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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遥远的地方
作者:0 文章来源:0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3/26 15:04:51
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
  作者:白露为霜

  这几日老妈象个小资一样喜好怀旧,所怀对象是苏联。

  苏联是个历史名词了,就象购粮本、布票、油票什么的,过时了
却没被忘记,老妈说起这个词也象是在唱“在那遥远的地方”一样,
连缅怀带美化,连暴力的皮鞭也成为爱情的呈堂证供。

  好象也是夏天,那一年书店里的世界地图卖得格外火,因为苏联
地图将成为绝版,这个“绝版”的词有些象某位要退隐江湖的红歌星
准备嫁人,从此不再与广大歌迷相见从而最后攒上一把票子的广告
词。从此进入中国境内的西伯利亚寒流从那一年开始改国籍换护照。
那年夏天,中国人象往常一样早起送孩子去幼儿园或者挤公车,可是
苏联解体的消息让那一天变得与往常不一般了,每个年过半百的中年
人回家后的会翻出发黄的照片,巨变之中的苏联想不到,自己的脱胎
换骨会成为千里之外不相干的中国人今天晚饭后的伤感的谈资。

  那一天听老妈忆当年,话说那一日,她在寝室温书,有女生惊惶
进来说,“扫盲”的来了!于是桌上的书也来不及收拾,老妈跟着那
几个女生从宿舍的侧门踉跄而逃,没承想迎面是另一队扫盲人员杀气
腾腾而至,领头的是系里的宣传委员,面露凶光,撸着袖子,只差手
提一根哨棒,于是这几个女生掉头狂奔上楼,见一个开着门的寝室就
冲进去,锁上门哀告屋里的人,千万不可开门!不可出声!看看,跟
被日本鬼子追赶的新四军一样啊。

  她们这是干嘛呢?原来老妈上大学时学校里风行扫“舞盲”,也
就是要让每位同学都会跳、善跳交谊舞。

  北京钢院这样的工科学校本来女生就少得数得出数儿,象大熊猫
一样珍稀,老妈这样长睫大眼、皮子雪白的南方女生更是如银杏水杉
等活化石一般众人瞩目,遗憾且稀奇的是,老妈视跳交谊舞如砍头,
于是常常在周日上演一出大逃亡的活剧。

  我对老妈讲述的什么熄灯以后在厕所看书的事迹不当回事儿,对
这一段扫舞盲的历史却很不争气地心向往之,那是个什么样美好的年
代啊,连跳舞都纳入学校的纲领之中,多么富有革命浪漫主义激情的
学校领导们啊。想象着林荫道上抱着书的身姿定然是曼妙的,想象着
戴厚眼镜的脸孔定然是优雅的,我抽抽鼻子,似乎嗅到了浓厚的艺术
气息。

  对了,还有黝黑皮肤的越南华侨同学请老妈去食堂的小餐厅吃奶
油蛋糕,我问老妈是不是跟王朔说的莫斯科餐厅差不多,她说穷学生
从来去不起那个地方,觉得学校食堂的蛋糕已经很好吃了。

  还有还有,怎么少得了布拉吉棉布长裙呢?那种旋转在每个少年
的梦里的长裙,纤细的腰,长长的柔软的裙摆,白色的布面上或含苞
或怒放的细碎花朵,没有一朵是凋谢的姿态,没有一朵不含笑。当
然,面对着我光怪陆离的一身儿长长短短的打扮,老妈来缅怀那种洒
满小碎花的裙子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可是看过老妈大炼钢铁以及在干
校劳动的玉照以后,我想,在与苏联老大哥决裂以后相当长的一段坚
定红到底的日子里,革命同志们都会在心底藏着某一次舞会上某一个
女生的花裙子,修正主义有的时候还真是害人不浅呢。

  那是个充满风情的年代,美好的时光如同闪光的绸缎一样滑过,
元旦晚会的钟声和祝福,带着弹舌音的俄语,高大的热情的苏联老
师,“红莓花儿”是男生们给女生起的外号,啊,那个《青年近卫
军》里在监狱中跺着靴子跳舞的柳芭,那个穿着水兵服的冬妮亚,她
在薄薄的晨雾中为粗鲁的革命者保尔流下的泪水,这几乎完成了所有
女生对初恋的最完美的勾勒。

  有关苏联可以说很多很多,我有一次为一部小说中的人性化描写
摇头晃脑地跟老妈赞叹再三,老妈不以为然,很见多识广地告诉我去
看看《第四十一个》,“人家苏联写得比这个好。”

  我一边笑话老妈不改口,对苏联比他们本国人民还忠诚,一边在
大书架上扯下那本冷宫妃子一样的小薄书,吹去一身儿的土,花三十
分钟看完了,是我看一本卫斯理的四分之一的时间。

  一个红军女战士与她的白军俘虏一起在海难中流落荒岛,红军战
士是个打渔的姑娘,爱骂粗口,枪法极准,每次射击时自己都暗暗数
着倒在她枪下的白军,已经有四十个了,红军姑娘牢牢记住了政委在
死前交待的话:“决不能让俘虏活着回到他们的人手上去。”可是爱
情那东西没看过《社会各阶层分析》,在荒岛上开始放肆地四处游荡
了。

