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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故事(小说连载) 作者:李惊涛
作者:0 文章来源:0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3/26 15:28:09

兄弟故事(小说连载1) 作者:李惊涛
兄弟故事(作者:李惊涛)

第一章:婚姻大事

   1、空 位
   2、真 伪
   3、还 乡
   4、婚 变
   5、新 人
   6、诉 讼
第二章:欲 壑

   1、长 发
   2、时 差
   3、酒 殇
   4、友 情
   5、游 戏
   6、亡 命
第三章:悬浮与陷落

   1、寿 宴
   2、日 记
   3、东 窗
   4、礼 品
   5、生 路
   6、巨 商
第四章:为什么流浪

     1、遗 嘱
     2、告 帮
    3、答 卷
     4、飘 泊
后记

附录:天真之歌

第一部:婚姻大事
                 

  1.空位


  
    二十世纪的最后几年,文家在风木县差不多已经被人遗忘。这年春天,一个
年轻人翻山越岭,来到坐落在北方平原上的风木县城。在城西老汽车站下车时,
甚至没有人认出来,他就是曾经在县城名噪一时的文家老四文思。围上来打招呼
的人倒是不少,那是一些三轮车夫。也许文家昔日的荣耀,在年轻人心里还残留
着一丝暗红色的灰烬,为了让死灰复燃,此人高声对那些三轮车夫说——去文家。
你们当然都知道文家了?
    车夫们脸上现出茫然的神情,纷纷摇头说,什么文家武家的,你就说哪条街、
几号楼吧。
    这样的回话,使年轻人那张容光焕发的脸迅速黯淡下来。他真希望自己是下
错了站,但抬头一望,风木县城那座风烛残年的牌楼,依然矗立在视野里,而且
二十年前就损毁的一角状如燕尾的飞檐,依旧残缺如故。文家的风光不再的现实,
像巴掌一样打在年轻人的脸上;热辣辣的感觉,经久不消。
    这个年轻人,就是我。
    回到阔别日久的风木县城,是因为接到了一封让我" 速归" 的电报。电报显
然是父母拍来的,这不仅因为这种方式比较旧式,还因为里面出现了" 吾儿" 的
字样。但是回到风木,才知道拍电报的不是他们,而是我的五弟文达。从不做寿
的父亲,在六十七岁上,忽然要做寿。我猜测大概是为了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同时又担心我去不了,文达才在拍电报时虚拟了父母的口吻。而且,在我到达风
木之前,为了父亲的寿宴,文达跑来跑去的,已经忙了两三天了。
    做寿的日子,五弟指挥着两个妹妹,文竹,文静,将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
他们坚持不让父母插手,就连我,也被安排在专门陪两个妹婿聊天的位置上。
    由于为了做寿的共同目标坐到一起来,我们便从新近喝酒的品种档次聊起,
然后用各人的身体状况作为过渡,谈到彼此工作的闲忙,最后在社会治安、官僚
腐败、职工下岗、中东局势这些话题里,找到了广阔的交流空间。
    这时候,文达和两个妹妹,已经在厨房中制造出源源不断的香味。我们的父
亲,坐在他那张修补过的太师椅上,咕喽咕喽地抽着水烟。在暮春的这个晌午,
他看见全家人欢聚一堂,畅叙亲情,从内心深处体会到了一种醺醺欲醉的天伦乐
趣。
    这一天的时钟,已经接近十二点。八仙桌上的十个凉菜,业已摆好。生日蛋
糕,早就被拿去封盖,安置在凉菜中间。硕大的寿烛,分立在蛋糕两侧,只待点
燃了。但是,有一个人却迟迟没有露面,这便是我们的三哥文峰。
    父亲说,再等等吧。他在乡下,责任大,工作忙。
    就这样,等待又继续下去了。我们大家,各自吃了些点心。只是母亲,为怠
慢了贵客而生出愧色,一再为女婿斟茶上烟。风木县过去属齐鲁古郡,长幼尊卑,
出入进退,礼节十分讲究。妹婿们谦让着,继续与我聊天。
    太阳冉冉西沉,光线逐渐暗淡,我们的话题也变得稀少起来,连海尔-波普
彗星在漠河会见日全食、美国科隆技术制造的人类恐慌这些缺乏新意的话题,也
被我们拾遗补缺,谈了一番,其味如同嚼蜡。
    这时候,我们的父亲坐在太师椅上,面对夕阳,一动不动。落日的余晖,将
他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我知道这种颜色持续的时间不会很久;他的头发,
很快就会变成花白。他的眼窝和下巴向内凹着。这使得黄昏的光线,轻而易举地
将他的衰老描绘给我。我们的父亲,曾经是那样高大、英俊、孔武有力。一个骑
马挂枪、背包里捆着笔墨纸砚的年轻军人,时常在我的梦中一掠而过。我知道他
就是我们的父亲。但是,现在,这样的父亲早已隐匿在时空深处,成了文家人的
梦中之梦;我们所能见到的,只是眼前的衰迈老者。
    在众人焦急万分,即将耗尽最后的耐心时,门被敲响了。文峰──风木县西
北山区的一个乡党委副书记,我们的三哥,终于出现。
    我们见了面,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都是弟兄,繁文缛节是可以省去的,这是
我的理解。但是文达不这么看。他将这种敷衍了事的招呼,理解为文峰心存芥蒂。
    你也看到了,文达事后对我说,他就是这样,对兄弟始终有成见。
    文峰问候了父母和妹婿,说,开始吧。
    大家将老寿星扶到中间就座。
    这时候,我们的父亲,露出通常是儿童才会有的羞涩笑容,落了座。我们又
将母亲紧挨父亲坐好。这时候,我们的父亲文治,突然做了一个令全家人疑惑不
解的动作。他端起一杯酒,举过头顶,忽然朝地上泼去。接下来,我们听见父亲
说——文雄,你先喝了这杯吧。
    我们立刻明白,白发人想起了已经作古的黑发人,我们的二哥文雄。我们也
往地上洒了一杯酒,然后开始让座。谦让之中,却出现了始料不及的僵局。文峰
坚持不肯坐到父亲为他指定的位置上去。
    那是大哥文翰的位置,我怎么坐?他说,宁可空着,也不能乱来。
    我们的父亲明白,按风木县的风俗,文峰的说法具有充分的道理。父亲吞了
一口气,带着商量的口吻说,文翰不是不在这里吗?
    那他在哪里?文峰冷硬地反问。
    我们的父亲缄默了。
    这年的暮春,在我们文家,谁也说不清文翰在哪里。在我们的父亲寿辰时,
作为长子的文翰,却离家出走,不知所终。我看见,我们的父亲含义复杂的目光,
久久凝视在宴席间属于文翰的那个空位上。
    

(未完待续)

第一部:婚姻大事
 
 
  2、真伪
                 
                 
    文翰,是我们的长兄。但是,这也许只是文家的一个传说。因为我们兄弟姊
妹,从小谁也没有见过他。父母倒是没少向我们描述过这个人。而且一谈起这位
叫文翰的长兄来,双亲的脸上便浮现出少见的自豪,沉浸到我们谁也看不见、模
不着的过去的岁月里去了。
    传说中的文翰,是个神童。他三岁识谱,四岁操琴──尽是些需要手劲的家
伙:京胡啦,月琴啦什么的──六岁作词谱曲,听着有点像《卖报歌》,但这又
有什么关系呢,要紧的是这个作者只有六岁。
    大公鸡大公鸡我家有只大公鸡它的名字叫吉米两只眼像灯火赛过晶亮夜明珠
    后面还有不少内容和旋律,以使曲子听起来赋格完整。像这样的才智放在今
天,是不敢令人恭维的。但在四十年前,我们的父母说,可了不得啦,他被远方
的一个野战部队文工团选中了,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父母为他打点行装时,
为要不要放上奶粉、饼干之类,意见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最后,是带兵的一句话,
结束了即将升级的争论。
    你们的儿子,带兵的说,已经是个军人了。
    这句话让我们的父母如梦初醒。眼看着我们的母亲要流泪,带兵的又说,军
营附近有个奶牛厂。
    此话虽然说得近乎耳语,却足以使我们的母亲如释重负,破涕为笑了。
    就这样,六岁的文翰,坐上了风木县武装部的小汽车──现在我们知道,那
不过是辆军用吉普──走了。在车后卷起的尘埃中,我们的故乡八条路村父老乡
亲的啧啧称赞和我们父母脸上的骄傲,就像随风起舞的柳絮一样,迟迟不肯落定。
    多年以来,文翰生活在众口相传的故事中,成了我们心目中的神,以致于后
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并称自己就是文翰时,我们不由
得提高了警惕。
    你是文翰?文达" 嘁" 地一笑,你怎么可能是文翰?
    你要是文翰,文峰正色道,我就是吴高志了。
    他说的吴高志,是当时风木县的县长。可见文峰后来走上险象环生的仕途,
自小便有了征兆。但是我们的质疑与嘲弄没能继续下去,因为我们的二哥文雄用
一个手势制止了我们的聒噪。推算起来,传说中的文翰出门参军时,文雄刚好是
在襁襁中。也许他遥远的记忆里,还遗留着文翰的影子?文雄说,好啦,行啦,
让爸妈去认好了。
    我们诞生在三十多年前的疑问,似乎得到了当时的父母的支持。看见我们遍
身灰土、鼻尖上沁出汗珠、神情焦灼地提出文翰的真伪问题,父母与络腮胡子青
年之间,出现了短暂的对视。本来,在我们进门之前,他们的交谈是十分融洽的。
但是我们严肃的神情,给这种不应有的融洽划上了句号。我们的父母在与络腮青
年对视之后,站起身来,围着这个可疑的青年人转起了圈子。我们开始相信,那
是一种慎重的重新审查。果然,父母在问了他的年龄、经历等好些问题后,也陷
入了惊鄂和困惑的夹缝中。看上去,他们有些拿不定主意。
    忽然,我们的母亲对络腮胡子青年下了一道命令,把你的褂子脱下来。
    原来,人到中年的母亲,还依稀记得自己的大儿子左肩上有块红痣。查看的
结果是,这块红痣跑到了右肋。
    我们看到,没完没了的检查和验证,终于使络腮胡子青年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他大叫一声,行了,你们,有完没完?!
    高声喊叫自然是于事无补的。我们的父亲适时插话说,脾气也不像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自称是文翰的络腮胡子只好低了头,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我们家。
    他走后不到半分钟,我们的母亲又对自己刚才的判断开始做出修正。文雄,
她说,带着弟弟们去找大哥回来。
    我们的父亲意犹未尽。他说,你能肯定他就是文翰?
    母亲看着父亲,说,我……不能。可是她很快又反应过来,同样诘问父亲,
你能肯定他就不是文翰?
    我也不能。父亲说,这样吧,先让他住下,慢慢考察也好。
    就这样,事情终于以络腮胡子青年住进我们文家宣告结束。事实上也没用我
们去追,不到两分钟,这个从头到脚都显得可疑的青年人又回来了,脸上还带着
一种含义不明的微笑。文达问他,你不是走了吗?
    走?到哪去?他说,我刚才是上了一趟厕所。
    这次审查的疑点和笑料,从此像胡椒面一样洒进了我们文家的生活,以致在
父母的晚年,只要有关于文翰的话题出现,他们的嗓门就痒痒得不行,需得抬高
几个八度。当然,虎头蛇尾的查验最终也没有澄清我们的疑问。当时最令我们难
以接受的,事实上只有一件事:传说中的神童,本来应该是神采奕奕的中国人民
解放军文艺战士文翰,怎么忽然变成了一个其貌不扬、邋里邋蹋的络腮胡子。
    令人纳闷的是,我们的父母接受了他,并且待他很好。这一点从我们文家自
那以后不断改善的伙食上可以看得出来。而这个络腮胡子青年为了熬过我们的"
慢慢考察" ,在文家主要以蒙头大睡为主。这也许是怕言多失口。半个月之后,
就在我们几兄弟姊妹差不多已经接受了他就是文翰的时候,这个络腮胡子青年却
突然消失了。


 第一部:婚姻大事
 
 
  3、还乡
                 
                 
  又出现了一个文质彬彬的人,自称文翰。这时候,我们已经走出了骑着竹马
满世界狂奔的时代。理智开始进入我们的大脑。因此来人要想证明自己就是文家
的长子,我们的长兄,难度更大。首先是,他缺少一脸充满阳刚之气的络腮胡子。
要知道,那是一脸多么富有雄性气概的胡子啊!
    对于我们的以冷漠作为外衣的质疑,这位在神态上俨然以文翰自居的人根本
没有当回事。什么胡子不胡子的。他说,不刮就长出来了,碍事就刮掉。
    这种轻描淡淡写的语气激怒了我们。我说,你试试看,你这张白净脸,长得
出络腮胡子吗?
    你就是文思吧?他说,学习成绩怎么样?
    你又不是我大哥,我说,管那么宽干什么?
    文思,我跟你说,来人说,别人跟我起哄,我不会在意。你不能。你懂吗?
    我不懂。我在说这话的时候,往兄弟中间缩了缩,免得我站得过于突出,成
为靶子。但是这人跟我说话时神情严肃而又怪异,让我莫名其妙地全身哆嗦。你
告诉我,我说,为什么我不能……起哄?
    我不甘心地借用了他" 起哄" 的说法。但在那种情况下,我瞬时间又想不起
别的词来。
    别人怎样对待我,那并不重要。这个人眼神复杂地注视着我。终将有一天,
他说,你会知道我对于你的意义。
    这是离间计,文达事后分析道,这个人不太好对付。
    但是这一次,我们的父母根本就没有想到要对付来人,就毫无保留地接受了
他,以及他身后那几只大木箱子。他们在接受此人时也有叹息声,但不是关于他
作为儿子的真伪,而是他当了十几年的兵却忽然" 复员" 了。
    百万大裁军。坐下来吃饭时,这人对我们的父母说,团以下不再保留文艺兵
建制。文工队解散得很快,我都来不及通知家里。
    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个新的文翰。这个文翰复员后,进了风木县文化馆。我们
兄弟几人有时候,也到他的工作单位去看望他。有时候看见他在指挥乐队演奏,
有时候则是在导演一出话剧或歌舞,还有的时候,他只一个人,在四面透风的宿
舍里,伏在案头,奋笔疾书。
    十几年的军人生涯,这个文翰也没有混上四个兜的军装。他的履历表里,只
有战士,副班长,文书,然后便是句号。但是这个人在部队里的知名度,却不亚
于师首长。作为这支野战部队的战士,你可能不知道师首长姓甚名谁,但是,你
决不会不知道" 军旅诗人文翰".据他说,他开始写诗的时候,诗坛上数不清的名
字已经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像星斗一样缀满了天空。尽管从视觉上看,像太阳那
么大个儿的诗人还没有出现,但这不但没降低他写诗的热情,反倒给了他赶超他
们的信心。他将文工队发放的有限的几元津贴,全部换成了一撂撂中外诗人的诗
集。繁重的演出任务结束后,他都要坐在自己的简易书架跟前,用目光浏览一番,
择出一本诗集抚摸着,读出许多感喟甚至热泪;心也像被温水浸泡过一般,变得
柔软和温馨起来。这时候的他,像热爱情人一样热爱着诗歌,以致当想要成为他
情人的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像看见一截树桩,或者一只邮筒。陆陆续续地,
他的作品开始在报刊上变作排列成行的铅字;他的名字前开始被冠以" 军旅诗人
" 的称号,在新闻传媒中频繁出现。这样一来,即令他实弹射击成绩平平,劳动
锻炼表现一般,运气还是像帽子一样落到了他的头上。他被营首长找去谈话了。
    怎么样?最近又有什么大作啊?营首长亲切地询问。这时候的他,已经是文
工队文书了。他双脚后跟一碰,说,报告首长,最近演出任务重,诗歌还在构思,
没有动笔。
    嗯,这个,营首长说,你的个人问题,是不是也到了该构思构思的时候了?
    这个文翰,当时满脑子都是诗歌的意境、角度和节奏,以为营首长正代表组
织找他谈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茫然答道,我……还是交给首长构思吧。
    很好。营首长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今天的晚饭,你到我家去吃。咱
们一起来构思构思。
    就这样,这个文翰从此走上了一条晦明难分的人生道路。晚饭他是到营首长
家里去吃了。席间他还见到了营首长的千金,一个像发泡海棉似的胖姑娘,用一
种痴迷和崇拜的眼神注视着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背诵起他的几句诗,接下来便嗲
声嗲气地问起一些愚蠢之极的问题。并且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营首长和夫人忽然
都有了非离开房间不可的理由。这个文翰在一瞬间明白了晚饭的背景和用心。他
转脸便和胖姑娘道了别,拉开房门扬长而去,将先是目瞪口呆而后是泪水涟涟的
胖姑娘抛在了身后。
    这次拂袖而去的后果是严重的。他的" 个人问题" 不仅从此落下了阴影,政
治前途也迅速黯淡下来。他先是被调入炊事班,不久又在复员的名单中发现了自
己的名字。而此时,百万大裁军的命令尚未下达。他所在的文工队中一个打铙钹
的,不仅立即取代了他的文书位置,而且就在他吃力地翻炒着锅里的大白菜时,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得了营首长乘龙快婿的身份,据说即将要顶一个副排长的
空缺。这还不算,原先与他保持着亲密关系的文工队女队长,作得一手好词,谱
得一手好曲,适逢此时也表现出十分成熟的政治素质,向他亮出红牌,将他罚出
了情场。这个文翰,此时络腮胡子爬满了他的双颊。他请了半个月的探亲假,回
到我们文家当时所在的八条路村闭门将养。待到他归队时,恰逢营首长的千金结
婚和部队欢送退伍兵。两种锣鼓一齐敲响,鞭炮震耳,乐声喧天。这个文翰心中
滋味万千。他卷好铺盖,将书架上的诗集装了三大纸箱,托运到了火车站。汽笛
鸣响时,他在月台的人丛里发现了营首长的千金。这位脾气执拗的新娘子硬是拨
开婚礼上的宾客,逼着她的爸爸赶到了火车站。即将登上火车的他,正好来得及
看到新娘子凄迷的眼神。
    只要你愿意回头,新娘子扑过来说,一切都归你。
    但是新娘子的话并没有打动这个文翰的心。他将身体转了角度,留给盛装的
女子一个冷漠的背影。就在他抓住火车车厢的门把手,打算踏上还乡的旅途时,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臂膀。他感到这只手比较有力,不像低头饮泣的新娘子。回头
一看,他见到了表情痛苦的营首长。
    你归队吧。他说,你一复员,我闺女也不想活了。
    就在一天之内,这个文翰复员又入伍,在全营传为佳话。当然这一切,都被
解释成公文操作的失误,一个叫文汉的新兵蛋子从此结束了他只有半年的军人生
涯。
    这个文翰就此留在部队里,一晃便是数年。其间,营首长千金的目光,环绕
和伴随着他;无论他出操、散步、演出,都无从摆脱这种目光,就像飞机无从摆
脱雷达的扫描一样。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百万大载军的命令下达。
    留不住你了,营首长找到他,诚恳地说,我想你能明白一个做父亲的心,也
希望你不要笑话我的闺女……
    怎么会呢,这个文翰心不在焉地说,您是首长,我是士兵,我能想什么?
    这么说,你不肯原谅我们父女俩。营首长沉重地说。
    我就要走了,这个文翰说,您想到的是我要明白您的心,谅解你们父女俩。
您从来也不曾想到问问我这么多年有什么想法?什么感受?这种也无风雨也无晴
的不明不白的日子,我就是为了让您闺女看的……芒刺在背!
    不要这么说,营首长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说得这么难听……毕竟我没让你
脱掉军装。
    但是这个文翰没有再听下去。他将双脚的后跟一磕,行了一个军礼,就到文
书那里办理复员的手续去了。
    我们知道了这个文翰的故事,同时也知道了他在什么样的心情里长出了络腮
胡子。这么说这个文翰就是那个络腮胡子青年,也就是说,是真正的文翰了。我
们兄弟几人在这么议论着的时候,文达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要是那个络腮胡子
本身就是个假文翰呢?
    我们面面相觑,无从解答。
    关于文翰的真伪问题,再次悬了起来。

 
 
 
第一部:婚姻大事
 
 
  4、婚变
                 
                 
  不管怎样,在没有新的文翰出现之前,这个白净面皮的青年人姑且就是我们
的文翰了,如果文家兄弟里必须有一个文翰的话。有的时候,我们也会见到络腮
胡子在他的双颊上安家落户,那是他连续几个星期足不出户,赶写剧本或上千行
的长诗的时候。但是我们知道,这说明不了什么,因为问题假如像文达指出的那
样,络腮胡子的出现,也帮不上他什么忙。
    当然,我能够叙述的由我的眼睛看到而不是由耳朵听到的有关文翰的事情,
已经不是很多。但峰回路转的局面,却出现在这种似是而非中,具体说,是在我
见到两个陌生女子之后。
    这两个女子,长相惊人相似,只不过一个比另一个年轻娇媚一些,或者说,
是一个女子同时向你展示了她两段不同的年龄。她们一起出现在文翰在风木县文
化馆的宿舍里。文翰的宿舍里,落满了厚厚的雪花,这在人间居住的房屋里,也
是不多见的景观。没有任何人想到,春风秋雨之后,雪花还会随着呼啸的北风来
与文翰为伴,这个与文墨打交道的人在宿舍里通过屋上的漏洞观察日月星辰时,
也没有想到,他的寒碜的住所有朝一日会暴露在那俩个女子的面前。我推门进去
时,她们正揭开文翰墙角的一只钢精锅,那锅里结成冰坨的残渣剩饭使她们皱起
了眉头。另外,几只碗碟里的食物,显然存放的时间都在半个月以上了。
    我迟疑地问,你们是……
    她们露出笑容,年长的慈祥,年轻的友善。她们说,我们是来看望文翰的。
你是他弟弟?
    是的,我说,可是我不知道你们是谁。
    这时候那位年青的女子说,我猜,你是文思吧。文翰经常跟我提起你,说你
是风木县中学的文科尖子呢。
    这样的夸奖,就像柔软的羽毛一样搔弄着我二十多年前的虚荣心,我为在认
识她们之前就被她们赏识而觉得心里热乎乎的。通过攀谈,才知道她们是母女俩,
是专门从文翰以前服役的城市赶到风木县来看望文翰的。
    文翰回到他的宿舍时,我已经和那俩个女子像老熟人一样谈得很热烈了。当
然我的脸也时常因为腼腆而泛红,这是由于那个年轻的女子的热情的注视引起的。
她长得太漂亮了。
    文翰的手中拎着一只暖水瓶。看见我,他显出了一丝慌乱,但随即又坦然一
笑,说,不用我再介绍了吧?
    不用啦。那年长的女子说,我们和风木中学的大秀才聊得很好。
    文翰将暖水瓶递给那年长的女子,然后将我叫到一边,让我火速赶回八条路
村通知家里,说他的女朋友母女俩个要到家里看看。我明白了文翰的意思。我们
在八条路村的房子,事实上比文翰四面通风的宿舍也强不了多少,确实需要收拾
收拾,才能接待城里的客人。而客人,那是怎样的客人啊,她们很可能就是我们
家未来的亲戚了。我们的父母能够有这样的城里亲戚,我们兄弟能够有这样的嫂
子,这是多么叫人激动的事情!
    我听着文翰吩咐我,就像士兵听着将军下达指令。我看着文翰,心里骄傲地
想着,这样的人,不是真正的文翰,又会是谁呢?我们以前的疑神疑鬼,是多么
幼稚可笑啊。
    我在风雪交加的河堤上拼命地奔跑。我跑得喉头泛腥,两眼发黑。跑出五六
里路,我才想起来,我还不知道那两个女子的名字呢。但是我很快又想到,这样
美好的母女俩,一定会有最美丽的名字……
    后来我们知道,文翰的这个女朋友,名字叫奚洁;她的妈妈,叫奚圆。这完
全符合我们的想象。我们还了解到,奚圆早年丧夫,带着女儿再嫁,女儿随了她
的姓氏。这位像天使一样的奚洁,恰巧在那座城市里做着天使一样的工作,是一
位白衣护士。正是在部队文工队那位女队长重创了文翰之后,白衣天使帮助文翰
从忧郁的低谷飞升起来了。这更加重了我们对她的好感。
    我们文家,尽了最大的能力,用了最重的礼节,迎接了奚氏母女。我们的两
个妹妹,文竹、文静,用旧报纸将泥土脱落的墙壁重新贴糊了一遍,秫秸笆子隔
成的两间半房子,里里外外都被她们糊得整整齐齐。寒冷冻得她们双手又红又僵,
但是她们红彤彤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她们想到,为了给未来的嫂子留下一个
关于文家的好印象,该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比如说,应该用戏文里一些女英
雄人物的招贴画装饰墙壁,应该用钩针钩几帧花纹大方的线巾罩在被子上,应该
在堆满了山芋干的墙角加盖一只大纸箱……但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未来的
嫂子就要进门了。时间过得是这样快。而宝贵的时间被我在路上,就耗去了将近
两个小时!她们在感激我带来好消息的同时,又痛恨我浪费了她们的时间。她们
对我已经被冰雪浸湿了的鞋子和上面的裂口,连看都不看一眼。而我的脚趾冻得
像被玻璃茬子割破了一样,疼得钻心。我们的父母,在厨房里为了制定菜谱,又
争吵起来,但是后来他们又忽然握手言和,因为第一,全家当月的菜金已经剩下
不足五块钱;第二,时间已经少得容不得他们进一步争吵了。这个时候,我们兄
弟几个,则被分派去河床上刨开冻土,看能不能挖到干净的黄沙,将我们的院子
铺一铺。说实话,雨雪天气已经使院子里的烂泥像猪圈一样落不下脚去了……
    奚氏母女就是在我们忙乱成一锅粥的情况下,由文翰陪同着进了文家在八条
路村的家。其时我们全家人的眼前一亮,看见风雪初霁,两个城里女子在文翰的
导引下,款款出现在我们面前;西天云隙里的阳光,在他们三个人的脸上,镀上
了一层明丽的光泽。
    我们的父母热情地欢迎了奚氏母女。奚圆向文家的主人献上了从城市带来的
礼品,而奚洁则拉着文竹、文静的手,从随身的坤包里取出一些令人眼花缭乱的
发卡之类。我们兄弟几个,用艳羡的目光望着她们,就像望着电影里的画面一样。
得到奚氏母女肯定的晚餐是简陋的;而晚上就寝时分的难堪则更让我们的父母愧
怍。因为家里不仅房间窄小,更为尴尬的是,床铺不够用。这样,我们兄弟几人
被迫踩着积雪出去借宿。在我们依依不舍地出门的时候,看见奚氏母女将她们白
皙的双脚伸进我们平时洗脸用的脸盆里,我们心里不仅没有反感,反而觉得麻丝
丝、痒酥酥的,产生出一种甜蜜的忧伤,仿佛我们生活贫寒的文家,除了脸盆,
已经再也没有什么器皿能够适合这两位城里女子洗脚了……
    奚氏母女短暂的乡村造访,结束了我们兄弟姊妹关于文翰的真伪的争议。不
但如此,文翰在家里形象的光辉程度和地位,都迅速上升。他再次成了我们的偶
像和权威。我们争议的话题在很长的一个阶段已经转移到这样一些内容上来:一。
奚氏母女对我们文家的印象如何;二。她们还会不会(一起或者至少其中一人)
再来。对于这两个问题,兄弟姊妹的意见很不统一。分歧是,她们好像根本没有
注意到我们的墙壁是新糊的,院子是新垫的,这说明她们对我们付出的劳动视而
不见,也就是说对文家人根本不感兴趣;相反的意见是,她们的不注意非但不是
坏事,反而说明她们对文家印象很好,知道文家虽然住在乡下,但很爱干净,院
子和墙壁的洁净是很正常的,根本无需特别注意。至于她们还会不会再来,决不
会受我们那天劳动成效的影响,而是第一要看她们是不是酸文假素、嫌贫爱富的
城里人;第二嘛,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文翰是不是有足够的吸引力了。说到
文翰,难道我们还要再怀疑和担心什么吗?
    果然,后来的事实证明了奚氏母女非同一般的城里人,与小市民无缘;证明
了文翰虽然家境贫寒、身居陋室,而他本人依然魅力四射。因为奚氏母女自那以
后,不但又到风木来了,而且来了多次。这期间,我们文家也发生了大的变化,
成为风木县家喻户晓的家庭。除却从军的文翰,我们兄弟姊妹五人全部考上了大
专院校──关于文家的这段风光与荣耀,我还将在适当的时候复述。奚圆来的时
候,与我们的父母相处和交谈得十分欢恰,后来干脆以" 亲家" 相称,开始商谈
他们的孩子结婚的大事;奚洁来的时候,则更多地与文翰在一起。我们偶尔会见
到她伴着文翰读书或抄写稿件,或者为我们的长兄洗衣服,做饭。看见我们,她
总是露出恬静的微笑。有的时候,她还会带着我们的两个妹妹到她所在的城市住
些日子,当然都是利用文竹文静的假期。我们的妹妹回到风木时,一时间我们都
不敢相认。她们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发辫和额前的刘海都被烫过。在从未有人烫
发的风木县城,她们的发型显得是那样出众,将她们如花似玉的脸庞,映衬出一
股在我们看来只有大都市才配有的" 洋" 气来。
    正是在我们兄弟姊妹的期待中,距离奚氏母女第一次到风木县来整整一年时
间,我们的长兄文翰向父母提出了他打算结婚的要求。这时候离春节,只有一两
天的时间了。我们的父母虽然觉得文翰的要求有些仓促和突兀,因为忙于筹备年
货,一时来不及为婚礼做准备,但总的来说,文翰和奚洁成婚,是情理中事,因
此说,好啊,开春以后,春暖花开的日子,就为你们操办婚事。
    我们的长兄文翰,提出婚事必须在第二天,也就是大年三十操办,这使我们
的父母不仅为难,而且吃惊不小,因为他们的大儿子的要求,似乎过于急迫;但
是他们没有料到,更使他们大吃一惊的还在于文翰下面这一句话──和我结婚的
不是奚洁,而是甄琪。
    莫名惊诧的父母,怔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罄尽了他们
大半生的阅历,他们的想象力在神情严肃而又认真的文翰面前也无法展开。他们
不知道和文翰结婚的为什么不是已经喊过他们" 爸爸、妈妈" 的奚洁,与他们成
为亲家的为什么不是那个心地善良的奚圆,不知道突然平地出现的这个甄琪又是
什么人,而且她和文翰的婚礼,又为什么非在第二天举行不可。生活的万花筒在
别处、在他人身上旋转得再快,他们也不会感到眼花缭乱;但是,面对站在眼前
的文翰和他嘴里吐出的话,他们感到头晕目眩了。
    ……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父母当时在文翰宣布了他的决定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有限的三
个字听起来根本不是愤怒的质问,而是近乎梦呓般的喃喃自语。
    没有时间解释了。文翰说,请二老赶快给我筹点钱,我买车票去。春运期间,
车票很紧张。
    我们的父母已经被文翰的思路牵住了,只能被动地跟着问,到哪里去?
    到甄琪家里去,文翰说。然后他告诉父母甄琪所居住的城市的名字。原来,
即将和文翰成为夫妻的这个女子,生活在离风木县很远的一座盛产煤的北方城市
里。那里,婚礼的一切事宜,早已安排妥贴,只等新郎官明日赶到,成就合卺之
喜了。
    不行!我们的父母终于回过神来,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反对的理由是,婚姻
大事非同儿戏,与奚家来往了这么长时间,忽然一旦毁了婚约,叫他们怎么做人?
奚洁是文翰自己恋爱的对象,又是文翰亲自带回家来见他们的,并无父母包办婚
姻的因素,何以出尔反尔?如果在一年多的双方来往中,奚家母女有半点不是,
他们也可以理解文翰作出的新选择,可事实却是,他们既没有发现,文翰也没有
向他们提及奚家人半个" 不" 字,怎么可以……?
    但是文翰抽刀断水,中止了我们父母的滔滔不绝,用一个让我们毕生难忘的
比方说明了自己选择的原因。
    爸,妈,你们别说了。文翰说,奚洁是黍子,甄琪是麦子。
    出身于北方平原农民之家的我们的父母,瞬时便明白了他们的儿子的意思。
就是说,两个女孩就像庄稼,品种上有粗细优劣之分。甄琪比奚洁要好得多,这
并不是说,奚洁有了什么缺陷或污点。明白了文翰的意思之后,我们的父母感到
了一种深深的忧惧,越发意识到了阻止儿子到那座煤城去的重要性。因为他们知
道在植物繁茂的原野里,说不定哪一天,儿子又会遇见稻子,那样的话,他岂不
是又会舍弃了他现在视若珍宝的麦子?
    孩子,我们的父母说,凭你怎么说,我们都不会同意的。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真正着急的已经不是我们的父母而是文翰了。不征得父
母的同意,当然他也可以前去完婚。但是完婚之后媳妇是要见公婆的。若是我们
的父母拒绝接受这个取代奚洁的甄琪,文翰美好的新婚生活,可能就要因为甄琪
的被拒之门外而断送掉。另外,还有一个因素困扰着文翰:每个月只有二十几元
工资的他,身上连去那座煤城的路费都没有,更不用说结婚的费用了。在这种情
况下,万般无奈的文翰,扑通一声跪倒在了父母的面前。
    爸,妈,你们要是不答应,儿就跪在这里不起来了。文翰说。他的泪水,顺
着脸颊滴落下来。
    这就是文翰。当我复述他的痛苦状态时,就像当年一样,我又出现了全身哆
嗦的生理反应。不只是我,我们文家几兄弟,个个心情郁闷。特别是我的两个妹
妹,文竹,文静,目睹我们的父母忧心如焚地与长跪不起的文翰对峙着;她们的
手纠缠着一直舍不得洗直的发梢,不由自主地呜呜哭起来。那一年的春节,我们
文家因为文翰的婚变,气氛被弄得阴郁而又沉重。我们全家人不言不语,食而不
知其味,使得父母在腊月里的辛苦忙碌变得毫无意义。了无生机的氛围,一直持
续到正月十四。这天一大早,文家的大门被笃笃地敲响了。我们的母亲心情忧郁,
披着衣服出去开了门。
    一对新婚夫妇,站在了她的面前。


