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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血渍的野苋草[原创]

　　一、回望山乡
　　　　　　　　　　　　　　　　　
　　祁素改牵着儿子的小手，心事重重地站在盘山公路边，等侯着青杨镇去省城的早班汽车。
　　她再次回望了一眼身后那条曲曲弯弯的山路，轻轻叹了口气。松开儿子的手，俯身揪下路边一簇野苋草的稍尖。闭上眼慢慢举到鼻前嗅嗅，一缕泛着淡淡苦味的青草气沁入鼻腔，在胸间向周身弥散开去……她眼睛渐渐湿润了。缓缓睁开后，泪眼婆娑的，时而盯着那簇苋草看叶心间殷红的斑点，时而眺着那重峦叠嶂的山峰谷岭遐思。
　　大山里的初秋季节，一场缠绵雨后，尽管放晴了，晨霭却起的很重。越升越迟的日头，像个鸡蛋黄似的从湿漉漉的峰峦间溜出来，悬浮在东南方轻岚淡雾缭绕的天际。阵阵清凉的秋风，把不耀眼的光线拂撒在岩石、林木、草丛和山路上。
　　　　　　　　　　　　　　　　　
　　山路那头，连着曾播撒了她前半生所有欢愉、憧憬、凄苦和怨屈的故乡小村。那里什么都和这漫山遍野满沟滚的石头一样，简单朴实但冥顽不化。物质的、精神的东西，和城市里比起来都极度匮乏。唯独不缺少的，是这些自由繁衍的、尤其像苋草这样的既能填补人灾荒饥肠、又能饲喂畜禽的野草——它们植根在这古老而贫瘠的岭坡沟坎间，任霜打雪埋、镰割铲剜，或根不枯或籽不死，年复一年，绵延不绝。春风稍微一吹，它们就一节节、一簇簇，疯了般鲜灵灵的往上长……
　　“我还不如这草呢，不能和它们一样痴痴守望着这里的春天。”祁素改自言自语着。
　　也许，这都缘于她的自作自受。也许，她还应该感谢这样的选择！因为，毕竟是为了那所谓的情感羁绊，才令她历尽了难以想象的精神和肉体磨难。才能在几次万念俱灰扑向死神时，死神竟然都闪开身子，让她像这山里的苋草般顽强的生存下来。这，不是老天对她一片痴情的特别怜悯和恩赐吗？既然死过几次都死不了，那就是活罪还没受够。所以，她常常会含泪自语。
　　可是，人不是草木，是有七情六欲的啊！人可以为情欲而死，但命运不会让谁只为情欲而活。这个再朴实浅显不过的道理，素改也明白。但她，就是没逃出自己为自己设下的情感牢笼。为此，她毁了自己的一生。独自一人，吞咽下许多自酿的酸涩苦果。欲死不能，生不如死——更甚的，是竟然让罪孽牵连到了无辜的儿子！还落下现在这个不得不再次背井离乡，与亲人远离的结局。
　　　　　　　　　　　　　　　　　
　　寂静的空气里漾过来几声汽车喇叭清脆的鸣叫。祁素改抬头看见了那辆渐行渐近、马上又会渐行渐远的客车，打个激棱，赶紧去拉在路边摆弄小石子玩的儿子。那节脱手滑落的苋草尖，被秋风吹着，顺着坡路缓缓滚去。素改觉得自己也像这截被揪断的草，难知归宿是何处了。
　　但这次能把儿子一起带走，不管还能不能回来，什么时间回来，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牵肠挂肚、揪心扯肺了。外面的世界很繁华、很博大，远比这大山里容得下人。纵使不可能完全卸下精神的十字架，还会偶尔去追悔、痛缅什么。但她自信，自己的情感已封存，心境平稳如水，再也不会重起那毫无价值的波澜了！
　　只是，这山乡僻野给予她的一切，尽管都已远去，但毕竟太刻骨铭心了。包括那段曾很欢快、很纯情但又太痴迷惘乱的青春期；那个很神圣很甜蜜又枉自清白、但却决定了她一生的山村春夜；那些在痛苦煎熬间生死挣扎的日日夜夜……
　　　　　　　　　　　　　　　　　
　　二、嫩枝含苞
　　　　　　　　　　　　　　　　　
　　上中学时的山里小妞祁素改，说不上太漂亮，但绝不是一个丑女孩。她天真活泼，学习虽不很优秀，但却深得老师们的喜爱；她爱好文学，虽然在那个乡村里没有什么书籍可以给她阅读，但由于她完小毕业的父亲还算是个半拉文化人，在高高的柜厨上面，她却可以很费力但也很满足的找到一些五花八门的书看。也许是那些书籍启蒙了女孩的幼稚心灵，也许是她被那些书中的爱情描写迷惑了。她竟然情窦初开了，暗暗喜欢上了和她同班的一个邻村的很有些聪明、但长像说不上多好看的男孩子——洪桥。她无时不关注着这个班里的学习尖子，她喜欢他的一言一行。哪怕洪桥无意的一瞥，也会令她脸烧心跳，浮想联翩……她也许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男孩，终于，在升了初三后的一个放学的路上，竟然不顾少女的羞涩，向他透露了她的爱意。
