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山,赏山,在举世横流的波涛中做山。
山是父亲,沉默厚重。
风雨中是山擎起生命的沦陷,
生命中是山抵挡命运的摧折。
谨以此文献给如山般的父亲,如山般的父爱——
(一)
他是父亲用一截军用背包带和两个警卫连的战士捆绑上运送新兵的军列的,走的那天天空蔚蓝,车站上人潮涌动离情依依。只有他双手反绑着被父亲揪出了那辆专属于父亲的苏制伏尔加轿车,愤恨的看着自己穿着绿军装不知道向接兵干部交代着什么的父亲。只看见那个比父亲高出半头的年轻接兵干部只是严肃而不停的说:“是!首长,我记住了,是!”临开车前父亲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时候,他只是轻轻而坚定的说了一句:“从今以后我不是你的儿子!”父亲却面无表情的重重点点头说道:“只要你是军人就行!”
那年他十四岁,看着空气污浊车厢里那一张张与自己同龄却充满希翼的脸,他莫名的感到了内心中的愤怒。他是军人的儿子,是一个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西北缴匪战役的老革命军人的后代。按理说他本应该很爱军队,爱父亲身上的那身绿色,爱这个集体中的每一个人。可是,他却痛恨军队,仇视父亲甚至是轻蔑着这块方阵中的每一级组织。在他十四年的记忆里,部队剥夺了他童年的纯净与欢乐,颠沛流利的随军生涯使他过早的尝到了军队的无奈与艰辛。那四面透风的帐篷,遮天避日漫天狂舞的大风沙将他童年的一切安宁和幻想刮的粉碎。他更恨自己的父亲,一个号称老革命的军人。他也许是个合格的军人优秀的指挥员,可是他却不是一位称职的父亲。父亲的武断与粗暴,棍棒与呵斥,让他的童年似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的薄雾。于是他选择不断的去反抗父亲的耐性挑战父亲的权威,从他懂事以后他从没有在父亲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喊过一声痛,甚至于他愤恨着为什么自己身上流着的竟然是这个似乎没有一点“人性”的男人的血液,这种血液却夜夜不停的烧灼着他的身体和内心,让本是属于父亲的那种狂傲因子在他身上展露无疑。
(二)
长长的军列穿过没漫天的黄沙行驶在荒芜的西北大戈壁上,那细细毫无质量的沙砾被巨大动力的风吹动着将列车的窗户敲打着啪啦做响。已被解开双手束缚的他烦躁的解开了那没有领章的绿色军装的风纪扣,看着窗外只是黄色的风景记忆却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座他称之为“家”的二层将军楼里。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满脸是血的他跪在客厅的中央,看者自己穿着白色衬衫绿色军裤的父亲挥动着那厚重结实的军用马鞭愤怒的问着:“你去不去?”而他——则是微皱着眉头忍受着身上剧烈的疼痛却毫不退让的拒绝的说着:“不!”父亲的马鞭又再次扬起毫不留情的在他的身上留下带血的痕迹,疼痛从皮肤直接却毫不含糊的刺入他的心里。从迷蒙了他的眼睛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的液体反射中,他看见了母亲含泪却无奈的眼神和三个躲在母亲身后惊恐却瑟瑟发抖的妹妹。他好象看到了自己嘴角噙着的那抹轻蔑的笑又再次挑起了父亲嗜血不容挑战的权威,他那长长厚重曾经抽打战马的马鞭毫无章法的在他——人的肌肤上划上了一道又一道的痕迹。当母亲咸咸的泪水和妹妹们低低的啜泣将他从朦胧中惊醒的时候,他仍在怀疑这个挥动着马鞭抽打自己的男人的血是否是热的。他看着自己温婉的却一辈子都不曾反抗过父亲的母亲,象每次一样含泪小心翼翼的为自己清洗着带着红色液体的伤口,他的眼中却艰涩的不曾有点滴的湿润。这样的疼痛在无数次的重复中早已变成的肉体的表象而内心却麻木的没有一丝的柔软,这一切的一切却是拜那个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所赐。当那声声粗暴的呵斥和马鞭无情挥动后的疼痛在睡梦中逐渐远离他时候,他忽然被人一把揪下了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床,朦胧中他看见他穿着军装的父亲带着两个警卫员用那跟随着他南征北战的宽韧背包带反锁住自己本能反应不停挥动的臂膀的时候,他终于悲哀的发现——原来自己这辈子还是逃不开这片带给他太多苦难与伤痛的国防绿,而让他身陷其中的人竟然又是这个称之为“父亲”的人。