第一部:婚姻大事
 
 
  5、新人
                 
                 
  叙说甄琪,是令人心痛的。
    甄琪成为我们文家的成员,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我
耳闻目睹她遭到文家人的白眼、嘲讽与呵斥。最严重的一次,是我们的父亲当众
对她吼道──滚出去!……
    父亲洪亮的声音震动了左邻右舍,而这种怒喝的弦外之音,在我们文家的辉
煌湮没之后,再次成为风木县城人蜚短流长的内容。这使得甄琪的一腔泪水、万
种辛酸里,十分必然地染上了绯红的颜色。
    当然我们的父母既不是横蛮无理的人,也非铁石心肠。在那一年的腊月二十
九,文翰一直跪到晚上将近九点,我们的母亲慈心大恸,一把扶起了双膝早已失
去知觉的文翰。老人家的泪水擦之不尽,哽咽着对自己的大儿子说,孩子啊,不
是妈心肠狠;世上行事,实在不能像你这样啊。
    既然我们的妈妈率先让了步,我们兄弟自然无从置喙,一齐把目光投向了父
亲。父亲在这个时候说了一句让母亲终生不原谅他的话。
    唉,这是我的儿子吗?他说。
    正是这句不合时宜的感慨,使事情的发展就像小河忽然拐了个弯,朝着有利
于文翰的方向流淌过去。母亲转脸朝着父亲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咹?你说!
    我们的父亲自觉失言,立即噤了口。
    母亲这时候,先对文翰说,我们不再难为你了,孩子,你先洗洗脸,等着我
;又对父亲说,强扭的瓜不甜,毕竟不是我们陪孩子过一辈子。
    这后一句话,从此将奚氏母女从文家人的生活中抹掉了。自那时起,我们就
知道,母亲已经下定决心强忍泪水要接受一个她一无所知的女子作为文家的长房
儿媳。
    怀着对于奚氏母女的深深负疚,我们的母亲星夜骑车出去为文翰筹备结婚用
钱。此时正是年关在即、欠债还钱的时刻,我们的母亲,为了文翰,却要厚着脸
皮四处借钱,因为当时全家的积蓄已经到了难以为文翰添置一身新衣的地步。大
约三更时分,身心俱疲的母亲披着一身霜花回到家里。她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
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里面面值不一的纸币有厚厚的一叠,却只有二百多块钱。
我们的母亲将钱交给文翰时,脸上露出愧色。只借到这些,她说,你全带走吧。
    我们的长兄文翰,对着父母,再次双膝一弯,跪了下去。妈,他说,儿知道
对不起您。
    这个时候,母子俩终于在心里有了些许沟通。长兄文翰就在这天的鸡叫五遍
时,赶到汽车站排队买票去了。还带着我们母亲体温的二百元钱,在文翰眼里,
不啻是一笔巨款。并且,这个钱数,后来竟成了我们文家兄弟姊妹嫁娶时,从父
母手中所能接过的法定的奁资数目,没有任何人能够逾越这个数目,不管物价在
时间的沃野里怎样茁壮生长。
    这年的正月十四,甄琪挽着她新婚丈夫的手臂,不畏路途遥远,前往八条路
村觐见公婆。我们的母亲开门迎纳了他们。从父母的脸上,我们文家兄弟姊妹深
刻和准确地领会了什么是" 强颜欢笑".虽是正月中旬,依然天寒地坼。甄琪怀着
对未来幸福的憧憬,甜蜜地喊过公婆" 爸爸、妈妈" 之后,上前亲热地拉着我们
两个妹妹的手。她发现有着好听名字的两个妹妹,双手出奇地凉;而且,她们脸
上的表情,也和手上的温度显不出多少区别。她还不知道,在她迈进文家房门的
刹那之间,她即将相识的这两个妹妹,有过这样的悄声议论。一个说,瞧,麦子
来啦。另一个说,什么麦子,还不如黍子哩。
    的确,单就长相而言,甄琪的条件确实不如奚洁。身材不如奚洁那么修长,
面庞也不如奚洁那样姣好。这种天然的姿质使懵然无知的甄琪一出场就处在了下
风头。我们的妹妹抗拒接受新嫂子的冷漠,终于激怒了长兄文翰。在甄琪不在场
的时候,他将文竹、文静关在屋里,雷霆震怒,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她们,并强迫
她们接受一个司空见惯却又很难落实到自家人头上的观念:人不可貌相,海水不
可斗量。
    如果我发现你们俩再这么执迷不悟,不冷不热,我将永远不理睬你们!文翰
说。
    可是,文竹小声嘀咕说,奚洁更好看。
    真是不可救药!文翰说。
    甄琪又不给我们烫头。文静说。
    这个,文翰说,小事一桩。但你们要答应我,待你嫂子热情些!
    我们的两个妹妹,惊魂甫定,不住点头。
    但是甄琪真正赢得我们的敬重,却是在我们明白了她的经历与身世之后。她
与文翰相识,是在大军区文艺汇演的时候。当时,文翰亲自编导的一台大型歌舞
剧在演出时博得一片喝彩。人们看见,在深沉的乐曲声中,天幕上渐显一女子跪
姿剪影。她双手擎着一柄钢刀,俯视着膝下的土地。大提琴舒缓的伴奏使一个女
中音的吟哦深深地扣住了观众的心弦──
    我爱我的台湾呵台湾是我家乡过去的日子不自由今日更苦愁
    此后是这位用跪姿造型的女子的独舞。她的舞蹈语汇具有很强的暴发力和感
染力,造型的意识却并不因此减弱。这使文翰非常满意。而这位女演员,竟然是
文翰的文工队员在熟悉场地时扭伤了脚踝,由兄弟队临时支援的。她参加汇演的
是当时的一出走红京剧,在剧中由她饰演一个聪睿机敏的茶馆老板娘,用心计将
日伪军在婚礼期间一网打尽。出人意外的是她主演的剧目没有获奖,临时客串的
歌舞剧却一炮打响,这使得仅仅辅导了她三言两语的文翰不由对她刮目相看。在
台上领奖时,文翰才知道她的名字叫甄琪,已经有了二十余年军龄。
    年轻的" 老文艺兵" 文翰自那以后与甄琪以姐弟相称,并且以每日一封的频
率开始了通信。在这种不间断的通信中文翰又进一步得知了甄琪的一段不幸遭遇,
遭遇发生在茶馆老板娘与伪军参谋长之间。当然事发之后,那支文工队也将由于
妒嫉伪军司令与茶馆老板娘有旧而犯罪的伪参谋长押上了军事法庭,但是,创伤
已经形成,心河早已冰封。文翰至此才明白了为什么甄琪对于苦难,特别是女性
的苦难一试身手即表现得那样准确和深刻。与奚洁相比,甄琪的相貌可能稍显逊
色,但是,后者首先是一个优秀的演员,是深谙艺术与人心交融规律的艺术家。
这样一来,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文翰在一位普通女子和一位艺术家之间进行了虽不艰难却十分痛苦的选择。
最后他发现,他可以在四壁透风的陋室里饮雨咀雪,可以几天不洗脸修面,甚至
几个月不换洗衣裳,但是,不可以在终身伴侣的选择上与一个艺术上能相互理解、
精神上能相互沟通的女子失之交臂。要知道,有时候一个默契的眼神,就远远胜
过千言万语!
    这样,虽然甄琪在年龄上比文翰要大出五岁,却也并不影响她在退伍不久提
出结婚时获得文翰的一口应承。
    要是没问题,甄琪在电话里对文翰说,婚期就定在今年除夕,这是我们这里
的风俗。
    当然没问题,文翰声音急迫地说,有什么问题?
    被一种崇高的拯救感包围了的文翰想的是,尽快地完婚,可以使甄琪早日走
出心灵的阴影。但是,并非像文翰在电话里向甄琪表示的那样没有问题。我们的
长兄面临的最大困难,就是怎样从文家怯除奚氏母女的影子。他设想了上千种方
案,又推翻了上千种。在这种翻来覆去的设想和推翻过程中,时间流逝得飞快。
当文翰蓦然发现没有一个方案是成熟可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后来他也向我们
承认,自己的屈膝一跪是情急所迫,出于无奈;没想到放弃使用心计,却意外得
到了父母的同情。
    我们文家人,没使新人甄琪笑,也末见旧人奚洁哭。在无喜无悲的日子里,
文翰的女儿文溪降临人间。只有甄琪一个人蒙在鼓里,为什么文翰为女儿起名为
" 溪" 时竟然博得了文家人的一片赞赏。我们一致认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汉字
比" 溪" 更适合为这个孩子命名了。但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就在文溪长成亭亭玉
立的少女时,文翰会突然宣布,要和他相伴十几年的妻子甄琪离婚!在我们知道
这一不幸的消息时,文翰草拟的离婚诉讼书,躺在法官的案头已经有好几天
 
第一部:婚姻大事
 
 
  6、诉讼
                 
                 
  甄琪嫁给文翰以后,便铸就了她与文家人坎坷的关系。有那么几年,这个女
子对我们文家,总是若即若离。春节阖家团聚时,我们兄弟姊妹纷纷从各自就读
大学的城市返回风木──其时我们文家,已经被落实了政策,从八条路村搬进了
风木县城。但是,我们却很少见到文翰的三口之家;因为甄琪必定又将文翰父女
俩领上了回娘家的路。我们将这种说不上融洽的关系,归咎于甄琪作为新娘子走
进文家大门时,我们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的冷淡。但是随着我们对这个女子了解
的加深,全家人都给了她热情的礼遇和尊重。这时候我们发现,文家的这位长房
媳妇,是一滴飘浮在水上的油,很难与我们融洽相处,像一家人那样亲密无间。
就在我们以为是心里尚未退色的奚氏母女的影子仍在作祟,从而拼命地检点自身
时,甄琪却忽然在风木歇斯底里地指责起文翰的品行来!
    我们的长兄文翰,虽然连小学也没有读过,但是凭他优游书海的丰富阅历,
早已贯通文史,胆大艺高,先后发表、上演和拍摄了二十多部京剧、话剧、歌舞
和电视剧。在中国东部的海市,他已经是一个享有相当知名度的青年剧作家了。
    我们的父亲,由于文翰的影响,又重现了消失已久的自豪,逢熟人碰面,便
问,看了吗?
    看了什么?被问的人反问他。
    《太阳风》啊,我们的父亲说。
    这是由文翰编剧的一部电视剧的名字。该剧当时正在中央电视台的三频道播
出。
    甄琪就是在我们的父亲连日来压抑不住心中的兴奋时,制造了使文家声名扫
地的街头闹剧的。感谢上天,使远在京城的我有幸免于目睹这种难堪的场面。听
我的妹妹文静讲,披头散发、泪水淋漓的甄琪,从文翰的单位闹到大街上,又从
大街闹到风木河堤上。面对滚滚东去的风木河水,甄琪的神情恍惚呆怔,口中念
念有词,一步步走下河堤而毫无知觉。我们的妹妹文静死死拉住她,对周围数百
人见死不救而心灰意冷。这个时候,我们的长兄文翰,以一种令人恐惧的冰冷语
调对文静说,你不要拽她。你看她会不会跳河!
    奇怪的是甄琪果然就恢复了神志,冷静地看着文翰说,你说,你是不是巴望
我死?
    文翰漠然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巴望我死,又不敢承认。甄琪鄙夷地说。
    文翰的眼神掠过甄琪,望着远方。
    跟你说吧,我偏不死。甄琪忽然像女巫一样笑了起来。我死了,你就成全美
事了。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正是这种泼妇似的谩骂,使甄琪在我们文家人心目中的地位,再次一落千丈。
文静告诉我,她一边拉扯自己的嫂子,一边耳闻目睹这个两眼迷离、嘴角泛沫的
女子辱骂自己的长兄,内心生出的鄙夷再次聚成这样一句话:麦子的确不如黍子。
    自那以后,甄琪在我们文家本来就不巩固的地位和体面丧失殆尽。我们沉痛
地发现,当一个人失去清醒的理智时,尽管她自己还不觉得什么,在别人眼里,
这个人已经完了,一文钱也不值了。人到中年的甄琪,没有料到自己在风流韵事
上大闹风木县城,收获的不仅不是她预想中的胜利,反倒是更为悲惨的结局。这
就是,当她最后一次举着一条裤衩和几封信闹到文家门上时,我们的父亲忍无可
忍,对着这个像吉普赛女郎一样狂呼乱舞的儿媳妇,发出了那声让街坊们传诵不
已的吼叫——滚出去!我们的父亲义正词言地申诉道,我们文家,不允许这样!
……
    多年以后的现在,我们的父亲开始对当年那声怒吼的正义色彩和神圣性发生
了怀疑。因为事实似乎在逐渐表明,确乎有一个神秘的女子,若明若暗地隐现在
文翰的生活里。这使我们的父亲当年庄严的斥责变得摇摇晃晃起来,那份理直气
壮已经被时间之水浸泡得十分松软,显得有些滑稽了。我们文家人终于明白了甄
琪当年的哭闹,决非无端的丧心病狂,而是情感和心灵受到深重伤害之后既真实
又自然的表现,而且十分无奈。
    在这个纷繁嘈杂的世界上,女人维护自己身心的手段毕竟是有限的。女艺术
家与泼妇之间,其距离有时甚至连半步也没有──那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我们的父母代表全家人,来到大儿媳妇家,向已经显得十分羸弱的甄琪忏悔
了。看着眼前形销骨立的甄琪,我们的母亲像看见自己的闺女那样,心疼地流下
了泪水。这位文家的长房儿媳,十几年来辛苦备尝,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再也不
能像当年那样,在舞台上翩若惊鸿、且歌且舞了。她经常端着一只药罐子,按风
木老百姓的说法,将熬过的中药药渣倒在路口;据说踩药渣的行人愈多,常年纠
缠她的病症就会被愈快地带走。虽然几年以来病体并未见有好转,到路口倒药渣
的习惯却是延续下来了,而且每次都还怀着似有若无的希冀。正是在她倒罢药渣,
期待远方的两位老人前来踏踩时,渐行渐近的身影,使她认出了自己的公婆。
    我们的父母在路口扶回了弱不禁风的大儿媳妇。进了家门,又见到了长得像
小白桦树一样的孙女文溪。这个孩子业已开始攻读初中的课程,而且还是以所在
小学第一名的成绩,考上省重点中学的。甄琪和女儿见了我们的父母,没有哭泣,
没有吵闹,而是给予了分寸节制的礼遇。她甚至吩咐自己的女儿去为爷爷奶奶弹
奏一支钢琴曲。孩子修长的十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跃和滑动着,像流水一样的
旋律灌进了三位长辈的耳鼓。我们的父亲,望着自己的孙女那出色的演奏,当时
内心深处生出的想法,不是赞扬弹奏的孩子,而是想奋起当年的余勇,将自己的
大儿子拖过来狠揍一顿。
    一曲未终,门被敲响了。甄琪前去开门,迎进来两个穿法院制服的人。来人
彬彬有礼地递给户主一张纸。甄琪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软软地瘫在地上。原
来那是一张传票,通知她在第二天上午,到法庭上去接受离婚诉讼。
    离婚的诉状,重新引起了文家人对文翰真伪的怀疑。这一疑团进入兄弟姊妹
的心间,从此盘踞不动,最终生根发芽。我们将这种三十多年前的看法,重又向
父母提出来时,两位老人已经失去了当年逗弄子女的幽默,除了叹息声再也没有
别的表示了。
    但是文翰并没有因为我们的疑虑而改变离婚决定。面对我们的质询与规劝,
他用沉默和不停息的抽烟来作答。这种无言所传达的沉重,就像他吐出的烟雾一
样不断扩散,最终形成无边无际的乌云,积压在我们的心头,以至在那段日子里,
任何人走进我们文家,都像走进阴霾里一样。
    当然,文翰也并不是一味地三缄其口。在我们兄弟姊妹忧心如焚地为甄琪和
小文溪轮番劝说无效时,久已积聚的疑虑终于冲破顾忌,当面提出来了。
    你真是文翰吗?有一次,我忍不住说,我怎么觉得你不大像是文家人?
    这样的问话,其性质已经与三十多年前大不相同。文翰听了,就像中了毒箭
一样,痛若万状。他眉头紧锁,漠然地注视了我好长时间,眼神复杂,似乎里面
有大千世界。
    我们两个人里,他终于开口说,确实有一个不是文家人。
    我倒宁愿我不是,我说,好让你做事少伤些人心!
    旷日持久的离婚诉讼,在文翰与甄琪之间拉开了帷幕。正是在此期间,我们
的母亲备受刺激,诱发了脑梗塞住进医院。所幸治疗及时,稳定和控制了病情。
但是出院之后,我们发现母亲时常发怔,言语和动作的反应能力,已经明显不如
从前。我们尽量不在她面前提及和谈论文翰的事情。无数次的调解和对簿公堂,
令曾经同枕共寝的文翰与甄琪之间,已经再无秘密可言。最难堪的细节,最隐蔽
的事物,都被抖落到阳光下面,使旁听者像散步街头的闲人用脚尖随意踢捡路边
书摊上的花哨书报一样,从文翰和甄琪的陈词中挑选笑料和绯闻。我们文家人,
坐在哄笑声此起彼落的旁听席里,长久地品味和思忖这样的事实:当我们拒不接
受甄琪时,文翰竭力地推崇、颂扬和爱惜她;当我们终于明白了甄琪是值得文翰
去推崇、颂扬和爱惜的时候,他却连一天也不愿和她在一起生活了。
    时间的延续使文翰的离婚诉讼变成了一场似乎没有终点的马拉松。而这正好
与甄琪的愿望不谋而合。早已度过不惑之年的甄琪,打定主意不与文翰分手,总
是在文翰想方设法满足了她的条件之后水涨船高。疲于奔命的文翰一边受人之托
创作一部大型历史京剧,一边在讼场上据理力争。可是他渐渐发现自己已经陷入
了一个可怕的圈套,这便是法庭对于任何只要有哪怕一丝破镜重圆希望的家庭,
总是竭力撮合,而不会轻易判离。而甄琪每次拖着病体来到法庭,总是留给法官
新的证据和希望,使他们感到这个家庭解体的条件并不充份;与此相反,言归于
好可能性却越来越大。文翰越是暴跳如雷,火冒三丈,甄琪越是表现出温文尔雅
的涵养,像母亲注视着孩子的顽皮一样,注视着文翰青筋暴突的诉讼。有一次,
她甚至温柔地提醒文翰,他的衣服纽扣扣错了眼儿。
    甄琪的坚忍不拔和法官们希望文翰夫妇握手言和的耐心,使文翰对于时光的
感觉逐渐变得迟钝甚至麻木起来。某天他踩着黄色的落叶前往法院的途中,忽然
看见天上有一行大雁,排着" 人" 字形的队伍自北向南飞去。转过脸来,他又看
到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头的甄琪,正信心百倍地登上法院的台阶,并送给他一
个微笑。他突然打定了一个主意,掉转方向,朝熙来攘往的大街走去。很快,他
便迷失在人海里,就像河流注进海洋,浩渺一片,再也分不清哪个是他的背影了。
    甄琪是在法庭上久等文翰不来的情况下,才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头。她走到
法院门外,不见有文翰的影子。自那以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文翰。南飞的雁阵
下蓦然回首的文翰,秋意阑珊,成了她与法律意义上的丈夫最后一次相见的记忆。
    真伪莫辩的文翰,在将我们的父母折磨得头晕脑胀、心碎肠断之后,抛下妻
子女儿,在人们的视野里突然消失了。直至现在,大雁南飞北归,去了又来;文
翰的影子,却没有任何文家人再见到过。
    他成了一片树叶,随风飘零,杳无踪迹。


 第二部:欲壑
 
 
  1、长发
                 
                 
  在父亲六十七岁的寿辰上,我们的二哥文雄没有在座,这是上帝的安排,使
他不再为父亲添堵;也是他的福祉,可以免受老人家申斥。我相信泼洒在地上的
水酒,能够为他的在天之灵,带去我们这些依然逗留人间的亲人的绵薄心意。这
个早已化作一缕青烟的男人,长发披肩,屡次出现在我梦中。在他已然作古的日
子里,唯有那头长发时常在我眼前隐现飘拂,挥之不去。
    说起怪异发式,文雄在我们文家兄弟中不是独领风骚的人物。我们的大哥文
翰,就曾经烫过卷发。但是,那一则是由于演出需要,二则由于后来我曾经发表
过这样的评论──我怎么看着男人烫发觉得特别别扭。
    文翰终于失去了信心,就此取直了他本来以为很帅的长发。这样一来,文雄
的长发,就成为我们文家兄弟中唯一招摇的发式了。
    大学时代,文雄的长发曾经屡遭申斥,并为此写无数次检查,却始终没有剃
去。作为他的兄弟,我深知他为什么要蓄留一头招至无数罪状的长发。他的脸膛
棱角分明,酷似一只硕大的南方肉粽。只有长发才能有效防止那张丑陋的粽子脸
完全暴露;否则,他在女生面前就将彻底失去信心。给了文雄最大安慰的是,大
学毕业前夕,那头长发总算引起了他的同学──中国佛教研究会一个副秘书长女
儿的同情。猜想起来,这个叫金心的女生,也许是见多了和尚头的缘故。
    迎风招展的长发,为我们的兄弟文雄打开了情场波诡云谲的大门,却将他的
毕业分配送上了穷途末路。没有什么单位愿意和敢于接受这个长发如瀑的男性大
学毕业生。文雄入的,又偏偏是我们的父亲勒令他填报的师范院校。这样,毕业
之后等待他的职业,就只能是教书。他被分配到了一所皮革学校。
    对不起。皮革学校的负责人一见文雄的披肩发,连报到证也免看了,说,我
们学校已经超编,您另就高枝吧。
    文雄和我,都毕业于八十年代初。那时候的本科毕业生,还像三月里的梭子
蟹一样当令,身价十分昂贵。所以,被拒绝接受的文雄,并没有因此就沮丧起来
;相反,他还有些窃喜。他猜测分配到皮革学校,是校方对他劣迹昭彰的惩罚。
因为我们同时毕业的大学同学,大多分进了国家部委办局、大专院校和省直机关,
唯独他拿到了一张去中等技校的报到证。再说,考入大学前,他已经干过三年中
学教师,教够了书,再也不想重登讲坛、不想继续" 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了。他
回到学校,由于报到不顺而心情愉快,用报到证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然后才递给
系主任。
    我回来了,我们的兄弟文雄说,不是我不服从分配。人家超编,不要我。
    对于这一现象,系里一开始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因为以前也有过先例。不
过是换个单位,重开报到证罢了:一所大学附中。
    仅只两天,文雄又站在了系主任面前。
    我回来了,他说,我可不是不服从分配。人家超编,不要我。
    在场的年级女辅导员终于发现了一个问题。她掏出五块钱递给文雄,说,要
想早点分配出去,你得去所把头发理短些,给新单位一个好印象呀。
    又换了一所中专学校。
    又回来了。长发依然在肩头披散着,而且已经像猪圈里的稻草一样乱了。
    校方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经过调查,几家单位反映说,这个叫文雄
的毕业生,长发垂肩,蓬头垢面,而且他的衬衫,好像已经有几年没有浆洗了,
上衣的口袋里,却斜插着一把折刀,摇摇摆摆进了学校。此人在报到时附加的三
点说明是:一。立即要住房,因为马上就要结婚;二。不能上讲台,因为说话经
常口吃;三 .不能受批评,因为有美尼尔氏综合症,一受刺激就犯病。
    这哪里是大学毕业生呀,接待单位的负责人仍然心有余悸,感慨说,这简直
是大爷嘛,谁伺候得起?
    分配不顺遂,转眼拖到八月底,新生马上就要进校。再不弄走文雄,麻烦势
必更大,因为他还占着一间学生宿舍。到宿舍来探视的女辅导员发现,房间里面
乌烟瘴气,臭气熏天。破鞋臭袜子扔得满地都是。裤腰带像死蛇一样,软耷耷地
悬挂在高低床的床栏上。桌上一只罐头瓶,倒是养了两条金鱼。但是瓶里的水,
已经变成绿色,里面还漂浮着几只烟头。细看那金鱼,一只已经死了;另一只,
眼睛不知被谁捏瘪,游动起来总是向一侧仄歪着,显得很盲目。
    像什么话呀,女辅导员皱着眉头,捂着鼻子,用她能够想到的最粗俗的话说,
糟踏成这个样子,连狗窝都不如!
    像饿皮狮子一样卧在床头的文雄,睡眼惺忪地说,这样的宿舍,你当我愿意
住?你看看墙上!
    女辅导员进门后只顾研究金鱼的生死,没注意墙上还有内容。抬头一看,顿
时生出窒息感。原来个别对分配不满的毕业生,临走时用黑墨在墙上写了诸如"
孙子再到这里住!""永别了,猪圈!" 一类的口号,还有几处令女人脸红的涂鸦
之作,以及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
    文雄说,这里我早住够了,巴不得早点分配出去呢。
    那你为什么不去理发?女辅导员问,我不是给了你五块钱吗?
    文雄红着脸,嗫嚅着说,早喝了啤酒了。你批评我吧;要不,打我骂我也行。
    我们的兄弟文雄,以他供词的诚实和态度的诚恳,反而消除了女辅导员的怒
火。当然系里最终也明白了这个可恶的毕业生的伎俩,深悔没有在半年前他违反
校规的时候,将他开除出校。现在,时间紧迫,再着手治疗他的恶疾已经没有意
义了。他们转而征询起他的意见来──那么你究竟想去什么单位?
    我是真不想给组织添麻烦,文雄说,哪能我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呢。
    行了你有屁就快放吧。系主任恨极生爱,第一次用打量朋友而不是打量学生
的目光看着文雄。说出来,大家好为你想办法。
    文雄到这时候,才提出想去出版部门。于是,从系里到校方学生处,从领导
到教师,纷纷出面联系,恨不得立即送走瘟神。很快,这样几家单位摆在了文雄
面前,任他挑选:1。《大百科全书》编辑部;2。《光明日报》社;3。中国
青春出版社。我们的兄弟文雄,这当口用食指羞羞答答地指了指第三家单位的名
字。
    报到时的文雄,焕然一新。长发剃短了,使他刹那间变得面目全非,以致系
里的教师一时都不敢辨认了──这是……文雄同学?
    是我。我们的兄弟文雄神清气爽地说,今天我就要到新单位报到了,特地来
向老师辞行。
    赶紧走赶紧走。教师们说。
    他们像哄赶绿豆苍蝇一样的神态和手势,让文雄感到乐不可支,多年以后回
忆起来,还忍俊不禁。
    进出版社的规矩是先干半年校对,俗称" 杀威".这是一种考验文字功夫的活
儿。在中学干过三年语文教师,又在大学专攻了四年语言文字的文雄,经常在权
威们签字付印的清样中找出错别字和病句。这使出版社不得不很快对他刮目相看。
    能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社长说,这个粽子头──叫文雄?好眼力。
    半年不到,我们的兄弟文雄便被指名调进当时炙手可热的《小说情况》编辑
部。这时候,蓬蓬勃勃的头发,已经悄悄遮没了他那张丑陋的粽子脸,长发又飘
垂双肩了。而此时此地,已经再没有人对他指手划脚;京城的一些走红作家,纷
纷称道《小说情况》编辑部出了位有风度、有气质的编辑。直到有一天,文雄回
到风木县城的老家,和父母兄弟大谈京城趣闻时,我们的父亲低喝一声──去把
你那头二道毛子剪了,看着叫人添堵!
    神气活现的文雄,立刻变得灰头灰脸起来。虽然他没有照我们的父亲十五六
年前一声喝斥所要求的那样,去把那头" 二道毛子" 剪了,却也没有在我们的父
亲六十七岁过寿时,再到他老人家面前来" 添堵".长发飘飘的文雄,一年前就永
远离开了我们,和我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的这个世界。

 
第二部:欲壑
 
 
  2、时差
                 
                 
  金心,在文雄的大学同学中,是个十分淡泊的女孩。她长相清瘦,算不上美
丽;但是那种沉静的气质,使人感到就像面对一泓清水。她曾经是许多志向高远
的男同学追求的目标。却不料在毕业前夕,忽然名花有主,金心归了我们的兄弟
文雄。这使班上的男同学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经过一番义愤填膺的私下议论,他
们结成了统一的联盟,公推一个姓申的学习委员出面拯救像白天鹅奥杰塔一样的
金心,不使她遭了恶魔文雄的毒手。
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我们的兄弟文雄怀里揣着一本挂历,打算在元旦之前
送给金心,也算表个定情的心意。他们约好了十二点半在阶梯教室见面。就实话,
那可是那年冬天难得的一个好天气。文雄长发飘拂,双脚踏在云南梧桐松软的落
叶上,想到定情的时刻就在眼前,他那丑陋的粽子脸上露出了令人无法恭维的笑
容。
但是,我们这位兄弟没有在十二点半见到金心。约定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半个
小时,一个小时,金心依然没有出现。文雄像一头潜伏在冰水里的河马,呆怔地
伏在阶梯教室后头。下午两点,上课的同学陆陆续续进了教室。里面没有金心的
身影。教师已经开始讲课,文雄看见教师的嘴巴开翕不停,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课间休息时,教室里的喧闹声,愈加使文雄内心深处生出奇异的寂静,静得他只
听见自己的心跳。
傍晚时分,文雄恢复了神志。他拦住一个女同学,问她见过金心没有,答曰
中午还见她在饭厅吃饭是二两半米饭和一份西红柿炒鸡蛋;下午呢?没见。随即,
文雄又赶到女生宿舍,问遍了同宿舍的所有女同学,都回答说不知道金心的下落。
我们的兄弟文雄,就此瘫在了女生宿舍金心的床上。这种情形,让女同学大
感不便。但是文雄的披头散发,将他的伤心绝望描述得淋漓尽致,使得女同学谁
也不愿意将这个可怜虫赶走。渐渐地,到了深夜十一点。当有的女同学用蚊嘤般
的声音提醒文雄,再不回去女生宿舍楼就要关闭的时候,我们这位兄弟说──本
来我就没打算走。我要在这里等她。
哄的一声,几个女生如鸟兽散。女同学的借宿他处,使文雄虚妄的等待得到
了继续维持。但是,一天,两天,三天,依旧没有金心的影子。金心成了一片云,
飘走了,消失了,不见了。
女生宿舍的不正常状态,引起了校方的严重关注。其间,系主任,系总支书
记,学生处长,年级辅导员(从她后来给钱让文雄理发来看,说明此人的心肠是
慈善的),频繁地出面做文雄的工作,试图劝他离开女生宿舍。文雄不为所动。
甚至连记大过、开除的威胁,都没能让他动摇半步。校方迫于无奈,动用了保卫
科人员。武力相拖的结果是,女生宿舍碎了两只暖水瓶,折了一把椅子,洁净芬
芳的床单上落满了脚印。我们的兄弟文雄,成功地守住了金心所睡的那张高低床
的床腿,令众人束手无策。
这种情形被古典文学教研室的一位年逾花甲的女教授知道了,大为感慨──
常存" 抱柱" 信,难得啊。老太太乐颠颠地说,《诗经》以降,很少见到这样的
痴情汉了。
这一典故,说的是春秋时代一对男女约会,讲定了在一座木桥下面会面。不
料山洪下来,小伙子为了不失信,抱住桥柱不走,被洪水活活淹死了。我们的兄
弟文雄,一时间又因为浪漫不减当年的女教授的感慨和类比,在全校传为美谈。
到了第四天傍晚,一位身体不适的女生,因为弄脏了另外宿舍同学的床单而
无法继续借宿。难言之隐在最后关头终于启发了她的灵窍。她向文雄透露了一个
信息。信息显示的蛛丝蚂迹表明,金心在几天前的中午吃她那二两米饭和西红柿
炒鸡蛋时,曾经被班上的申委员叫住谈了一会儿话。当时距离十二点半,也就相
差五六分钟。谈话之后,便再也没有任何人见到金心了。
这一信息胜过了武力威胁,使女生宿舍轻而易举地完成了驱鬼重任。状如鬼
魅的文雄,回到了男生宿舍。这时候是傍晚,落日的光线透过走廊尽头的长窗,
将文雄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影子缓缓地笼罩了走廊东侧正用煤油炉煮挂面的申
委员。一抬头,这人看见了我们的兄弟文雄。申委员的手不知为什么忽然哆嗦起
来。咣当一声,他煮好的一小锅挂面翻倒在煤油炉上。煤油炉随即发出吱吱的哀
叫声,无可奈何地熄灭了。申委员站起来,看见我们的兄弟文雄,一步,一步,
向他走过来。那节奏分明、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差不多快要把他的耳鼓震破了。
文雄来到申委员面前,说,煮挂面呐 .这句平平常常的问候,在这个姓申的学习
委员听起来,却像是末日审判的号角。他什么也没有说,进宿舍拿了书包就想去
图书馆。这时候身后传来了我们的兄弟文雄的声音──请留步。
申委员就此僵在走廊上,再也迈不动双脚。我们的兄弟文雄走过去,轻轻地
摘下了他肩膀上的书包,把他请回了宿舍。房门关闭之前,流泄到走廊上的一句
话是──说,你究竟向金心讲了些什么东西?!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申委员像经霜的茄子,蹒跚着走出宿舍,在走廊上一路
矮了下去,消失在了拐角的楼梯口。
那年冬天,我闻讯从京城的另一所大学赶去探望文雄时,发现他正像一堆猪
下水一样,瘫卧在床里头。爱情拯救垂死者的力量我没有见识过,将一个大活人
击垮、击倒、击溃的火力之猛,的确令我惊叹不已。我的气宇轩昂和精力充沛,
与卧床不起的文雄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文雄并没有因为在同学们面前暴露了他
比自己的四弟羸弱而愧怍,也没有涕泗交流地向我诉说他失恋的痛苦。他气息微
弱而又坚定地向我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如果金心有个三长两短,不出半个月,
我就要让京城上演新" 基督山恩仇记".但是这出因情恋而起的复仇故事,没有任
何人有缘目睹。大约过了两三年,文雄就像我们的长兄文翰一样,也在女方家中
举行了他的婚礼。他的新娘子,我的二嫂金心,在蜜月里听我说起那令文、雄感
到天塌地陷的几分钟时差,莞尔一笑,说,你们兄弟真能诌。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真会相信申委员几句谗言?那几天,是我爸让、我陪他到广元的千佛崖、皇泽寺
去了。