　　洪桥粲然一笑，很甜的样子。似乎是接受了。但也许是年龄太小，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感情吧。两个人虽然天天见面，却并没有多少话说，有的只是互送一个眼神而已。有时候也会偷偷的传递一个小纸条。但这已经足令素改心满意足、开心快乐每一天了。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小秘密被老师和同学们发现了。继而双方的父母也都知道了这件在当时被认为是十分丢人的事。素改的父母强烈反对：因为桥又黑又瘦，长相并不好看。更重要的是，看不起他父亲的地位和为人——听说是那个村里有权有势也很专横，人们惹不起躲得起的村干部。老实的庄户人怕自家闺女般配不上受了委屈，都不敢妄自高攀……而洪桥的父母却倒没有什么意见，相反经过偷偷观察，还很喜欢素改这个女孩子。山里人家提亲定亲早，就托付了媒人为他们撮合。自然，被她的父母用不容商量的言辞拒绝了。为此，素改和父母闹起了别扭。也因此被母亲多次挖苦她不知好歹而找茬怒骂苦打。但她从没有屈服，眼泪从不在任何人的面前掉，总是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偷偷饮泣。而对这，洪桥却一无所知，每天还是嘻嘻哈哈，快乐无比。
　　素改看着自己心爱的男孩子那样快乐，心里也时时充满了甜蜜。但对于老师同学和亲人邻居的冷嘲热讽，她简直是无地自容！在享受着爱一个人的幸福的同时，外界的舆论也同样让她痛苦不堪。她的学习一落千丈，并从此变得郁郁寡欢起来。而洪桥似乎没有这些压力，学习、生活一切照旧。也许是年纪还小，在她痛苦无助的时候，他竟没有给她些许鼓励和安慰。但素改一点也不怪洪桥，反倒更坚定了和他好的决心！只是没能明白，要从学习上加把劲儿。为此，素改付出了代价：洪桥顺利的考进了高中，而她却名落孙山了。老师们对她摇头叹息，父母更是暴怒不已——因为以她以往的学习成绩，她决不会是这个结果！
　　　　　　　　　　　　　　　　　
　　洪桥走了，在一个暑尽风爽的初秋，欢快的去了另一座山那边的一所高中。
　　素改尝到了沮丧和失落的滋味。失去了桥的影子，就像丢了魂。不但没有了求学的热情，对于她的父母和街坊邻居，她也没有胆量每天面对。因为她实在受不了他们的冷言笑语，更受不了母亲那严厉责怪的目光。父亲求了学校又求她，硬把女儿拉去复读。事已至此，她也想就此忘了其他杂念，满身心的投入以往的学习之中。但是不行。尽管她极力克制自己，却睹景思人，很难忘了洪桥的身影和音容笑貌。这令她即使在上课时间，竟也不时的会禁不住突然就泪流满面！这个期间，洪桥和她见面很少了。只是偶尔星期天回来，才会找她聊一聊，就这，也给素改留下了很多难以忘怀的美好追忆。在早春绿茸茸的草坪上，在夏日凉习习的晚风里，在金秋鸟虫的啁啾中，在初冬洁白的雾凇下，素改不是披散着一头黑亮的秀发，就是扎起随步摇摆的马尾辫儿，和洪桥一起在村外树林、在山边小路徜徉，一起痴痴地仰望满天白云或皎洁的月亮。他夸夸其谈，她静心倾听。那时的素改，每次与洪桥分手后，几天仍会沉浸在幸福之中，全然不顾自己的学业已渐荒废。洪桥的学习却几乎没有受任何影响，一直都是保持优异成绩。这是他的本来聪明，还是他有着男孩子的远大志向？素改非但没去深想，却因着他的优秀更加深了自己的爱恋！
　　　　　　　　　　　　　　　　　
　　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下，素改又白白浪费了一年的宝贵光阴，中考再次名落孙山。洪桥则在父母的活动下，被学校保送进城里的重点高中插班去了。这使得素改的境遇更加的赧颜、尴尬与渺茫。欣慰的是，洪桥还没有为此而舍弃了她，见面时总是给她以鼓励：不怕，再复习！