  火辣辣的太阳下面,红军姑娘粗糙的双手飞快地熟练地刮着鱼
鳞,快乐地问躺在沙滩上晒太阳的白军鬼子:“亲爱的你为什么叹气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情窦初开的姑娘后来亲手开枪打死了她的“亲爱的”,因为当白
军的船靠岸时,她看着狂喜着奔向海边的心爱人儿想起了政委的话,
最后的场景是,红军姑娘扔了枪,跪在海水里,捧着她枪口下的第四
十一个人的头颅嚎啕大哭:“我的……我的蓝眼睛……”蓝眼睛象破
碎的玻璃球在海水里上下飘浮。

  后来我找了许多苏联小说来看,在这以前我只知道伟大的托翁和
屠格涅夫、契诃夫,还有倒霉的罗刹女王让韦小宝调戏了一把,现在
知道了那是一个辽阔的顽强的国家,有一条静静的顿河,还知道了那
块土地上的姑娘们有健美的胸脯和褐色的大辫子,七十多年前横空出
世的一个国家在中国人心中占据着百感交集的、不可动摇的地位,那
个长着山羊胡子的矮个子列宁手指之处,中国的命运神奇地踏入了另
一条轨道,从此翻云覆雨,从此沧海桑田,从此人间万象。

  而今这一切都消失了,独联体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它神圣吗?它
有热血吗?它还强大吗?老妈对苏联的怀念如同怀念一种信仰。那尊
英雄母亲的雕像,如今还有哪个儿子会来朝拜您呢?空旷红场上笔直
站立的士兵,毛皮帽子上还会嵌有红五星吗?贝加尔湖畔的天鹅还会
高举起裸露的双臂向世人展现惊心动魄的美吗?

  我想着法儿地安慰小布尔乔亚情绪大发作的老妈,您老甭操那份
心,列宁老人家的遗体保管得很瓷实,红场前面照样有鸽子,体积与
泰森有一拼的苏联老大妈照样在小酒馆喝国酒,我上月去酒吧小尝了
一口伏尔加,也别觉出比二锅头强有力,至于说到天鹅,您老就更甭
操心啦,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团的门票您知道多少钱一张吗?我就不说
了,怕您老反过去骂人家太修正主义,听说票卖得还很火,而且让苏
联艺术家们惊喜地发现了中国的巨大市场,发现了中国老百姓的巨大
艺术潜能,因为他们的百姓们正在操心面包的着落,基本上对天鹅们
的鸟食不予过多重视了,于是乎苏联方面频频发团,前来搅和中国的
天鹅湖水,把那一潭子混水搅和得都不生鱼虾、让人起腻了,这样下
去,票价可望一降再降,降到您闰女我这等小民也能去艺术的神圣殿
堂瞻仰天鹅风采了。

  我在这儿苦口婆心,老妈怀旧之情还没打住,准备跟我再讲讲卓
亚同志,有猪朋来电,邀去卡拉OK,我只好很没心肝地抛下老妈独看
劣质国产剧,自己寻开心去了。

  走在甬道上,旁边的包房里此起彼伏的狼嚎,一听就是夜生活过
度的烟嗓子喊出来的,极有味道。我们几个人个坐进黑漆漆的小屋
里,说,这感觉就象世界末日,大家伙儿处理完了一切事务,告别的
话也说完了,该亲吻的人也吻过了,闲极无聊,纳闷那地球怎地还不
爆炸?唉,还是去KTV包房打发最后剩下的时间吧……。

  照例女士唱王菲,男士唱刘德华,忽然有位哥们儿不知哪根弦儿
搭错了地儿,要唱《卡秋莎》,于是一发不可收拾,《红莓花儿
开》,《小路》,《三架马车》,梨花开遍了天涯,小路弯弯伸向远
方,心上人啊你怎么还不明白……

  包房里总有一股子总也去不掉的烟味和劣质香水味混杂在一起,
还有颜色可疑的沙发套,大屏幕上是一个一个肤色模糊的三点女郎,
在海边作远眺状、作回眸状,俄罗斯民族特有的平缓深沉的旋律中,
霍洛维茨那张苦难深重的老脸在七星烟的缭绕中浮现,我想象中的大
雪覆盖的广袤土地,沉默的大河,还有那个我从此再难忘记的红军女
战士。

  在荒岛上,白军尉官告诉渔家姑娘,我想回家,坐在壁炉旁的摇
椅上,手里是最爱的书,膝头搭着毯子,窗外彼得堡的沉沉夜雾象怪
兽一样扑在窗玻璃上,我有一艘游艇叫“玛格丽特”,是我姐姐的名
字,战争,我厌恶的战争,父亲告诉我要为了国家的荣誉去战,可是
我是多么讨厌这一切!等战争结束我要让你去读书……

  我们的渔家姑娘毫不领情,跳起来气冲冲地骂他,就是因为有你
们这样的剥削者,我们才要战争到底,我们不怕死人!

  这样的争吵不知发生多少次了,两人又不理睬对方了,可是过不
了多久,渔家姑娘又开始忙碌着熬鱼汤,她看着他细长白晰的手指,
看着他苍白秀气的脸孔,不禁充满柔情地叹息,你这个挨千刀的,你
们作少爷的享福享够了,这样的苦日子可怎么过得惯啊,天啊,你的
眼睛可真蓝啊……!

  消失了的苏联,从此只能在历史书上活着,向男孩子们讲述莫斯
科保卫战中那些名将的故事,而女孩子们是不屑于去弄明白为什么红
军姑娘会亲手打死她最爱的蓝眼睛,我呢,因了老妈的缘故,在黑暗
的KTV包房里艰难地试图去触摸那个女革命者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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