于是,在那个十四岁的冬天,他被自己的父亲送到了西北戈壁中一个最荒僻的国境线边防连。那段日子里他总是一个人站在远离哨所的最东边望着家的方向,西北风肆虐而无情的将生命消耗的痕迹逐一的刻画在他本很稚嫩的脸上。低头看着穿在自己身上这身卡其质地的绿色军装,他感觉好象是一把紧紧锁住自己灵魂的绿色镣铐,压抑的连喘息都带着时刻想喷薄自由的空气。在边防连的四年中他只和家里联系了一次,那是一个寒冬大年三十的清晨,他通过军线电话拨通了远隔千里家中的电话,当电话中传来小妹妹清亮亮的嗓音的时候他却突然无言,接着母亲的声音边焦急的透过电波一声声充斥着自己的耳膜“是你吗?儿子!是你吗?”他的眼睛突然被一种叫做“泪水”的东西逐渐湿润着,当他张开嘴想叫声“妈妈”的时候,那声再熟悉不过粗重雄浑的男声突然打断了他所有思念的情绪和即将倾泻的泪水,他无声断然的放下了电话,转身走出了那座冰冷的营房走入阳光,从此他再也不曾个家里联系过,甚至是一个字的问候也不曾有过。四年的边防生活让他越加的冷漠成熟了,四年中他流血流汗,爬冰窝雪,接受了边塞西北风最纯粹的切割和磨练。当他接到了陆军指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的父亲也春风得意的走上了军区参谋长的领导岗位,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是父亲的儿子,谁也不知道他们竟然有着这么亲的父子血缘关系。
(三)
接着又是一个四年,当四年后他走出陆军指挥学院大门的时候,他已经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成为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军官,而这年也是对越自卫反击站打响的日子——他被分在了一线王牌野战军的荣誉战斗部队里,作为第一梯队的主力作战部队,他们是首先进入前线的部分。在军区举行的送行誓师大会上他有再次看见了自己八年未曾谋面的父亲,此时的父亲已经是少将军衔的军区副司令员了,当父亲站在主席台中央豪气干云的将一碗碗送行的烈酒敬天洒地一饮而尽的时候,他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和那一身身绿色的军装红色的军旗以及那一张张在他如今记忆中依旧鲜活却不曾回来的脸庞的时候,他冷漠的血液却不受控制的逐渐沸腾着肿胀着他的血管,而他却深深的痛恨着这种感觉。只因为他知道,那是父亲戎马生涯中狂热好战因子遗传的结果,也就是这种现象才再一次的提醒他——他是这个自己已经八年不再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的儿子,他的身上竟然流淌构筑着这个男人的骨血,而这一切是他刻意忽略了八年最不愿想起的。出发前的那一夜他们每个人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整理个人内务和同家人道别,只有他茫然的站在道别的人群里看着泪水,别愁与那马上要和着鲜血的军装构筑的惨淡画面。他也曾有过冲动给家里打个电话,可是那种冲动在与自己在营区视察装备情况的父亲短暂的眼神交汇中逐渐冷却消逝,那种无视于他存在的淡漠于无衷又再次提醒了他,他们之间除了那点不能忽略的可怜的血缘关系外一切的一切已经被岁月和情感的间隙打磨的所剩无几。于是,他第一次痛快的干掉了一瓶香醇的作为壮行酒的茅台,和着嘹亮的声声军歌踏上了南去的列车,开始了那段自己不能忘却的杀戮生涯。
这一去又是两年,两年中他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经历了生与死的无数次历练,战争将他的冷漠与热血塑造的更为坚固和刚强,面对一次次死神伸出的手,他总是轻轻的拍拍肩膀而后擦肩而过。可是,只有他知道,在自己踏入这场战争的时候他就从没有想着要活着回去,活着站在那个自己已经觉得是多年以前的平静世界里继续憎恨着自己的父亲。因为,此时此刻,生死的考验和战争的残酷使这些曾经充斥着他内心认为最不能忽略部分的情绪变的那么无足轻重。老山,炮火,猫耳洞,那一具具焦腐的不完整的尸体,一次次面对面的肉搏杀戮,和打到热的滚烫的连着自己肉皮的钢枪,一切的一切就在这两年中似一部无声的纪实电影无言而迅速的一页页翻过,迅速无情却充满着血腥的味道。