　　素改又无奈的进入学校复读了。只是，这一年的学习对于她来说，是更加的无奈彻底的颓废。因为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学习的心思和兴趣，整天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郁闷中。因为她和洪桥的那件事情，父母不但没有一点的松口，反而态度异常坚决地更加反对这件事！这对素改来说，简直是在抽她的筋要她的命。因为她已经有了此情难托生不如死的心思！就在她和父母亲默默抗争的时间，洪桥从学校回来了。并约她见面。欣喜若狂之下的素改，暗暗下了一个天大的不计后果的决心：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了！要和他在一起，把生米做成熟饭。让她的父母不得不同意！
　　　　　　　　　　　　　　　　　
　　山村秋日的夜晚，万籁寂静。各种大自然的生命，以各自的生存方式悠然享受着静谧。年少而单纯的他们，却在洪桥父母的默许下，睡在了简陋的房间那张窄薄的小木床上……也许是他们毕竟太小，也许是他们心有顾忌。屏住呼吸，和衣侧卧。依偎着、陶醉着呢喃窃语，任由两颗剧烈跳动的心在一起震颤。忘我甜蜜但清清白白地度过了一个既短暂又漫长的不眠之夜。一个有生以来对她来说，唯一缠绵幸福的一夜！
　　这夜没有故事。但却揭开了所有故事的序幕……
　　　　　　　　　　　　　　　　　
　　三、春闺梦断
　　　　　　　　　　　　　　　　　
　　次日天蒙蒙亮，洪桥带着满脸的愉悦和倦意，送素改走上了回家的路。路上，俩人都默默无言，心里却充满了幸福。快到素改家了，俩人依旧恋恋不舍。瞅见街头有了早期的人影，才不得不依依惜别，相互从对方眼里解读着看不懂的未来。
　　素改低头走进家门，瞥到的是预料中母亲的严厉目光。她虽感万分羞涩，但还是咬咬嘴唇仰起脸倔强的说：“睡洪桥家了，和他一起。”
　　一宿没睡的母亲没说话。瞪圆布满血丝的眼，迎上来甩过一记响亮的耳光。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和手拧！
　　素改没有躲避，也不申辩。直到母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嘘嘘瘫坐在地。她才摸摸发烫的脸，看看身上一块块的青青紫紫，抬手梳顺一把乱纷纷的头发。踉跄着跑到自己屋，一头扑到炕上抽泣起来。她不怨恨母亲，清楚自己的举动在别人眼里意味着什么。但除去更坚定要和洪桥好下去的决心，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她相信自己的清白，也相信娘终归是疼女儿的，不会家丑外扬把亲闺女弄得身败名裂的。
　　　　　　　　　　　　　　　　　
　　素改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时，已经晚了。
　　母亲竟然招集了本门当家和她的兄弟姐妹，气急败坏地哭诉了她多么多么不要脸的事。
　　素改成了整个小村的舆论焦点。接下来的日子，身前身后，投过来的目光都如同带了刺的荆条。让她再无脸坦然面对亲人、邻里甚至她同年的伙伴了。她深感度日如年，痛苦不堪，日日以泪洗面。甚至在睡梦中也会哭醒……
　　在这段日子里，唯有和素改同村同龄又同班的那个小果，似乎还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小果找素改谈心，劝她不要那么固执、劝她放下一切其实并不必要的感情累赘，一心投入到学习上。素改对他的规劝虽然心存感激，但她铁心一定，觉得自己不能够悬崖勒马了。她对他哭诉：所有认识她的人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再说她是真的喜欢他，已经不可能回头了。
