;不止是老妇的好意,是还有这孩子做此事时的庄重、正经--
她喝完最后一滴水,又递还茶杯,孩子这下一溜烟的跑掉;他那背影,极象的银禧。
"阿婆,我上山了--"
"走好啊,下山再来坐啊!"
到达山门,正见那日头偏西;贞观踏入寺内。直找着大妗的房间走来;她踏上平台了,才想着要来之前,也无一书一信通知,大妗该不会不在吧!
其实是她多虑!大妗是性静之人,在家中也都难得出门,更何况清修净地!
真不在房内,横竖也在这个山中啊,她和银蟾前番来时,常听得扩音器响,后山工作的尼姑听着叫自己名字,法号,即会急趋趋奔下来……
如果大妗也在后山,贞观才不要去叫广播;她只要问清楚了,就去后山找伊--
门板上却又落了锁;贞观这一看,真有些没着落起来。
她小站了一下,见有尼姑经过,立即上前相问:
"师傅,这--"
那尼姑有些认得她,说牵?br> "要找素云姑啊,伊这两日在净修房,不出关的!"
"那,还得等多久--"
"七日!"
贞观一下闭了嘴,不知说怎样好;尼姑乃道:
"来了难得,施主且山中住它几日再走,我带施主先找个禅房住下再说--"
贞观只得相随往,她因认得从前住的那间,就与尼姑讲了;二人来到那房,推门进入,尼姑又去找了蚊香来点,这才离去:
"有怎样事情,且随时来说!"
贞观谢过那尼姑,这才捡出换洗衣物,又来到小石室洗身,随后涤衣,用斋,到身闲下来,已是七点钟!
在这样的清净所在,她所害怕的,也就是眼前面对自己的时刻。
大信走了二年了;二年之中,贞观曾经奢想过他会与自己连络。冬天轮着夏天,秋天换过春天,贞观一日等过一日,她终久没再接到大信的一字,一纸--
……
一场寂寞凭谁诉;
算前言,
总轻负。
(未完待续)千江有水千江月 (连载41)
要是从前念着这样的句子,贞观真的只会是流泪;然而她今生所可能有的折转与委屈,在这场情劫里,早已消耗殆尽;她知道大信在澄清他自己,不止是他,他们都是心水混浊时,就不再跨出一步的,然而,这中间的过程,会是多久呢?
贞观终于掩了房门出来,她要再去教字的地方听经文,她真的必须好起来才行!
读课的所在,如今改在西墙大院。大抵去的人日多,旧有的位置不够!贞观寻着灯火找来;入夜的山中,有一种说她不出的悄静,更显得寺内的更漏沉沉。
她到时,才知课已经开始,原来连时间都有变动;贞观夹脚进去,待她定心下来;耳内听到的第一句是:
"贪苦,嗔苦,痴更苦!"
象是网儿捞着鱼只,贞观内心一下子的实在起来:
"世间无有委屈事,人纵不知天心知。"
"抱屈心生虫,做人不抱屈。"
"性乃是命地,命不好是性不好。"
"心是子孙田,子孙不好是心不好。"
"只知有今生,不知有来生,叫做断见。"
"闻至道而不悟,至昧至愚。"
连着二个日、夜,贞观将所读逐一思想。然而她的心印还是浮沉!
到第三日黄昏,她坐身在从前与银蟾一起的石上,看着殿后的偈语,心中更是窄迫起来。
怎么会是这样呢?!她变得只是想离开这里;贞观走回禅房,登时收了衣物,且将表嫂托付的包袱寄了尼姑;那尼姑问道:
"如何就要走了呢?"
"我来之前,没说要多住,这样家中要挂念的!"
"如此事情,贫尼也就不留施主;这衣衫自会交予素云姑,施主释念。"
贞观道谢再三,趁着日落风凉,一人走出寺中;这里到山下,还得四、五十分的脚程,她想:就这样走下去吧,反正山风甚凉!她可以坐那六点半的客运车子。
走着,走着,她忽地明白刚才那心为何焦躁,原来今天是银丹表妹欲回家乡的日子。伊十天前才从日本飞台北,今天将跟着大舅夫妇回乡里;而她二嫂亦将于明日动身前往美国,她惠安表哥已娶妻、生子;他实践前言,接了寡母去住--
众人都有了着落,独是大信……她为什么还要念着他呢?
天逐渐黑了;贞观走经山路,眺着一处处的火烛,耳内忽卷入一首歌谣曲调:
哥爱断情妹不惊,
有路不惊无人行;
枫树落叶不是死,
等到春天还会生。
……
贞观觉得她整个人都抖颤起来,她小跑着步子,几乎是追赶着那声音:
--
日落西山看不见,
水流东海无回头.
她终于跑到一处农舍才停;歌是自此穿出,庭前有一老妇坐着乘凉:
"阿婆--"
贞观这一近前,才看清楚伊的脸;正是三日前分她茶水的老妇:
"阿婆……刚才那歌,是你唱的吗?"