 第二部:欲壑
 
 
  3、酒殇
                 

    出版社发生了改革。《小说情况》编辑部正式易名为"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
《小说情况》也随之改为《小说情报》。单位听起来有点像谍报机关,刊物似乎
也成了需要在右上角打上" 绝密" 字样的白皮书。这种所谓改革不伦不类,却由
于某种神秘色彩令人耳目一新,使得评论界、读书界纷纷侧目,发行量的红色箭
头,一路飚升,连一些起初不为所动、甚至嗤之以鼻的大师级作家,也以自己的
作品能被《小说情报》转载或者哪怕发条信息为荣了。
    改革在被出版社怀疑、观望和非议声中大获成功,而始作俑者,即是我们的
兄弟文雄。
    当年年底,由"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出资,为出版社全体员工,每人发了一
只硕大的牛皮纸袋。大家打开一看,不禁喜出望外。原来里面除了平时想吃而又
舍不得花钱买的大个儿海米,还有令人目瞪口呆的鹿茸、冬虫夏草和进口的美国
西洋参。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们的兄弟文雄,在中国青春出版社声誉鹊起。我曾经到他单位的宿舍里去
看望过他。由于去的时间迟,敲响了他宿舍的门时,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以后了。
当时他正在与单位的头头下围棋,见了我,只笑笑,继续走棋。我听见他这样评
述"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主任的围棋水平──臭嘿。让了你五颗子,又支了你三
招,还不知往哪儿落脚?
    主任擦着脸上的汗,说,真他大爷的,一脚踹在屁股上,邪(斜)了门了。
这棋咋整成这模样了呢?
    我听出了这位主任的东北口音。我俯身看了看棋势,才知道他们之间的水平
起码差着三个等级以上。而文雄,大约可以拿业余四段的证书了。
    算啦,文雄说,回家给你媳妇焐脚去吧。今儿不下了。
    改日再来请教。主任说,你们哥俩谈。
    送走主任,文雄转脸从床底下摸出一瓶酒,用牙啃开瓶盖,咕咚咕咚倒了两
茶杯。
    没有开水了,他说,暖瓶里的水,还是秦始皇他丈母娘年轻的时候给烧的,
没什么温度了。喝点酒吧,取个暖。
    我们开始对饮。文雄与我们的长兄文翰不同。他好饮而又豪气冲天。杯中有
酒,世上无事,是他常念的对子。在十五六年前的那个冬天,我们的兄弟文雄情
绪饱满,中气十足,边喝边与我谈他与文坛朋友的轶事。
    那一次,他说,我和震云下棋,棋走得昏天黑地,分不清谁是谁了。我对震
云讲,别看棋面上决不出雌雄来,可是我心里有数儿,我是赢家。震云笑眯眯的,
说,别看我心里没数儿,可棋面上我是赢家。走着瞧吧,就又走。一气走了三天
三夜,没分出胜负。
    我心下疑惑,问,你们下的是围棋?
    象棋。文雄说,因为谁都不服谁,一局残棋,就像方程式,解到最后是无解。
我们就翻棋谱。哪本棋谱都没收这局棋。这时候铁生来了,看见我们俩眼儿都是
绿的,说,哟,翻书哪你们?识不识字啊?
    我听着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喝着酒,注视着文雄的嘴巴。他将长发向后拢
拢,接着说──铁生把轮椅转进门以后,看了半天棋,说,都别绷着了。上帝设
的无解棋,一共三盘,给你们俩瞎猫撞上一盘,不容易啦。我听了,对震云说,
得,甭问,那两盘无解的,一准在他肚子里搁着呢 .震云依旧笑眯眯的,不吱声。
我说,铁生是看咱俩嫩,来给上课来了。透个实底给你们吧,不出三天,我就破
这无解棋。
    文雄茶杯里的酒,已经喝光。他又从床底下摸出一瓶,啃开瓶盖,咕咚咕咚
给自己倒满;要给我倒酒时,见我杯里还有三四两,说,怎么,没舍得喝?
    不是的。我面红耳赤、龇牙咧嘴地说,没菜,我,不太适应。
    我把这碴儿给忘了,四弟吃喝得全乎了。他边说边起身,在宿舍里翻来翻去,
只找到以前吃剩的花生米儿,只有六七粒,零散在盘子里。凑合着吧,他说,现
在都二十四五点了,没处给你找菜了 .我将花生米儿分配了一下,每人三颗,还
剩下一颗,搁在盘子中间。喝酒又继续下去了。
    我说我能解,震云和铁生都不信。他接着说,震云说,做编辑的嘴大啊。我
看了看他们俩。确实,他们没法儿跟我这蛤蟆嘴相比 .我说,嘴大吃猪羊,那是
咱福气啊。震云又笑了,说,我说个大嘴的故事给你们听。震云说,有一条船,
在海里航行。船长十二岁,船上的厨师八岁。厨师做好了饭,到上面舵房去叫船
长下来吃饭,还没走到上面,就在中间的廊梯上老死了。这船大不大?我和铁生
听了,都不吱声,因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震云又说,船大,可来了一
条鱼,一张嘴,将船吞了。这鱼,鱼嘴,够大吧?我和铁生还不吱声,知道他准
憋着话在后头。震云说,鱼大,可天上来了一只鸟,一张嘴,把鱼叼起来,飞到
了山上。鸟嘴怎么样?这时候铁生望着我,替我承认道,鸟嘴是够大的。我知道
自己被赚在里头了,却不吱声。震云又说,鸟嘴大,把鱼肉吃光了,留下鱼骨架
在山上。那条船显出来了。船长走出来,见山上有个年青女子,正采野花,就求
她帮忙,把船弄到海里去。年青女子想了想,说只有一个办法能开船,问船长同
不同意。船长听说那办法是让自己面对女子,倒着开船,担心出事,可当时别无
选择,也只有一试了 .于是那年青女子蹲下来,一泡尿,把船从山上冲到了海里。
船长手把轮盘,眼望蹲着的女子,看得惊心动魂。震云说,文雄你的嘴大,可是
船长看见,有比你的嘴更大的。
    文雄讲到这里,喝了一大口酒,嚼着花生米儿说,我知道那回给震云彻底赚
了,可也没辙。咱是没法跟那年青女子的比,口服心服。
    我已经喝得脑袋轰轰作响,三颗花生米儿早已吃光,眼前不断闪现出这样的
幻象:在蹲着的年青女子射出的激流中,一艘巨轮顺流而下直冲入海。我想压压
酒劲,看见盘子里的花生米儿,只剩下盘子中间那一颗了,又不好意思吃。文雄
看着我,说,四弟,甭客气了,这颗花生米儿,归你。我与他谦让着。最后一颗
花生米儿终于谁也没能吃到,滚到床底下去,再也找不着了。
    喝到黎明时分,文雄喝下去大约有一斤半白酒。他抱起一只暖水瓶,直接对
着嘴,将其中的水灌进肚里,说,有一定历史的水,解酒。说完,他就倒在床上,
沉沉睡去。
    我们的兄弟文雄,那几年里,在中国青春出版社,十分必然地成了一位大牌
编辑。《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新兵连》、《橡皮人》等作品,由于他的迅速
评介和推重,在文坛上引起了很大反响,并且纷纷获奖,这又为《小说情况》杂
志增添了权威色彩。当时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选刊" 、" 月报" ,不
如" 情报".意思是订阅《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不如订阅《小说情报》。
由文雄草拟的刊物宣传口号,就是这样写的:你想把握中国文坛的脉博吗?你想
总览当代小说的精华吗?请订阅《小说情报》!
    他曾经指着王朔一篇小说的开头,对我说,这段文字,写的就是他文雄──
我知道自己是有来历的。当我混在街上芸芸众生中这种卓尔不群的感觉比独处一
室时更为强烈。我与人们本质之间的差别是那样的大,以致我担心我那副平庸的
面孔遮掩不住我的非人,不得不常常低下头来,用余光乜斜着浑然不觉的他人。
    这种心理感觉,使他在单位里,走路的姿势都与从前不一样了 .早先,为了
提前把握小说动态,他不满足于从各家杂志捕捉信息,而是直接走进作家的家里,
与他们神侃海聊;后来,他与这些作家成了朋友,朋友在写作之余,常常邀他下
棋玩牌搓麻将,之后便是喝酒。
    喝着喝着,我们的兄弟文雄,渐渐忘记了走进作家家里的初衷,而是感觉酒
逢知己,与他们持续喝了下去。醉了,就睡在他们家里;醒了,自然是接着再喝。
连续几天不到单位上班,已经是常有的事了。
    "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的主任,心里有些不愉快。他招集全体编辑员工开会,
漫无边际地扯了一通国际国内小说形势,之后便拐到工作纪律上来,请每个人发
表看法。轮到我们的兄弟文雄时,他说──主任,不知道你让我说真话呢,还是
假话?
    主任说,什么真话假话,你就实话实说吧。
    你还得练啊。文雄说。
    什么还得练?主任被他弄得懵里懵懂。
    下围棋啊。你那水平,也太臭了。文雄说,这可是你让我实话实说的。
    "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的主任立刻知道,我们的兄弟文雄话里有话,弦外之
音不在棋。但是,眼看着文雄当着众人的面,在他跟前拿大,他也没有办法。
    那时候,文雄结婚已经有了几个年头。新婚头两年,他与金心双进双出,给
岳父岳母和所在的四合院的街坊邻居,留下的印象十分美好。渐渐嗜酒成癖之后,
因为单位里还占着一间宿舍,便经常不归家。事实上他的宿舍,通常也是铁将军
把门,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他开一次锁。偶尔回家一次,我的二嫂金心就欢天喜地,
觉得幸福得不得了。结婚也没有像样的家俱。但仅只十几平方米的偏房(正房及
厢房,仍是中国佛教研究会副秘书长和他的夫人居住),却在文雄的坚持下,摆
上了一张硕大无朋的高级双人床。文雄说,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
床上度过的,因此一定要睡得舒服;婚后的日子,尤其是这样。但是,就是那张
不锈钢镀锌支架和柔软得像水一样的高级床垫组合起来的双人床,他也不是经常
光顾。有一次,他在两个多月没回家的情况下,推开了四合院的门。金心见了他,
思夫心切,不免说了两句话面是怨言话里是撒娇的话,我们的兄弟文雄,由于尚
未醒酒,以为金心又在抱怨他,随即转了脸,又朝门外晃。金心急了,拽着她母
亲的膀子求援──妈,你看,他又要走他又要走!
    小文啊,文雄的岳母说,工作忙,我理解;家还是要照看呀。
    岳母的语重心长,并没有打动我们的兄弟文雄。小偏房里,依旧见不到他的
影子。因为终日酗酒,神志不清,文雄开始耽误工作。经常是到了发稿前一天,
由他负责组织的稿件,还是空中楼阁,镜花水月。而他应看的校样,常常在付印
前还一字未动;或者被酒渍菜汁浸泡,校改过的也字迹模糊,根本无法辨认了。
"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主任忍无可忍,终于在单位公开对文雄进行了点名批评。
我们的兄弟文雄,在主任话音落地后,站起来噼噼啪啪鼓起了手掌。
    好啊,他说,是时候了。
    主任说,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卸磨杀驴啊。文雄说。然后,他扬长而去。
    这种目空一切、无视组织、破坏纪律的行为,激发了主任处理文雄的决心,
不料在讨论时受到了一位副主任的阻挠。这位副主任反对的理由是,一。文雄对
单位今天的辉煌,是有贡献的,不能过河拆桥(他用词显然要文雅柔和多了);
二。因酒误事,属于小节 .谁能保证自己一生中不会因为醉酒而耽误这样或那样
的事儿?
    你能吗?这位副主任问主任。
    我……不能。主任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副主任说,都认起真来,严加处理,岂不是要人人自
危,惶惶不可终日?
    形不成决议,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
    这年夏天,"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全体人员在南方的一座海岛上召开讨论会。
全国各大期刊社汇集岛上,探讨中国当代小说发展大势。编辑家和评论家们在美
酒佳肴和莺歌燕舞中,纵横捭阖,高谈阔论,气氛十分热烈,使与会者恍惚觉得
时光又倒流了两千多年,回到了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正争鸣不休。我们的兄
弟文雄,因为遭受了批评,心情悒郁乖戾,会议期间奇语迭出。他不仅与人对饮,
有时还到巴台取酒,自己深夜独酌。连续几天的痛饮舌战,使他头重脚轻,步履
蹒跚,终于在一次去卫生间的途中,惹下了大祸。当时他路过《小说情报》一位
女同事房间,看见门虚掩着,钥匙还在锁孔里晃动。这使他联想起法国的一部色
情片的名字,《钥匙插在门上》。正是这种不合时宜的联想,使他忍不住攒起目
光一望,发现了主任与那位女同事之间的龌龊。倘若里面是男欢女爱,十分融洽,
我们的兄弟也就自然会知趣而退。偏偏情形不是这样。主任由于心情急迫而气喘
嘘嘘,双手忙碌;女同事羞恼交加,一边抗拒,一边哀求。这种情形使我们的兄
弟文雄因酒壮胆,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脚踹开房门,劈面给了主任一个大嘴巴
子。响声惊动了附近的与会者,使本来处在隐秘状态中的暧昧事件突然曝光。女
同事双手掩面逃出人圈;主任脸色蜡黄,半天回不过神来。
    英雄救美人的壮举,不仅没有给文雄带来光彩,相反,他受到了主任和女同
事的同仇敌忾和与会者的调侃。说实话,哪次大型笔会期间,没有几件风流韵事?
文雄抽出的大嘴巴子,由于落到了主任脸上,不仅沉闷无声,反倒衬托出了他的
少见多怪。有人揶揄说,嗨,文雄,吃错药了吧?
    不是吃错了药,文雄后悔道,是喝多了。
    但是这种后悔药姗姗来迟,已经帮不上他什么忙了。研讨会结束之后," 中
国小说情报中心" 主任因为组织活动有方,有力地推动了中国当代小说的发展,
被中国青春出版社提升为副总编,离开了《小说情报》部门。不久,出版社起草
了一纸公文,鉴于文雄的种种错误,决定将他除名。
    这道措词严厉的公文,终于没有下发。倒不是出版社不打算处理这个醉生梦
死的酒徒,而是因为在公文下发之前,我们的兄弟文雄忽然将自己的文字生涯划
上了句号。
    手笔自然是酒。现在,我在远离风木县的海市,偶尔举杯邀明月,浊酒无相
亲。望着杯中辛辣清冽的液体,我心情复杂,低眉无语。想起文雄,我仿佛看见,
他又举起右手,向我诵读从前一位绰号诗仙的人所写的两句歪诗。一年多来,这
两句糟糕透顶的诗句一直和文雄的披肩长发纠缠在一起,在我的脑海里盘旋:
    自古圣贤皆贫贱唯有饮者留其名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海岛笔会归来之后,文雄心情更加忧郁。我的二嫂金心坚决不让他再饮酒,
说,借酒浇愁愁更愁,何必呢。由于在家里喝不到酒,文雄开始丧魂落魄,索性
不再回到那间小偏房,免受夫人聒噪之苦。他在远离单位和家庭的一家小酒馆里,
找到了自认为相宜的地方,每日必去,自斟自饮,直喝到灯火阑珊。有天晚上,
过来一个女子,说,大哥看来心事不轻嘛。
    文雄醉眼陶然,望了女子一眼,发现她长相不俗,便说,你也有心事?坐下,
喝点酒吧。
    这位女子款款落座,又代文雄叫了几盘菜,两瓶白酒。我们的兄弟文雄本来
已经喝得鼻塞舌麻,好像患了重感冒,看见眼前的女子来势不凡,又被激起了豪
气,让酒馆的服务员再加一只杯子。女子说,杯子免了,嘴对嘴吧。
    这女子的意思是,直接用酒瓶喝。我们的兄弟文雄吃惊之余,不免暗自高兴。
九岁的时候,他就背着父母将黄豆或鸡蛋装在兜里,拿到八条路村的杂货店里换
酒喝,但直到坐在那家小酒馆里为止,还没有碰到一个像眼前的女子这样的对手。
就这样,他们边喝边喝聊,不久又将两瓶白酒喝罄。
    这时候,我们的兄弟文雄听见酒馆的老板说,看来不行了,叫辆三轮,拖到
医院挂水吧。文雄说,谁不行了?她还是我?
    酒馆的老板并不答话,很快叫了平板三轮车。文雄对这种大惊小怪的乱哄哄
的做法很不以为然。当然他也懒得再去过问这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又说,老板,
拿酒来。
    说完了这话,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发轻,飘飘忽忽的,仿佛移动起来。同
时,他的耳朵里还听到一种细微的但节奏密集的" 噔噔噔噔" 的声音。但是,很
快,他对这一切就都不在意了。
    我们的兄弟文雄,就此告别了他的编辑生涯。我在他住院后的第三天上午,
也就是他恢复了神志后,才赶到医院去探望他。他的右手缠满了绷带。据医生说,
三轮车夫将他拖到医院后,他们本来想按车夫的要求,给这位饮酒过量的人挂水,
但是他们很快发现,当务之急已经不是为昏迷不醒的人解酒,而是要止血急救了。
因为醉酒者的右手,在三轮车的车辐条上,早就别断了四个手指;森森的白色指
骨间,犹在淅淅沥沥地滴着鲜血。
    文雄后来的说法,与那间小酒馆的老板出入很大。酒馆老板向我证实,那天
晚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长相不俗的女子与文雄对饮,而是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独自
喝了三瓶烈性白酒。后面的两瓶,已经省去了酒杯,直接将酒瓶口对准了嘴巴…

    出版社得知文雄右手伤残的消息后,扣发了已经打印成文的处分文件。文雄
伤愈出院不久,便找到已经晋升为"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主任的原副主任。他向
新主任述说了自己的新想法。既然右手失去了握笔的功能,他也不想继续在编辑
部再从事期刊编辑工作了 .你想干什么呢?一直没对文雄持否定态度的新任主任,
关切地问他。
    我想开个小酒馆。文雄说,咱们中心这几年积累了不少资金,闲着也是闲着,
倒不如利用起来,办个酒店。一则我也有了工作,比只吃皇粮不干工作的" 闲肉
" 强,二则酒店盈了利,咱们中心还可以给大家创造福利。
    事情好倒是好,新主任顾虑重重地说,亏了怎么办?我怎么向社里交代?
    我们的兄弟文雄哈哈一笑,说,亏?我文雄是谁?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是
京城一流。
    对于这样的说法,新主任倒也没有觉得文雄言过其实,因为" 中国小说情报
中心" 的成功,就是证据。文雄就是把这种成功说成是" 中国一流" ,新主任也
不会去当面泼冷水的。问题是,开设酒店,不是一件小事,需要和中心里其他同
事磋商一下,对可行性做些论证。正在左右权衡时,我们的兄弟文雄又说──我
这么做,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报答你的恩德。我知道在我最困难的时候,
是你顶回了老主任的意见,保护了我。我会办砸了酒店,以怨报德?
    正是这几句发自肺腑的话,将新主任彻底说服。被文雄说服的主任,决心说
服中心的其他同事,支持文雄将酒店办起来。他想,仅是中心每年招待费用,就
是20多万元;以《小说情报》在京城各大文学期刊的关系和影响,还愁拉不来食
客?与文雄的想法不谋而合的新主任,对在他心目中已经成为酒店老板的文雄提
出的最后忠告是──干起来以后,少喝酒。
    那是。我们的兄弟文雄说,除非我的左手也不想要了。
    这番谈话之后半个月,文雄与"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签订了一份协议,大致
内容是留职停薪三年,工作关系仍在"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中心拨出经费40万
元,单位个人集资20万元,归文雄经营酒店支配;无论公私款项,一律按年息21
%逐年结算,三年期满,本利结清。协议书经过公证之后,我们的兄弟文雄回到
那位中国佛教研究会副秘书长家里,向岳父、岳母和他的妻子金心说,爸,妈,
金心,从现在起,我就不是一家杂志编辑,而是一家酒店老板了。
    与他本人心理反应不同的是,他没有在面前三个人的脸上看到欣喜,而是看
到了忧凄的神情。但是,我们的兄弟文雄,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说实在的,60
万元资金还要靠他支配和运作,他已经没有功夫听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废话了。
他在家里简单地吃了一碗炸酱面,就匆匆离开了那座四合院。
    四个月之后," 金鑫美味食屋" 装修完毕,厨师、会计、领班、小姐全部到
位。开业前夜,我们的兄弟文雄走到酒店门外,满意地打量着霓虹闪烁的酒店招
牌,对自己选定" 金鑫" 做店名,十分满意。金鑫,他想,看着念着都让人觉得
殷实而又富贵,不发财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酒店的名字与自己夫人的名字金心,
听起来没有什么区别。但愿这个口彩,能使他在夫人庇佑下,将酒店开得红红火
火。我们的兄弟文雄,在酒店门外转了一圈之后,走进店里,打开收银台后面的
酒柜,拿出一瓶白酒,启开,斟满了一只大高脚杯,用左手捻着杯颈,端起来后,
又看了一眼残疾的右手,喃喃自语道──啊,终于喝到自己的酒啦。
   

第二部:欲壑
 
 
  4、友情
                 
                 
  我大学毕业后,服从组织分配进了京城一家科教电影制片厂。当文雄在" 中
国小说情报中心" 弄风作雨时,我则带着一个小型摄制组,在各种交通道路路段
路口,拍摄一部科教片。这部科教片主要是对交通指示牌的各种符号,进行科学
而又形象的解说。它包括了春夏秋冬雨雪风霜晨钟暮鼓中行车驾驶时各种指示牌
的意义和作用。我们这个摄制组在城市的繁华地段和山区的险关要隘出没,在乡
间的沙土公路和大漠的荒寂通衢中隐现,吃尽了风餐露宿之苦。为了丰富我们这
个片子的资料,使现场感更强,更有说服力,我们曾经埋伏在各种急转弯、陡坡
路、险桥等事故多发地段,别有用心地等待事故的发生,以便及时摄下车毁人亡
的惨象,用来警告那些胆大妄为、不知死活的肇事者。历时一年有余的这部片子
反应平平。我又投入了一部表现蜻蜓生活习性和生息繁衍现象的科教片的摄制。
从暮春到初秋,我带着摄制组出没在河湖、沟汊、沼泽和荒草萋萋的平川,使包
括我本人在内的摄制成员,饱受蚊蝇搔扰之苦,被叮咬得体无完肤。即使如此,
我们拍出的影片,也只能在电影院放映正片之前,作为短片加映,用以等待那些
姗姗来迟的观众。有时候我们坐在观众席里,看见自己辛辛苦苦制作出来的影片,
被作为配菜对待;观众随意走动,高声喧哗,丝毫没把我们的心血放在眼里,我
们流下了难过而又惭愧的泪水。我们的寂寞就是中国科教电影的寂寞。我们寂寞
倒并不要可怕,中国科教电影的寂寞却使我们难以无动于衷。当然我们摄制组有
时也接到一些出彩的专题,比如说拍摄花样游泳,拍摄冰上芭蕾。这使我们在佳
丽如云、蓝天碧水间,可以暂时忘却心头的烦恼。可是这样的题材并不多见,也
非我们科教电影的主业。我们大量的时间仍然用来跟踪蜘蛛、牛虻、豪猪和獐子,
或者是拍摄处理水污染、怎样利用城市的垃圾等等。就在我带着摄制组被城市垃
圾发酵后的气味熏得头晕眼花时,我接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写得很长,是来自海
市文联的大学同学写来的。信件的大意是,国务院已经批准海市作为首批对外开
放的沿海城市,发展前景可观。他希望我能够调到海市工作,因为他新近已经被
提为这家单位的负责人。他在信里恳切地写道,文思,现在,这里正是你大显身
手的时候。来吧!这里的生活绝对优越于京城。我期待着你!……
    我将这封热情的信拿给正在一旁呕吐不止的场记水月看,同时就我该不该到
海市去,征求她的意见。水月擦拭着嘴巴,接过来信。她的背后,发酵的垃圾堆
正热气蒸腾。读罢来信,她问我,海市离风木还有多远?
    我说,也就五六百里吧。
    五六百里不算远,水月说,叫我说呀,去!
    这时候,我以压倒谨的大胆,小声说,水月,不知你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你给我看信,为的什么?水月肯定地说,能。
    我鼻子一热,心里想,这个女人,不错。
    水月又说,不过,我要跟爸爸、妈妈打个招呼。
    没想到求婚的前奏这样顺畅,它使我辞别京城前往海市的行程,一开始就染
上了浓郁的浪漫色彩。海市离风木虽然有五六百里,仍然让我心中涌出了" 夫妻
双双把家还" 的喜悦。
    就这样,我挽着水月的手臂,将对于幸福生活的期望,寄托在了海市。多年
以后的现在,我们原来工作的科教电影制片厂,终于穷困潦倒难以为计,像失势
的贵族闺秀,被迫下嫁给财大气粗的中央电视台,成为其中的一个小部门,继续
固守着科教情结,过着不知第几房姨太太的生活。
    我到了海市,有了自己热爱的工作岗位,娶妻生子,又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
就在这时,我接到二哥文雄从京城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中声音沉闷地对我说─
─我被朋友伤了。
    我拿着听筒,沉思良久。我说,二哥,要不,你到海市来散散心吧。
    分别两年之后,我们的兄弟文雄,应我电话之邀,与我在海市又见了面。他
下了火车,在月台上见了迎接他到来的四弟文思,将旅行袋朝地上一扔,并不急
于和我握手,而是做起了扩胸动作,不断地深呼吸,而后才将长发向后一甩,说,
这里的天空真蓝!
    海市嘛,我说,主要是空气新鲜。
    就这样,我们的兄弟文雄来到了海市,开始了他以散心为主要任务的日子。
由于我的妻子水月正在哺乳期,家里住房又窄,不便居住,我将他介绍到一个要
好的朋友,在广播电视局做编剧的杨桥家中住下了。他的房子虽然也不宽敞,但
孩子已经上幼儿园大班,家里不致因为有婴儿而尿布挂得像万国旗。
    这是生活的旗帜。文雄在我家喝酒时,注视着五颜六色的尿布说。
    那些日子,杨桥正在创作一部反映中学教师题材的电视剧。在那部作品中,
因为不甘清贫而下海做了按摩女郎的教师老婆,在使教师过上了较为体面的生活
后,又被这位教师谋杀。原因是这位教师无法忍受同事们的风言风语。我将文雄
介绍过去之后,对杨桥说,老杨,专家来了,你再请文雄指点指点。
    都是兄弟,就别忙着表扬和自我表扬了。文雄说,我手不灵光,脑子还好使,
参谋参谋吧。
    文雄在杨桥家住了下来。杨桥因为我的关系,待他甚厚。好客而又酒量很大
的杨桥,很快成了文雄肯定的人物。我间或过去看望文雄,总见他们正在推杯换
盏,喝得十分投机。正是在几次深夜畅饮中,我隐约知道了文雄与我分别两年后
的大致情况,以及他又交了怎样的新朋友。
    " 金鑫美味食屋" 开业以后,生意果然红火。那些日子,我们的兄弟文雄洗
心革面,很少沾酒,全身心地投入到酒店的经营和管理中去了。他的美味食屋,
以经营粤菜为主。这在京城的鲁菜、川菜和维扬菜之外,又别立一道风景。食客
们在文雄经营的酒店里,可以吃到他不惜代价搞到的真正的生猛海鲜,各种蛇膳,
不免交口称赞,使仅有二十几个平方米的" 金鑫美味食屋" ,一时间名声大噪,
誉满京城。"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的新主任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动用各种关系,
将京城各大期刊主编、编辑部主任、文联与作协各部门、有知名度的作家,请到
食屋去,让他们品尝,请他们宣传,暗示他们引进新的客源。我们的兄弟文雄,
则更加如履薄冰,工作努力。"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的同事见到文雄,都备加赞
赏,在新主任跟前,说了文雄不少好话;新主任大为不忍,找到文雄说──悠着
点,别累垮了。
    没事儿,文雄说。我想明天一早再到郊县联系一批乳鸽。最近清蒸乳鸽特别
受欢迎。
    新主任见文雄日益消瘦,粽子脸上由于没有多少肉而棱角更加分明,不免心
疼地说,老文,饭前也可以喝点酒。适量的饮酒可以开胃,多吃点饭。
    这话说得贴心贴肺,我们的兄弟文雄很受感动。为了对得起新主任的信任,
他反而决心戒酒,一滴也不尝了。就在这时,酒馆迎来了几位陌生的食客。
    听说你们这里可以吃到眼镜王蛇。来人说,给我们上两条。
    有,我们的兄弟文雄说,只是价格贵了些。
    上。来人说,金环蛇有吗?
    文雄说有。来人也叫上。又问银环蛇。听说有,也吩咐上。其中一人对文雄
说了这样一句话──老板,你要挣大钱了。我们哥几个今晚专门来吃蛇宴。
    我们的兄弟文雄,心里有些乐滋滋的。仅来人所要的几条蛇,做成菜肴后价
格也在两千元以上。他来到厨房,特地吩咐厨师要仔细收拾,认真烹调,力争做
出开业以来的最高水平,让食客满意。要知道,真正的美食家的口碑,就是活广
告,千金难买啊。
    蛇肴加上几种高档的配菜,使几位食客十分满意。他们四个人喝掉了三瓶"
五粮液" ,吃掉了十几道广粤风味的菜肴之后,剔着牙缝,说说笑笑地要走出食
屋的正门。这时候,收银台的小姐小心翼翼地说,请问,是哪位先生结账?
    什么账不账的,其中一位食客说,下回再说。
    我们的兄弟文雄,知道碰上了电视剧中经常出现的场面。但这也并没有使他
发怵。他不动声色地抽着烟,看着收银台的小姐与那几位酒足饭饱的食客理论。
当听到其中有人说到" 请你们经理来,大爷直接跟他说" 时,文雄开了口──不
知几位爷有什么指教?
    那几个人见文雄话里软中透硬,又披着长发,知道站在面前的可能也不是等
闲之辈,便说,听说过黑头吗?
    文雄说,听说过。敢情就是你们几位?
    几个食客承认道,不是。但是他们说是代表黑头先来品尝蛇肴的。
    不知几位爷吃得还算可口?
    几位食客点点头。
    那为什么不付账?!文雄忽然厉声说。因为经过察颜观色,他知道这几个人
并不是黑头手下的人。黑头是" 金鑫美味食屋" 所在地的黑道头目。但据文雄了
解,他对手下人管理极严,从不允许他们出去无事生非。眼前的几个食客,显然
不过是散混在街头的小流氓而已。如果听任他们在" 金鑫美味食屋" 随意吃喝,
日后损失可就大了。
    几位遭到喝问的食客,果然软了下来。他们说,并不是有钱不付,而是因为
酒店要价太贵,四个人,一次消费三千多元,不是开玩笑嘛。
    我曾经提醒过你们,文雄说,特菜特价。毒蛇不仅进价贵,而且烹饪难度大,
京城粤菜馆,有几家做得眼镜王蛇的?
    这时候食客中一个胖子,提出一个付钱的条件,说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文雄,
能够和他比酒量,他情愿付钱走人。
    我们的兄弟文雄犹豫起来。他刚刚下定了戒酒的决心,就面临着破戒的局势。
但是,如果不答应,三千多元就有了流失的借口,这又不是他所愿意的。
    怎么个比法?文雄问。
    一人一瓶,一口干。胖子说。
    拿酒吧。文雄说,酒钱加上。
    胖子要了两瓶五粮液,自己启开一瓶,先喝起来。喝到七八两上,他已经有
些吃力,但为了拒付酒钱,他硬是没还气,将酒喝完了。干罢一斤白酒,胖子摇
摇晃晃,有些站立不稳,赶紧扶墙立住。
    喝呀,他说。说完,他立即用手堵住嘴。
    我们的兄弟文雄,抄起酒瓶,启开,轻松地将酒倒进了做成漏斗状的嘴里。
然后,将酒瓶轻轻放下,说,付账,三千六。
    几个食客见事不好,夺路想走。文雄一边让收银台的小姐打报警电话,一这
扼住已经呕吐不止的胖子。
    被派出所的民警拖走的几个食客,一路挣扎叫骂。给我们的兄弟文雄留下印
象最深的一句话是──等着瞧吧,早晚叫你毁在我们手里!
    我哪在乎那些。文雄一边端起酒杯让杨桥为他斟酒,一边说。我感到可惜的
是我又破了戒。一瓶五粮液,让我重新体会了酒的魅力。自那以后,我每天饭前,
都要喝几两。有时候回头客进了门,我也上前陪陪。一来二去,又再也离不开它
啦。
    酒是个好东西,杨桥说,没有它,日子过得也就没啥意思了。
    你这话我爱听。文雄与杨桥一唱一和地说。
    我默默望着自己的朋友加兄弟。这时候,正在熟睡中的杨桥的儿子,忽然起
床到厕所撒尿,路过桌旁,见我们三人仍在吃喝,便说,还在喝酒,回头给我也
喝点儿!
    杨桥大笑起来,说,好儿子。待孩子从厕所出来,他果真用筷子蘸了一点白
酒,抹到孩子嘴里。孩子被辣得嗷嗷直叫,拱到床上睡觉去了。
    我说,你这是干嘛,孩子哪能沾酒?
    没事儿,杨桥说,有点酒意加深睡眠。我从小就是我爸用筷子蘸酒教会我喝
酒的,现在,不也很好吗?
    我们的兄弟文雄,十分满意地望着杨桥,说,就是。酒是五谷之魂。你不喝
它,对得起养育咱们的大自然吗?
    那几个给逮走的小流氓呢?杨桥又问,后来没给你惹麻烦?
    惹啥麻烦呀,文雄说,后来他们不仅乖乖地送了钱来,还成了我的好朋友。
    那几个食客被逮走的第二天下午,就在一个高个儿白净脸的带领下,来到了
" 金鑫美味食屋".他们一进门,便给我们的兄弟文雄赔礼道歉。高个儿白净脸说,
我在黑头那里做。这几个兄弟是我新认的朋友,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得罪了文
哥。黑头让我带了钱来,给文哥赔个不是。
    到了这时候,我们的兄弟文雄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说,没事儿。一回生两回
熟。因为他知道,经营餐饮业,白道黑道都要通。若是不给来人面子,真惹翻了
他们,酒店的生意,也难以正常。就这样,文雄接受了那几个妄图吃白食的食客
的歉意,收下了高个儿白净脸带来的三千六百元钱。不过我们的兄弟文雄也给了
来人很大的面子,将那天的酒菜钱打了八折,收了个两千八百八十元的吉利数儿,
剩下的七百二十元,他在酒巴台上取了五条" 红塔山" 香烟,送给了来还钱的五
个人。
    自那以后,高个儿白净脸成了文雄的新朋友。那人不但在黑头面前推荐了文
雄这个人,也推荐了文雄酒店的菜。黑头老成持重,言语谦虚,后来将源源不断
的食客,指到了" 金鑫美味食屋".我们的兄弟文雄暗自庆幸,真是不打不相识。
若是当初没有那几个不成熟的小子惹是生非,他甚至无缘与黑头相识,也就流失
了大量与黑头有关系的食客。而这些食客,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因为黑头的推
荐,他们从不赊账。
    我们的兄弟文雄开始投桃报李。他隔三差五,也邀请高个儿白净脸到酒店坐
坐,品尝一些新进的稀罕物,诸如新鲜的鹿鞭、小狗肾之类,并陪他喝点高档酒。
文雄也曾产生过请黑头到酒店做客的想法。高个儿白净脸代他转达之后,黑头都
婉言谢绝了,说是考虑到他名头的关系,有所不便,请文雄千万不要在意。文雄
倒是经常受到黑头的邀请,到黑头所在的地盘上打打牌,听听音乐,看看影碟。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有半年。有一天,一个新的人物的出现,使文雄的生活发
生了变化。但是,变化之后的内容,文雄的述说忽然变得十分简约。
    我和杨桥理解了他述说简约的隐衷,但是我们想象力的翅膀,并没有因此就
不再翱翔。
    新出现的人物是一个南方女子。文雄恍惚觉得,对这一女子似曾相识,只是
在哪里见过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当高个儿白净脸将她引见给文雄时,我
们的兄弟一瞬间竟不能自持。他觉得几乎可以肯定此人在他的生活里出现过,而
且为期不远。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女子的回答让他明白无误地意识到是自己的错
觉,而且一厢情愿。原来她一直生活在南国的一座大城市,因为要陪前来旅游观
光的姑妈,刚刚在京城落脚。黑头吩咐高个儿白净脸在" 金鑫美味食屋" 设宴,
并且由他陪同,让那女子品尝文雄店里的特色。由于在脑海里始终无法摆脱似曾
相识的印象,文雄让厨房里格外努力烹饪,自己则主动参与了陪宴。那南方女子
巾帼不让须眉,与两位陪宴者喝得高潮迭起。当文雄提议与她干一大杯时,面对
挑战,南方女子面若桃花,举起了一只装满了白酒的瓶子。
    嘴对嘴吧,她说。
    文雄在刹那之间恢复了记忆。
    我们这是第二次喝酒了吧。他说。
    女子嫣然一笑,说,在梦里,我们也许已经喝过无数次了。
    既然神交已久,高个儿白净脸说,我就不在这里碍事了。他站起身,拉开门
说,失陪啦。
    我们的兄弟文雄,对高个儿白净脸的去留,早已无心留意。不管眼前的女子
承认与否,他都认定她就是在他最苦闷的时候陪他对酌的女子。为了那次痛饮,
他永远地失去了右手上的四个手指。这是一笔血债,文雄想。他以一种高度的清
醒,循序渐进地将两瓶白酒在子夜时分消灭掉,而后,指着酒店的沙发,对走路
已经像水蛇一样摇曳的女子,发出了含义十分明确的指令──躺下。
    这时的文雄,一味地想着复仇,已经将妻子金心彻底置于脑后。女子望着他,
缓缓躺下了。我们的兄弟文雄,举起了他那残缺不全的右手,冷冷地对横陈的女
子说──多么美丽的手。这就是你赐给我的。
    我没有赐给你这美丽的手。女子春意盎然、风情万种地对文雄说,我赐给你
的,是我们今天晚上美丽的缘分。
    文雄愣住了。以占有这女子来报复她的初衷,被对方意欲一夜风流的暗示轻
松地替换下来,反而让文雄有些束手无策。他显得十分被动,喃喃自语道,你的
嘴巴……还挺会说。
    你只看见会说的嘴巴,女子说,你还没见过会做的嘴巴哩。
    文雄傻在原地,听见女子吩咐他──把灯全打开。
    灯全打开了……
    我们的兄弟文雄,从此也打开了他背叛金心之后懊悔不已的生活。
    高个儿白净脸第二天便对文雄的艳福表示了祝贺,并且让那女子在陪护姑妈
任务不忙的情况下,要常来" 看望文哥".而那女子果然陪护任务就不太繁忙,倒
是陪护文雄的任务变得有些繁忙起来 .而且,回归南方的日期,就像她每次完成
陪护文雄的任务以后吐出的烟圈,只一飘忽,便无影无踪了。
    这位经常出现在文雄身边和生活里的女子,风声摇曳,终于引起了我的二嫂
金心的关注,使她提高了警惕。她向我们的兄弟文雄发出了频繁的警告;可这些
警告总是被南方女子更加频繁地化作清风,从文雄的耳边吹拂尽净。金心开始对
文雄施以冷漠。其结果却无异于为南方女子与文雄鱼水欢洽创造了条件和机会,
使她得以充分地向文雄展示她的洞天府地和仪态万方。文雄那时的心情,应该说
十分复杂。一方面,南方女子雪海飘香,水草丰茂,江山如梦,令他羽化登仙;
另一方面,当他坠落地面之后,又觉得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个受欲望支配的凡夫俗
子罢了。有负于金心的愧疚,像一面镜子,照见了他那无耻和下作的嘴脸。
    我他妈不是个东西。他时常这样自言自语。
    金心终于发现,冷战不是上策。经过了一个阶段的思考之后,她到" 金鑫美
味食屋" 找到文雄,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我们的兄弟文雄,被金心看得心里发
毛。他急切地向金心表白自己的苦恼——我就是和一百个女人干了,心里爱着的
也始终是你一个人;这一点,你明不明白啊?!
    金心表示不明白。她反诘道,既然你心里爱着的,始终是我一个人,又为什
么要和一百个女人干?!
    我们的兄弟文雄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的妻子金心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不仅
是有过两年插队历史的知青,更是和自己同窗四载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同学。
可以说,他能够讲出的道理,她都能够驳诘。关于自然欲望和情感生活的联系,
任何一个文科毕业的女大学生,都可以开设一个讲座。但是,所有这些讲座,对
于文雄来说,又都没有说服力。他在欲望和情感的两极悠来荡去,最终失去了金
心对他能够悬崖勒马的信心。她结束了对他的注视,掏出一张纸递给他。文雄接
过来一看,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我们的兄弟文雄拿着这张离婚协议书,不是感到
获得了解脱,而是感到自己被遗弃在了一片沼泽地带。
    就这样结束了?面对即将离她而去的金心,文雄心有不甘地问。
    金心说,结束了。
    他们离了婚。从民政部门办了协议离婚的手续出来,文雄向金心表示,他对
她的爱,是永远不变的。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只要她愿意,他随时都可
以和她复婚。那间四合院里的小偏房,是他内心深处最圣洁的地方;他去得少的
原因,是怕不洁的他玷污了那里的圣洁。但愿以后,她在认为合适的时候,还能
允许他朝觐圣地,破镜重圆。
    金心听了这番话,冷冷一笑,急匆匆离他而去。仿佛再多站一会儿,情感的
湖泊就会被他排放的污水污染了一样。
    先行背负了金心的文雄,开始了对被抛弃滋味的漫长咀嚼。就在他怀着渺茫
的希望,以为与金心最后分手前的那番话,还能够使金心有朝一日蓦然回首的时
候," 金鑫美味食屋" 收银台的小姐告诉了文雄金心再嫁的消息。她的新任丈夫
是一位西班牙语教授,丧妇多年,对金心的愿意屈就十分感激,甚至对宗教也投
注了一部分精力来研究,以使自己见到岳父时话题可以多一些。收银台的小姐认
识这位外语教授,他们以前曾经是邻居,据说,他大约有四十八九岁,过早谢了
顶。
    打击是沉重的。我们的兄弟文雄,就此彻底躺倒。他睡在食屋一间装饰豪华
的雅间里,连续几天横卧不起;对于影响了生意,再也不感到心疼。少挣几个钱
和他内心深处的伤痛来比,又算得了什么。在那几天里,他甚至深刻地想到,人
为什么要挣钱,挣钱有什么意义,如果他的感情已经落花流水了的话。
    高个儿白净脸来探望他了。他勉强起身,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南方女子离去
多日,听说文雄离异,也特地赶到京城对他进行了抚慰。这又在他心田里洒下了
春雨,使他感到心里湿润而又酥软。就在文雄的食屋里,这位南方女子用她甜美
的歌喉,声情并茂地为文雄献上了一曲《大哥,你好吗?》。
    ……你终于因为一件傻事离开了家从此以后你有了一双属于自己的手你愿意
忍受心中所有的伤疤
    ……哦,大哥大哥你好吗多年以后我还想看一看你当初离家出走的步伐
    我们的兄弟文雄被感动了。这就是友情,文雄想,当你最痛苦的时候,它总
能伴你度过难熬的时光。他甚至颠倒了时空次序,错乱地想到,一个人可以失去
老婆,但不能失去朋友;朋友在你伤心绝望的时候,会从另一座城市专程赶来看
你;而老婆在你痛苦的哀求声中,掷给你是的一纸离婚协议书。这就是友情和爱
情的区别。
    自那以后,文雄变得一切都不在乎起来。除了那位南方女子,他又随意接受
了高个儿白净脸介绍的几个女人。他甚至一发而不可收,对酒店收银台的小姐也
动了手脚。令他意外的是,那位身材苗条的小姐竟然半推半就,并未反抗。这使
他在失望之余,又觉正常。他有时候在和那位收银台小姐做爱前,还带她出去看
歌舞,看话剧。对舞台上的演出,他主要发表一些过来人的沧桑之慨。回到酒店
门前,霓虹灯尚在闪烁。他见到招牌上的" 金鑫" 二字,瞬间想到金心,想到自
己即将要在食屋里的沙发上和身边的小姐云雨复度,他的心里不禁生出一种吃了
四川怪味豆的感觉。
    随你们怎么想吧。我们的兄弟文雄又喝了一口酒,对听他述说自己婚变后生
活的我和杨桥说。这句话里,带有一种无奈的叹息声 .我们听罢,长时间地沉默
着。后来,杨桥说,我猜你后来随意和女人交往,是在报复金心再嫁。但是,你
心理上,平衡了吗?
    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们的兄弟文雄说,但是我会告诉你,你那部电视
剧中,一个中学教师谋杀了自己干按摩的老婆,是编剧艺术里的低招儿。他对老
婆永远也下不了手。你相信我的话,没错儿。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到杨桥家里看望文雄时,发现他就像一位独臂将军,将
残废的右手揣在兜里,在杨桥的书房里踱来踱去。窗帘紧闭,白昼如夜。桌上站
着酒瓶,地上散落着有字和无字的稿纸,烟头,一些参考书随意散置在沙发和桌
椅上。原来他正在帮助杨桥修改剧情,重新构思那段在他看来无法接受的情节。
    过了将近一个月,杨桥家的阳台上,空酒瓶已经积累到上百个的时候,乌烟
瘴气的杨桥的书房里终于诞生了这样的情节──中学教师虽然恨自己的老婆从事
按摩业使他蒙羞,但要下手杀掉她,不仅不敢,心里更为不忍。因为他还思念从
前,还爱着她。这种陷进矛盾的泥淖难以自拔的情形,被一个公司经理知道了。
恰巧此人也正打算永远甩掉自己那既凶悍又多疑的神经质的老婆,却畏于岳父的
权势而不能。因为他早期的发迹即是靠了老泰山的关系。就在他一桩巨额诈骗交
易被老婆发现即将泄密的时候,一个交换杀人的阴谋,在这个公司经理的脑海里
成熟了。他蓄意制造了刺激中学教师神经的事件和场面,使教师在精神极度错乱
的情况下,接受了他交换杀人的条件。他代教师干掉了按摩女郎,而中学教师则
稀里胡涂地前去谋杀这位公司经理的老婆。毕竟此人心肠还没有残酷到杀人的地
步,在最后关头,教师没有完成任务,精神失常了。但令人奇怪的是,公司经理
的老婆死了,经理不在现场;按摩女郎死了,而教师不在现场……
    我们的兄弟文雄,帮助杨桥顺利地度过了编剧的难关。杨桥感激之余,郑重
其事地置办了酒席,答谢文雄。开怀畅饮时,文雄说,谢什么?朋友嘛。我这大
半辈子,悟出一个道理,不管到哪一步,人都不能没有朋友。友情在我心里,永
远都是第一位的。
    剧本也改完了,我说,不知二哥想不想到风木老家去看看父母?
    文雄沉吟了一下,说,算了吧。我这回来,心情不行。
    是不是还惦记" 金鑫美味食屋" ?我问。你出来散心,说话间也有一个多月
了。食屋的人说不定心急如焚,等你回去呢。
    文雄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令我至今难忘。那是一种厌烦、恐惧和祈求混合起
来的复杂眼神。后来我才知道,从他踏上海市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打算再回京
城。不是他不想回去,而是那里已经没有他的立锥之地;他过去的那些朋友,正
在磨刀嚯嚯,四处寻访和追杀他……