　　小果无言，只是很惶惑地的看着素改摇头叹息。不明白一个生长在闭塞小山村的花季少女，怎么会在几十辈子人都不明白什么是爱情的环境下，把自己搞的如此狼狈不堪而又伤痕累累。
　　日子就这样在煎熬中慢慢的一天天过去了。洪桥的成绩仍在进步着，而素改却挣扎的一败涂地。考学对她来说已是彻底的绝望了。她对前途和婚姻的憧憬，也处于一片惘然困惑和隐恻不安之中。
　　　　　　　　　　　　　　　　　
　　在苦涩中惶然度日的素改，渐渐的发觉，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洪桥的消息也少了。她忍受不住对他的想念，想借偶尔出山的机会偷偷的去学校看他。而母亲竟然鬼魅般尾随而来。素改绝望的哭了，哭的非常伤心——在她的母亲面前。之前，她是从不在母亲面前掉泪的。她曾恨透了母亲对她的无情阻挠，但却从没有和母亲争吵过。这一次，她在洪桥就读的学校外边，当着莫名惊诧的路人，和母亲激烈的争吵了。她对母亲表示：就是让她马上死，也要先看看他！
　　素改撇下瞠目结舌的母亲，毅然走进了校门。等下课铃响过，从蜂拥的人群里叫住一位学生，婉转个理由让把洪桥传唤出来。喜出望外的洪桥，局促地和她漫步在校外的小路上。终于，停在了一棵挺拔的杨树下，相互深情凝视着。素改强忍着潸然而下的泪水，压抑着心中的千言万语。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心上人说明她的处境，只能默默无语、凄楚哀怜地望着他发呆。洪桥或许根本不知道她的心情，只欣喜拉起她的手，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上课铃响了。洪桥浑身一颤，猛然间，给了她一个匆匆的轻吻，转身就跑。卒不及防的素改极度鄂然。呆呆的望着洪桥跑去的背影，摸着被他亲过的发烫的脸，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这可是他们交往以来，最亲密的、也是她有生以来最感幸福的第一次亲吻呵！她遗憾，这只是桥给她的第一次。而自己的第一次却没能给他。不全是因为太突然，他也跑的太快……即使不这样，她也真的不敢回吻——因为素改清楚不远处正闪着一双觊觎的目光。
　　但这遗憾，却伴随了她的终生。
　　　　　　　　　　　　　　　　　
　　洪桥永远也许不会知道，他和素改见面的一切举动，她母亲一直远远在暗中窥视着。奇怪的是，回家以后，母亲不但没有发火，反倒不再对她横眉立目了。
　　“也许是默许了我们的事情？”素改聊以自慰的揣测，使自己心情稍许安定下来一些。
　　但由于将要高考的洪桥学习太紧，总是很难见面。这对于洪桥来说也许是没什么，但素改就不同了。因为她已不再上学，因为年纪小，上山下地的活爹和哥哥也不让干，只在家里帮母亲做些家务。空闲时间越多，对于一个多愁善感的少女来说，真的越不是一件好事。总是有一种忐忑无聊和不详的预感缠绕着她，使她不能够像其他同龄女孩子一样的开心起来，总觉得再也找不回那无忧无虑的欢快生活了！
　　终于盼到高考结束了。洪桥以优异成绩被一所师范大学录取。穷山沟里出了大学生，别说家人和亲戚了，连街坊邻居都各个喜形于色。甚至他爹还让村上为他播放电影以示庆贺！素改觉得自己好可怜。虽然早预料并期盼着这个结果，真成了现实却欣喜不起来了，心里更多的是不安酸楚！她预感，可能就此真的要失去他了！
　　　　　　　　　　　　　　　　　
　　洪桥放假回来好些天了，才把祁素改约了出来。俩人干巴巴在村外的坡沿坐着，他盯着她看，没有想说什么的意思，只是脸色很难看。素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同样是无言的低下头，捋过面前一株野苋草，一节一节折断、一叶一叶的揪扯，等待着他先开口。