"这--"
那羞赧有若伊初做新娘……
"女孩官,你是--"
"阿婆,三天前我上山去庙寺,阿婆你分我一杯茶水--"
"原来是你,你拜好佛祖了?"
"阿婆,我是--方才的歌,是你唱的?"
"是--啊,你莫笑!"
"不会,阿婆,这歌极好听--"
"都不知有几年了;我做小女儿时,就听人哼了……你莫笑啊--坐一下,坐啊!"
贞观坐了下来,那心依旧激荡不止。
"阿婆,你再唱一遍,好么?
"不好,不好,有人我唱不出来--"
她说到最后,葵扇遮一下嘴,笑了起来;一贞观想着又问:
"阿婆,那个小男孩呢?就是你孙子--"
"他啊!他在屋内;把我的针线匣拿去做盒子,养了一大堆蚕!前一阵子,焯於既フR段顾牵橐膊辉趺炊粒Γ≌飧鲟钭校?quot;
"阿婆,你们只有祖、孙两个?"
"不止哦,他父母去他外公家;明日就回来;阿通还有个小妹--"
"阿婆,你声嗓极好,再唱一遍那歌曲--"
"声喉还行,目睛就差了;昨天扫房间,差一点把阿通的蚕匣子一起丢掉,他都急哭了。"
"这样就哭?"
"蚕此时都结茧了啊;他从它们是小蚕开始养起,看着它蜕皮,看着它吐丝……唉,我的两眼就是不好。年轻时哭他阿公过头--"
"结果呢?有无捡回来!"
"有啊,也不缺,也不少,可是茧泡包着,也不知摔死没有;他昨晚一晚没吃饭呢!我也是心疼!"
"……"
"我今天哄了他一早上,以为囝仔人,一下就好,谁知这下又躲着房内了,我去探探!"
老妇说着,站身起来,贞观亦跟着站起;此时忽听屋内的孩子叫道:
"阿嬷,赶紧,赶紧来看!"
"什么事啊!"
老妇才走二步,孩子已经从屋内冲出来;他手上握紧匣盒,眼神极亮。
"阿嬷,它们没死,它们还活着!"
"你怎么知晓--"
老妇就身去看,说是:"果然在动,唔,怎么变做白色?它们--"
孩子喜着接下说道:
"它们变做蚕蛾了,它们咬破茧泡飞出来!"
怎样都形容不尽贞观此时的感觉,因为她心中的那块痂皮,是在此时脱落下来--
孩子原先站的亮处,此时才看到她,忽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你是三天前那个阿姨……你要看我的蛾儿吗?"
"要啊要!"
贞观近到他身旁,见匣内一只只扑着软翅的蛾儿……她觉得自己的眼眶逐渐湿起;那蛾就是她!她曾经是自缚的蛹,是眼前这十岁孩童的说话与他所饲的蚕只,教得她澈悟--
老妇想着什么,故意考她孙儿道:
"阿通,你读到四年级了,你知晓蚕为什么要吐丝、做茧?"
孩子笑道:
"知晓啊--蚕做茧,又不是想永远住在里面;它得先包在茧里,化做蛹,然后才是蛾儿,它是为了要化做蛾,飞出来--"
大信从前与她说过:十岁以前的人,才是真人--她团转了多久的身心,是在这孩童的两句话里安宁下来;怎样的痛苦,怎样的吐丝,怎样的自缚,而终究也只是生命蜕变的过程,它是藉此羽化为蛾,再去续传生命--
贞观于此,敬首告别道:
"阿婆,我得走了,我还得去坐车!"
"都快八点了,山路不好走:你不弃嫌,这儿随便住一晚,明早再走--"
"没关系,我赶一赶,可以坐到八点半发的尾班车,晚回去,家里不放心!"
"你说的也对;就叫阿通送你到山下!"
"不好啊,他还小--"
"你不知,他这山路,一天跑个十几趟,而且他带你走近路,走到仙草埔等车,只要十分钟--"
孩子静跟着她出门,一路下山,他都抱着那匣子;贞观望着他,想起自己--贪痴未已,爱嗔太过,以致今日受此倒悬之苦;若不是这十岁童男和他的蚕……
"阿通,我……真的很感激你--""
"没有啊!以后你还会来山里玩吗?quot;
"我会来!"
候车处的灯光隐隐,贞观又将回到人世间;她在距离山下百余公尺处,停步下来;
"阿通,车站到了,我自己下去,你也快些回家!"
"可是,阿嬷叫我送你坐上车!"
"还有廿分钟车才来,我慢慢下去正好;你早些到家,阿姨也才放心--"
"好,那我回去了--"
"你要走好;阿通,谢谢--"
孩子象兔子一样窜开,一下就不见了身影;贞观抬头又见着月亮:
千山同一月,
万户尽皆春;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要快些回去,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她还是那个大家族里,见之人喜的阿贞观--
所有大信给过她的痛苦,贞观都在这离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将它还天,还地,还诸神佛。
戊午年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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