 
第二部:欲壑
 
 
  5、游戏
                 
                 
    当高个儿白净脸把我们的兄弟文雄当成了真正的朋友来看待时,文雄觉得他
的地位在黑头的圈子里迅速上升。这时候,文雄发现,黑头帮内的真象和密秘,
才刚刚向他显露出来。原先他们和他在一起打牌听曲看影碟,不过是把他当外人
看的一种应付罢了。一但进入圈内,文雄看见了他的想象力跟不上的景象。他不
仅不适应,而且目瞪口呆。因为他看见了在电视屏幕上经常出现的道貌岸然的大
人物、正襟危坐的高层领导。他们与黑头情同手足,在黑头的腹地里,尽情享受
着他们平时竭力声讨、严厉打击的生活内容与方式。我们的兄弟文雄,虽然无缘
在后来见到这些人物或坠楼自杀或引咎辞职或落入法网的结局,却庆幸自己在黑
头的腹地与他们邂逅。在那令人惊愕的瞬间,他自认为他明白了世上的事理。啊,
原来地球上面的事情,也是以地球的样式存在着的,分成表面、内瓤与核心。就
像他现在已经破壳进入了黑头的圈子一样,这些大人物与高层领导生活的内幕,
也已经向他撩开了面纱。至此,我们的兄弟文雄,并没有单纯地认为,他已经置
身于复杂的生活的蛋黄部分,而是觉得自己还要继续努力。正是这种努力,使他
在黑头圈子里的地位,呈现了上升趋势。
    在一种不入地狱、难见真佛的心理驱动下,我们的兄弟文雄对昂贵的名酒和
如花似玉的女人,表现出了惊人的慷慨。他让黑头手下的人像对待白开水一样对
待各类名酒,像对待人老珠黄的弃妇一样,对待新鲜美艳的女人。是他教会了他
们在心理上成为帝王,在行为上赶超巨富。他就是他们的帝王,他们取之不尽的
巨额财富。在黑头的圈子里,他的话开始有了分量,他的咳嗽声也被理解为某种
成命的暗示,从而被不折不扣地执行。在黑头手下人看来,我们的兄弟文雄似乎
成了黑头第二;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他就是黑头。他获得了他们的欢呼、拥戴和
敬畏。
    黑头对我们兄弟文雄这种地位的微妙变化,不仅没有异议,加以提防;相反,
倒表现出一种由衷的喜悦,将他彻底引为同道和知己。有的时候,一些大事也晃
过高个儿白净脸,直接找文雄商量,倾听他的看法与建议。正是在这种关系中,
我们的兄弟文雄在黑头建议他尝试一下国际流行的博弈方式,玩玩" 五张" 的时
候,几乎没有作任何考虑,就爽快地答应下来。因为他觉得,他们请他参加这种
博弈,是真正没有把他当外人;而外人是永远不可能被吸收到这个娱乐的圈子里
来的。此外,进入到这个层圈,也是对一个人的实力和势力的最终确认。
    你也看到了,黑头说,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跟我们在一起玩这个。
    在文雄看来,这种解释不仅多情,而且多余。他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让黑头
和高个儿白净脸赞叹不已的话──也只有真正的朋友才能玩出水平来。
    我们的兄弟文雄,确实显现了他非同一般的智商。小试牛刀,他就大有斩获。
仅仅三个小时,他就赢了一万三千多块。黑头和高个儿白净脸面露窘色,但对文
雄的运气和大智大勇,也不得不表示由衷的钦佩。当晚他们没有再玩下去,而是
建议文雄放松一下。这时候,几个衣着性感的女子,在我们的兄弟文雄的周围,
轻声曼语地提出一些微不足道的要求。这些要求使文雄觉得,自己不像一个真正
的帝王一样骄奢淫逸一番,简直有愧于这些精心妆扮、曲意逢迎的女子。同时,
他又觉得只顾自己奢靡而忘了朋友,也与当时的身份不相匹配。他挑了两三个姿
色出众的小姐,将几个未被选中而怅然若失的女子,奉送给环绕在身边的侍从,
从而收获了一种男女混声的感激。
    还是文哥好,他们七嘴八舌地说,文哥体谅我们。
    黑头和高个儿白净脸目送文雄左拥右抱进入一间装饰豪华的卧室。我们的兄
弟文雄耳边听着恭维,手上揽着细腰,心里想着一些花样翻新的消遣,不由得咧
开了他那张丑陋的蛤蟆嘴。
    那一夜,他将那一万三千块钱尽数用在自己和侍从们的逸乐上,彻底巩固了
在黑头圈子里的炙手可热的地位。
    国际流行的" 五张" 博弈方式,很快被他们淘汰掉,因为它带来的刺激,似
乎不够;他们改用了更为直截了当的" 比大点".他们认为," 比大点" 不仅体现
了东方哲学中的" 太极图" 关系,充满了辩证法;而且,它对人的胆量、直觉、
智慧和判断力,都是一种更高的考验和挑战。一副牌,十点为零,九点半为大点,
但小于对子。在所有的对子中,K 为大,但小于王对。王对的概率仅为千分之零
点三,以其罕见和牌花的过硬,本应取得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又可以被同花所配
的十点吃掉。这样一来,大小互相转化,实力彼此消长,再加上博弈各方互不了
解,虚实难辨,叫牌开始后,牌势波诡云谲,险象环生,惊心动魄。连续几夜,
我们的兄弟文雄过关斩将,竟然又赢了近十万块钱。他感到运气就像暴雨期间的
山洪,向他涌来,其势不可阻挡。他收获了山洪般的运气带来的钱财,参与博弈
的其他人收获的则是山洪夹带下来的泥石流,个个被砸得嘴歪眼斜,鼻青脸肿,
模样就像落汤鸡。伴随着这种狂赌的,是暴殄天珍一般的酗酒,是马踏花圃一般
的纵欲。夜色中的欲壑,浊流滚滚,使他们疯狂的欲念被一一付诸实施。晨光熹
微时分,我们的兄弟文雄望望寅夜狂欢造成的花残柳败的哀艳景象,惬意地自我
解嘲道──啊,做个恶人也不坏嘛。
    末日就是在这种惬意的自嘲中降临的。谁也说不清为什么,运气突然逆转,
牌势骤然变化。我们的兄弟文雄感到,山洪夹带的泥石流,掉转了方向,劈头盖
脸地向自己浇了过来。根本来不及躲闪,他就被泥石流覆盖了,动作不便,呼吸
艰难。几个小时之内,他已经负债20多万元。黑头和高个儿白净脸也为他着急,
为他扼腕叹息,为他出谋划策。我们的兄弟文雄,头晕脑胀,心律不齐,脸上再
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变化,细微的声息都向他人传递着牌花点势。他知道这样下去,
必遭败绩,浑身一激凌,抖擞了精神,果然挽回了一些颓势;但是接下去,却更
加迅速地堕入深渊。他的负债额,已经达到40多万元。为了翻本,他在那以后的
日子里,不仅将" 金鑫美味食屋" 他应得的年底红利押上,连用来周转的公款,
也从收银台的小姐那里讹了出来。小姐开始不依,他将她往怀里用力一搂,眼神
里软硬齐备,说,想想过去,想想以后。收银台的小姐只好到银行里为他提款。
最后,他开始向朋友借钱,不计后果地打白条,信誓旦旦地定下还款日期。天从
人愿。这时候,我们的兄弟文雄感到如有神助,时来运转了。一天夜里,他摸了
两张牌后,捂在掌心,轻轻展露出一张。他看见了一张王,心开始狂跳起来。但
是,他没有露出声色,又将王朝一侧微微移动了大约两三毫米。他感到自己要窒
息过去。他瞥见了另一张王的边缘。千分之零点三的概率被他撞上了。这是上帝
给予的运气。岂止如此,这两张牌合起来就是上帝。翻本还债的机会终于降临。
他试着押了两万多块。他怕押多了把博弈的几方吓跑。不料却撞上一群拼命三郎。
我们的兄弟文雄,此刻平稳了呼吸,决定孤注一掷。他在一张白纸条上写下" 金
鑫美味食屋" 几个字,作价50万元,抵押在桌面上。博弈各方对他的做法是否可
行表示怀疑,出言略有不逊,他将左手啪地拍在桌面上,吩咐侍从拿匕首来。
    如果各位还不信任我,他说,我文某这只左手,今天就废在这里了。
    只怕它不值50万。有人不屑地说。
    我们的兄弟文雄咽下一口气。想到扬眉吐气的刹那间即将出现,他将颈项一
伸,表示任凭各位裁决。大家只好依他。" 金鑫美味食屋" 抵押上了。有人畏于
赌注巨大,退下阵来。最后,只剩下一人,与文雄对峙着。文雄决定开牌。还没
有来得及享受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极致快感,我们的兄弟文雄感到两眼一黑,就仰
面朝天摔倒在地。
    对方是同花所配的十点。
    因为最小,反而最大,正好制御王对。
    文雄苏醒过来,被博弈各方告知,前后相加,他一共欠下90万元赌债。他听
了,表情木然,步履踉跄往外走。他知道,他已经不是那种" 一贫如洗" 可以形
容的穷光蛋,而是负债逾百万的亡命徒了。按照博弈规矩,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坐
在牌桌前的资格。此后的日子里,他所能做的,只是欠债还钱,而不是别的。他
的左手,人家早就不感兴趣;但却随时可以卸下他的脑袋。还没容他走到门口,
就有两个彪形大汉拉住了他。他认得这两个人。他们是黑头手下的打手。其中一
个胖子,就是在" 金鑫美味食屋" 吃蛇宴试图一走了之,并且与他竞喝白酒的人。
我们的兄弟文雄对他咧嘴一笑,说,兄弟,我没有亏待你吧,后来。那位胖子边
架住文雄的臂膀,边说,我曾经跟你说过,让你等着瞧,早晚叫你毁在我们手里。
现在套近乎,有点迟了。
    毁在你们手里,文雄喃喃地说,你们是谁?
    这时候,我们的兄弟文雄已经被架到了正襟危坐的黑头面前。黑头的一侧,
站着高个儿白净脸;另一侧,站着刚才与文雄博弈的几个人。高个儿白净脸对文
雄说──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容不得有人听了老大的名字,还敢大声讨钱,哪
怕只有区区三千六百块钱。兄弟们那次欠你的酒钱,我第二天就替他们还了。你
欠我们的赌债,还债期限是二十天。过了期限,我们就接管酒店,剁你的爪子,
卸你的脑袋。签字吧。
    文雄看着黑头。黑头面无表情。文雄又看看高个儿白净脸。高个儿白净脸眼
神冷漠。其他的人,则像看一条死狗一样,看着我们的兄弟文雄。这些人都曾经
是他的朋友。他们曾经与他称兄道弟,那是在他挥金如土的时候。现在,他们又
不是朋友了,而是债权人与债务人的关系。直到此刻,我们的兄弟文雄才明白了
那个胖子所说的" 早晚叫你毁在我们手里" 的意思。这一早一晚,相距不过两年,
此刻的文雄,是完全彻底地毁了。他的金心没了,他的酒店没了,回单位上班的
路,也等于断了;只剩下一个负债累累的他。黑头要毁掉一个人,不是强行动武,
而是在不长的时间里,使你除了债务之外一无所有,并且不留痕迹。他制伏的不
是你的拳头,而是你人性中的弱点。待你既无力偿还债务,又逃不出黑头的罗网
时,你会自动引颈就戮,吐不出半句怨言来。我们的兄弟文雄,在高个儿白净脸
递过来的债务书上,签了字,打下了自己左手的指纹。他感到签下的,不是一纸
债务书,而是一张下地狱的通行证。
    高个儿白净脸待我们的兄弟签字完毕,用债务书敲打着文雄的脑门说──姓
文的,你可以还债,这是应该的;你也可以自杀,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胆量不
够,我们可以代劳,弟兄们的手劲都够用的。
    周围的几个人都嘿嘿笑着,说,够用的,够用的。
    高个儿白净脸继续说,当然,你也可以向公安机关举报;我们老大的关系,
你是知道的。
    我们的兄弟文雄,揉搓着手上的印泥,转身走了。在他身后,又传来了过去
的朋友谈笑风生的声音,内容是他这个傻×被他们轻松地除掉时还稀里胡涂的模
样。他影影绰绰地听见,那张债务书是在两年之前就由高个儿白净脸草拟好了的。
这时候,我们的兄弟文雄心里豁然顿悟。他想起在他签署债务书的过程中,黑头
一言未发 .也许求求他,还有希望网开一面?他又折回原路,来到门前,轻轻地、
彬彬有礼地敲了敲门。了望孔张开了,里面的人见是他,只说了一个字──滚!
    这一次,我们的兄弟文雄,知道一切都无济于事了。他的眼睛里,缓缓地流
下了两行清泪。他茫然离开了黑头的腹地,想到金心,想到"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 的主任,想到" 金鑫美味食屋" 收银台的小姐,想到借钱给他的朋友,心中百
味杂陈。他们都曾或者爱过他,或者帮过他,或者有恩于他,但是,现在,他却
无颜再见到他们。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又想起那几个吃白食的食客,那个与他痛
饮、教他纵欲的南方小姐,那几个在黑头的腹地里浓妆艳抹的风尘女子,想起高
个儿白净脸,想起黑头,想起这将近两年的像梦一样的日子。也许是梦吧,他想。
这时候,有一辆洒水车,鸣着汽笛,迎面开过来。他没有躲闪,被淋了一身水。
清凉的水使他清醒了。他走出梦境,来到路旁的电话亭,拨通了海市文联的电话。
当听到是他四弟文思的声音后,他声音沉闷地说出的一句话是──我被朋友伤了。

 

第二部:欲壑
 
 
  6、亡命
                 
                 
    我们的兄弟文雄来到了海市。那时候,我和杨桥都不知道他是亡命而来。我
们按排他的食宿,陪他饮酒,向他请教修改电视剧本的方法,像尊敬真正的专家
那样尊敬他。他曾经赧颜一笑,说──我对自个儿都不感兴趣了,你们还拼命说
我这也行那也行。
    当时我们觉得,他不仅谦虚,而且诙谐。因为这样的话细细品味,不像是一
般的颓废和自暴自弃。它反映的是文雄清醒的两重自我意识。一个居高临下,俯
瞰另一个。这是典型的人格分离语言,非常人所能道出。在远离京城的海市,我
们的兄弟文雄,重新获得了天赋人权与尊严,却没料到在夏季来临之前," 中国
小说情报中心" 忽然向风木县发了一封特快专递信件,收件人是我们的父亲文治
先生。
    父亲拆开了信件,没有见到其中有问候他老人家的话语和颂扬他的二儿子文
雄才干的内容,见到的是文雄单位的主任用困惑、焦灼、愤怒的口吻,查询文雄
的下落,并问为什么" 金鑫美味食屋" 忽然之间划归他人所有,并且易名" 黑厅
" ,经营起莫名其妙的咖啡和洋酒来。这样重大的资产转移事件,不与主任磋商,
使他十分被动,因为出版社已经找他谈过话;而且,单位私人集资的款项与应得
的红利,由于无处索讨而使主任落下无尽的埋怨。现在,这位主任腹背受敌,度
日如年。他希望我们的父亲文治先生见到文雄或者知道文雄的下落,火速通知他,
切切勿误。
    我们的父亲,还没有从文翰制造的一连串的挫伤中复苏过来,又挨了文雄无
形中打下来的一闷棍。他曾经为文雄忧虑过,也曾经为他骄傲过,但是没有想到,
自己体会到的情绪中,还会有一种叫恐惧。他从"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主任的信
件中,读出了60多万元的债务,这是他的想象力跟不上的天文数字。我们的父亲,
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月薪始终是57元。为了一只三分钱的蜂窝煤,他可以
面红耳赤地和我们的母亲吵翻;走进市场,他宁可买那些叶黄根烂、泥多水浸的
蔬菜,为的是它们可能要便宜几分甚至几厘钱。即使政府落实了对他这位老荣军
的政策,提高了他的薪金,每个月领到手中的,也不过七八百元。面对60万元的
巨额债务,他先是恐惧,既而是气愤,接下来,便是茫然。即使他想帮助,事实
上他也帮不了胆可包天的二儿子了。他将信件寄往海市文联,让他的四儿子文思
查询文雄的下落,让文雄速回京城复命。他在信中简短的附言中说,吾革命一生,
兼育儿女,惟望你们能以德才报国,孰料大逆不道者,有如文雄!……
    怒火燃尽了,接下来,他的口气慌乱而又无奈(字迹的颤抖说明了这一点),
继续写道,我也不知道文雄在哪里,他没有来风木 .他在海市你那里吗?唉,这
个混账东西,你叫我拿他怎么办呢?……
    我没有将父亲的短信交给文雄看,就将它付之一炬了。我知道这也是老人家
希望我做的。他只是忧愤交加,无以诉说,才向四儿子抱怨起他的二儿子来。他
的慌乱与无奈,也许表明老人家开始向生活认输了。我把"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主任的信转给了文雄,问他,奇怪,你们主任怎么会知道家父的地址的?
    狗急了都会跳墙,何况人。文雄说,估计他们查了我的档案。
    你回去吗?我问。
    他沉默了好长时间,说,我不回去。
    然后,他又到杨桥家厨房里,拌饺子馅去了。在杨桥家里,自剧本改完之后,
他成了真正无所事事的人。他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与杨桥夫妇的忙忙碌碌对
比得很鲜明。甚至连杨桥的上幼儿园的儿子,每日也显得急匆匆的,像临战前的
新兵。这种对比衬托出了文雄深刻的寂寞。他主动提出帮助杨桥家里料理家务,
以便他在我的朋友家里,可以由于不再是一个闲人而安心地居住下去。但是,就
在文雄逐渐适应了杨桥家的厨师身份的时候,一个令人尴尬的季节降临了。
    夏天,是在年青女子的暗自高兴中来到海市的。这样的季节,虽然男人们怨
声载道,却为女人更加方便地展示她们的魅力提供了方便。这个专门从春秋之间
分割出来的季节,为户外的海市铺设了一片如花似玉的原野,女人们的裙裾和笑
靥,便是这片原野中盛开的鲜花。当然,女性在夏季的兴奋,永远是在户外。回
到家里,她们会迅速除去身上纯粹是为了装饰才附会上去的累赘,轻轻松松地洗
浴一番,大大咧咧地往竹椅或板床上一躺,肢体舒展着,抱怨起季节的燠热来。
    这份自由,对于我的朋友杨桥的妻子来说,这年夏季已经无形中失去了。她
回到家里,面对着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无法彻底放松下来,减去衣饰,尽
情洗浴。她还要穿戴整齐,忙里忙外;偶你在卫生间里冲洗一番,不是担心我们
的兄弟文雄前来净手,就是担心水声大了引起外人对她的种种猜测与遐想。这且
不算,夜里睡觉,文雄所睡的孩子的床铺,正对着杨桥夫妇卧室的门。孩子在冬
春季节,跟父母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又增加亲情,实在不失为一件好事;夏季可
就不同,酷暑难当,人体稍一接触,就烦躁不安,像被电流击中。偏偏在这种情
况下,杨桥夫妇不能开门。因为开门无异于向我们的兄弟文雄举办人体展览。种
种不便,使杨桥的妻子开始生出怨言。杨桥听了,出于友情,一律驳回。终于有
一次,我们的兄弟文雄在卫生间里小便,忘记关门,恰逢杨桥的妻子下班回来,
撞个正着。
    我们的兄弟文雄喷射突然停止,抖抖索索地收拾着,无话找话地说,这个,
现在几点了?
    杨桥的妻子头一低,什么都没有说,就进了厨房。
    晚上,夫妻入睡前,杨桥听见妻子向自己下了通谍,让他尽快想办法将文雄
弄走,并举了白天的例子为由。杨桥不以为意,说,有什么?都是熟人!
    杨桥的妻子被激怒了。你跟他是熟人,我跟他也是熟人?她说,你给我说清
白了!
    声音太高,惊动了卧室外的文雄。他也正为白天的事情觉得不安,便起身下
了床,走到楼外的小吃摊跟前,要了一盘花生米,喝起酒来。杨桥听见响动,尾
随到楼下,见文雄默默独酌,反倒生出内疚,也陪他对饮起来。
    女人心眼小,杨桥说,你别在意。
    我怎么会。文雄说,喝点酒吧。
    就在文雄打算坚守阵地熬过夏季时,杨桥的孩子无意间的一句话,让他下了
离开我的朋友家的决心。那一天,孩子在卫生间里方便,喊文雄给他送一本小人
书,以供他蹲马桶时翻阅。过了一会儿,孩子又喊文雄送卫生纸给他。文雄正看
电视,不免觉得烦琐,将纸送过去说,你不能自个儿出来拿?我又不是你们家的
佣人。
    你就是我们家的佣人。孩子说。
    我们的兄弟文雄,在自尊心被激发起来之后,第一次在海市听见这样的称谓。
他收拾了行李,谢绝了杨桥夫妇的一再挽留,离开了杨桥的家。
    孩子的话,杨桥说,你可别当真。
    他还不懂事呢。杨桥的妻子说。
    我们的兄弟文雄提着提兜下了楼。当时他坚持认为,孩子的话并不是孩子的
想法,而是出自大人之口,转而学说的。这样的理解,使他一刻也不愿意在杨桥
家呆下去。油然而生的自尊,使我们的兄弟文雄再次踟蹰街头。回风木老家,他
心里不愿意;再敲杨桥家的门,显然不妥。思来想去,他来到了四弟文思的家。
    我们的兄弟文雄,在我的家里刚刚落脚,就打定主意不在我家居住。他不仅
看到了更加狭窄的住房和哺乳期里不免有些邋遢的弟媳妇水月,还闻到了房屋里
令人难以忍受的婴儿屎尿气味。这且不算,孩子的啼哭,并没有使他感受到生命
对于世界的初始抗议,反而令他感到莫名其妙,内心深处的痛苦和不安也随之增
强。他耐住性子在我的家里吃了一顿饭。
    正是这顿便饭,使他开始了新一轮的寄居生活。我将五弟文达在海市的一个
生意场上的朋友,约到家里来陪文雄饮酒。我的本意不是让文雄与此人合作,以
求得经济上的复苏。事实上,面对有着酗酒、纵欲和赌博史的文雄,我已经不敢
贸然介绍朋友在经济上与他合作了。没想到文雄后来的一些中兴计划,恰恰就诞
生在此人的办公室里。
    简单的席间交谈,使我们的兄弟文雄知道,居住在海市的这位生意人,租用
的办公用房是单元套房,有厨房,有卫生间。几间办公室里,都有可以横躺的沙
发。暂时的栖身,自然没有什么问题。饭后,文雄即跟文达的这位朋友去了他的
公司办公室。
    居有定所之后,文雄开始了他带有幻想色彩的生活。他开始大量阅读生意经,
钻研菜谱和小食品制作。待到我去看望他时,他已经拟定好了一个据他说可以东
山再起的计划。在这个名为" 创建文大妈小食品有限责任公司的计划" 中,包括
了以制作各类速冻小包装野菜、咸辣淡口味不一的袋装虾酱为主的项目开发。他
甚至让我陪他去市场考察野菜的价格、上市的季节以及收购的范围和数量。我们
在骄阳之下,寻觅着想象中的野菜,一边被晒得头上油汗直冒,一边探讨着生产
加工的各类环节,就连如何通过卫生检疫和达到真空包装要求等细节,也都做了
设想。
    在市场上无功而返时,我问文雄,为什么你创建的公司前头,要加上" 文大
妈" 三个字呢?
    这你就不懂啦。文雄说,小食品制作,一定要在信任度上下功夫。" 文大妈
" ,听起来和蔼可亲,又像是老字号,还愁产品没人买?
    幻想中的计划臻于完美时,遭到了文达生意场上的朋友无情的否定与嘲弄。
他说,做梦取媳妇呐,你们?什么野菜、虾酱、速冻小包装,全是扯淡!
    我们的兄弟文雄,举起《报刊文摘》,摇晃着说,现在世界各国都在开发野
菜;虾酱又是寻常百姓爱吃的冷肴,为什么不行?
    文达生意场上的朋友哈哈大笑。他列举了几家开发野菜和虾酱(包括瓶装和
铝箔真空小包装)失败了的公司和厂家,并且分析了原因。原来野菜,老百姓主
要是吃个当令;虾酱的烹制,最忌越俎代庖,每人口味要求不一,稍微不慎,就
容易泛腥。
    中兴计划夭折在襁褓中之后,我们的兄弟文雄又开始用左手练习写字。他打
算创作一系列小说作品,其中包括一部长篇,一部中篇,十一个短篇。他很动感
情地对我说──我早就应该开始创作了。这也是我们的父亲希望我们兄弟走的路。
我跟父亲的愿望背道而驰太久啦。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希望的火花又在他的眼睛里闪烁起来。他甚至向我概述
了一篇题为《冰眼》的小说内容,是关于他和我们的父亲早年间的生活的。
    在我们的兄弟文雄十几岁的时候,酷爱吃鱼而又舍不得花钱买的父亲,在寒
冬腊月,带着文雄到八条路村后头的风木河破冰捉鱼 .他们一连砸开了几个大冰
眼。父亲把钓竿匀给文雄一支,自己掌握着三四支,慢慢垂钓。冬季的河畔,溜
河风嗖嗖地吹着。我们的兄弟文雄虽然想吃鱼,但是很快,他更想的便是取暖了。
他瞥见父亲全神贯注地盯着钓竿,便悄悄躲到河坡的沟坎里避风。不久,避风的
冷寂,又使他小小的脑爪里诞生了恶作剧的念头。他搬了一大块冻实的土坷垃,
朝一个冰眼中猛一掷,又喊了一声" 爸爸" ,随后便躲了起来。后果是可想而知
的。我们的父亲脱掉了棉衣,不顾腰脊受过重伤,跳进了寒彻肌骨的冰眼。在水
中徒劳无功地摸了半个时辰,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的时候,绝望的父亲爬出了冰
眼,竟意外地看见自己的儿子跪在冰眼前打量自己。这个由于惹下大祸而紧张万
分的孩子,用这样一句话为自己残忍的愚蠢开脱──爸,您这是干嘛呢?
    我……呃,我下去摸鱼。我们的父亲牙骨战战地说。然后,他跳上岸来,拉
起自己的二儿子就朝家跑。浑身发抖的父亲,没有责打我们的兄弟文雄,而是永
远地中断了冬季破冰垂钓的嗜好。
    从事文学杂志编辑工作的我,肯定了这篇小说,包括文雄打算创作的一揽子
计划。这使他又恢复了独臂将军的风度,在文达朋友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这时
的文雄,又将小说创作中的君临气概随意移植,转而指点起文达生意场上的朋友
来,认为这个项目尚可一试,那个项目千万必须慎重。凭空降临的高参,使文达
朋友公司的业务会议都无法正常进行了,这位朋友终于忍不住说──行啦。都这
步田地了,还没忘了指手划脚。
    我们的兄弟文雄听了,脸色渐渐发白。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在别人心目的位置。
惨痛的教训换来的经验之谈,不仅无人赏识,还被随意践踏和嘲弄,这使文雄重
新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是如此长久,以致我和杨桥多次约他出来饮酒下棋,都
没有扫除他心头的阴霾。风雨如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文达的妻子林晴介绍了一
个丧夫后带着小女儿寡居的女子与他相识,才有所改变。
    这个寡妇,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白云鹤。她经林晴引见,对我们的兄弟文
雄生出不少好感,愿意将自己的积蓄倾囊取出,与文雄合作开一家小吃铺。她的
小女儿,却怯怯地望着我们的兄弟文雄,对这个披头散发的男人,不即不离。曾
经成功地经营过粤菜馆的文雄,在" 文大妈小食品有限责任公司" 酝酿过程中,
积累了一些小吃制作的间接经验。正是幻想中的公司的不幸夭折,使他感觉到小
吃铺无形之中具备了星星之火的性质,他希望翻身的日子,能够由于这家小吃铺
的开设,从渺茫变为现实,而且为期不远。这个时候,他的聪明才智,又一次闪
闪发光了。出于自嘲,也为了招徕顾客,他故作惊人之语,给小吃店取名为" 文
大秀才小吃店".在我请海市的书法家题写匾额时,书法家问──为什么称大秀才?
好蹊跷的名字。
    店老板是大学本科生,我说,还算不得秀才?
    匾额制作好了,开业前夕,鸣放了鞭炮后开始往门楣上挂。我和文达夫妇,
杨桥,都到了。这时候又发现了问题。租下的店面门前,有四五级台阶,显得太
高,对于方便顾客就餐,显然十分不利 .因为一般的食客,很少有为了一碗面条、
一碗馄饨,而愿意连爬几级台阶的。这也没有难倒我们的兄弟文雄。他略一思忖,
撰了一副对联,让白云鹤用金纸剪了贴在大门两侧的玻璃上──
    先步步高升再吃吃喝喝
    既为食客讨了口彩,又掩饰了店面台阶太高的缺限。我们端详半天,都为这
幅对联的巧妙和幽默叫好。杨桥品味一番,又有了新发现,说,这幅对联,反动
哇。大家细一咂摸,都忍俊不禁。这时候,我们的兄弟文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
笑容。
    " 文大秀才小吃店" 开张以后,我们的兄弟文雄再也不提《冰眼》的写作,
更不用说那一揽子写作计划了。他向我解释说──创作和生活相比,我是太喜欢
生活啦。
    开业后的第三个月,我应四川省文联之邀,前往广元市参加期刊联谊会议。
我到" 文大秀才小吃店" 与文雄话别。杨桥也到场为我饯行。秋灯夜影中,我们
喝得兴致很高,谈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中,已经是子夜时分。文雄又喝了一大
杯,将长发向后一甩,说,你回来的时候,要好好跟我们谈谈沿途见闻。正这么
说着的时候,白云鹤走到桌边,对我们的兄弟文雄说──别喝了,你已经喝了不
少了。明天还要早起到市场买菜。
    没事儿,文雄说,我没事儿。
    那时候他们的关系,早就超出合伙人的范围,已经同居多日。正是这种特殊
的关系和身份,使白云鹤觉得自己有责任关心文雄的身体与健康。她说,你要是
能证明你没醉,就可以再喝酒。
    怎么个证明法?文雄顺口问。
    从桌边走到马路对面,白云鹤说,再走回来。
    当时,我们饮酒的桌子正摆在小吃店门前的露天地里。我们目测了一下,走
到马路对面再走回来,不过五六米距离,的确没有多少难度。这种单纯的物理角
度的考虑,使文雄站起来就走到了马路对面。但是,当他走回来的时候,他的脸
色已经十分难看。
    我和杨桥还没有反应过来,文雄已经劈面抽了白云鹤一个大嘴巴,又随手抄
起一只菜盘子,掼在了地上!
    从什么时候起,文雄对白云鹤说,你以为我喝与不喝,需要经过你同意了?
    白云鹤捂着脸,呜呜哭起来,跑进了小吃店。
    没想到我文雄混到了这个地步,他兀自气咻咻地说,想和兄弟朋友喝杯酒,
还必须跑来跑去地证明自己没醉。
    饯行宴席上不愉快的插曲,得到了我和杨桥的深深理解。我们的兄弟文雄,
是何等样人。海市的一个寡居女子,永远也不会明白,与她合伙开设投资总额不
过几千元的小吃店的这个男人,曾经使京城一所大学翻波涌浪;让一家出版社沸
反盈天;深居四合院的两位花甲老人,对偏居厢房的这位女婿,也束手无策;姿
色远胜白云鹤千倍的女子,都曾对他百般逢迎。只是这一切,白云鹤都无缘知晓。
海市的这个遗孀所能见到的,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男人,脾气怪戾而暴躁,自尊
而以脆弱,阴鸷而又无常。
    我和杨桥长时间默然无语。后来,文雄打破沉默说,文思,你知道我不是冲
着你来的;不给她点颜色瞧瞧,这个女人以后会蹬鼻子上脸。
    唉,我对文雄说,你悠着点儿吧。
    听了我的话,文雄渐渐有些心神不宁。
    又喝了会儿酒,他忽然流了泪。我他妈是个混蛋,他说,小白为了我,什么
都献出来了……
    看来咱们是喝多了,杨桥说。
    我们的兄弟文雄,转脸望了一眼小吃店,声音哽咽起来。她的孩子,就怕我
对她妈不好,他说,她老是提心吊胆地看着我。没人的时候,就跟我讲,叔叔,
叔叔,你要对我妈好一点儿,就一点儿,行吗?
    我们都知道,白云鹤的前夫是个虐待狂,给孩子留下了难以祛除的阴影。
    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待她,待孩子,文雄擦着泪水说。我要一分钱一分钱地
挣,不信我文雄没有翻身的时候。
    我回到海市的时候,文雄已经化作了一缕青烟。我们这位兄弟,再也不能听
我讲江山如画、大河奔流、白云苍狗、逝者如斯了。听我的朋友杨桥说,他是在
我出差后的第五天凌晨,在白云鹤的怀里去世的。当医生问及白云鹤文雄去世前
的大致情形时,这个女人在羞赧和恐惧的深渊里挣扎不已、语无伦次,令人联想
到在文雄撒手尘寰的瞬间,让她体会到了爱与死的双重况味。述说的时候,这个
叫白云鹤的女人,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泪水始终在流淌。
    医生的鉴定结果简单明白,与我们对他死因的推测不谋而合。决心洗心革面
的文雄,为了节约开支,坚持不雇用厨师,自己起早贪黑。他亲自到市场采买,
理菜,下厨,收款,常常是手掌炒锅,一天站立十五六个小时。与他的辛劳成正
比的是,面值大小不一的钞票和硬币,渐积渐多,情况好的时候,一天也能赚到
二百多块钱。这使我们的兄弟文雄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人走席散的时候,
常常是夜里两点多钟。这时候,文雄会要求白云鹤陪他喝一杯,并要她猜当天赚
了多少。白云鹤推脱不过,只好依他。酒后,我们的兄弟文雄自然不会安稳入睡
;到了床上,必定更加疯狂。嗜酒、疲劳与频繁的泅渡爱河,终于使他心力衰竭,
溺水而亡。
    火化前,"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 的主任,文家的亲属,文雄的前妻金心,一
个自称是文雄朋友的高个儿白净脸,以及海市的朋友,都到场为他送行。金心甚
至将上身穿的一件牛仔服脱下来,盖在文雄身上,并放置了一株野菊花。
    正是这株野花,使人们注意到了白云鹤的没有在场。这个可怜的女人,刚刚
在退潮的沙滩上筑起了希望的楼阁,就又被生活的潮水冲坍了。死在她怀里的文
雄,给她造成了噩梦般毕生难忘的印象。杨桥告诉我,他们从远离市区的宾仪馆
出来时,金心看见了在旷野的路边黯然伫立、一身玄衣的白云鹤。她朝这个实际
上已经再次守寡的女人走了过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两个女人,长久地站在秋风萧瑟的原野上,不知道说
些什么。