　　扔弃在地上的苋草叶，片片叶心那不规则的红斑点都格外的醒目。素改听姥姥说过，在很久很久的以前，有个仙女私自下凡来救助人间的灾荒。被玉皇派来的天兵天将捉拿回天宫时，怕老百姓们饿急了吃下有毒的野草。便咬破手指，将鲜血弹落在叶肉厚实柔嫩且无毒无味的苋草上以示区别，才使它繁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素改现在觉得，那殷红殷红的斑点，真的好象是点点洇浸在上边的血渍呵……就这样尴尬地等着，岂止是这苋草的叶斑，自己的心房也快沁出血珠来了。
　　可洪桥就这么一直沉默着，沉默的令她羞涩不已、心烦意乱。越急切地等待他开口，洪桥越很久很久地默默无言。
　　最后，还是素改忍不住了：“为什么不说话？约我出来，总有话要说的吧？”
　　洪桥依旧沉默……
　　她手足无措了。担忧的事情或许真的要发生？忍不住地轻轻问一句：“真的会不要我了吗？”
　　没想到，洪桥竟是反问了一句：“你还要等我吗？”
　　素改再也不顾少女的矜持和羞涩，颤声回答：“等，等啊！你呢？到底怎么了？”
　　洪桥回给她的，只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唉！可没用的——我到现在，爹娘、亲戚，一个同意的都没有，我拗不过啊！”
　　说完转身逃也似的走了，竟连头都没回一下……
　　素改怔住了。她不明白。她付出了一切真情和执拗，不就是一直在等待着吗？等待的日子虽然难捱，但她确是苦苦的等待着啊！为了这段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爱情，她的学业和青春完全耽误了，她的名誉乃至莫须有的贞节都遭到了彻底的诋毁。这对她来说，是何等的惨重而残酷！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变心！她毕竟为他付出了那么多，难道他没能够体会的到吗？果真如别人所说“一个能走出大山的大学生，能傻到重回山沟要一个乡村女子吗？”
　　　　　　　　　　　　　　　　　
　　洪桥风光的走了，奔向他的光明前途！而素改，则就此坠入了无限痛苦的深渊……她茶饭不思，日益消瘦。
　　“十八岁啊！这样的打击，我今后该如何承受？”素改绝望了！这是自导自演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春梦，一个荒诞离奇的闹剧啊！
　　　　　　　　　　　　　　　　　
　　四、回头无岸
　　　　　　　　　　　　　　　　　
　　“可怜天下父母心”。事已至此，做母亲的为了解脱女儿的痛苦处境，还是为她的婚事操起了心，四处张罗着找人为祁素改介绍对象。而素改似乎麻木了，一派事不关己的态度，任由母亲去安排。
　　小果也来找她了，以怜悯的口气表示：“和我好吧，我不会嫌弃你的。虽然你已经……”一句话没说完，深深地刺痛了祁素改的心。她羞怒至极，泪流满面地回答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巴掌，把俩人自小以来纯真无邪的友谊扇了个精光！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一时冲动所铸成的错是多么可怕了——那个故意没有回家的夜晚，不但没有达到让母亲承认他们爱情的目的，却让所有的人们都误解了：她已经被男人睡了，已经失去了当黄花闺女的资格！一个不是“处女”的姑娘，别说在封建意识十分浓厚的山乡了，就是相对开化的城市，能有多少家庭和未婚男孩能正眼相看并愿意娶她呢？
　　同样自卑的母亲，只好自做主张为素改定下了一门婚事。男方是一个比她大十几岁，且拉扯着一个8岁孩子的鳏夫。
　　在外人眼里，她祁素改可谓因祸得福了——因为，那个男人可是个吃商品粮的煤矿工啊！
　　祁素改却认为这是奇耻大辱。偷偷哭干了泪。婚期将止，看着家里的人为她出嫁忙碌，看着邻居的善意恶意的脸色，流到嘴边的泪水再吞到肚里，把早已伤透的心浸渍的更加支离破碎。素改恨！恨罢自己恨洪桥，更恨世俗观念这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有苦难言又孤立无助的她，跪在了母亲的面前哀戚戚乞求：“娘啊！你不要这样葬送了女儿……”