而后日子迅速却又措手不及的宣布着平静的到来,甚至在他认为自己可能会永远平静的躺在麻粟坡烈士陵园里陪伴着自己的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战友的时候,他竟然活着走出了战场。当他跟随着部队轮换到大后方回军区休整的时候,他再次见到了自己那此时已是中将军衔成为军区司令员的父亲。他的胸前多了枚军功章,而这金灿灿的代表荣誉的小东西竟然是父亲在众目睽睽漠然的挂在了他的胸前,谁也不知道他竟然是这个男人的儿子,真正流着父亲的血液和因子的孩子。于是,这年他马上就二十五岁了,就在这个经过两年不曾平静的安睡过的第一个夜晚,他竟然从沉沉的噩梦中惊醒,抱着自己那仍然挂在绿色军装上金灿灿的军功章痛哭流涕,哭的象个孩子。
(四)
然后是和平的到来,没有杀戮的日子匆匆如水的滑行在他的生命里。他依然穿着父亲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军装无言的行走在自己的军旅生涯里,岁月一笔一笔在他的年轮上加着数字,就如同他肩膀上的军衔一样注视着自己在岁月洪流中的痕迹。和所有平凡的军人一样,他也经历了恋爱,结婚,生子的过程。可是他与父亲依旧是平静的行走在两条属于他们各自人生的平行线里,不曾再交集也不曾再摩擦。他做父亲的那年父亲退休了,母亲打电话来希望他能回家看看,当他站在和自己的小家并不远的同在一个军区大院的那曾经自己称之为“家”的二层小将军楼前,他踌伫的看着窗户中透出的昏黄灯光,片刻后他转身而去。那些日子里他总是能看到自己那穿着已经没有领花肩章旧军装的父亲徘徊在军区大院里,人来人往人们还是和往常一样和父亲打着招呼叫着:“司令员”而父亲则温和的点头回应着却再不曾意气风发,父亲真的老了。接着父亲离开了大院住进了干休所,搬家那天他一直站在离家门口不远的那片胡杨树旁注视着,直到他看到母亲搀扶着已渐显老态的父亲坐进那辆仍属于他的专署的小轿车扬尘而去后他才静静离开,而心情却永远留在了那一瞬间不曾解开过。可即使是这样他与父亲仍旧象两个没有丝毫关系的陌生人一样彼此生活在属于自己的生活里,还是没有人知道他是父亲的儿子,他们竟然是父子。
(五)
转眼间他已经横跨了一个时间的长度成为了中年人,军装仍然穿在他的身上不曾离开过。虽然他痛恨他厌恶,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打从他穿上军装的那天起他就从没想到过脱下它。也就是这年父亲永远的离开了他。
走入家门的时候他怯懦的犹豫了许久,当他鼓足勇气踏进家门口的那一刻他看到了父亲那张不拘言笑的脸。只是父亲的脸永远定格在像框中不再鲜活,他的眼睛酸涩着却没有泪水,只是安静的看着这个和自己斗争了一辈子的自己称之为“父亲”的男人,那一刻他听到了自己精神世界中最顽固却最重要的一隅分崩离析的声音。母亲走过来悄悄的交给他一封信和一个小木盒子,告诉他这是父亲弥留之际再三交代要给他的,然后母亲静静的走出本属于父亲的房间,将着最后的时候留给这对天人永隔的父子。
“儿:
“第一次这样叫你心里五味混杂脸上老泪纵横,没想到最后留书给你竟然是在我生命的弥留时刻。自你十四岁那年被我绑进部队后,我就知道这辈子你我父子间最后的对话也许只能发生在我离开人世的时候。
“我十二岁参加革命,这身军装在我身上穿了快六十年。我仍清楚的记得你出生那年我同你的母亲一起在西北缴匪。你母亲的预产期是在十一月间,可就是那个时候叛匪包围了机关所在的小城。此时大部队都抽调到外面参加战斗,城中只剩下了一些老弱病残和机关工作人员。叛匪围城整整七天叫嚣若是攻下必定屠城,为了城中老小安全我决定去寻找大部队回来救援。临出发前我留给你母亲一把勃郎宁手枪和两发子弹,告诉她如果敌人破城切不可做俘虏,一发子弹属于你的母亲,而另一发则属于当时尚在她腹中的你。我一走就是三天,当我带着大部队返回的时候城门已经被叛匪打开,我心惊的在战火中寻找着你的母亲,就只差那么一步你就差点胎死腹中。儿子,你知道当时的我是多么庆幸自己能及时回来找到你和你的母亲吗?就在那个冬天你降临人世,看着你红红的小脸我尝到了初为人父的滋味。当三岁的时候你颤微微的爬上我的办公桌把玩我的佩枪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小子将来是个当兵的料。