 
第三部:悬浮与陷落
 
 
  1、寿宴
                 
                 
  我们的父亲文治在晚年,以他的年龄与身份,在文家本来应该取得至高无上
的地位。但是,在他六十七岁的寿辰时,却遭遇了三儿子文峰近乎不通情理的抗
拒。我们的三哥文峰,不仅出席寿宴姗姗来迟,而且在父亲指定了让他坐在大哥
文翰的位置上时,就像一棵生了根的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那铁塔一般的躯
干,经过山风成年累月的吹拂,使他看上去愈发坚定。
    父亲的脸色渐渐发青。他以为父的至尊与文峰的固执对峙着。这时候,我看
见了老人家的痛苦、无奈和迷惘。我想起他两年前到我工作的海市看望他四十年
前一个朋友的事情。我曾经误以为那是他衰老的开始。那位老友说定了在一座被
改造为酒店的书店门前见面。绵绵细雨中,我陪父亲坐完颠簸的三轮,按时来到
了书店的廊檐下面。半个多小时过去了,父亲的旧友没有出现。我烦躁起来,劝
说老人不要继续这种无谓的等候。我的烦躁和劝说都没有动摇他的雨中等待。他
固执地站在细雨中,岿然不动。我知道,他的腰间,还嵌有五十多年前日本侵略
者留下的弹片。听母亲说,炮弹爆炸之后,我的父亲第一个苏醒过来。他感觉下
肢空落落的,喊道,我的腿呢?我的腿呢?前来搭救他的妇救会员说,文治同志,
你的腿在这里,还好好的。原来,弹片楔进他的腰脊,下半身都失去了知觉。伤
愈之手我的父亲成了荣军。他感伤地把枪交了出去,留下了伴随他南征北战的毛
笔。武能定国,但文可安邦,这是他当时,也是他毕生不变的想法。雨丝霏霏,
我的父亲像一尊塑像一般站着,目光坚定而殷切地注视着一条马列路的拐角。他
相信他的老友会如约而来的。当年的枪林弹雨都没有能够阴挡他们,他们的友谊
缔结在生死考验之中,秋雨也无法将这种信念淋湿。他甚至对我这个做儿子的轻
易怀疑他的老友、否定他雨中伫立的做法表示了一定的不屑,同时为我的浮躁和
临事游移感受到了细如雨丝般的悲哀。这时候,我的父亲已经六十七岁,他站在
雨地里,坚持不换地方,早已超过了两个小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那年近古稀
的身体,特别是那受过重伤的老腰开始抗拒他的意志。尽管没有风来,他还是像
临风的树那样摇晃起来。想到他的腰脊,我在内心深处,对日本侵略者生出了切
实的痛恨。我的父亲深凹的眼窝,秋雨虽然拂不进,但还是濡湿了。许多事情,
总是在他不愿意相信和接受中成了事实。我高大魁梧的父亲,终于转过脸来,不
好意思地对我说,咱回去吧。
    我多么害怕坐在寿星位置上的父亲,会再像两年前在海市的秋雨里那样,最
后退却。这时候,我听见父亲苍老而又沙哑的声音说,文峰,今天是我过寿。
    是的,文峰说,六十七大寿。
    我们感到,文峰的话中,有一种使人上不去下不来的滋味,仿佛六十七岁过
寿,是一件十分尴尬的、甚至是说不出口的事情。
    你想怎么办吧,父亲说。
    我想坐在排行老三应该坐的位子上。文峰说。
    好吧。父亲最终败下阵来,说,好吧。
    母亲望着文峰,揩起了眼睛。
    文峰落了座,而后,我,文达,妹婿和妹妹们,都纷纷找到了自己相应的位
置。我望着我的父亲,觉得心里有个东西沉下去了,一直沉到深不可测的地方,
还没有停止这种下沉。从我认识父亲开始,他差不多就成了一面匍匐在地的旗帜,
上面不仅弹痕累累,还落满战马的蹄印,以及烂泥。有那么几次,父亲的旗帜又
在疾风中猎猎招展。但是在我的印象里,结局总是使人们更加清楚地看到了旗帜
上的污迹和弹痕。
    坐定之后,两个妹妹点燃了大红寿烛。到了这一刻,父亲便不用说话了。做
寿即是祝寿,祝寿需要由晚辈先开口。烛光摇曳之中,大家把目光又投到了文峰
身上。他站了起来。
    今天是父亲寿辰,他说,大哥文翰和二哥文雄……不说也罢……
    我们的三哥文峰举起了酒杯。我、文达、妹妹和妹婿们纷纷起立,举起酒杯,
听文峰说,爸,祝您老健康。长寿。
    从不喝酒的父亲,这时候也端了杯子,说,好,喝。
    但是他忽然发现了问题,对我们的母亲说,你不祝我?
    母亲也端起了酒杯。从她坐在父亲身边时起,就一言未发,我看见,她的眼
睛是湿润的。她喃喃地说,我祝,祝……
    饮罢落座,五弟文达切了蛋糕,往父亲面前的盘子上放了一小块,说,爸,
生日快乐,吃蛋糕。然后,他又张落着往每个人的盘子里匀。分配完毕,他说,
你们好好吃,好好喝。今天的菜肴,全是风木特色。我炒热的去了。
    五哥就是勤快,文竹说,这寿宴,全是他操持的。
    他的手艺没有三哥好,文静说,可是三哥,没时间顾家。
    我们的父亲,望着文翰和文雄的空位,神情有些呆怔。我深深地理解他为什
么在六十七岁上,忽然提出要做寿。也许正是文翰的出走,文雄的早夭,使他感
到了生命的变幻无常,因此每一步的驻足打量,在他看来都可以成为一种有效的
抵御方法,使自己的脚印不至于刚刚踏出来,即被黄昏的风雪覆盖掉。
    宴罢席终的时候,父亲忽然向在座的我们说出了一番话。他说那天是他的生
日,我们能去的,都去了,他很高兴;没去的,是去不了,他也不怪罪。他虽然
六十七岁了,可是没有想到二儿子" 走" 在了前头。对于我们的二哥文雄,他已
经再无怨尤,剩下的只是愧悔。至于愧悔的原因,他说──不是因为我对他做了
什么,而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做。
    当时,我们为了陪好两位妹婿,已经喝下去四瓶郎酒。多数人的脑袋嗡嗡作
响,思维也变得简单起来。我们对于年近古稀的父亲,何以在晚年当着子女的面
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愧疚,谁都未能细加体察。我们醉眼朦胧地望着父亲,望着他
那由于掉光了牙齿而显得像黑洞一样咝咝漏风的嘴巴,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才能减缓老人心头的重负,给他一些安慰。
    接着,我们听到父亲在表达一种往者不可鉴、来者犹可追的想法,说文翰远
走天涯,文雄已经作古,他都无从弥补了;文达摊上的事情,他却不能再坐视不
管。父亲这番话,使我们不得不开始凝神谛听,这才知道在父亲做寿前,文达又
卷入了一场经济官司,性质竟被定为诈骗。我们的父亲,对他的小儿子的案情作
了简单介绍,说有个六十来万,也就能够帮文达洗却污名,彻底解围。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文峰说,没有事儿,怎么会不上不下的,过什么六十七
大寿!
    我们的父亲,就像没听见自己三儿子的讥讽一样,继续说──今天让你们几
个聚在一起,就是要商量个办法。
    大家的酒意,顿时醒了不少,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文达,对他那几天的忙忙碌
碌操持寿宴、置办" 风木菜" 的积极性,也恍然顿悟。
    文达被看得很不自然。他见父亲不再开口,便忸怩着站起来,想说点什么,
又怕破坏了父亲开场白营造的家政会议气氛,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咧咧嘴,又坐
了下去。两位妹婿,见文家要议大事,便托辞到另外的房间喝茶。沉默渐渐覆盖
了杯盘狼藉的寿宴。
    后来,还是父亲打破了僵局,点将道──文峰,你说说想法?
    国有大臣,家有长子,文峰望着文翰的空位说,我能说什么想法!
    三哥文峰,再次抬出已经出走的大哥文翰,轻而易举地将父亲的意见驳回,
这使得老人家不得不转过脸来,向四儿子文思投出祈求的目光。
    文思你说,父亲对我说,一家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文达坐牢,袖手旁观吧。
    当然不能。我说,特别在还有希望的时候。
    父亲对我满意地点着头。可是那时候,我酒迷心窍,觉得自己的思路特别狭
窄,并且出口处横亘着一座火焰山,烤得我思维紊乱,怎么也不能让父亲继续他
那满意的点头了。我口齿不清地说,四十多万元,可是个大数目。我家里的存款,
只有三四千块钱,就是都拿来,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不是要大家拿家里的积蓄,文达适时解释说,而是要动用关系,帮我贷点款,
借点钱。特别是三哥,人在仕途,社会关系广……
    别叫我三哥!文峰打断了文达的话。这种粗暴和蛮横,使人们必然地联想到
酒精在作祟。因为大家的舌头,那时候大都不能自如运动,说起话来常走极端。
文峰说,这时候你想起三哥的社会关系来了。你知道为了这些我文峰付出了什么
代价?!
    不是现在才想起三哥,文达委屈地辩解说,卡车的事情,黄花鱼的事情──
就是和文雄合伙做的那次,我都找过三哥……
    少给我提文雄!文峰说,这种人渣。
    你说这话,倒不怕对不起你二哥的在天之灵了。我们的父亲说,文雄那一次,
也是想帮文达一把;不像有的人,见死不救。
    本来文峰已经为酒后失言,出口伤害了文雄有些懊悔,但父亲下半句话,又
将他的伤疤揭了起来。他护疼一般,突然抬高了声音──你让我救谁?你看看你
这些儿子……
    三哥,我说,这是怎么说话的呢。
    你免开尊口!文峰转脸对我喊道。
    我们的父亲隐忍了文峰的嘲讽造成的伤害,忽然说出一句让我们都感到汗颜
的话来──我的这些儿子,是不行;你不也是我儿子吗?你可是很出色的。
    但是父亲的话里赧颜而退和明显讨好文峰的意思,他的三儿子已经无心理会。
这个叫文峰的乡干部,两手掐着腰,以一种敢冒不韪的姿势,昂首对父亲说──
再出色,也要给你们连累了,一起完蛋!
    我们的父亲,脸已经彻底黑透。他朝母亲转过脸去,语无伦次地说,你瞧瞧,
你瞧瞧,你瞧瞧这个文峰。当他再转过脸来的时候,已经老泪纵横,对文峰一字
一顿地说,你打算,怎么着?脱离与文家的关系?
    父亲的问话,看上去使文峰不胜忧烦。他并不正面回答,而是将面前的酒席
桌往边上一推,鼻子里哼了一声。大概他的本意是要给自己腾出一条较为宽敞的
道路,便于义无反顾扬长而去,但是酒力已经使他的动作失去了节制,而八仙桌
在他的动作里也同时失去了平衡。我和坐在旁边的文达,在同一瞬间下意识地探
身一拦,试图接住那些滚落下去的杯盘碗盏。但是,晚了,迟了,来不及了。我
们不约而同的扑救已经于事无补。只听噼哩叭啦一阵乱响,盛着残羹剩菜的餐具
全都跌落在地,粉身碎骨。
    三哥!文竹和文静一边弯腰捡拾和清理,一边愤愤地说,你看看你,有话不
能好好说吗?
    好了,行了。我们的父亲喃喃地对母亲说,从今以后,文家盛不下文峰了。
    文峰开始也被自己制造的场面和声响弄得有些猝不及防。但当他听了我们的
父亲口中吐出的话,反倒镇定下来,说,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众目睽睽之下,文峰踩着地上的餐具碎片,大踏步向门外走去。不料菜肴的
汤汁,使他脚下一趔趄,摔倒在地上。他扶着桌腿爬起来,用手抹了抹沾在身上
的菜叶,调整了步履与姿势,一晃,便从门口消失了。
    我们的母亲喊道,文峰,文峰?
    回答她的,是渐渐微弱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的最终消失,也使文家对文峰所
怀的最后一丝希望和亲情,化为乌有了。
    静了一刹,大家忽然听见文达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是那样伤心绝望,
使全家人蓦然想起,自从文峰与父亲发生了争执,文达一直又紧张又担忧地两边
陪笑脸;桌子掀翻之后,他就脸色惨白,一言不发。谁也没有料到,我们的父亲
六十七岁的寿辰,会是这样的结局。我望着抱头痛哭的五弟文达。这个自我们的
父亲寿诞前两三天就在忙忙碌碌的小伙子,就像精心搭成的积木被推倒的孩子一
样,泪水滂沱,任凭父母兄弟姊妹怎样劝慰,都无法止住他的哭泣。他的哭声,
使文家人个个感到心乱如麻。

 
第三部:悬浮与陷落
 
 
  2、日记
                 
                 
  在我们文家兄弟中间,文达是那样文质彬彬、儒雅矜持而又乐于助人。实际
上,他对人生性多疑。由于他对人总是不信任,觉得别人每句话里都在滴水,甚
至通篇都是弥天大谎,需得时时、处处设防,所以,他待人总是话到嘴边留半句,
如同嘴里含了金币,不露真容。弄到最后,文达渐渐失去了人们的信赖,很少有
人拿真话待他。对于这种现象,我们的兄弟非但没有从中记取教训,反而越发坚
定了自己的看法:一切都是虚伪的,不妨虚与委蛇好了。于是,一个怪圈形成了,
你都弄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只看见首尾相接,水从起点流向终点,而那
终点原来就是起点。文达在这种周而复始的水流中,追波逐流,有时候占尽风流,
有时候却被呛得半死,如同工业污水中的游鱼,翻着困惑莫解的白眼,漂浮在水
面上。
    这些经历、感受和想法,文达都将它们记在日记里。这种内容的日记,虽然
时有警句,但总的来说情绪抑郁晦暗,因此他从不示人。有一天,他忽然向我们
翻开了他的日记本,我们当然不免大吃一惊──我们……能看?
    能看。文达肯定地说。他的脸上,很明显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了。
    出现在他日记本里的林晴的名字,就此出现在了我们的生活里。谁也没有想
到,这样一个看上去纤秀文弱的名字,会在后来迸射出那样令人眩目的力量。
    林晴不是风木县的女孩,甚至也不在风木工作。她本来是文达同事的业务客
户,从海市来风木联系工作。同事不在,文达临时接待了一下。我们的兄弟文达
言谈举止的优雅,很快引起了林晴的好感。这使得本来想向林晴求婚的文达同事,
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和威胁。为了消除文达对林晴的影响,他的同事将他攻击
得一钱不值;特别是文达的多疑,被夸大为不可救药的虚伪。这番努力的结果是,
林晴的逆反心理被彻底激活了,非要深入透彻地了解一下这个叫文达的不可。当
然文达不但不像同事描述的那样一团漆黑,反而有许多闪光的地方被林晴发现了。
    我真奇怪,林晴在信里向文达透露,为什么他(指文达同事)总在说你坏话,
而你从不在背后议论他?
    人跟人是不同的,文达回信说,就像你看不到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可是,林晴见了文达问,他说你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们的兄弟文达说,就看你的脑瓜是不是真正比肩膀
高出一头了。
    这些故作老成、高深莫测的说法,不但没有引起林晴的反感,相反,还使她
感到文达与众不同,显得自信和成熟。这位海市的姑娘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要用自己的方式向文达表明心迹。
    文达是在一个脱产听课的日子里,看见电大校园里忽然出现了一群佳丽的。
在教室外的操场上,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将淙淙泉水般的说笑声,从门缝渗流到教
室里来。这种莺歌燕语、美女如云的景象,使教室里的教学秩序大乱。无论教师
怎样提高嗓门来强调课程的重要性,都无法阻止学生们伸长脖子,像鹅鸭一样向
外探头探脑。正当授课者打算以考试作为撒手锏整治一下课堂纪律,无意间的一
瞥,使这位故作镇静的教师的视线,再也无法从窗口移开了。他看见众星捧月一
般,六七个女孩子簇拥着一位裙裾飘飘的少女,正在向教室微笑。说实话,那少
女的美丽是他从未见过、无法形容的。直到那时,这位教师才明白了自己处于劣
势的原因。
    下课吧,他说。
    那一刻,文达满面春光,大出风头。他款款走出教室,在同学艳羡的目光里
挽起了林晴的手臂。身着洁白裙纱的林晴,流光溢彩,顾盼生辉,以致我们的兄
弟文达幸福得感到头晕。他两眼望着林晴,嘴里不知所云──你……我……
    你我今天订婚。林晴含情脉脉地望着文达,你愿意吗?
    我们的兄弟文达,如同被电流击中一样,出现了霎那间的全身麻痹。像天使
一样美丽的林晴,反过来从海市向蛰居风木的文达求婚,这使小伙子惊喜得难以
自恃。待他缓过神来,立即撇下林晴和她的女友,向学校的办公室跑去。跑了几
步,他又掉转方向往回跑。他就这样在教师和同学们的围观中来回往返了两三趟,
谁也弄不明白这个年轻人到底要干什么。面对他的六神无主,那位教师喊道──
文达,你放心去吧。假,我们替你请;缺的课,以后再补就是了。
    文达这才结束了他那意向模糊的蹀躞,挽着林晴的臂弯,将合不拢嘴的笑容
不断抛向身后。他们钻进了早已停在电大门口的两辆小轿车,到影楼拍婚纱照去
了。
    当天,我们的兄弟文达,将他记下的有关林晴的三大本厚厚的日记,捧给了
她。这些日记,将林晴读得忽而热泪盈眶,忽而浑身躁热,忽而浮想联翩。这位
海市的姑娘,至此才了解了文达的多情,文达的才华,特别是文达对她的日思夜
想。
    好人,林晴对文达这样说过,我相中你没有错,我嫁给你也没有错。
    错的是文达。婚后的第三年冬天,文达焚烧了所有关于他与林晴的日记。他
一边看着脸盆里的火焰伸出桔黄的舌头舐噬他的日记,一边流着含义不明的泪水。
他想用这种逐页焚烧的方式,干净彻底地与过去告别。
    但是,生活却用更加干净彻底的方式向文达证明,困难的不在于让过去一页
页地消失,而在于未来的日子,还将一页一页地不紧不慢地向他掀开。

 
第三部:悬浮与陷落
 
 
  3、东窗
                 
                 
  文达中断他的电大学业时,并没有跟我们的父亲打招呼。当父亲得知他的小儿子擅自放弃了文秘专业的大专文凭后,就像看见文达放弃了肩膀上的脑袋一样痛心疾首。
  胡涂啊。父亲说。
  那一年,他走动起来,还不像现在这样老态龙钟。他找到文达供职的公司,表示他难以接受文达的决定。在他看来,小儿子中止学业,纯粹是被繁重的功课吓倒了,是畏难情绪的表现。正当他像教诲小学生一样抬出铁杵磨针、囊萤夜读、凿壁偷光之类的故事来劝诫文达时,文达为他献上一杯茶,告诉他说,不愿继续留在电大学习,是因为“李杜文章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而不是因为什么害怕学习中的苦和累。这时候,我们的父亲虽然为小儿子敢于藐视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而惊诧不已,但还没有忘记自己让小儿子悬崖勒马的重任。
  王杨卢骆当时体,有些知识是老化了些。我们的父亲更加语重心长地说,但是,你不能不考虑文凭吧?现在的社会,没有文凭,就等于没有饭碗啊。
  文达微微一笑。他告诉我们的父亲──我不但不会丢掉饭碗,我还要让有文凭的人,到我这里来找饭碗。
  这一下,我们的父亲不能不为小儿子的狂妄感到震惊了。他认为当时还在捧人饭碗、仰人鼻息的小儿子,不是因为发烧而满口谵语,就是由于想拒绝接受规劝而用大话堵他。他望着文达,用略含讥诮的口吻说,我倒想看看,你这个一个月只有三四百块钱工资的小职员,怎么雇用有文凭的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们的兄弟文达反而神秘地一笑,对父亲说“无可奉告”。他接下来向父亲表达了这样一番心迹──我文达,不求闻达于诸侯,像文峰那样选择仕途;也不愿走文翰、文思的路子,落得诗穷而后工的下场。我要紧紧扭住经济建设这个中心不放,按党的指示办。
  由于最后一句话中已经掺入了一些油滑的色彩,使我们的父亲觉得,父子之间真诚对话的基础,已经不再像谈话开始时那样牢固了,老人家决定告退。他知道小儿子是不可能信从他的指导了,但临走之前还是谆谆告诫说──你也不小了,走什么路自己拿主意,可别因为一时胡涂掉到坑里,误了前程。
  文达像送走一位苦口婆心、絮絮叨叨的老太婆一样,送走了我们的父亲。他认为自己不仅不是一时胡涂,而是比以前更加清醒。敢于中断学业,就是觉今是而昨非的最好证明。
  那以后不久,文达就让文家人看见了一辆簇新的解放牌卡车,并且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那辆车是他文达的。好像是为了证实他的话不是痴人说梦,从驾驶室里跳出来一个身材不高的成年人,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当着我们文家人的面喊道──文老板,往海市送的饲料,不够一车了,还出不出车?
  出。文达语气肯定地说,讲好了按期送到的货,不能拖;不满载,比闲置着强。
  这个身着蓝色工作服的人,是文达雇用的司机。那时候,文达并没有因为拥有了跑运输的私人卡车,就辞去他的公司物价员的职业。相反,他在公司里更加努力地工作,每日核对价码表,每星期盘账一次,每月向公司经理汇报当月物价逆差,及时协助领导决策,以致公司的几个头头觉得文达工作如此勤恳扎实,不及时吸收他入党,是支部工作没有做好。
  你这么积极要求上进,我们已经注意到了。公司的支部组织委员开始找文达谈话,你还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和要求,可以主动向组织上提出来。
  我们的兄弟文达,当场表示,他将把工作做得更好,来感谢公司对他的褒奖;至于打算和要求,他说,如果在工作量上能够再给他增加一些,更好。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虽然组织委员觉得,这个叫文达的物价员政治欲望和敏感度不够强,但是仍然不失为一个可以造就和信赖的员工。他如实向公司汇报了谈话情况,建议单位给文达加担子,苦其筋骨,劳其心神。
  是个可以培养的苗子。文达公司的经理与支部书记虽然在许多问题上有严重分歧,但在对文达的看法上,倒是高度一致起来。
  我们的兄弟文达,在单位里巩固了自己的位置,在私人运输业务上,也全面铺开了。凭着他做物价员工作的便利,他时常会率先知道一些紧俏商品的价格涨落情况,及时调剂有关人员的家庭设施。那几年里彩电、洗衣机还不像现在这样,已经成了厂商的心病和累赘;那时候的进口或国内驰名的品牌,因为紧缺,为文达斡旋调停提供了很大的便利。许多有运输业务的单位领导家里,都用上了令人眼热的名牌电器。他们投桃报李,使文达的十吨卡车,整天奔跑在宽阔平坦的国道上。车轮滚滚,喇叭声声,为有时同车前往的文达,注入了剂量不断递增的兴奋剂,使他的眼前,就像迎面扑来的新鲜景致一样,不停地叠印出未来的美好画面。当然更多的时候,文达难以亲自出车。有限的几次同行,使他觉出了开车长途跋涉是件多么辛苦的事情,内心深处对为他送货的司机,生出无限同情。他开始增加司机的工资,多给出差补助。这一来,司机的眼泪快要当着文达的面掉下来了。
  文老板,他说,您能看得起我,不嫌弃我,收留我,有口饭吃,我就感激不尽了。
  都是自己兄弟,客气啥。文达说。他对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改变了与雇用者的称呼,并未觉察。但是司机听了却打心底涌上暖流,对文达说,怎么敢称兄道弟呀,文老板,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原来这个司机是个跌入谷底的生意人。若不是我们的兄弟文达雇用他,他虽不是无家可归,至少已经到了有家难回的境地。债主终日盈门且不说,虎背熊腰的老婆,抵挡债主无方,将他背起来掼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力气和心思,还都是有的。
  处在与林晴的幸福热恋中的文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乐于助人。这正像一个女子有了可心的衣裳,不愿压在箱底或穿起来独自欣赏,一定要走上街头招摇一番,文达被恋爱的甜蜜充盈着,看世界一片光明,看人群情同手足。对司机工作的肯定和褒奖,事实上是他内心幸福的一种外溢。由他与林晴建立的关系推及他人,他对司机也给予了无限的信任,以致出差的单据票证,他也免检;往返的路程,从不过问;双载还是空放,更是无心细究。
  用人不疑,他说,疑人不用。
  恋爱之前的多疑,由于爱的情愫的介入,又蜕变为轻信。这种和多疑同样不成熟的极端做法,终于为他酿下大祸。就在他和林晴花前月下畅谈未来的时候,忽然接到交警支队的通知,让他速到邻县的一个山坡急转弯处料理车祸后事。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兄弟文达也没有惊慌失措。因为他已经在保险公司为车以及司机都买好了保险。在那之前司机曾经撞死过一头小牛犊,也不过是陪偿千把块钱了事。他从容地将林晴送回海市,乘车赶到事故现场,发现他的解放牌卡车不仅折翻到路旁的石塘里,已经基本报废;更可怕的是,有人指着现场的血迹告诉他,卡车撞死了一个过路妇女,司机弃车逃跑。交警是经过查访,才循着车牌号码找到了他这个叫文达的车主的。
  现场的惨象自然令人目不忍睹。更加令人不堪回首的,还在于文达面临的糟糕处境。直到那时,文达才发现大约已经有半年左右的样子,司机已经没有跟他报过账;他对行驶中的卡车收入多少,车况如何,基本上一无所知。推算起来,如果司机如实上交收入,用来陪偿死者,大致还能做到收支相抵,只是报废了一辆解放牌卡车。但是,事实上却是文达分文未见,而车子又是超过了检修期负病违章行驶。肇事者的逃遁,使车主文达成了一个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倒霉蛋。
  他除了担负赔偿、支付罚金之外,剩下来的事情便是协助警方搜捕逃逸的司机。
  望着解放牌卡车的残骸,七零八落地瘫在石塘底,我们的兄弟文达恍如置身梦境,不知今夕何夕。
  在警方的强制执行之下,种种费用的缴纳使体面文雅的文达在几天之内变成了一头困兽。他不仅倾囊付出了有限的一点积累,还不得不大量举债。他残存的一线希望是,出去躲风头的司机待风波平息之后回到风木,他与这个被雇用的人之间还可以进行必要的财务结算。他相信举债的重负也会随之变成心头的浮云,一阵风就能使它烟消云散。
  一天傍晚,心绪不宁的文达一个人踟躇街头,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左右张望,才在一条街的拐角处发现了久违的卡车司机。他甩开大步走上前去,像见到救星一样一把抓住这个曾经受雇于他的人,说,可把你等回来啦。怎么样,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
  文达的问候并没有换来对方热情的回应。司机告诉他,他应该支付司机半年多的工资,出差补贴,还有出于应急需要而垫付的几种车况路况费用。
  什么?!……
  我们的兄弟文达,霎那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下去,他更不敢相信的,便是自己的眼睛了。司机出示了一份清单,上面列举了每一种费用的单据、事由、时间和地点。数额之大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向司机索取的应得收入。那一瞬间,我们的兄弟文达几乎要将这个司机立即扭送交警支队。
  文达的这位雇用者,就像知道文达在想什么一样,对他说──你也不用想到交警那里去举报我。这些日子,交警那里,我早摆平了;我可告诉你,该给我的钱你要是不给,我就起诉你。
  我们的兄弟文达,在这个春季的黄昏,长时间地打量着手上攥满了各种单据、票证的司机。他用这种煞费思忖的打量,对自己的世界观作着艰难的调整。他承认,自己虽然智商过人,但未必更胜这个貌似忠厚其实心怀叵测的司机一筹;他大半生的经历,还不如这半年之内司机给他的教训获益更多。这么想着,他竟然朝司机伸过手去,说──谢谢,谢谢。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你让我明白了不少事儿。
  司机并不知道我们的兄弟文达心里正在思考人生哲学,还以为自己的讨债已经获得了认可,便说,那好,我等你的消息。
  正是这种毫无结果的等待,使这个司机渐渐积累起诉讼的欲望。他果然向法庭递交了诉状,状告我们的兄弟文达拖欠他的种种钱款。当时这类案例由于带有比较新鲜的劳资纠分性质,所以引起了法律部门的重视。对簿公堂的结果,正好应了老百姓所说的一句俗话──拔了萝卜带起泥。
  一个收入低微的公司职员,怎么会成为被告的资方?他购买卡车的巨额资金──三万多元,是从哪里来的?在当时,万元户即是北方城乡的富裕象征,三万余元可以购买载重能力十吨的解放牌卡车,可见不是小数儿。诉讼案的方向,被斜刺里杀出的程咬金──追查买车资金的来源──牵引到文达所最不愿意触及的领域里去了。文达的生活顿时变得风雨交加。他的优雅风度在那些日子里荡然无存,整天像一只落汤鸡,疲于应付纪检部门的审查。偏偏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心上人林晴浓妆淡抹,时不时地从海市赶来与他谈情说爱,对他的经常魂不守舍、语焉不详生出怨尤。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林晴含娇带嗔地说,倒是告诉人家呀。
  我这几天肚子不好。文达说,头也疼。
  到没到医院里查过?林晴更加关切,连连催促。情人的体贴,由于其不着边际终于使文达难以继续忍受下去。
  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他对林晴喊起来。咹?你说,能,还是不能?!
  ……
  能。林晴说。你安静下来,人家的心就不安了。
  林晴做梦也不会想到,正是她这种撒娇撒痴的关心,将文达致力于掩盖的案情,昭然若揭了。争吵声引起了文达同事的注意。面对被文达夺走的林晴,这位同事依然心潮难平。他从他们的争吵声里,似乎看到了自己与林晴重修旧好的希望。这种希望飘飘渺渺,似有若无,但却给了他付诸行动的勇气和决心。他一边窃喜于争吵的升级,一边仔细回顾文达近年来种种际遇的关节。绞尽脑汁的回顾,使他终于豁然开朗。他悄悄地到公司的会计那里走了几趟,先略施恩惠,再晓以利害,便取得了重大突破。而后,他信心十足地跨进了纪检机关的大门。
  我们的父亲,克勤克俭一生,晚年却被告知自己的小儿子挪用公款三万余元,不仅限令十天之内立即归账,还将眼睁睁地看着文达被公司除名。原来这就是文达对他“无可奉告”的宏伟规划!原来这就是文达藉以给有文凭的人发放饭碗的基础和资本!啊,这个文家的不肖子孙,还有什么行为比挪用公款更加可耻、更加拙劣、更加害己害人呢?三万多元虽然不是使人魂飞魄丧的数字,但是对于艰难生存的文家,却无异于雪上加霜。
  林晴再次到文达的公司寻找心上人时,没有见到这个将我们的父亲气得头昏脑胀、寝食难安的人。她见到了过去的业务客户,对她一往情深的文达同事。这位旧情难忘的人,以加倍的热情接待了林晴,告诉她,文达由于擅自挪用公款,已经被公司开除了,并且意味深长地望着林晴,用带着吃惊的语调问──怎么,连这么重大的事情,他也从来没有跟你提?
  没有。林晴老实地承认说。由于担忧和着急,她的心怦怦直跳,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色有些苍白。
  唉,这种人,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文达的同事说,幸亏事情暴露得早,让你及时认识了这个骗子。
  林晴的泪水扑扑籁籁地往下落。她端起文达的同事为她倒的一杯水,呷了一口,大声地咳嗽起来。为她倒水的人走上前来,又为她捶起了背。忽然,他冲动地将她揽在怀里,一只手上下摸索着,声音嘶哑地说──晴,你该迷途知返了。
  这大半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他没能再说下去。因为林晴手中杯子里的水,全泼在了他的脸上。他抹着眼睛,咳嗽起来。
  你干什么你!他说。
  干什么,林晴说,我让你明白一个女人的心!
  出了公司大门,林晴还在用手扑打着前胸和后背,仿佛文达的同事那动情的一抱和抚摸,玷污了她为来风木而专门换上的新衣服一样。
  见了文达,林晴再也不对心上人的心情烦躁和沉重有一丝怨言,而是检讨起自己前番与他争吵时的责任。她告诉他,她有大约两千多块钱的私人积蓄,打算全部贡献出来,供他还款使用。当然她也知道这离三万多元距离尚远,随即也与文达一道长吁短叹起来。
  林晴的到来与体恤,使我们的兄弟文达心里熨帖不少。他将林晴揽在胸前,捧着她的脸庞,吻了一下,安慰这个心急如焚的姑娘说──别着急。只要我出面去求一个既有权又有钱的人,事情就能解决。
  来自海市的姑娘,眼睛里升起希望,问文达这个人是谁。
  文达说,暂时不能告诉你。