小时侯的你体弱多病却顽劣异常,作为父亲我并没有做到及时的疏导教育,而是认为‘棍棒底下出孝子’对你大打出手,于是我们父子间的关系越来越疏远越来越冷淡。你逐渐长大却更是与我形同水火,在你十四岁那年我把你绑进了部队,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绑你这辈子你可能会走上一条为与我作对让我心痛的极端之路。可你毕竟是我的儿子,我差点失去却复得回到我生命的儿子,我不能容忍你的丝毫偏差与不幸,于是我绑你参军。儿子,当带着你的军列离开我的视线的时候我一直站在站台上许久,我希望你能当好这个兵做个合格的军人不要给你的老子丢人。事实也证明了你的确是我的儿子你没有给我丢脸,你在边防连的四年里我往你们连长那里打了不下上百遍的电话;在得知你考上军校的消息我兴奋的一夜没合眼;在知道你分配进**野战军马上要去参战的消息,我难受揪心坐立不安。誓师大会的那天我在主席台寻找着你,当看见你坚定严肃年轻的和我当年一般轮廓的脸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着骄傲,自豪,担心和不舍。那天我真希望你能站在我面前叫我一声“爸爸”,可是你没有,你是我的儿子你身上的一切秉性来自于我,既然来自于我你就不可能向我低头。但当我看着你没有一丝忧郁和牵挂的踏上出征的列车的时候,我的眼睛竟然湿润了。在你参战两年的时间里,我食不知味道夜不能寐。我这个经历了无数次战斗,和生死打了无数次交道的人竟然也在害怕。我害怕接到你的阵亡通知书,儿子,你是知道的,每个烈士的阵亡通知书上必须有我的签名,每天当那一叠叠阵亡通知书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内心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千万不要有你。你从战场上回来了,我和你母亲兴奋的一夜没睡,当表彰大会我将你人生的第一枚军功章挂在你胸前的时候,当时我竟然特别想向周围的人说:‘看!这是我的儿子!’
“儿子,你参军这么多年从没有依靠过家里什么向我要求过什么,甚至时至今日很多人竟然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儿子。听到你结婚的消息我很高兴,可是我知道你是不会希望我去参加更不希望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于是我让你的母亲带着你奶奶当年留下的玉石和合二仙代表了她也更代表了我对你们的祝福。孙子出生的那天我刚好最后一次下去视察部队,当你母亲打电话告诉我你有了个7斤6两的胖小子的时候,我恨不得马上赶回去好好的抱抱我的小孙子。因为这是我儿子的骨血咱们家光荣的延续。儿子,这么多年了你不曾踏入家中半步,我退休时你母亲打的那个叫你回家的电话其实是我让她打的,我很想让你回家看看我。可我也知道倔强如我的你是不会回来的。搬家到干休所的那天我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你,当时我很希望你能走过来和我说几句话,可是直到我们上车离开你也不曾出现。儿子,其实我一直在车里注视着你,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逐渐变小的身影。
“人老了总是喜欢怀旧尤其是在生病的时候,这些日子我总是把你们兄妹四个小时侯的照片拿出来看看,我好象有看到小时侯你坐在我肩膀上撒欢的样子,当时我就在想,这小子将来肯定是个难驯的野马驹子。你母亲说那是我的真传,因为我也是匹难驯的野马。这么多年她和我腥风血雨,享福的日子少吃苦的日子多。四个孩子里你的三个妹妹我虽然不曾认真的关心,但值得安慰的却是她们都在我的身边长大,给了我很多的快乐和安慰。只有你······想起这些我满腹辛酸!我只希望在我走后的日子里,你们兄妹能相互扶持互敬互助,好好的孝敬你们的妈妈,代替我陪伴她。我从军这么多年一身清风没有什么好留给你的,只好把那把跟我多年曾经差点让你不能来到我身旁的勃郎宁手枪留给你,不为你记住我只希望你能偶尔想起你这个没能好好照顾过你对你满心愧疚的父亲。
父亲绝笔”
此时,他的眼中出现了一种叫做“眼泪”的液体,他将那木制的盒子打开,看到了那把小巧精致跟随父亲多年的勃郎宁手枪,合着阳光反射的痕迹。在无言的哽咽中他将那带着父亲最后笔迹的纸张紧紧的贴在心口的位置。
此刻,他才知道原来父爱如山,只是他来的太晚,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