 
第三部:悬浮与陷落
 
 
  4、礼品
                 
                 
  文峰知道自己的弟弟被一个雇用司机纠缠不休时,并没在意。那时候他的心思更多地是在自己手中的材料上。作为风木县政府秘书科的科长,他已经鞍前马后跟一位副县长跑了三年多的龙套了。自从他进入政府大院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必须服从一个目标,那就是从大院里走出去,并且是走到乡下去。当然到乡下去工作,并不是为了将根扎在那片广阔天地里,而恰恰是为了回来,回到大院里来。只有进了大院,他才能有希望被派到乡下去;正如只有被派到乡下,他才能有希望最终进入大院一样。这种互为因果、首尾相接的干部体制中,包含有朴素的辩证法和螺旋式上升的规律,只有仕途中人,才深谙其中奥妙。
  有一次,我们的三哥文峰,听到自己的妻弟来信中提到他被从连部下派到炊事班喂猪时,不但没有像读信的妻子安珍那样懊丧,反而为他高兴起来,说,好,好。
  他肯定是犯了错误,被罚下去了,安珍说,有什么好。
  但是文峰的看法,跟三嫂安珍恰好相反。他说,这是营里想要提拔他、重用他了。
  而事实也的确在后来证明了文峰是正确的。三嫂安珍的弟弟半年之后,被营里任命为某连副指导员。所以,文峰在风木县政府大院工作了三四年,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忽然被组织部找去谈话,就像妻弟被派去喂猪一样,派他到乡下去,重温过去的乡村生活。
  世界上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有一次他对从海市来风木老家的我说,你要想永久占有某个东西,最好的办法是先失去它。
  就在三哥文峰估计自己不久就要被派到乡下工作的时候,有人在办公楼拐角处告诉了他一件事情,不是组织部门要找他谈话,而是他的五弟在单位挪用公款的事情,被纪检部门查出来了。文峰心里一沉,火气随即郁积起来。
  我们的兄弟文达,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找到了文峰,希望他利用在政府大院工作的关系,出面斡旋一下;如果可能的话,再借点钱出来应急。
  文峰将办公室的门砰地关上,确信没有人知道他的五弟进入他的房间之后,压低了声音对文达吼道,你来干什么?你还有脸来?你干的好事!
  文达厚着脸皮听任自己的三哥用低沉的嗓门为他上了一个上午的政治课。其间文峰也被人喊出去接了两三个电话,送走了几份材料,但所幸无人踏进文峰的秘书科门坎,这使文峰的训诫虽然时有中断,终究还是延续下去了。由于怀着最终还是能够得到文峰帮助的希望,我们的兄弟文达听着文锋滔滔不绝的大道理,觉得句句是真理。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在文峰口干舌燥的间隙,夹塞说明自己的如意算盘是怎样打的──我本来是想暂时挪用一下,车跑不到一年,三万多块钱也就还上了。神不知鬼不觉,我还能落下一辆卡车。谁知道最后……
  鸡也飞了蛋也打了是吧?文峰口气咄咄逼人,并且用手点着文达的鼻子。你的小九九,嫩多了!
  我们的兄弟文达,承认了自己的幼稚。但是,事已至此,他希望三哥出面,为他解围,并且告诉文峰,他已经向女朋友林晴打过包票,只要文峰肯说话,船遇潮头浪自平。
  我不可能出面,更不可能说话。文锋说,出面说话,就等于怂恿和支持犯罪!
  文达额头上开始渗出汗来。从道理上讲,他承认文峰是对的。但是他仍然怀着一线希望,以为自己的同胞兄弟,即使不出面调停,也会借点钱给他,以作还款抵债之用。谁没有个大事小情、轻重缓急呢?朋友尚且肯慷慨解囊,更别说兄弟了。
  但是文峰的一句话,就像拳头一样砸在文达的幻想上。
  我没有钱!文峰说,就是有也不借。
  文达慢慢地变了脸色。他站了起来,走向自己的三哥。
  那你还像训孙子一样地训了我一上午?文达目眦欲裂,盯着文峰,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文峰说,为了你以后明白,自己掉到井里,不要拽别人的脚!
  兄弟二人的不欢而散,并没有使文达在海市姑娘林晴的面前无法收场;虚荣心在即将出现的尴尬前夕帮了文达的忙。
  事情已经谈妥了。他说,三哥文峰说这是小事儿。他还邀请你到他家做客哩。
  你去不去?
  文峰哥帮了这么大的忙,按说我也应该去谢谢他。林晴说,可是我这两天身上不方便,能不能改天去?
  当然可以啦。文达同意了林晴的选择。他将重新满怀希望的海市姑娘送上了返程汽车。汽车开出去很远,林晴那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欣幸与后怕的目光,还长久地叠印在文达心事重重的眸子里。他知道,他在风木,已经没有可能再呆下去了。迟早有一天,他会追随林晴到海市去,在那里重打鼓另开张,树立起一个新的文达形象来。
  等着瞧吧,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当我成为百万富翁时,只怕你文峰要跟我谈话,还得预约。
  我从京城的科教电影制片调到海市工作,使文达进入海市的时间,比他预期的提前了半年。我和水月在海市立脚未稳,文达就赶到海市来看望我们。当时,他在风木的累累债务并没有稍减;折东墙补西墙的方式,使他终日疲于奔命。勉力支撑的局面,早已岌岌可危。听说我放弃京城的电影编导工作,他自然不胜惋惜,但是我的移居海市,无疑又为他开劈了一条出路,所以他心里是十分高兴的。
  有四哥在海市,文达说,我心里踏实多了。
  为什么?水月问。
  因为,我不久也想到这里来发展。文达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嘛。何况你们做哥嫂的呢。
  水月立即绯红了脸。那时候,她还从来没有见过我们文家人,也从未被人喊过“嫂子”。我和水月在海市安顿下来不久,就通过新认识的朋友,将文达接收下来。我的努力,无形中让文达与文峰的冷漠做了对比。他像控诉仇人的恶行一样,向我和水月控诉起文峰来。
  按照文达的描述,文峰当时不仅有钱,而且为数不少。文达直言不讳地认为那都是民脂民膏,不义之财;单是这些巧取豪夺得来的钱财,取出一部分,就足以消除文达的困厄。这种危言耸听的说法,我和水月听了,都淡然一笑,认为不大可信。风木不过是北方平原上一个并不发达的小县罢了。区区县政府秘书科的一个小科长,竟会是一只隐居的硕鼠?
  当然他家里也许没有多少钱,文达说,他的钱财,都被他做了向上爬的敲门砖。这个六亲不认的人,对自家兄弟,吝啬得就像阿巴贡;给当官的送起礼来,嚯,一掷万金呐!
  这样送法,水月问,他爱人也没有看法?
  怎么没有?文达说,三嫂安珍,是敢怒不敢言。有一次我到他家送苹果,正碰上两口子吵嘴,文峰一抬手,就把安珍的嘴打出血来。问问原由,还是送礼,那一次是一台空调,八千多。那时候我还在电大读书,文峰对我没有成见,什么话都跟我说。妇人之见哪,三哥这样评价三嫂,一个女人,永远不懂得千金散尽还复来的道理。
  我听了,一时无语;水月仿佛听见了安珍的嘤嘤哭泣,对她在文峰家的地位,黯然神伤起来。
  你以为文峰光送钱送物?水月不在场时,文达又对我说,他还送人哩。
  这时候,文达已经安顿下来,与我介绍的朋友合伙开设了一家录相厅。他请我在咖啡馆小座。也许幽暗的光线和旋律暧昧的音乐,使他生出了进一步揭露文峰隐私的欲望。他对我娓娓叙述起文峰以人送礼的故事来。
  文峰的爱人安珍,有个妹妹叫安莉。文达告诉我,这个安莉在出嫁的新婚之夜,就和丈夫闹翻了,因为丈夫对她的贞节提出了质疑。她的丈夫,是个工程技术人员,思来想去,对于新娘的不贞采取了隐忍的态度。但是安莉没有忍耐。她一边度着蜜月,一边与工商局的一个官员鸳梦重温。这种不正常的关系终于使丈夫忍无可忍,远走巴林,劳务输出去了。而此时工商局的官员也厌倦了安莉,将情缘一刀斩断。安莉找到了文峰,向姐夫哭诉了不幸。安珍下班回家,恰好看见丈夫在床上安慰妹妹,不免大闹起来,结果遭到丈夫和妹妹的合力痛击。自那以后,安珍为了顾全名节,对妹妹的风骚和丈夫的放荡采取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实在无法忍耐时,她就躲回娘家,几天不归。有一次刚进家门,便听见妹妹安莉在床上叫她说,姐,别绷着啦,过来一起睡就是了。安珍被妹妹的淫荡彻底击倒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最后还是安莉怜悯安珍,开始逼着文峰为她物色新人。文峰正好顺水推舟,将安莉送给了他跟随的副县长。安莉择了高枝,施展身手,让副县长和与他生有两个孩子的老婆离了婚,正式成了婚嫁。
  我听得不寒而栗。
  副县长再婚以后,“从此君王不早朝”了。文达说,安家姐妹的爸爸,比这个副县长还小一岁。逢上节假日接待女婿,秘书科长陪同他的副县长一同前往。
  这时候他们的岳父借着酒劲,会对副县长直呼其名,说──二女婿是个好孩子,可惜比我大一岁。
  文达讲到这里,啜起咖啡,目光闪烁地望着我,见我将信将疑,转过脸叫服务小姐结账。
  咱俩是兄弟,我不会骗你的。走在路上,文达对我说,最近,文峰终于被提升了。我来海市前,他如愿以偿被派了下去,做了一个山乡的党委副书记。
  我望着灯火阑珊的夜色,感到手脚冰凉。

 
第三部:悬浮与陷落
 
 
  5、生路
                 
                 
  生活送给文达一个林晴,这是他的福祉。当他们在海市举行婚礼的时候,我们文家人都不无欣慰地想,文达,这小子,该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
  林晴是那种不仅长得出众,同时还有不少想法的女孩。她将婚礼设计得别出心裁,又让人无可挑剔。时间虽然过去了不少年,我依然可以毫不费力地回想起那天喜庆而又热烈的气氛。因为那是海市建市四十周年的庆典日。当天上午,海市的政要,在鲜花、彩旗和五颜六色的气球映衬下,款步走入市中心广场;礼仪小姐,少女军鼓队分立丙厢;海市歌舞团排列整齐的交响乐队,奏起了欢乐祥和的乐曲。就在这时,盛装的新娘林晴、新郎文达出现了。他们在伴娘、伴郎簇拥下,走到主持庆典仪式的人跟前,说他们是海市的普通市民,为了庆祝海市建市四十周年,特地选择了当天作为他们的新婚佳期,问能否由他们来放飞彩色气球,以示庆贺。主持人还没反应过来,海市的主要领导人便带头鼓起掌,对这对新人表达了由衷的祝福,为他们的即兴要求大声叫好。就这样,庆典与婚礼,合而为一,相得益彰;海市电视台向全市人民转播了林晴与文达放飞彩球的镜头。冬日的晴空下,飞翔的彩色气球,已经说不清是在庆祝海市的四十华诞,还是在为文达夫妇表达新婚的祝福了。出现在荧屏中的新娘子林晴,镜头尽是特写,使她在一日之间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无可争议地当选为该年度的最佳海市小姐;鲜花的海洋,随风起舞的彩旗,万众欢欣的场面,都成了映衬她笑靥的背景。
  拥有能生出如此精彩想法的头脑,使林晴在我们文家,很长时间被刮目相看。
  在有情人新婚燕尔期间,林晴更加光彩夺目,聪颖过人,甚至连文达与人合伙开设的录相厅被查封的消息传来,也没有使蜜月中的新娘子感到碰上了多大的难题。
  这家叫做“好望角”的录相厅,坐落在汽车站前十字路口的拐角处,是文达与我的一个叫易昌的朋友合伙开设的。易昌是海市拔丝制钉厂的技术员,与厂里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后,在汽车站拐角租了两间候车室,一时拿不定主意是经营饭店合适,还是经营咖啡馆相宜。适逢此时,我将从风木投奔来的文达介绍给他,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上马录相厅的项目。当然这主要是具有商业经营经验的文达的主意。他认为搞录相厅,一则成本低廉,二则车站客流量甚大,不愁没有观众。
  这一方案得到了海市汽车公司的支持,为的是录相厅既使候车的旅客消磨时光有了环境,又使汽车站收缴租金有了保障。易昌租下的黄金地段,文达提供的录相设备,使他们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合作。至于放映执照,文达从风木石油公司倒闭的录相室里,捡了个方便,用“改字灵”略一擦拭,换上几个字了事。开业之后,效益好得让人美梦不断。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文达重新恢复了他的儒雅与自信,和林晴举行了让全市人民一睹风采的婚礼。只有我知道这个叫文达的体面人物,实际上负债累累,一再挫跌,所以每次路过“好望角”录相厅,我都要停下自行车,问易昌和文达──生意怎么样?
  很好。易昌回答。
  合作得如何?我私下问文达。
  没问题。文达说。
  这使我感到欣慰。就在文家人为文达的“没问题”刚刚松了一口气,开始祈祷他幸福如意的时候,他的录相厅又被查封了。原因很简单,无照经营。林晴在查封事件出现之后,以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从容不迫地走进了文达的经营领域。
  她打算以她的才智,使文达踉踉跄跄的人生步伐能够变得稳健一些。她并没有怎么费力,就找到了曾经为她和文达祝福的那位海市主要领导人。
  您好啊,她在称呼了领导人的姓氏官衔之后,说,您还记得我吗?
  领导人和蔼地望着她,端详一番,摇了摇头。这也并没有使林晴感到气馁。
  她知道领导人每天都要接见许多陌生面孔,要他一一记住,实在是一种不近人情的苛求,何况婚礼那天她姹紫嫣红,此刻不过是一身便装呢。她有的是办法,从随身的坤包里掏出了两袋“喜糖”,往领导人的写字台上一放。
  我就是海市四十周年纪念日那天结婚的新娘子,林晴说,彩色气球就是我们主动要求放的。
  领导人恢复了记忆,笑了,说,啊,我还以为你们那天上场,是安排好的程序呢。怎么今天才想起送喜糖来?
  今天不光送喜糖,还给领导送难题来了呢。林晴说。
  好嘛,领导人笑道,报喜也报忧。说说看,是什么难题?
  林晴就说了“好望角”录相厅被查封的事情,恳请海市的这位主要领导人能说句话,解民于倒悬。
  言重了嘛。领导人哈哈大笑,说,还没到倒悬的程度吧?接下来,这位领导人告诉林晴,查封“好望角”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因为那几天里几家执法部门联合行动,对于音像制作出售放映部门进行清查整顿,是全市统一部署的扫黄打非行动的组成部分;“好望角”录相厅被查封,不只是因为无照经营,还存在其它问题。比如说,放映盗版录相;个别片子,甚至超过了警戒线。清查小组向这位领导人汇报时,专门提到过,所以领导人印象很深。
  那,不能再营业了?林晴茫然地问。
  起码暂时不能。领导人说,你回去告诉小文,个体经济,最主要的是合法经营。
  林晴是流着泪水离开那位领导人的办公室的。当然泪水也没有能够改变“好望角”录相厅被关闭的命运。那是林晴第一次在生活中尝到被拒绝的滋味。她不知道,碰钉子,只不过是生活对她的另一种方式的抚摸;嫁给我们的兄弟文达,势必使她更深地体味到失败所造成的寒冷况味。
  暂时的查封最终变成了永久性的关闭。这期间,林晴和文达又找了那位海市的主要领导人几次,均不在。秘书告诉他们说,出现问题是因为碰上大气候,撞上了枪口;解决问题自然也要等待适宜的气候,不能着急,要慢慢来。秘书接着问林晴与文达,关闭多长时间了?
  都五个多月啦。他们齐声说。
  哦,才五个多月,秘书笑了,时间还短。有些事情你得准备拖上一年两年,到时候自然迎刃而解。
  我们的兄弟文达和他的妻子这才明白,上层与下层对时间的感知是不一样的,正如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倘若不是汽车站按期收缴租金,他们也可以去体会一番这种时间的相对论。但是,时间在他们手中是以金钱收入支出的方式计算的,从来就没有“相对”过。半年之后,他们彻底放弃了重新开启录相厅的努力。适逢此时,我的朋友易昌与文达之间,又出现了合作中的裂缝。
  起因依然是在录相厅被关闭的问题上。易昌认为,正是由于文达的不慎,才出现了无照经营和盗版放映现象,导致了录相厅的被查封。查封期间,租金累月递增,损失越来越大。但是金钱问题,倒在其次。易昌从合作的八九个月里,发现了文达经营作风中的不成熟和不稳健的毛病,这使他不得不考虑还能不能继续合作的问题。文达对易昌的看法的评价是,一派胡言。他说录相厅被关闭后,不是易昌,而是他文达,在积极奔走,托人找关系,送礼请客,致力于录相厅的启封解冻。在这个过程当中,易昌干什么去了?跑出去做了一趟菜籽饼的生意!现在启封无望,又将责任和租金的缴纳,一鼓脑儿都推在他文达身上,有这种合作的方式吗?不遇熊熊烈火,不识冒牌金子。易昌这种朋友,他还是第一次见,真长见识啦!
  这番唇枪舌剑,将我夹在中间,左看是兄弟,青筋暴突,眼见得动了真火;右看是朋友,口角泛沫,情知是伤了心髓。我只好低下头来,看着几盘菜肴、几只酒杯默默无语。为了缝合他们之间的裂痕,我用心良苦地置酒办菜,在酒店里为他们提供讲和的机会和环境,没想到结果却是酒菜无人问津,裂痕越来越大,最后竟完全断裂了。
  这样吧,易昌说,看在文思面子上,录相厅关门期间,租金我付一半。你文达付清了另一半租金,另就高枝吧。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好,文达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也看在文思面子上,免了你那一半租金。不过,走路的不是我,而是你易昌。
  为什么?易昌说,那两间房子是我租下的,你凭什么叫我走?
  房子是你出面租下的,文达说,那是过去。现在运输公司又和我重新签了协议,租房子的是我,租金也交清了。
  说着,文达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上面果然有运输公司与文达甲乙双方的协议内容和签章。
  易昌愣了一霎。好哇文思,他冲着我喊叫道,你们兄弟俩合谋赚我!
  我坐在那里,也被文达掏出的协议书给弄懵了。我没有想到在他们双方龌龊的过程中,文达已经先下手为强,越过车站,直接到运输公司签订了协议,使得我当天晚上的劝合,不知不觉地成了文达向易昌下最后通牒的会晤。我用目光搜索着文达的眼睛,试图让他给我造成的被动有所解释。文达躲闪着我的目光,对易昌说──这事与文思无关。合作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总把中间人扯上,算怎么回事?
  易昌站了起来,从身后的衣架上取下外套,一边往身上穿一边对文达说──你不要以为我是好惹的。既然你说与文思无关,我也没意见。那就咱俩之间了断吧。
  你想怎么个了断法?文达问。
  这就骑驴看唱本,易昌说,走着瞧了。
  什么骑驴看唱本,纯粹是黔驴技穷。易昌走后,文达对我说,跟我耍心眼儿,他还嫩了点儿。我文达走过的路,比他过的桥还多。来,咱哥俩接着喝。
  当天晚上的酒,我没有再喝下去。无论如何,我对文达的不奏而斩,还是无法接受。因为它违反了我与朋友相处的原则。对于我的责难,文达不以为意。什么原则?他问我,我落到这步田地,谁对我讲过原则了?我雇用的司机还是我原单位的同事?是文峰还是易昌?我文达是在万丈深渊里,救命稻草就是唯一的原则!
  我背负着良心上的责难,接受了文达造成的既定事实。文达启开了录相厅的封条,雇人在那两间房子里进行装修,打算办一家“梅里美咖啡屋”。他自幼崇拜梅里美,为他开办咖啡屋带来了灵感。他找到了歌剧《卡门》的唱段磁带,推而广之,又搜集了比才的全套音乐创作,兼及贝多芬、柴柯夫斯基、施特劳斯、莫扎特、肖帮等人的作品。他说,他要在海市办起第一家真有品位、有档次的沙龙。
  在那里,文艺家可以找到灵感;候车的旅客,也可以找到坐位;愿意喝茶的,可以慢慢品茗;愿意喝咖啡的,也能够饮出浪漫情调。就在装修工程进展到三分之二的光景,我骑自行车路过,却看见文达瘫在屋里的竹板椅上,头上扎着绷带,洇红了一大片,身上也有几处血迹,仿佛刚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
  这是怎么了?我心里十分诧异。
  给人打了。林晴眼睛红红的,告诉我说。
  原来,当天上午,来了几个五大三粗的人,上来问明了姓甚名谁,不由分说,就用带在袖筒里的钢丝鞭、铁棍,劈头盖脸地打起文达来,直打得他趴在地上,连连呻吟,那帮人才扬长而去。
  他们是谁?我说,简直无法无天了!
  林晴说她来得迟,也不知道。这时候,文达用微弱的声音说,文思,你交的好朋友。
  易昌?我感到自己的心跳迅速加快。
  不是他又是谁?文达说,指使人来,大打出手了!
  说完,文达再也不愿理我,仿佛这次流血事件,他的四哥文思也知道内情或参与了策划,再也不用他多说一个字,随即转过脸去,面壁而睡。
  我带着文达的怨毒和易昌的憎恶,茫然地骑车走在大街上。那个时候,我的愧疚是双重的,但由于兄弟的受伤,我的愧意明显地向文达这边倾斜过来,反而觉得对于易昌,倒是一种解脱。我打定主意,要专心致志地帮助文达,让他慢慢走出困境,以重新唤回兄弟之间的感情。
  咖啡馆装修完毕,并没有立即开业。原因是装修费用无钱结算,施工队迟迟不肯交钥匙。经过艰难磋商,签字画押,保证在施工队宽限的有限时间内付款,钥匙才落到了文达手里。这时候的文达,伤口尚未痊愈,又开始了馆内音响、烟酒糖茶的采购,其款项又需八方筹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已经签过多少张借条,向多少单位和个人借过款,只约略地知道个负债的总数,已经超过了二十万元。
  我将这种情况向在京城开“金鑫美味食屋”的文雄说了,希望他能为文达想想办法,度过难关。文雄在电话那头听了,沉吟半晌,说他手头也正紧张;不过,他可以为文达向“中国小说情报中心”说说,春节将近,看能否从海市为社里进一批“福利鱼”,让文达在中间吃个差价,也许还能赚一笔。
  我撂下听筒,骗上自行车就去找文达。文雄的想法为文达的焦头烂额提供了一贴热敷的膏药。他眼睛为之一亮,与我紧紧地握了握手,说了这么一句话──兄弟就是兄弟。
  经过几番电话联系磋商,问题集中到了一件具体事情上:水产部门要求先交一半的押金,才允许将鱼拖出冷库。这又使文达犯了难。我想起他的“兄弟就是兄弟”的话,建议他再去求求文峰。一个乡党委副书记想想办法,先垫付些押金,应该是有可能性的。文达有些为难。他认为文峰为他垫付的可能性很小,但事情到了燃眉时分,也只好聊作一试了。
  我们的兄弟文达,不计路途遥远,到达风木一个偏远的山乡,找到了三哥文峰,真切实在地描述了困境,指出了走出低谷的路径,请求乡党委副书记文峰一援手。他强调说,这是一次很重要的机遇,抓住了,就有希望彻底翻身。
  你让我做什么?文峰问。
  帮我先垫付一部分押金。文达说,鱼一脱手,钱就还上。
  出乎意料的是,文峰这回十分痛快。他写了一张纸条,让文达拿着,到一家采石场去。他告诉文达,那个场的场长与他私交不错,场里开采出售大理石板材,市场行情正在看好。文达片刻都没有延误,立即赶到那家大理石厂,找到场长,出示了文副书记的纸条。
  场长看了看,让人去喊会计。会计不久赶来。场长说,这是文书记的弟弟,急需用钱,你去支五百块钱给他。
  五……,我们的兄弟文达,差点被噎过气去。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提醒场长,在五百后面,是不是还应该再加两个零。
  这是不可能的。场长说,文书记批条从企业借款,最高数额就是五百。超过一分钱,就超过了他的权限。
  我们的兄弟文达,转脸去找了文副书记。你这不是跟我开玩笑吗?
  我开什么玩笑?文峰说,你以为这山沟是个银行?
  文达说,你虽不是开银行的,可你的乡里有那么多企业,挪出一笔活动资金,问题不大吧?
  问题大了!文峰说,你看看我哪个企业在喘气儿?漫说现在乡镇企业不景气,就是行情好,我敢贸然挪动资金让你冒险?你的漏洞,不就是挪来挪去,越挪越大的吗?
  三哥,文达说,我今天行程五六百里,是来求你的,不是来听训的。你不救我,我就出生入死了。
  就是我想救你,也力不从心了。文峰叹了一口气,说,我不过是一个副书记,就那么点权。
  我们的兄弟文达,满怀希望跋山涉水而去,收回的除了一脸愁容,再无分文。
  他没有拿那五百块钱,连夜赶回了海市。到家以后,他往床上一倒,仰天长啸──老天爷,你杀了我吧!
  当时已经是夜里一点多。文达的沮丧和把握不住机会的焦灼,让他的妻子林晴再也无法平静。她小心地问文达,对这次黄花鱼生意有几成把握。
  几成?十成!十二成!又有什么用。文达说,明摆着一只肥鸭子,从天上落到你跟前,只差一根绳子,就能把它拴住了。可是,你没有绳子!
  林晴沉吟了一下,说那不一定。要真是一只肥鸭子,我可以给你提供这条绳子。
  哎哟我的好老婆,文达说,我说的不是绳子,是钱,成捆成捆的钱!亲兄弟都没有帮忙,你能有什么辙!
  林晴说,我没有兄弟,但是我有朋友。你安心睡吧。
  我们的兄弟文达,听了林晴的话,心底渐渐升起希望,灯下看娇娘,越看越觉得林晴貌若天仙。
  我交上了董永的运气了吧。这是他与林晴入睡前,对妻子所说的一句近乎梦呓的话。
  第二天下午,林晴兑现诺言,递给文达一张转账支票,说,喏,绳子。你可得向我保证,把那只肥鸭子牢牢捆住了。
  是!我们的兄弟文达,接过支票就像接过一支钢枪,他像士兵对着将军那样,向妻子立正敬礼,说,保证没有问题!
  他到水产部门交付了押金,又从运输公司租用了一辆零担车,装上了十吨黄花鱼,在天寒地坼中日夜兼程,朝京城飞奔。
  当然,结果是人们已经知晓了的。我所在文联的一位负责人,那位大学同学,听我讲了那次黄花鱼事件之后,背着我重新修剪了一番,添枝加叶,做成一篇题为《西窗》的小说,跑到省里去拿了个一等奖。在他的小说中,我们的兄弟文达易名为林南;他那辆奔往京城的运鱼车,中途爆胎,作者竟然没有安排备用轮胎,却安排了气温的反常回升。这一来,不仅耽搁了进京的时间,黄花鱼也在路上化了冻,胀破了肚子,终于致使中国青春出版社挑肥减瘦,只留了十分之一。这位编辑写生意是个外行,增加的爆胎细节也属于画蛇添足。事实上那次黄花鱼生意的失败,主要应该归因于我们的兄弟文雄。他与原“中国小说情报中心”主任、后升任出版社副总编的社级领导的旧矛盾,导致那人从中作梗,才给运到京城的十吨黄花鱼带来滞销的恶果,让文达蒙受了重大损失。那位副总编辑对于文雄实施的成功报复,为我的大学同学创作《西窗》打下了成功基础。他们一个收获了报复后的快感,一个收获了获奖后的荣誉。唯独我们的兄弟文达,收获的是远胜他原先负债总额的债务。
  黄花鱼事件所招至的打击,由于来自自家兄弟,由于出车前抱的希望过大,其程度也就越加惨重。林晴目睹一蹶不振的文达,眼看自己的朋友垫付的押金付诸东流,泪水滢滢的,都不知该抱怨谁才合适。
  怎么会弄成这样,林晴揩着眼睛说,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我们的兄弟文达不说话。
  林晴又说,叫我怎么跟人家去说呢?
  不知道怎么说,就先不说。文达的心绪已经恶劣到了极点。有人在,还怕账烂了!
  就在他们夫妻俩抑郁不乐、向隅而泣的时候,海市运输公司的人通知他们,接到上级指示,中止汽车站候车室的出租业务,收回房屋,重新修葺,以迎接“全国精神文明示范窗口”大检查。至于他们投入的装修费用,车站可以考虑给予适当补贴。
  我们的兄弟文达,两眼一阵阵发黑。他找到运输公司办公室,抖抖索索地出示了他与公司签定的协议书,试图说明那张加盖了红色公章的纸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有效力的是这一张。运输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说着,向他出示了一份海市交通局的官方文件。这份红头文件指出,从即日起,停止和中止一切房屋出租业务。
  办公室主任真诚地劝慰文达,认倒霉吧。
  文达将那张已经形同废纸的协议书,又轻轻叠好,揣在怀里。他步履蹒跚地走出了运输公司大门。在门外,大街对面,他看见有个熟悉的面孔朝他微笑。他仔细辨认,才认出那人是四哥文思的朋友,易昌。
  易昌走过马路,丢下一句话,又消失在人流中。文达在过去的合伙人走出好远,才将耳朵里残存的支离破碎的几个字组装起来,拼成了一句表达问候的话──今天感觉如何呀?
  我们的兄弟文达,那一刻神经早已麻木,失去了所有感觉。但他并没有像获奖小说《西窗》描述的那样,去了深圳(或珠海)开发房地产,或去了挪威进修北欧文学,更没有到长江三峡工程中从事非法勾当被处极刑。这些都是无中生的捏造。从这种不负责任的向壁虚构中,我们也可以看出生活与小说有着本质的不同。生活总是循着它铁的逻辑向前推进,并不因为有个把小说作者异想天开而有丝毫改变。事实上,相继夭折的“好望角”录相厅、“梅里美咖啡屋”和败走京城的十吨黄花鱼,对于我们的兄弟文达的确构成了重创。不过,他并没有从我们中间销声匿迹,而是退居到了故乡风木县。正是在海市谋求生路的八九个月,使他陷入了水深火热的渊薮,以致有人一提起海市的名字,他就联想起白居易初到长安时,就被一位前辈告诫道──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文达觉得,海市确实不是个轻易就能够立足的地方。他认为这座城市的基本特点是,已经缚住甚至煮熟了的鸭子,一眨眼,又会带着淋漓的汤计,到天上翱翔去了。他返回了风木。这种心理与孩子在外面打架输了就往家里跑,在轨迹上多少有些暗合。
  当然,我们文家人,谁都没有料到,重新出现在风木的文达,不但不是丧魂落魄,反而是气宇轩昂地住进了风木县最豪华的“霞飞”宾馆。他的身份,也不是已经关闭了的“好望角”录相厅经理,更不是尚未开张即被拆除的“梅里美咖啡屋”的老板。在宾馆的住宿账单上,他用龙飞凤舞的笔迹写下的是──海市“凯达”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
  他到风木的任务,也不是医治接二连三的打击所造成的心理创伤,而是前去收购数额惊人的农副产品,其中主要是用来加工豆奶所需要的大豆。
  他成了风木人民热烈欢迎的巨商和贵宾。

 
第三部:悬浮与陷落
 
 
  6、巨商
                 
                 
  五弟文达在风木县如日中天的时候,二哥文雄在京城已经日薄西山。他披头散发,拎着一只旅行袋,应我之邀,从京城来海市散心。正是他的到来,使杨桥那个电视剧本,像一壶久煮不沸的水,被顺利烧开。剧本有了理想方案之后,文雄前来海市是因为“金鑫美味食屋”已经易主、局面早已恶化得不可收拾的真象,也在我们面前显山露水了。我思来想去,唯一能够帮助文雄在京城复出铺平道路的,是将“中国小说情报中心”全体人员请到海市来旅游观光一番。为此,我做了一定的准备工作之后,又到风木找到了威风八面的五弟文达,请他在接待工作上再提供一些协助。
  没问题!文达说,不就是吃、住、用车吗?你就只管吩咐吧。
  我说,他们一行六七个人,吃喝玩乐三四天,花销可不小呢。
  文达哈哈大笑。他说,四哥,我跟你说,你在兄弟中间,对我最好。可是,你对我的了解,可能最少;尤其现在。
  说罢,他随手抄起老板桌上的电话,往外拨打了几个。从他的口气听出来,对方对他都很尊重;他发出的指令,在电话里都被一一落实。他放下电话,说,都安排妥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怎么会不放心,我说,我回海市就给他们发邀请。他们来后,你能腾出时间陪陪吗?
  时间长了恐怕不行。文达说,就开始的两天吧。
  在我的邀请发出以后,“中国小说情报中心”的人员作了相应的旅行准备,乘坐火车前往海市而来。由于事先约定,他们到达相邻的一座城市后,由我和文达驱车将他们接到海市,所以当天早晨,我起了个大早,赶到文达家里。见他正躺在卧室里,我不免着急。林晴这时候,正在盥洗室刷牙。我说,火车下午两点半到,我们得早点出车,快起!
  没问题,来得及。文达说。
  车联系好了吗?我问。
  我刚才打电话,没人接。文达说,估计是还没上班。
  到了上班时间,林晴吃了早点,化过妆后,和我们打过招呼就离开了家;而文达联系的出车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我的额头开始冒汗了。文达频繁地往外拨打电话,嘴里开始发出“啧啧”的声音,最后竟骂骂咧咧起来。
  这帮孙子,文达说,说得好好的,都他妈逛窑子去了!
  时间在分分秒秒地流逝,车依然没有落实下来。到了上午九点多,电话终于接通。文达对着听筒,将对方臭骂了一顿,然后对我说,好了,现在下楼去等车。
  九点半准到。
  我计算了一下时间,从海市到相邻的那座城市,大约五百里的路程,路上赶紧一点,两点半接到京城的客人,是有把握的。我和文达下了楼,到约定的地点等车。我说,行了,可以松口气了,抽支烟吧。
  说着我递给文达一支“红塔山”。不。文达挡了我的烟,从兜里掏出一盒“万宝路”来。我的品牌是这个。他说。
  我们兄弟俩点着香烟,悠闲地等起车来。九点半时,我们没有等到文达所说的大日野豪华面包车。我们再也不能悠闲地抽烟。我陪文达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
  文达接通电话以后,长时间地听着,显然对方在说着什么内容。文达的表情在丰富地变幻着。
  电话挂断了。我紧张地问文达,怎么样了,车?
  说来,文达说,再等吧。
  又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车依然没有来。种种迹象表明,车是不会来了。我计算了一下,即使11点准时出车,也是无法在下午按时赶到相邻的城市的。我不知道文达与人说好了的事情,怎么会在节骨眼儿上变了卦。我们往另外的单位打了几个电话,都答复说已经是上午11点多,无车可派。我盯着文达,说只有一个办法了:租车。
  文达默认了。我和他赶往出租车停靠站,只见一溜儿“拉达”轿车和“昌河”小面包,停靠在那里,乖乖的,十分安静的样子,等待租赁。无论“昌河”还是“拉达”,一辆是不够的。问过司机,知道两辆车的租金,是一千六百块。身为大老板的文达,这时又执着地与司机讨价还价起来。他们的讨论声,在我听起来,就是时间流逝的声音。我想到了自京城飞奔而来的火车。车上必定是音乐缭绕。《小说情报》的编辑们,正在谈笑风生中往海市进发。我甚至可以想象他们的想象。在他们的想象中,一出站口,便可以见到过去认识的科教电影编导文思,向他们挥手,引他们走进豪华的大日野面包车。他们谦让一番后,鱼贯而入,在轻音乐的旋律声中继续他们的谈笑。他们无法知道,等候他们的大日野车,早就化为乌有;即使是“拉达”或小“昌河”,也还在艰难的讨价还价之中。列车奔驰。我无法将实际状况及时通报给他们。我多么希望他们的火车晚点啊;有些时候,正点是多么令人讨厌,晚点是多么令人高兴啊。就在文达与司机的争执声已经快使我的神经崩溃的时候,我发现远处的一辆“昌河”出租车前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拭车身。我走了过去,认出那人原来是水月单位的同事。
  文思啊,他问,要车?
  要,我说。你怎么开起了出租车?
  留职停薪。这个司机说,单位那效益,水月没跟你说?喝西北风都买不起。
  我咽了一口气,招呼已经口干舌燥的文达,让他快上车。听说司机我认识,文达说,那好,都是熟人。我约好的一辆大日野,临时抛锚,只有麻烦你了。
  因为跑长途,司机又回家取了衣服,到加油站加足了油,这才开出来。看看手表,已经是十二点多了。
  列车安全正点地在铁道线上运行。而我和文达乘坐的“昌河”小面包,误了点之后,又被阻挡在一条正在整修的国道上。文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坐着,一会儿要司机换档,一会儿要司机加油门,抱怨说不能只顾心疼车辆不顾耽误赶路。
  司机在文达的指挥和数落声中六神无主,七窍生烟,终于对文达喊起来──再不闭嘴,我开回去了你信不信?
  我坐在后面,开回去自然是不可能的。眼前,推土机隆隆作响,筑路工人挥汗如雨。我们的车子又被一个带红袖箍的人指引到蜿蜒起伏的乡村公路上,只能像蜗牛一样爬行。有时候只蠕动十几厘米,就停在前面的车屁股后头,唉声叹气,再也不动了。后来我们知道,下午两点半,京城开来的火车正点进站。与此同时,我们的“昌河”小面包,还在远离车站三百多里路的乡间公路上,对着一辆运干草的牛车发呆。在这辆牛车的前头,是一辆歪倒在地的手扶拖拉机。满满一拖斗砖头,就势倾倒在本来就不宽敞的路面上。
  司机对我们说,急也没用。出车的人都知道,进了这个县,速度减一半。到处都在修路,修的结果是到处都没有一条好路。
  看来,文达说,就是我们的大日野来了,也得趴在这儿干瞪眼。
  可不是,司机说,有一次我载了客到这里来,气得没办法,干脆坐在路边打扑克。交警赶过来,问我们为什么不走。我对他说,走?往哪里走?我车子都响了八个小时了,才动了十几米。说实话,这一回,不是文思认识我,我还真不愿意来。
  落霞满天的时候,我们的小“昌河”终于赶到了那座城市。由于火车站迁了新址,司机不熟悉,我们又在城里转起了圈子,像进了迷宫一样跑起冤枉路。直到天上露出星辰,我们才摸到火车站出站口。这时候,文达拉着我说,四哥,今天的事情,反正已经这样了。我们不能损了名头;话,回头由我来跟客人说。
  我什么都没说,下了车,老远就看见《小说情报》的几个编辑,正像热锅上的蚂蚁,来回惶惶走动。双方见了面,彼此脸都是黑的。我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和解释,一边将六个客人往出站口带,却又不见了那辆小“昌河”。原来司机人地生疏,停错了地界,被交警带到岗亭接受训示去了。我顾不了许多,将客人引见给文达,介绍说──这位是“中国小说情报中心”主任,有恩于文雄的;他们几位,是《小说情报》的编辑。
  又将文达引见给京城的客人,说──这位是海市“凯达”实业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文达,我和文雄的弟弟。这次各位来海市,全靠他鼎力相助。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主任与文达握了握手。
  你们还没吃饭吧,他说。随即吩咐一位年长的编辑,让他到饭店里为海市的接站人准备饭。草草吃罢实际上是中餐的晚餐,我又抽身去岗亭向交警求情,费尽唇舌,缴纳了罚款,才将“昌河”小面包解救出来。京城的客人见到开过来的是一辆“面的”,都大为惊讶,好像眨眼之间,凤凰变了鹌鹑。
  这时候,我们的兄弟文达说,别提了,只能怪咱运气不佳。安排的是一辆雪弗莱,只跑了几十公里,轴承断了。谁能料到进口车还会出这毛病?只好打“面的”。 “中国小说情报中心”主任说,晚断不如早断。要是今天夜里断在荒郊野外,黑灯瞎火的,不更麻烦?
  这番“坏事变好事”的说法,让我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就这样,连同司机一共九人,大家挤进“昌河”小面包,又开始了长途跋涉。夜行车中,京城客人说罢了候车的惶恐,又抱怨进口轴承的质量。车子赶回海市时,天已经快亮了。
  京城的客人下榻以后,“昌河”小面包的司机索要租车费。文达说,别添乱了行不行?你眼睛里只有钱,没看见事情差点给你搞砸了?
  我看见疲劳至极的司机遭到拒绝,对文达说,都不容易。车费还是该给的。
  我没说不给。文达说,过两天来取吧。
  《小说情报》一行六人,在海市观赏了七千年前的原始岩画;登上了一座中国东部的最高峰;在海军的登陆艇上,劈风斩浪,向碧波万顷的海洋洒下了不少欢笑和惊叫(因其中有两位年青的女编辑);登上岸来,又品尝了他们刚刚置身其上的大海养育的生猛海鲜。
  我们的兄弟文雄,对于近在咫尺的原单位同事,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决定避而不见。他拢拢长发,对我说,你为我邀请他们几个来玩,我领情;但是,我和他们见了面,说什么呢?不见也罢。
  碍于文家兄弟的盛情接待,“中国小说情报中心”主任对于文雄的有意规避,也表示了理解和接受。游山玩水的时候,这位主任向我述说了他与文雄之间的默契、相互信任和一言难尽的友情,并且不无遗憾地告诉我,如果文雄不尽快东山再起,回京复命,他所创设的《小说情报》的思路,很可能也要寿终正寝了。
  为什么?我问。事实不是证明了你们刊物立住脚了吗?
  主任说了他的前任、现在的出版社副总编的名字,说,他在社里多次说,出版界不能受庸俗社会学的污染。《小说情况》就是《小说情况》,什么“情报”不“情报”的,令人作呕!
  虽然我从理论上是接受这位副总编的见解的,但是也许由于他那种过分形于颜色的攻诘,我在情感上反而倒向了气息奄奄的文雄。当然,直到文雄去世,《小说情报》的名称依然没有复辟,据说社级领导有过争议,尚未拿定主意。这对于文雄的在天之灵,不知能否构成一种安慰;因为又据说,改回《小说情况》是已经决定了的,没有决定的只是改回的时间。
  几年以后的现在,我回忆起当时的接待过程,依然为当年敢以蛇吞象的做法感到后怕。文雄曾经对我开始时过分依赖文达表示了相当程度的担忧。
  你对文达要有数,文雄说,弄不好事情就砸在自己兄弟手里。
  我知道。我说。
  如果接待工作出了问题,文雄说,效果会适得其反。
  事实证明文雄对文达的担心并非多余。但是事实早就在接车的过程中沉重地教训了我。第二天一早,在文达的电话又屡屡失灵的情况下,我彻底放弃了希望,将接待京城客人的车辆、船只重新向我在海市的其他朋友联系好了,又请他们准备了接待的酒宴,只将千把块钱的住宿费交给文达去结。在京城客人逗留海市期间,文达又乘坐一辆皇冠轿车,陪客人游览了一天,进一步巩固了他的“大日野。
  雪弗莱“神话。但是最后,他不仅在住宿费上大打折扣,就连接待前合计好的临行礼品,他也只字不提了。
  京城的客人在海市逗留了四天。送走他们之后,我往风木文达所住的宾馆打了个电话,想转达客人对他的谢意。接电话的人听说我要找文达,问我是什么人,哪个单位的。我告诉了对方之后,电话里说──你弟弟涉嫌诈骗,已经被传讯了。
  7.男人文达的结发妻子林晴,拒绝接受风木县有关部门施加在文达头上的诈骗嫌疑犯的称号。很长一段时间,这位海市的女子,为了洗刷丈夫身上的污水,已经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她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将我们的兄弟文达从芸芸众生中挑选出来担任自己的丈夫,就有更充分的理由排除风木人对文达的指控。在我们文家人感觉文达已经黑云压城城欲摧,心里沉郁凝重无以排解的日子里,只有林晴知道,文达前往风木收购大豆和其它农副产品,是受了她的朋友纪大河的委托;收购所需要的钱款,也是由纪大河支付的。唯一让林晴觉得不够真实并且哭笑不得的,是他在住宿登记时所写的总经理身份。作为文达的妻子,她知道那不过是他的虚荣心在作怪。但是,对于这个谬误就像夏天的蚊蝇一样繁多的世界,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只要他没有──林晴心想──只要他没有进一步偷工减料,将“总经理”写成“总理”,一切还不至于不可收拾吧。
  林晴的朋友纪大河,与我们文家兄弟初次相见,是在文雄从京城来海市不久。
  纪大河身材修长,面目清秀,谈吐腼腆,给我们文家兄弟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那时候,我和朋友杨桥,尚不知道文雄前来海市,名为散心,实际上已经是亡命天涯。在林晴向我们引见了纪大河之后,我们将文雄也作了郑重介绍──“中国小说情报中心”创始人、《小说情报》编辑部编辑、“金鑫美味食屋”经理、文思与文达的二哥,文雄。
  介绍时,文达尚在风木县忙于收购大豆。但我们这样想,不过年把,文雄就要回编辑部上班;纪大河如果到京城去,或许还能到“中国小说情报中心”落个脚,看看文雄呢。
  纪大河设宴款待文雄。
  文家兄弟,都是才子,让我尊敬。他说。他举着酒杯,站在酒席桌前,多少显得有些拘谨。正是这种拘谨,迅速赢得了我们对他的好感。因为在我们的印象里,许多公司的总经理,富甲一方的企业主,和从事文字工作的人讲话时,一般不是用嘴,而是使用鼻子。
  文雄兄在文化和经济领域里都有建树,纪大河说,更令人钦佩。
  哪里。我们的兄弟文雄,将长发向后一甩,谦虚道,我们兄弟几个,怎么敢跟纪兄相提并论。听小林介绍说,你们公司在海市的企业里,是三分天下有其一。
  林晴适时插话说,那次搞黄花鱼的押金,就是纪总垫付的。至今还没销账呢。
  林晴的话,顿时在文家兄弟的脸上,洒下一阵酸雨。我们知道林晴是在借机向纪大河表达谢意和歉意,但是她没有想到将文家兄弟推进了尴尬的泥淖。这时候,纪大河微微一笑,援手说,暂时我还能对付,不急。在我们公司,十几万块钱,绊不住脚的。
  我们的兄弟文雄听了,立即起身,端起酒杯对纪大河说,纪兄不仅底气足,而且够朋友。我代表文达,先敬你一杯。
  纪大河喝了。
  文雄又说,这一杯,代表我自己。也许日后还有可以合作的地方。
  纪大河又喝了。他的脸迅速罩上了红色。原来林晴的这位企业界朋友,并不擅长饮酒。
  宴会结束后,纪大河邀请大家到舞厅跳舞。由于杨桥还在敦促文雄为他修改电视剧本,我们就没有应约。林晴说──哎呀,都不赏光,多不好。要不,我陪纪总去吧。
  我们都说好。事实上,也只有林晴陪同纪大河下舞池合适。不仅以前他们就是朋友,后来又出了个黄花鱼押金横亘着;林晴的心思,是十分细致和周到的。
  文达的妻子林晴,在舞场上可以说是技压群芳。我们听不少人交口赞誉这位弟媳妇的舞技舞姿。她的韵律感、身姿、步态,使舞场上许多女子黯然失色;她们的舞伴,频频回首注目林晴,使她们的不和谐感愈加严重和明显。当然林晴并没有因为自己引人注目,就在舞池里随意移情,进一步增加那些女子的失落感。
  认识的人讲,林晴主要是为一个叫纪大河的企业家伴舞。不止一次,人们向我讲起我的弟媳妇与纪大河在舞场中双进双出,话里带出不少微词。我听了后淡然一笑。虽然我们的兄弟文达远在风木,但我和忙于修改剧本的文雄都知道,林晴是在一种特殊心理背景下才与纪大河频繁进入舞场的;心时对她,倒生出不少敬意。
  你们这是夸我呢。有一次,林晴对我们文家兄弟说,实际上,我也特别喜欢跳舞。有的曲子,像那首《路易兄弟》,我一听见,就坐不住。
  在生活中,令人不能安坐的有时候还不止一首曲子。当文家兄弟接到林晴的邀请出席一次酒宴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因为我们发现款待我们的宴席,不是摆在别处,而是摆在林晴与她的一个要好的女友合伙开设的酒店里。这家酒店,有一个不像酒店的名字,却十分动听,叫“情人岛”。我只是要试试自己的能力,身着酒店职业服装的林晴向我们解释说。她又把她的拍档,一个姓任的女子介绍给我们,使我们理解了酒店何以取了一个浪漫温情的名字,原来其中融汇了她们每人姓名中一个字的谐音。
  我、文雄和杨桥,在林晴的引导下参观了酒店的装璜和设施,送上了我们的惊讶和赞叹。席间,我们又见到了林晴的朋友纪大河。大家对酒当歌,在酒精和友情的双重浇灌下,感觉自身的力量开始迅速膨胀起来,仿佛未来已经变成了一匹布,而我们人人都是怀抱利器,可以对它随意剪裁。
  这次酒宴不仅使我们收获了开拓进取的勇气──女人们正在干男人们干不好的事情──还使我们收获了一个重要的信息:纪大河对于“情人岛”的顺利开设,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捐助了雅座房间的空调、全套炊具和一部分流动资金。
  这一消息反而使我们不敢轻易开口,让林晴去求纪大河对文雄解囊相助了。一个文达已经使林晴陷入被动,不得不时常为纪大河伴舞;再摞上一个文雄,林晴的心力与体力都是难以承受的。纪大河主动资助林晴开设酒店,也许是对心力交瘁的林晴的一种回报吧。
  由于有了文家的亲眷开设的酒店,我们的兄弟文雄栖身也随之有了新的地方。
  那时候,他的“文大妈小食品有限责任公司”的辉煌计划尚未成形,我们的弟媳妇林晴尚未将白云鹤介绍与他相识,所以他闲来无事常到“情人岛”去小酌,有时候也深入到厨房贡献一些粤菜的制作经验。通常他是朝阳静坐,在三言五语间向林晴提起人生的沧桑。
  日子的短暂的平静,终于由于文达的返回海市被打破了。平静由于其短暂,所以往往显得珍贵;但也由于其短暂,又常使人感觉所谓平静其实是十分虚伪的,非常可疑的,就像风暴将临之前的沉寂。平心而论,事件的发生与文达无关。他不过是一个赶脚的汉子,一脚踩上了险桥,这才连同早已朽烂的木板,唏哩哗啦跌落到了生活的浊流中。我们的兄弟文雄,才是造成木桥速朽的人物。他在林晴为文达举行的洗尘宴席上,酒还未过三巡,竟突然抡起屁股底下的椅子,朝背后酒柜巴台掷了过去!
  玻璃器皿的清脆的爆响和巴台小姐的惊叫,使纪大河站了起来。
  咱们到外面去吧。他说。在这么说着的时候,他一伸手抓住了文雄的长发。
  我和朋友杨桥也站起身来,在劝说之间,随他们走到了门外。林晴早已带着哭声,拼命掰着纪大河与文雄相互角力的手。我们的兄弟文达,坐在酒席宴前,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发生在眼前的揪斗,又仿佛对这场揪斗的发生,早已心知肚明,看成意料中事,因此按兵不动。
  我和杨桥到了门外,看见两条汉子已经隔了两三尺远。在他们中间,站着泪水涟涟的林晴。正是这个女子的双手,使得文雄与纪大河可以力拔千斤的手不得不嗒然松弛,由此也可以见出柔能克刚的说法,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道理的,特别在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中间。
  纪大河气咻咻地说,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酒店也是你砸得了的?!
  我是个什么东西,我最有数不过。文雄说,如果你再一点数没有,我平了这个酒店你信不信?
  纪大河大踏步往酒店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你敢再动这店一指头,我叫你走不出海市!
  从酒店里取出西服,纪大河将胳膊伸进袖管,两手扑扑衣服下摆,钻进轿车,将林晴和其他人晾在酒店门外,连喇叭也没鸣一声,就开车走了。
  纪大河走后,林晴捂着脸跑进酒店的包间里嘤嘤啼哭去了。我和杨桥拉着兀自喘粗气的文雄,将他劝回酒店。文达坐在桌边,见我们进屋,依然沉默着。我和杨桥重新整理了杯盏,试图在只有朋友兄弟在座的情况下,添酒回灯重开宴。
  但是,不行。文雄与文达,仿佛成了路人,又仿佛是两只势均力敌的雄狮,用冷漠相互对峙着。这种对峙使我和杨桥无从破解,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忽然,文雄端起桌上一大玻璃杯酒,仰起脖子倒了进去,说,我这是操的哪门子心哪!将杯子朝桌子上一顿,他扬长而去。
  我们的兄弟文达,以一种坚韧不拔的沉默,一真熬到我与杨桥不着边际的劝说难以持续下去不得不告别的时候。甚至连我们最后与他握手,他也未说一个字,听凭疑窦丛生的朋友兄弟踏着夜色离开了酒店。
  那以后不久,便是“中国小说情报中心”的客人对海市的造访。我和文达将他们接到海市时,已近黎明,也曾经将车开到“情人岛”聚了一下。只是大家人困马乏,对于睡眼惺忪的厨师烹出的海鲜,已经吃不出任何滋味;回到宾馆,便昏沉沉进入了梦乡。他们一觉醒来,看到的是海市的山光水色在向他们微笑;他们踏上归程之后,谁也不会想到我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文达在风木县已经成了诈骗嫌疑犯。
  为了解救我们的兄弟文达,林晴又一次求救于她的朋友纪大河。纪大河对林晴表示,只要她那个“留着女人头发的大伯头子”赖在酒店不走,他是再也不会踏进“情人岛”酒店一步。林晴只好委曲婉转地将不时留宿在酒店沙发上的文雄劝走。为了弥补这种不近人情的劝离,林晴又将她最要好的朋友,寡居女子白云鹤介绍给文雄。她的想法是,倘若有缘,白云鹤能够温润文雄那由于鸾凤失鸣而显得暴戾无常的性情;而曾经沧海的文雄,也许还能带白云鹤到新生活的蓝天里,去翱翔一番哩。及至后来听说“文大秀才小吃店”开张,身为酒店经理的林晴,也并没有觉得白云鹤在与她争夺市场和客源。她甚至带着那位姓任的女搭档,前去“文大秀才小吃店”庆贺开业。直到那时,我们的兄弟文雄也没有对他怒砸“情人岛”酒店、与纪大河撕扯起来,向林晴说过半句道歉和解释的话。
  我没有必要道歉。文雄在他的小吃店里,对我和杨桥说,为谁、向谁道歉?
  我住在“情人岛”的时候,又不是瞎子、聋子!
  他曾经向纪总开过口,打算解决一部分资金,启动“文大妈小食品有限责任公司”,林晴在“情人岛”对我和杨桥说,纪总没答应他,淤积下怨气来了。
  我和杨桥站在“文大秀才小吃店”和“情人岛”酒店的中间地带,不知道哪边的声音更接近真相。我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远方的风木县。在那里,我们的兄弟文达一边忙于收购大豆,一边不时出席法院经济庭对他的质询会,回答着一些令他汗流浃背的问话。他不会想到他的四哥文思和朋友杨桥,还在困惑于文雄何以在许多天前往他妻子的酒店巴台里掷椅子。他感到焦灼不安的是,林晴答应他的第二笔钱款,为什么迟迟没有到位?
  纪大河终于又出现在“情人岛”酒店里。他点菜随意,饮酒又少,与店内的厨师、服务小姐相处很好。只要看见他来酒店,酒店的人都按林晴的嘱咐,给他留最好的包间。但是纪大河却很少进包间,时常在外面的大厅里,吃点便餐,甚至连一杯酒也不喝。弄到最后,林晴都很不好意思,反过来要纪大河陪她一杯,才劝得下这位文文静静的总经理一点酒。夜静更深的时候,酒店的人在下班时才发现他们脸上,只有很少一点点酒意。
  林经理,他们说,还要不要炒个菜?
  不需要了,纪大河说。
  你们先走吧。他们的林经理说。
  酒店的员工,对夜色灯影中推杯换盏的林晴与纪大河,一步三回首。
  我们的兄弟文达,终于收到了妻子林晴从海市划到风木的第二笔钱款。这笔钱款暂时平息了风木县对文达的指控,却在一年后,导致了文达与林晴之间的情断义绝,令我们文家人欲哭无泪,相对无言。那时候,我们的兄弟文雄,已经走向另一个世界;文达头顶上空,那顶“诈骗嫌疑犯”的帽子,飘飘荡荡地飞了一圈,又要落下来了。当林晴问文达第二笔钱款怎么又没有了的时候,文达将文雄讲过的那些模棱两可的话,突然十分明晰、字字有声地向林晴抛了过去──钱怎么没了?因为它不干净!
  林晴的泪水犹如泉涌,怎么也揩不干净了。她一边呜咽一边说,别人怎么说我,我不在乎。你也这么说我,我受不了……
  你受不了?文达鄙夷地笑了。你做的时候,怎么不说受不了?现在你倒娇气得受不了啦!
  我做了什么,林晴说,你说清楚。
  为什么要说清楚呢?文达双肩一耸,说,咱们彼此都留点面子吧!
  你还想到要面子,林晴说,你让我给你一次次弄钱时,恨不得让我什么都做,跟谁都做,怎么没想到要面子?说我不干净,天地良心,哪次不是为了你?哪次我不哭半夜?
  现在我才知道,文达说,文雄那次砸酒店,砸得对!不然,我的绿帽子真是白戴了!
  无耻啊,林晴说,你们两兄弟,真一个比一个无耻。
  正是林晴这句话,使文达感到自己热血上涌。他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眼睛注视着林晴那娇嫩的脸庞。
  第二天,我们的兄弟文达发现自己的右手掌面完全青紫了。那应该是疯狂打击之后留下的痕迹。他试图仔细回忆头天夜里的情景,只觉得头痛欲裂,恍惚忆起自己进家门之前,独自在酒店里喝了不少酒……而后与林晴发生了争执……记忆在那之后,便变得支离破碎起来。是屋里凌乱不堪的衣物陈设,提醒他昨夜发生过不寻常的事件,而且就在他与林晴之间。他预感到这次事件不久就会有个结果。
  我们的兄弟文达首次预感的完全应验,是在事发之后的第四天。那是他与林晴结婚整整三周年的纪念日。林晴戴着口罩、黑镜,穿着皮褛、高筒靴,将她要永远离开文达的决定,告诉了他。我们的兄弟见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林晴,知道那是他不久前深夜失手的结果。他想让林晴摘掉口罩和黑镜跟他说话,遭到了林晴的拒绝。他看不见林晴的眼睛和表情,只听见她说的话,带着哭声。
  我相中你没有错,嫁给你也没有错。林晴说,现在离开你,也没有错。
  这么说,倒是我犯了错误了。文达说,离婚以后,你打算跟谁生活在一走?
  是不是那个纪大河?
  你又错了。林晴呜咽着说,你这样的男人,总以为自己很聪明,什么都懂得。
  实际上,你总是在犯错误。
  文达喃喃地问,难道我就没有不错的地方?
  林晴转过脸去,揩着泪水说,没有。我太了解你了。如果说你还有不会错的地方,那就是你总是犯错误这一点上,倒是不会错的。
  说完,这个女人抽抽搭搭地哭着,踩着地上的雪霰,渐走渐远。风雪不时掀起她皮褛的下摆,露出她那穿了高筒靴的颀长的双腿。那双在文达看来曾经是挺拔、柔韧和富有弱性的长腿,那时却是步履不稳、跌跌撞撞的。在文达的视野尽头,有一辆轿车停在路边。有人下了车子,为林晴打开车门。距离太远,文达看不清那人是不是纪大河。很快,轿车便消失在弥漫的风雪中。
  我们的兄弟文达,在林晴真离开了他之后,又开始怀念起从前的恋爱岁月来。
  他翻出三年多前的日记,读出成百上千种滋味。那时候的林晴,像晴空一样真实;而在风雪中离他远去的林晴,似乎成了一片梦境。当然,文达知道,迷朦的风雪中的林晴,恰恰是真实的,就像正在飘零的雪霰一样;当年他热恋和追求着的,却是一场逝去的梦幻……
  文达将那三大本日记,拆成了散页。他蹲在一只脸盆跟前,开始了对过去情缘的焚烧。纸页上频繁出现的林晴的名字,开始发黄,燃烧,化作黑色的灰烬。
  拥有这个名字的女人,曾经与他相逢,相识,相爱,又相离。面对泪流不止的林晴,文达没有流泪。他不知道林晴为什么要流泪,甚至无法解释她的泪水。他知道的只是,林晴属于过他,又同时属于别的男人。这种阴郁的男人式的想法,使我们的兄弟越发感到,也许流泪的应该是他。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里,有关林晴的流言蜚语,就像随风起舞的雪霰一样令他心寒。望着风雪中林晴远去的背影,他无动于衷;但在在往脸盆的火焰中添加纸页时,他的泪水却夺眶而出。他一边揩着含义复杂的眼泪,一边默默念着纸页上美丽而又令人心碎的名字,林晴,林晴,林晴……

 
第四部:为什么流浪
 
 
  1、遗嘱
                 
                 
  我们文家,没有沾到文达衣锦还乡的任何好处。当他在风木县颐指气使的时候,我们的父母甚至几个月见不到这位大豆收购商的影子。等到诈骗嫌疑犯的帽子落到他的头上以后,他出现在了我们的父母面前。
  爸,妈,我是你们最小的儿子。他说,养老送终,你们得靠我呀。
  他的意思父母一望而知,这位身份可疑的总经理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在文家兄弟姊妹中,我们的父亲唯独对文达有一种难言的愧疚。在我们的少年时代,父亲对我们产生了深刻影响。他出身于殷实的小康之家,读过私塾,通晓文史。在他心目中,习武不如尚文。文章是千古盛事,经国大业。所以即使在他投身革命后爬冰卧雪、冲锋陷阵时,依然没有忘记把毛笔捆扎在他的背包里。
  乡村的中小学教育受制于匮乏的师资与设施,学生的成绩只能是遍地生长的荒草。
  我们上过私塾的父亲为求知若渴的儿女施出了浑身解数。随同他转业的那支毛笔,在他的手里抑扬顿挫,白纸上留下了龙飞凤舞的字迹。他为做儿女的讲解“鸡免同笼”,讲解“珠算倒扒皮”,讲着讲着,平型关出来了,百团大战的炮声震耳欲聋;林冲与展昭登场了,刀光剑影和血泪情仇令我们心惊魄动。这些旁逸斜出的故事绘声绘色,常常引来八条路村众多的乡邻。在雪落无声的季节里,我们家热闹异常,炉火熊熊,茶壶里开水沸腾着,壶嘴发出悦耳的哨音。有限的课外家庭辅导无可挽回地演变为书场之后,我们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脑海里依然有金戈铁马铿锵,炮火硝烟弥漫。事实上,我们也知道,即使父亲不讲莱芜战役,不讲桃园三结义,要他去解释化学元素周期表,讲解立体几何,也是勉为其难。
  从小他连洋学堂的大门是红是黑也未曾望见过。在乡村学校里,我们学习成绩再好,充其量也不过是荒草中的黍子。因此文家兄弟要不甘雌伏,只有发奋努力。
  但是,野生的黍子自然无法和城里学堂培育出的优良品种匹敌。我们的父亲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四处告帮,将自己的儿女们陆续转学到了风木县中学。这样,除却我们的大哥文翰早年参军,其余的兄弟姊妹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全部考上了大专院校。最差的文达,也考上了风木县电视大学的文秘专业。连续四五年的时间里,全县张贴的高考红榜,每年都有我们文家人金榜题名。我们的父亲文治,那些年里充分享受了被人尊重和艳羡的滋味,以至只要他出现在大街上,就会有人主动打招呼——嚯,高考状元的爸来了!
  哪里哪里,我们的父亲谦虚道,文达的成绩一般。
  文达的成绩之所以一般,缘于他的化学教师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那位“工农兵学员”甚至连水的分子式都以难讲解清楚。出于一种不难理解的抱怨心理,文达在桌洞里读起了《青春之歌》,读起了《苦斗》和《七侠五义》。而这些书的来源,无一例外地都是我们的父亲文治从不上锁的抽屉。至于里面的《反杜林论》和《中国通史》文达为什么不感兴趣,就无人知晓了。为此,我们这位兄弟受到了让全班同学寒噤不已的体罚:化学教师让他到教室外握一团雪塞进领口,真到它化成水为止,以帮助他理解水的性能与结构。自那以后,文达的化学成绩也确实遵循了水的法则,不断向低处流去。偏科的后果是将他拽下了升大学的独木桥,却又将他轻松地送进了成人高考的文秘专业。姗姗来迟的录取通知书,让我们的父亲笑在了最后,他终于可以摘掉母亲时常抱怨他的话柄了。怎么样?我们的父亲喜不自胜地说,我没看错文达吧?电大也是大学嘛。母亲茫然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等在肄业的电大生前头的,是一场关于经济诈骗案的诉讼。
  我们的父母接纳了文达赠送给他们的无数个不眠之夜。小儿子哀告无门的目光,仿佛往他们心里灌注了铅水;特别是母亲,时常感到呼吸困难。实际上,他们谁也说不清楚,自打文达从电视大学文秘专业辍学以来,已经从他手里流失了多少钱款;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儒雅矜持而又乐于助人的年轻人,怎么会变成一个让风木人民深恶痛绝的诈骗嫌疑犯。
  父亲在寿辰之后,由于解救文达的事情依然一筹莫展而陷入了长时间的失语状态。而法院里有关文达可能被重判的信息,却在那年的暮春像成群的螟虫一样不断向文家人飞来。根据传闻,我们的兄弟文达将要在狱中度过极为漫长的余年。
  我们的父亲日见削瘦。迫于无奈,最后他不得不低首下心,又单独去找了他的三儿子文峰。会面的时间不长。父亲从文峰家返回的路上,显得更加心事重重。这时候一辆呼啸而至的卡车,与我们躲闪不及的父亲作了零距离接触;经过了几个小时难以言传的痛苦之后,他老人家永远告别了令他烦忧不已的文家兄弟和这个噪杂无序的世界。
  与文家人不辞而别的我们的父亲,同时带走的还有他和文峰那次面会的内容。
  丧礼就这样紧接在他的寿诞之后。患有脑梗塞的母亲,备受刺激,病情更加严重,竟至卧床不起。兄弟姊妹悲从中来,忆起风雨不息的文家,父母合力支撑的家庭就像一条船,承载着我们,艰难地航行在生活的海上;即使在他们的风帆已经破损、再也无从助力的情况下,航向依然没有失去。但是,在归航的晚年,他们没有能够看到孩子们脚踏实地。而这时候,他们已经无力送孩子登陆了。一再颜面扫地的父亲殒身轮下之前内心深处的忧伤,也许更甚于我们兄弟姊妹的悲哀。作为丧礼的一个点缀,文达的拘捕证书,在我们的万分哀痛中如期送达。两个法警,神情严肃,对披麻戴孝的文达说,签个字吧。
  我们的兄弟文达,眼睛哭得像一对桃子。他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说,拿笔来。
  法警递过一枝铱金笔。文达在拘捕证上划了几次,也没有划出自己的名字。
  他将笔一摔,猛然扑倒在父亲的遗像前,泪水滂沱,哭声嚎啕。他的哀痛,令在场的众人备感酸楚。
  走吧。法警等了一会儿,终于说。
  文达在跟随法警走上警车之前,提出想见见我们的三哥文峰。法警同意了他的请求。即将进入铁窗的文达,找到了身披重孝的文峰。他正在接待络绎不绝的吊唁者。吊唁者来自县乡两级政府大院。那都是他的同事与好友。他们带给乡党委副书记深挚的问候,要他节哀,并随手递上一些厚薄不一、内涵实惠的信封。
  这些信封主要由我们的三嫂安珍接收,一一登记在册,而后放在文峰从日本带回来的一只精致的皮箱里。这个时候,我们的兄弟文达,拢着两手走进来,对文峰说,三哥,我要“进去”了。
  我们的兄弟文峰望了望他的五弟,见他的双手被锃亮的铐子铐着,什么话都没有说。
  文达说,三哥,我这里有件东西,你看一看。
  说着,他朝自己的口袋撅了撅下巴。我们的兄弟文峰伸过手去,从文达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他展开看了几行字,嘴巴慢慢张开,以打量外星人一样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五弟。随后,他将那张纸慢慢卷起来,抬起手,猛地摔在了文达的脸上!
  文达朝后退了一步,笑了笑,说,打吧,三哥,你打吧。
  我们的兄弟文峰看了看自己的巴掌,说,打你,脏了我的手。
  是的,文达说,可是,爸爸的话,你得照办;因为它是有法律效力的。
  畜牲!我们的兄弟文峰说。
  你这是骂谁呐。文达依旧笑眯眯地说,咱们可是亲兄弟。
  我们的兄弟文峰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文达向文峰出示的是一份我们的父亲临终前立下的遗嘱,大意是说,在他去世以后,希望家里,特别是文峰,能够用车主赔偿金和吊唁者的礼金,帮助文达解脱困境。我们的兄弟文峰,用他无法抑制的怒火,将父亲遗嘱的内容基本曝光。正是这份遗嘱,将父亲遭逢车祸的潜因,在文家人心里昭然若揭。那一刻,我们的心中,除了对文达的愤怒之外,便是对父亲临终决定的一种欲哭无泪的惊悚。我们至此才知道,在所有的文家人中,只有文达对我们的父亲的去世,在精神上事先有所准备。他十分清楚父亲将遗嘱交给他意味着什么,但是他缄口不言。他听任事情发生所表现出来的冷酷,使得他的锒铛入狱,再也激不起文家人的同情。但是父亲为救文达所做出的牺牲,又使我们对文达的愤怒,被老人家去世带来的哀痛所稀释。想起我们的父亲宁愿以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文达的自由,我们的愤怒也就变成了无源之水,无根之木。这时候,也许只有执行父亲的遗嘱,才是唯一可以安慰老人家在天之灵的做法了。而这一点,却正是文达所希望的。
  我们的兄弟文达也看到了这一点。他甚至坦然地对法警说,我跟你们走;可是,你们怎么带我走的,还得怎么送我回来。
  法警什么也没有说,搡了文达一把,将他带出了我们的视野。
  面对一连串的变故,我们的母亲在短短时间内,变成了人生旅途中的风雪夜归人,头发完全白了。按她的愿望,我们在她的床头放上了大哥文翰留下的一些载有他的作品和照片的杂志。有时候我们的母亲会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们,那神情远非沧桑二字所能尽述。
  文家人送走了我们的父亲,转而开始救赎令大家深恶痛绝的文达。救赎工作紧张而又艰难。大家拼凑了丧礼上各方送达的礼金,加上赔偿金,又拿出各家为数不多的积蓄。我们的两个妹妹,文竹和文静,甚至去求了已经和文达离异的林晴。即使在脱离了夫妻关系的情况下,林晴也没有完全让文家人失望。但聚得的钱款,距离解救文达出狱的数字,依然相差甚远。这时候,文家人的目光,齐齐地投向了我们的兄弟文峰,因为他的社会关系最广,收受的礼金数额最大。我们的父亲,生前寄托的最后希望,也是在这个做乡党委副书记的三儿子身上。适逢此时,我们的兄弟文峰却表现出了高度的政治觉悟与素养,要妻子将收受的礼金退还给吊唁者。当三嫂安珍嗫嚅着希望留下一些时,文峰将大手一挥——全部退还!
  三嫂顷刻间泪水滂沱,为丧事的余波再掀高潮。数额惊人的礼金,文达分文不取,使他那险象环生的仕途,忽然变得一马平川。他不仅获得了风木县委、纪委的高度评价,而且在一片喝彩声中迅速被提升为县计委主任。我们父亲的去世,没有能够解救出自己的五儿子,却使自己的三儿子平步青云,顺利地进入了县委大院,并且重权在握,这是他始料不及的。在我们的兄弟文峰大摆宴席、与仕途中人弹冠相庆的日子里,我们另一个兄弟文达,却在监狱里守望着铁窗,向隅而泣。


 
第四部:为什么流浪
 
 
  2、告帮
                 
                 
  漫长的雨季,在我们的父亲寿辰和丧事结束之后,如期而至。我从风木县城回到海市,带回家门的除了遍身淋漓的雨水,还有为解救文达筹集款项的任务。
  事实上坐在颠簸不堪、不断唉声叹气的公共汽车上,我望着车窗外迷濛的雨色,就开始思谋如何向爱人水月提及为文达借钱的事。因为在为文达借钱的包袱背上之前,我和水月已经背上了一个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的包袱。我想了一路,脑海里依然乌云密布,凄风苦雨,看不见一丝云开日出的迹象。我甚至无能地想到了水月远在京城靠退休金度日的父母。
  回到家里,水月向我说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在我逗留风木的二十几天里,房产公司的那个职员,又到我们家里来了两三次。一种果然不出所料的压抑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恰在这时,门口一黑,跟进来一个人。
  你真是锲而不舍啊,水月一见他,便说,可是我,我也坚定不移。
  你过奖了,你过奖了,来人说,我哪里敢跟您比毅力呢。
  我告诉你,水月说,我们不搬这个家。
  文思,这个职员把雨伞放下,对我说,大事还得你拿主意。
  我们家的情况,你是一肚子数。水月说,你再来八趟,我也还是这句话。没处可搬啊。
  文思,这回我来,可不是赶你们搬家的。来人说,我是来道歉的;去年冬天跑到现在,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他的话一下子将我和水月赶进了回忆的胡同。我们想起第一次,这个人走进门来便说,恭喜啊,你们家大喜了。我和水月好多年没听到好消息了,以为天上掉下了馅饼。这个职员对我们有限的想象力表示了善意的鄙夷和理解。他认为掉下的决不是馅饼,而是金元宝,因为我们摊上拆迁,要搬新楼了。这一消息确实让我们激动不已。我在海市住的房子,是文联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从房产公司要下的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两间平房。由于年代久远,不仅房屋漏雨,门窗朽烂,而且没有厨房和厕所。来海市时我的大学同学承诺给的单元房,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拿不到钥匙。这样,临时的过渡房一住就是数年。赶上拆迁自然是我们的福祉。
  但是我们接着被告知,搬进公司提供的在别处的新楼,以现在的住房冲抵新房,剩下的面积要我们按市场价掏钱。掏多少钱呢?我和水月齐声问。
  这个职员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个将近六位的数字。这数字在我们听来,就像一声巨大的爆炸,震得我们头晕耳鸣。孩子出生前,水月所在的电影公司已经连续两年不发工资,只给最低生活费了。在妊娠和哺育期,水月的岗位随即被人替代。文化局答应安排到新华书店工作,就在办理手续期间,书店却脱离了文化系统。调令成了一纸空文。而后,是我们托亲告友,四处商调,不是被拒之千里,就是那些单位自称人满为患、人浮于事、效益极差而不了了之。一来二去,由于跟我从北京来到海市,水月从科教电影制片厂的场记,无可挽回地沦为下岗人员,先后干过售票员、校对工,卖过挂面、皮鞋、洗衣粉、番茄酱……最后在海市罐头厂找了份“正式”的临时工,在包装车间流水线上往罐头瓶上贴商标。我们全家的积蓄,也超不过三四千块钱。我和水月送走了这个职员。
  第二次,这个职员到我们家来,带来了不少表格和一叠钞票。他进门没有恭喜,说是既然我们拿不出钱,他只好送钱来给我们用了。他送来的钱,是我们平房的拆迁折旧费。原来我们的房子由于过于陈旧破败,已经不值什么钱了,只有八千元左右。我们又被告知,如果接了这笔钱,就可以用它自找房住了。公司与我们家便永远两清。自然是这笔钱我们又没敢拿。
  第三次这个职员到我们家来,便开始骂我们是“钉子户”,干扰城市规划建设,还带来了穿制服的人,将我们搭建的小厨房顶也掀掉了。我和他们理论起来,被他们带到穿制服的人办公的地方,挨了半夜的训。回来之后,水月和儿子搂着我的腰和腿直哭。但是房产公司的这位职员,却表现出了知难而进的惊人毅力。
  第四次到我们家里来,他坐下就吃饭,见到我们就拉家常……一直到他此次前来道歉。
  我说,道什么歉,你也是为了工作。是不是拆迁又停止了?
  不是的,是我工作不力,给公司炒了鱿鱼了。这个职员说,这以后,就是别的业务员来做你们的工作了。
  我和水月对望了一眼,彼此都发现对方眼里有绝望的光。
  几次来你们家,实在是打扰不轻啊,并且还跟你们吵过架。这个职员说,想想,真对不住你们啊。说着,他掏出手帕擦起眼泪来。
  我的心里翻江倒海,同时又空空荡荡。面临着居无定所威胁的我,肩上还扛着为文达筹款的任务。我说,你让我们再想想办法,过几天再来听回话吧。
  房产公司的职员擦着眼睛,听了我的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大哥大嫂,你们救了我全家老小的命了。我马上跟公司经理打电话去。他不能就这么炒了我。
  我开始了艰难的借钱生涯。出门后,我才知道这座城市家家都在借钱,人人都在借钱。借钱,已经像瘟疫一样,悄悄漫延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去了。
  没钱的人在借钱,有钱的人也在借钱,为的是赚更多的钱,或不借钱便会被认为有很宽裕的钱而被借钱。人们向亲戚借,向朋友借,向单位借,向银行借,向钱庄借,甚至向高利贷也伸出了胆战心惊的手。开始的时候,借钱的病毒对人们侵害还不深,借到之后还千恩万谢,归还也按约付清。好借好还的古老风气,在强弩之末,还谱写了不少佳话。但渐渐地,瘟疫进入了不治的阶段,有借无还已经不再稀罕了。只要钱借到了手,你就成了大爷;能借到百万、千万,你就成了祖宗,谁也奈何不了。到了我出门的时候,新的借钱规矩已经蔚然成风:不是看你有没有能力还,而是看你有没有能力借了。
  奔波了将近半个月,我依然两手空空。

 
第四部:为什么流浪
 
 
  3、答卷
                 
                 
  天气渐渐热起来。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忽然接到杨桥的一个电话。这位编剧问我想不想在两三个月内收入几万元。
  怎么不想?我的心狂跳起来,因为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说,你不是又在编剧本吧,让我贩卖假钞我可不干。
  贩卖假钞?杨桥笑了。真钞恐怕你到时候数还数不过来哩。他找了家开冷气的茶社,将我约去,告诉我说,违法的事情他是不会让我干的。他提供给我的是本世纪工薪阶层最后一次迅速暴富的机会。按照他的描述,我只要交三千八百元,购买一套“生命神油”,获得入“线”资格后,再找四五个像他这样的亲戚朋友,动员他们入“线”,那么我便可以很快腰缠万贯、衣食住行不愁了。
  怎么会呢?我问。
  杨桥从数学的角度作了解释,将传销比作原子裂变,说原理彼此相同。他确保我一旦干起来,想不发财也不行了。钞票就像钱塘江潮滚滚而来,不可阻挡。
  然后他列举了几个官员,名人,国有企业家,个别的我还认识。他说他们现在都发起来了,个个都是百万、千万富翁。不相信我,杨桥将砖头大小的手提电话,很气派地递给我说,你现在可以跟他们核实。
  我接过电话。我不是不相信你,我说,我只是要将这种幸福感实实在在地落实下来。
  我拨通了一位我很敬仰的名人。名人的回答坚定乐观,令人欢欣鼓舞,使我感到自己的迟疑不仅多余,而且十分愚蠢。我暗暗打定了主意,回到家里,瞒着水月,将全家的积蓄四千多元尽数取出,留下二百多,其余的都交给了杨桥。就这样,一匝钞票瞬时间变成了一小盒“生命神油”和几份表格。我想给水月一个惊喜,让她也体会一下暴富之后巨大的幸福感。办好了所有的手续,我与杨桥紧紧地握了握手,就像与组织失去联络的人重新回到组织的怀抱一样。我从内心深处感激这个在关键时刻解危济困的朋友。
  一夜无眠。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比平时早起了两个多小时。设想成为百万富翁之后的种种幸福情景,使我眼圈发黑,两眼布满血丝。我和水月打了个招呼,说到乡下去看望舅舅,就上了班车。来到舅舅所在的村子,我看见房屋整齐划一,一色青砖瓦,景象欣欣向荣,越加坚信到乡下来发展“下线”,不仅正确,简直可以说英明了。来到舅舅家门首,我心情很好,踌躇满志地敲响了门。这时大约是上午十点钟左右的样子,舅舅和舅妈竟然都在,这又是此行顺利的征兆。我将带来的几色点心和营养品交给舅妈,她客套了几句接了。舅舅把我让到竹椅边,坐下喝茶。我端起茶碗,用嘴吹吹茶上的浮沫。我早就听说舅舅盖起了带拐头间的新瓦房,却没听见他开口向我借过钱。现在的农村可不比从前的农村。从前的农村就像一张巨大的沾蝇纸,农民们都想飞起来却又拔不动腿。可是现在有些地区不是又有人花高价购买农村户口吗?在我们的想象中,舅舅家里是鸡鹅成群,青堂瓦舍,日子十分殷实。进村之后,村子新面貌更使我们原先的想象迎风生长。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向舅舅开口。
  我故作轻松地喝着茶,说,这几年,老想来看你,总也抽不出空。
  舅舅憨厚地一笑,说,你忙啊。
  我心里有事,嘴上却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这大晌午的,没想到你还能在家。
  刚下过雨,地里粘,插不下脚去。舅舅说,你来了,正好,省得我去找你了。
  你有事?我停止了做作的喝茶动作。
  舅舅没有回答,却站起来,大声喊道,银簪,银簪,你过来,跟文思说说。
  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咱们市里也有人!
  舅妈过来了。这次见了我,还没开口,眼泪先吧哒吧哒往下落。任凭我怎么安慰,她就是止不住掉泪,最后又被舅舅赶回屋里。是在舅舅的叙述里,我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舅妈在开春的时候,从责任田给麦苗追返青肥回家。
  在路上,她捡了些树枝子,打成一捆,准备背回家去烧火用。进村的时候,这捆树枝成了她做小偷的物证,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村委会主任双手拤在腰间,用手点着舅妈的鼻子说,早就注意到你手不老实,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舅妈当然不服。几根树枝,捡回去当柴禾烧,她回诘道,你嘴里胡吣什么?
  几根树枝子?村委会主任哈哈大笑。你看看你捡的是什么树枝子?这是村园艺场进的贵重树种,是给你当柴禾烧的?
  贵重树种怎么会掉在路上没人管没人问?舅妈说,捡的就是捡的,怎么是偷?
  你再去捡一捆我瞧瞧。村委会主任说。
  已经捡完了,当然没有了。舅妈说。
  承认捡不到就行。村委会主任说着,猛一拽,将树枝从舅妈背上扯掉,简单数了数,说一共三十一棵。按每棵二十元罚,一共是六百二十元。他边说边开了一张白条,算是罚据。见村里人渐渐围上来,他将白条在手里扬了扬,说,就是要煞煞这种偷偷摸摸、损公肥私的歪风邪气!
  村委会主任很快带着村里的会计和民兵营长到舅舅家里收取罚金。罚金我是不会给的,舅舅说,你们看看那几根树枝子,值不值三毛钱。
  村委会主任经过一番检查,又有了重大发现:贵重树种被窝藏起来了。他向两个随从说,藏匿赃物罪,盗窃公物罪,数罪并罚,罚金加到三千五百元。月底时你们两个来收钱;收不到,封门。
  我到舅舅家发展“下线”时,离封门的日子只差两三天了。那之前,舅舅到风木县城找过他尚在人世的姐夫,我们的父亲文治。他老人家亲自用当年在武工队留下的毛笔写了“人民来信”,反映舅舅的遭际,却没料到信件最后转到了村委会主任手里。村委会主任拿着来信到了舅舅家,说,好哇,倒打一耙,告起刁状来了!告诉你吧,不怕你告,告到天上,该交多少罚金,一个子儿也少不了!
  他又看了看信纸,说,字儿写得还不赖,可惜了。
  我们的父亲在私塾练就的一笔好字,结果只是被一个村委会主任用嘲笑的口吻作了肯定,这是他怎么也接受不了的事实。他开始走出老干部宿舍楼,为内弟寻找老关系了。辗转了十几天,除腰疼增加了之外,收获的只是失望和叹息。有一次半路上淋了雨,他又患了感冒,在床上躺了八九天。
  文思你想想,我哪有三千五百块给狗日的交罚金?舅舅说,村里建设排房,有钱没钱都得翻盖,谁家不欠账啊。这不,我盖了这几间房,到现在还欠着一万多块呢。
  我听见“格噔”一声,知道是我心里的声音。我依然不想放弃最后的机会,把我头天晚上做过的美梦,绘声绘色地向舅舅说了一番,并且告诉他,这是他摆脱困境的最好机缘。我说,舅舅,你想想,你要是成了百万富翁,还在乎那几千块钱的罚款?
  我们是庄户人啊,文思。舅舅说完了这句话,再也不愿开口了。
  我心情郁闷地回到了海市。一进家门,水月便问我有没有看到存折。正踌躇着怎么跟水月说传销“生命神油”的事情,门前忽然来了男女老少四五口人。他们一到门口,扑通扑通全都跪了下来。我大吃一惊。定睛一看,与上次的情景差不多,又是房产公司的那个职员。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说,赶快起来!
  我们来谢大恩人呀。那个职员将全家人拉起来,推到我和水月跟前。公司经理听说你们打算搬家,又让我继续上班了。饭碗保住了,我们能忘了恩人吗?
  然后他们从包里拎出两瓶酒,一条烟,往我家里的桌上一放,全家人就在我们屋里坐了下来,脸上洋溢着难关已过的笑意,将我的妻子和儿子碰碰围在中间,就像亲人劫后余生重新团聚一样,唠起家常来。
  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我还是水月,都无法提起这热情背后所掩盖的辛酸。
  我让水月整治了饭菜,留他们全家人一起吃了晚饭。席间,房产公司的职员一再起身敬酒,很快使得周围的景物在我的眼中数量翻倍,并且摇晃起来。我听见咕咚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发展“下线”的工作开展得极其艰难,我联络了六七个人,都无果而终;而国家将要打击传销的信息却不胫而走。我在一种不祥的心理预感中度日,走在街上,感觉自己就像匆忙过街的老鼠,看谁都像执法便衣,随时都有可能在喊打声中被围追堵截。报道打击传销的消息开始见诸新闻媒体,渐成声浪。我跟单位打了个招呼,说在家写稿,同时也借以躲避一些我不愿言明的东西。
  自从到了海市,成为准文人之后,我便过起了一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日子。
  人们的赞誉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作为一种代价,我终日不得不疲于撰写各类莫名其妙的应景文章。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几个年头。大多数文章貌似重要,其实根本于世无补。这年初夏弄得我心烦乱的一篇文章,是应海市社科联之约写的《试谈猪悟能的人性渊薮》。我感觉这类探测吴承恩或别的什么人四百多年前的臆想的文章,很可能除了我就只有编辑在读它。在我将自己关在家里闭门造车的时候,打桩机用汽锤声有节奏地陪伴着我,同时伴奏的还有时常出现的摩托车有规律的马达声,开始时是微弱和模糊的,逐渐就清晰和强劲起来。必定又是那个脸上有疤痕的男人。他总是将摩托车托车停在我家门前,接着便响起敲门声。不是我家的门。也不是敲错了门。他只是在我家门前停停车,有时还扔个把烟头、吐口痰什么的,不过是等待开门时不经意的习惯动作。他敲的是隔壁的门。通常是只敲三下,门便发出吱呀声,那位浓施粉黛的主妇开门迎纳汉子入户。也许他们还相视一笑,伴以一个侧目四顾的动作。暖融融的初夏的下午,实在是他们非常合适的约会时间。主妇的丈夫,那个矮胖子,开着罐头厂的送货车,正辛苦地奔波在南方的高速公路上。他一定看到了车窗外开遍原野的成熟的油菜花,黄灿灿的一直延伸到天际。而我的思绪则必须经过努力,才可以麇集在所做的文章上。
  根据书里一些信口雌黄的文字记载,几个取经人牵马挑担,正在已经远去的历史深处艰难跋涉。虚构的风少时常灌入他们的耳目鼻口。吃的呢,是沿途讨来的残羹剩饭,个别施主的态度还很不友好。雨雪黄昏,因为迟迟望不见庙宇村落,来自高老庄的猪悟能愈觉悟肩上的担子沉重。再加上有那么个把凡夫俗子,半个月以来由于肠胃不好而天天拉肚子,八戒终于耗尽了最后的耐心,思念浑家的念头就像喷泉一样怎么也捂不住了——散伙散伙!趁早……
  隔壁男女的频繁幽会,使我觉得前天篷元帅想念自己的浑家,无论何时何地,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错。事实上我对于正在撰写的这类文章的神圣性的怀疑,时常会像尘埃一样在心中随风起舞。不能因为海市有那么个把考据成癖的人论证了高老庄就在本地,整座城市就必然地和猪八戒成了近亲。这确实有那么一点过分了。整整一个夏季过去了,关于猪悟能的这篇文章却迟迟难以杀青。秋风渐凉的一个下午,门被笃笃地敲响了。我开门一看,门前站着工商局的两个执法者。
  他们说,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我说不知道。他们说,人都掉到井里了,光靠耳朵能挂住?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们把我带到工商局的一间空房子里,让我写交代材料。晚上,又把我带到另一间光线黯淡的有床的房子里。在那里,我看见已经有几个人,蹲在暗影里。
  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定睛一看,是编剧杨桥。在黑黢黢的光线中,他与我相视一笑,问我,“生命神油”用过了吗?有没有效果?
  我说,有呀,咱俩聚在这里,不就是“生命神油”的效果?
  不要担心,关我们最多不会超过24小时,不然就告他们违法。杨桥凑近了,神秘而亲切地向我微笑着,说,有效果的不是“神油”,而是传销的过程。传销是一种充满爱心的事业,在这种事业里,人人平等互助,彼此希望对方发财。因为只有别人好起来,你才可能更好。在他讲这些话的时候,黝黑而巨大的背影投射到墙上,同时也投射到我的心里。我的良心开始抗拒这种阴影的覆盖,理性渐渐开始进入我的大脑。杨桥兀自在讲着,被传销的东西,哪怕是一块砖头也无妨。
  传销这种方式是最重要的。不知为什么,伴随着杨桥的声音,我的脑海老是在闪现这样的画面:在传销网络的终端,无数最后一个购买“砖头”的人,就像鱼吞了带倒刺的鱼钩一样,被卡在那里,挣扎不已。
  我不想做中途收网的人,我对杨桥说,也不想做最后被拾的鱼。
  什么鱼啊网的,杨桥愣了一霎,说,什么意思啊你?
  对不起,我说,我要退出传销了。
  中途退出,钱可退不出来。杨桥说,因为除了买货,都交给了“上线”。我叹了一口气。
  我看你困难,杨桥说,是真心想帮你一把。
  我不怨你,我说,是我自己拿的主意。
  我被关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交了材料。由于陷得不深,我只被处以一倍罚款,就放回了家。见到水月,我先低了头,把罚款通知单和那份已经没有一分钱的存折交给了她,就像将生活的答卷交给监考老师一样。

 
第四部:为什么流浪
 
 
  4、漂泊
                 
                 
  我们一家三口,终于搬了家。当然我们没有搬进房产公司为我们准备的新楼。
  在领取了那个职员发放的拆迁费之后,我先交了工商局的罚款,而后查访了个把星期,最后选定了新的住所,是罐头厂锅炉房后面的两间小平房。环境虽然不太好,但厂里照顾水月,月租只要80元。我暗自高兴,为了避免中途加租金,一次性交了四年的房租。这样剩下的几千元拆迁费,眨眼之间只剩下几百元了。签完契约之后,我长长松了一口气。虽然四年之后,我和妻子、孩子就将无家可归,但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青山还在,绿水长流。
  居无定所的遥远恐惧并没有完全把我击倒,而陌生的环境也在儿子心里唤起极大的新鲜感。为了维持他的兴奋,我特意改变了家具摆放的格局,给他用橱子夹出了一方小天地,墙上贴上了变型金刚的招贴画,小床上增加了一只小沙皮狗。
  在他的要求下,我又为他添置了一只红公鸡为模型的小闹钟。这样每天早晨七点钟,公鸡都要在儿子的睡梦中引吭高歌。他对这一切非常满意。
  但是第二天,水月对新居有了怨言。原因是附近周边几乎全是工地,施工产生了巨大的噪音。电锯声,气锤声,打桩声,混凝土搅拌机的转动声,震捣机震捣混凝土的颤抖声,不绝于耳。这些声音在白天仿佛都捏细了嗓门,到了夜间才将白昼伪装温柔积聚的压抑释放出来,一齐发出怒吼。当天夜里,我们一家三口彻底失眠,次日清晨,个个眼中出现血丝。儿子在幼儿园课堂上第一次打起了瞌睡,摔倒在地,磕破了头;水月因为困倦,在流水线上被机器铰了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我到工地找到施工头,希望他们在夜间不要施工,以免影响居民休息。
  施工头微微一笑,向我伸出手来说,拿来。
  什么?我被他伸出来的手搞胡涂了。
  钱呀,他说,你给我二十万,作为工期延误损失费,我就停止夜间施工。
  我的脸腾地红了。我喃喃地说,你们为了赚钱,不惜制造噪音污染。
  笑话!施工头说,这可是明年“十一”的献礼工程,合同上的时间写得明明白白。如果不为抢工期,孙子才想在夜间施工。把人熬倒不说,光照明电费我们就得多付两三万元!
  我讷讷而退。
  日子一天天推移,文达被保释出狱的希望,在我的心中一点点渺茫,最后差不多是完全破灭了。因为我几乎没有为这位胞兄弟筹到什么钱。原来与出版社谈好的一部表现李后主晚年生活的长篇小说,由于居住环境的变化也难以进入创作状态,稿费自然无从谈起。而《试谈猪悟能的人性渊薮》之类的文章,几乎毫无经济效益可言。就在我差不多万念俱灰的时候,妹妹文静又从风木县拍来电报,要我“火速”赶到风木县。我们的母亲有重要的事情相托。
  我赶到风木,才知道重要的事情,是关于我们的兄弟文翰一家。
  推算起来,我自风木县中学高中毕业考进大学离开故乡,距今已近二十年。
  其间虽然也回去过几次,但总的来说,隔山阻水,对风木和老家的了解,是越来越少。就连初次见到成为文翰新婚夫人的甄琪,也是适逢那一年的寒假,我推迟了返校的时间,才有幸看见她与未出场的奚洁,在我们文家万分艰难地完成了身份的交接与转换。那以后,有关文翰的家事,我是听说的多,亲见的少,渐渐地,已经说不上有真切和完整的了解了。比如说,我至今无从知晓文翰与甄琪由于什么原因,竟至不和;离婚诉讼时的相互攻诘,由于其过分明显的目的性和个人色彩,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远。我感到,真相就像大海里的一根针,它有,存在着,但却令人无法触摸。而兄弟姊妹中的转述者,也与我一样,或嫁或娶,早已为人父母,有了新生代,对于生活的看法,难免见仁见智。文静就曾这样说,文翰的家事,谁也不要妄说;因为内幕,你们谁都无从接近。
  文静一年半前的这番话语,遭到了父母的严厉申斥。你这是什么话!尚未卧病在床的母亲当时说,你也是个女子!
  正因为我是个女子,文静说,生活是复杂的……
  母亲将手一摆,制止了文静的可能十分富有启示意义的下文。
  我们就知道,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多年以来,父母竭尽全力适应自己的长子。
  他们遵重他的选择,迁就他的想法,跟在他后面收拾烂摊子,精疲力竭,肝肠寸断,却怎么也追不上他的思路,适应他的变化。而长兄文翰,却并没有因为不断的变迁而幸福起来;相反,他一路血痕,一路泪水,人生的旅途越来越迷朦、晦喑,终于浪迹天涯,不知所终。
  文静拍发电报的缘起,是在文达的案子开庭之前出现在风木县城的一个陌生女子。她告诉我们生活已经难以自理的母亲说,她是出差路过。据她透露,一个叫文翰的行吟诗人,在她家里已经住了有半年多了。
  我们的母亲,面部表情已经难以传达自己的激动。她将手抬起来,吃力地比划着。陌生女子费了很大的心神,才猜出母亲是要她留下地址;她用娟秀的字体写下了家庭住址,那是一座距离风木县几千里的江边城市,盛产红棉。
  母亲示意文静立即打电报给我,让我从海市“火速”赶到风木,衔命出寻文翰。事实上,在那之前,妹妹文静已经在全国有影响的报刊上登过几则启事,希望长兄文翰能够“速归风木”。但是,回答文家人的依然是默默流逝的虚幻的时空。
  父亲过世后,我们的三哥文峰与文家开始呈现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文达却托人从看守所不断带出含义暧昧的话来,要文家人“不要打错了算盘”。文竹、文静回家探视我们的母亲时,与躺在床上的母亲时常相对无言;两位年轻的北方女子从她们母亲的目光中,依然无法解析文家人何以在近二十多年里分崩离析的疑团。
  我们的母亲见了我,吃力地欠起身体。老人家的眼里,似有万千言语,想向我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无言地流下了泪水。正是老人家的泪水,使我在心中打定了一个风雨无悔的念头。
  临行前,我一一看望了在风木县的文家兄弟姊妹。在小县城仕途顺遂、踌躇满志的三哥文峰,比以前更加忙碌。谈起对文翰、文雄,这位县计委主任对他们的人生轨迹不予置评。但对文达,他认为,再也没有比劳改农场更合适的地方可供他呆着了。
  我问三哥文峰,爸爸那次到你家里,跟你谈了什么?
  文峰并不正面答话。他让妻子安珍取出两千块钱给我,说我出远门用得着,就出去开一个据说是“非常重要的会议”去了。
  我接了钱,不好立即就走,便与三嫂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我说,你妹妹常来看你吗?
  三嫂安珍,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什么妹妹?
  我说了风木县一个副县长的名字,问,他爱人安莉,不是你妹妹吗?
  哪来的安莉呀,我们就姐弟俩,弟弟在部队里。三嫂安珍说,你说的那个副县长,他爱人不是叫刘小清嘛。
  我怀着一种对于文达向我信口雌黄的愤怒,离开了三哥文峰的家。我们的失去了自由的兄弟文达,在看守所见到了专程探视他的四哥文思。
  怎么样,文达对我说,赎金凑得差不多了吧?
  全家人都在为你尽力……我说。
  尽力?我们的兄弟文达用舌尖品味着我的话,目光闪烁不定。
  我望了望文达。这个原本风流倜傥的青年人,如今已经被监狱的“八大两”稀饭,喂得瘦削不堪。面对这位穿着号服的兄弟,我已经没有了揭穿他曾经向我散布的谎言的想法,也没有流露出郁积的愤怒。我说,尽力就是能想的办法都想了……
  你们想了屁的办法!我们的兄弟文达说,你们这几个月,在外面吃干饭的?
  知不知道我在里面受的什么罪?
  我说,做什么事情都要有个过程,何况是筹钱。
  算了吧你们,我早知道我的案子,会是个什么结果。文达将手一挥,打断了我的话。吃一堑长一智,我在文峰身上吃了几堑了?老实告诉你吧文思,我有的是钱!
  我莫名惊诧。我说,那你还不赶紧缴了,恢复自由?
  缴了?你以为我是个傻子?我们的兄弟文达说,我就是给判了,至多也不过十来年。出来以后,我就是个百万富翁了!
  我呆怔在文达面前。我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了自己的同胞兄弟的陌生。
  是你们让我蹲监狱、罚劳改、失去自由的!我们的兄弟文达喊道,等我出去以后,谁也别想打我钱的主意!
  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直到笑出了泪水,还无法抑止。警察走过来,将这个满脸泪水、已经失去控制的青年人,带回了他的囚室。
  大嫂甄琪,不久前住进了风木县第一人民医院。在喝了无数汤药之后,这位女子终于喝垮了身体,不得不住院接受治疗。在病房的走廊里,我远远听见尽头的房间传出京剧青衣的唱腔,其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妾命已如游丝线,绝境能不恋夫男……”我推门进去,见大嫂甄琪,望着窗外游走的浮云,殷殷唱道─-“常言道夫行千里牵着妻的手……”我听不下去了。我知道甄琪唱的正是文翰所写的剧本里的戏文。在他的剧本中,一位远古的方士先后抛别了自己重病在身的妻子、女儿,泛舟东渡,一去不归。甄琪所唱的便是离别之夜的唱词。在剧本创作和离婚诉讼纠缠在一起的日子里,文翰胡须荒芜,喉咙嘶哑,眼睛里布满血丝……
  我叫道,大嫂。
  甄琪一怔,站起身来,凝视着我,突然劈面扇了我一纪耳光!
  你还回来啊!她哭喊道。
  我捂着脸说,是我。
  打的就是你!你这一走,就是几年!……
  护士和病友拉开了她。在诊疗室,我向医生了解病人的情况。医生指指我的脸颊,向我说明,正是这一纪耳光,表明病人必须转到第三人民医院治疗,重点从疗救病体转为疗救精神。
  小侄女文溪,在我们的大哥文翰出走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学习的成绩一落千丈。我们的大嫂甄琪住院后,她只好寄宿在奶奶家里。正是陌生女子留下的那张字条,给小文溪带来了福音。
  我能见到爸爸了。小文溪望着远方,喃喃地、殷殷地问我,四叔,我能……
  吗?
  你能。我对文溪说。
  你不会向我保证的吧?小侄女用恐惧和希冀相交织的眼神,望着我。
  我保证。我说。
  我向单位请了假,准备远行。启程的时候,树叶已经不在我们的头顶婆娑,而是在我们的脚下飘零。它们在这种位置的转换中,发出细碎的关于生命的秋日私语。我的妻子水月,眼望随风起舞的黄叶,默默为我收拾行装。她将从北京父母家里借来的两千多块钱,尽数塞入我的行囊。
  你这一去,找到找不到大哥,都要早点回来。水月说,别忘了我和孩子在家等你。
  我知道,我说,儿子从幼儿园回来,你就说我开会去了。
  罐头厂可能要宣告破产,水月又说,过不了几天,我就要下岗了。我无言地捏了捏水月的肩头。这一捏,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悄悄在枕头底下留了大约一半的钱,而后,一个人走向了火车站。
  火车启动起来,缓缓滑出了车站。我回过头去,望着渐渐淡远、模糊的城市,慢慢地在视野中变成一团尘埃,一抹烟霞。我知道在那烟尘笼罩的下面,有我艰辛生活着的亲人,有泪光滢滢的母亲和我的侄女小文溪。他们对愈行愈远的我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沉重而又令人烦恼的生活被抛在了身后,新的陌生的城市、人群、山川在不断地接纳我。我开始对远方产生了隐隐的期待。这期待令我悸动,令我不安,令我想象。我忽然理解了文翰为什么宁愿形同漂萍,浪迹天涯。
  在那座红棉飒飒的江边城市,我按图索骥,找到了陌生女子的家。女子尚未下班,一位眼花耳背的老妪接待了我。我向老妪询问寄居在她家的行吟诗人文翰的情况,她始终用伴随着摇头的微笑来回答我。我在客厅小坐了一会,又走进了书房。我看见书桌上摊着几本文艺书籍;一支文翰平时爱用的圆珠笔,躺在已经写了半页文字的稿纸上。龙飞凤舞的笔迹,正是我的长兄文翰留下的。我在书桌前坐下来。我面前的烟灰缸,刷得干干净净,安静地卧在台灯下面,仿佛在等待主人往里掸燃过的灰烬。烟缸的一侧,有一盒“大前门”。这是文翰多年以来一直抽的牌子。即使是在“红塔山”、“阿诗玛”、“555”风行的情况下,他也不改初衷。大量的剧本、诗歌就是在这种烟草的熏陶中产生的。与他对坐交谈,看他抽烟如呼吸,从不间断,一支紧接一支的样子,令人骇然。而他更加神采飞扬,谈兴方酣,声若洪钟大吕,全然不觉空气中已经烟雾弥漫,犹如置身于柴禾潮湿倒烟的乡村灶房。我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点火吸了一口,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
  烟是霉的。我心中忽然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下班回来的女子证实了我的预感。原来在她出差的日子,行吟诗人文翰已经离开了她的家。当我问起文翰的去向时,眼前的这位女子惘然而又怅然;她甚至不能提供给我行吟诗人远足的大致方向。
  你到哪里去找他呀?你不要再找了,这位女子说,文翰和你们,不是一样的人。
  那他是哪样的人呢?我问。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女子说。
  在接下来的继续寻找中,我发现许多城市与山川都留下了文翰的足迹,许多女子都与他有关(路过我们家的女子不过是他的女友之一)。与他有关的女子都被他抛向身后,被他抛向身后的女子都在怀念他。线索一个连接着另一个。有时候我几乎觅得了他的踪迹,就是不见他的人影。他似乎成了人们的一个记忆,一个传说。在这些记忆和传说中,他攀悬崖,涉急流,风餐露宿,与狼共舞,与蛇同眠,燃大漠孤烟,看长河落日。许多报刊都以能刊发到他的最新诗作为荣。这在一定程度上为我接近他提供了方便,但有时却更加不可依靠。因为有的杂志求不到他的新作,便以旧充新,这给我本来就困难的寻找增添了更大的困难。这且不算。有时候清晰可辨的线索,也似乎成了迷宫中的路线图,使我转来转去又回到了自己已经去过的地方。而且旧地重历时,我惊讶地发现人们的记忆和传说中又增加了新的内容,即行吟诗人的弟弟为了诗人孤苦伶仃的女儿,正在千里寻兄。
  我知道他们说的那个行吟诗人的弟弟就是我。但是也难说。传说中的弟弟,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头光面净,举止优雅。而我,早已是筚路蓝缕,蓬头垢面,身心俱疲,经常走着走着就歪倒在路边,呼呼地睡着了。我带出的一千多块钱,早已花光。我的心里,不止一次萌生出回家的念头;但一想到小文溪的目光和我的允诺,就浇灭了心中还乡的火苗。一种也许在下一个地方就能见到文翰的念头,使我的双脚不停地向前走着。我与许多人同路邂逅。我向他们叙述着文翰的故事;有的时候,叙述已经不是他们的愿望,而是我的需要。因为即使在我告别了他们,踏着秋日由温热逐渐凉爽的光线继续行走,或者顶着黎明前的星辰起身远行时,我听见我的叙述依然没有停止。这种没有节制的叙述,终于导致一张街头小报的副刊,用很大篇幅登载了文翰的故事。在那篇文章的结尾,作者作了最善良的预测,说大约在冬季,我终于如愿找到了长兄,小文溪也见到了爸爸。在我的想象中,线索并未中断,希望仍在延伸。有时候我甚至想,说不定在一条羊肠小道上,或者在一条宽阔的马路边,在摇摇晃晃的索桥尽头,在风化剥落的老城墙拐角,在回响着低沉汽笛的码头上,在格格欢笑的村姑中间,在一晃而过的出租车窗口,在几个路边对弈的老者身后,在伐木工人炉火熊熊的小木屋里,在蒹葭苍苍、群鸥乱飞的湖畔……在任何一处文翰可能经过的地方,见到他的背影、侧影,或者迎面碰上。我们必将热烈地拥抱,泪水盈眶,高声畅谈,然后踏上归途,使所有的记忆中断,所有的传说归真。
  正是这样的信念,使我成为我们文家继文翰之后又一位浪迹天涯的人。我的远足一步步沦为漂泊,我的出寻无可挽回地陷入了流浪。有的时候,你会在我们这个九洲方圆的任意一处,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目光执着的流浪者,请你相信,那个人就是我。在他身后,是他的亲人们期盼的目光;在他前方,是他永不放弃的希望。

                                               1997.3-2002.5

 
 后记
                 
                 
  1996年前后,生活给了我一些新的启示,那就是当你用善良的心态去面对人群,你会发现他们都是你的亲人。我有许多朋友,他们按各自的生活轨迹活着,都很艰辛。这种艰辛中有起落,有悲欢,有生死,使我觉得有时候你根本用不着到作品中去寻找或品鉴什么;你自己,你的亲人,你的朋友、同学,他们演绎的故事,就是一部拉长了时空的作品。而且,你永远无法事先预料什么,它时常在你的想象之外。
  这就是生活让人着迷的地方。
  当然,生活在诱惑你解读的同时,也在考验你的耐心。你看见一些饱经沧桑的老人,你得承认他们是生活的资深读者。在这方面,写小说和读小说很可能是对阅读生活的过程缺乏耐心的表现。对于焦虑感的过分迁就,使我们开始了写作。1997年的雨季到来之前,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让自己视如兄弟的五个男人,走进了一个虚构的文氏家庭,让一位流年不利的老人充当了他们尴尬的父亲,让他们在已经逝去的二十世纪末年,演绎了一幅令人不安的生活图景。这幅图景里,有我的疼痛,我的泪水,我的思索;我看见文家兄弟就像飞翔的苍蝇扑向透明的玻璃,看不见、却又无法逾越的障碍令他们疲惫不堪,困惑欲死。雨季来临以后的日子,我时常生活在小说中的文家,强劲的想象产生了边缘模糊的事实,虚构的快感使自己的焦虑得到了某种程度的缓解。
  写作是扮演上帝的危险过程,因为我们开始了造人的工作。有一些杰出的作家,他们不是在扮演上帝,他们手中的笔就是上帝的手指,尽管上帝的十指也不一般齐。
  由于上帝之手远未惠及我手中的笔,所以《兄弟故事》能够忝列“十月小长篇”,我首先要感谢的是变幻莫测的生活,感谢的是良师益友的扶持。赵本夫先生,顾建平先生,黄宾堂先生,金小凤女士,他们在文学创作上对我产生的影响,是毕生的。我还要特别感谢顾建平先生在百忙中所写的犀利准确、切中肯綮的评论,这篇评论就像庖丁手中解牛的刀;感谢连云港市广播电视局,使我终于结束了在这座中国东部沿海城市悬浮而又艰辛的生存状态,可以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路了。


 
附录:天真之歌
    顾建平
 
                 
                 
  《婚姻大事》是李惊涛的长篇小说《兄弟故事》的第一部。大哥文翰来无影去无踪的行为方式和他一波三折的婚恋故事,可能已经令读者愣怔半日。在我有幸先期读到的《兄弟故事》的第二部《欲壑》中,二哥文雄更是一位仰天大笑出门去,宁愿归为尘土不甘沦为草芥的狂傲之士。他们显然与常人难以混同,又比畸人来得平易通俗。他们是人民大众中的异类,或者称之为另类——是特立独行、不拘流俗的另类,不是今天时尚读物中描摹的、满街男女争扮的那种另类。文氏家族,是一个另类家族。
  依照中国人民传统的爱情理念,大哥文翰已接近始乱终弃的“忍人”一类了。这位可怜的诗人,聪慧如先知,单纯如婴孩,婚姻的道德律条于他形同虚设。他不是刻意要破坏,他只是怀着不可遏制的冲动前行,寻找镜花水月般的自我,而无暇回顾。忠实于婚姻便难以忠实于爱情,更难以忠实于自我。他是身中魔力的人,藐视生活中一切身心相违的表演。他不是兄弟姊妹中的好榜样。他把儿子、大哥、恋人、丈夫、父亲的角色一一扮砸,但临到末了,他还是得到了宽恕。在“我”的记忆里,大哥的出现像一个传奇,而他最终的远走他乡又像一个难解之谜。在作者的设置中,诗人文翰仿佛误落尘世的天使,他的过失和无能是难以被指责的。
  《兄弟故事》从头到尾像一首婉转的赞歌,文气流畅如贯堂之风,每临转折辄生感慨,一唱而三叹。作者有极佳的国文功底,但他写小说近十年,懂得措辞的得体与节制,虽然主体介入的成分较大,但操持的依然是小说语言。也亏得他用这种写法,才能在不到十四万字的篇幅中把兄弟五人不同的人生轨迹、爱恨情仇、恩恩怨怨干净利落地讲完了。
  在现实生活中,李惊涛是一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正因为是中规中矩的好男人,所以才赞美另类——这似乎是弗洛伊德主义的新例证。嘴唇在不能接吻的时候才歌唱,艺术也许正由此而诞生;艺术是对生活的批评,表达着我们的追忆与向往,而且总是深怀忧伤。但无论如何,当满世界都是另类的时候,生活便一天也不能继续。这也是生活与艺术的辩证法。
                 
                                           2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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