　　母亲同样哀戚戚的规劝：“素改呀，你已经福分不浅了，娘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祁素改彻底绝望了。但没有甘心，在临结婚的一天黎明，借着去赶集置办妆阁物什的机会，逃出了家门。
　　好在身上还有几十块钱，先胡乱买了张火车票。素改不知道火车开向哪里，她更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只是懵里懵懂的傻坐着。直到猛然听到列车员报出了洪桥上大学的那个城市的名字，才心血来潮但也稀里糊涂的下了车。茫然无措的她，随着人流走出了火车站。看到眼前的人山人海，更让她无所适从。祁素改嘤嘤地啜泣着在陌生的城市游荡。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然从一个无忧无虑学习成绩还算可以的纯情少女，走到了今天这个不顾一切离家出走，而又无路可走的落魄地步……
　　黑夜来临，尽管城市里华灯闪烁人流依旧熙攘，不象黑黝黝的大山里那么寂静糁人。但素改却更惊慌失措了。她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考虑了。她要活着，她要等洪桥亲口对她说，为什么抛弃她，为什么要逼得她这样一个弱女子漂泊在异乡，独自承受这颠沛流离举目无亲的磨难。
　　“难道这就是我早恋的报应吗？”夜宿在候车室里的素改，不止一次地掩面自诘。
　　　　　　　　　　　　　　　　　
　　凭着自己还算标致的精明模样与朴实勤快，在繁华的城市，并不很难的找到了一份在饭店当服务员的工作。虽然这份工作很辛苦而工资又低。但管吃管住，她已经很满足。因为她只是需要自己能有一个自食其力的安身之处。就这样，洪桥走出大山离开了她，而也却离开了山村，离开了她的亲人，独自在外面品尝起了重新生活的酸甜苦辣。
　　半年过去了，素改的手里也有了数百元的积蓄。第一次出门的素改真的想家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逃婚后，给家里造成的天大为难事，让父母亲如何面对与处理的。她的良心早就受着谴责，时时提醒她，不能不回去看看……觉得必须要请假回家了。虽然这是个很丢人现眼的返乡，也后果难测。但想念并惦记父母亲人的负罪感，压过了一切自尊和担忧。

    出乎祁素改意料的是，当她突然站在了母亲面前时，母亲只是惊呆了。既而紧紧的把她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血浓于水啊！素改依偎在娘的怀里痛哭失声。任横流的涕泪洗涤自己的所有愧疚和自责。
　　假期已到，素改不得不再次和母亲依依惜别。因为她要挣钱还帐——由于她对婚事的毁约，家里被那恼怒的男人讹榨了几千元损失费。这个东拆西借的数目，在贫穷的山村里，简直是个压死人的天文数字！
　　重返城市的祁素改拼了。她不得不加倍付出精明与勤快。两年过去，终于把那笔可耻的欠帐还清了。这期间，她不是完全没有打听到洪桥的消息。只是她对那所大学望而却步，偶而能远远的偷窥到他与同学们谈笑风声、意气风发的在校园漫步，已经让她很满足了。
　　　　　　　　　　　　　　　　　
　　又是两年过去，洪桥毕业了。而祁素改也因为自己的能干苦干，深得老板赏识，进而擢升为那个酒店的领班。
　　受分配政策制约，洪桥还是没能脱离大山的怀抱。被分配回了原籍的社中教书。而痴心未死的祁素改，仅仅为着能够时时可以看到他，竟然不顾酒店经理的好言相劝，毅然辞去了已经得心应手而收入不低的工作，追随他回到了故乡。
　　洪桥当国办教师的工作很稳定，既开心又快乐。而无所事事的素改，却再也稳定不下来了。心情便十分焦躁起来。她只能偶尔跑去他的学校，远远的看着他。不敢站到他的面前，是太为自己的身份低微而羞涩。更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她，会不会接受她。多少次，她在他的学校外面徘徊复徘徊；多少次，她甚至悄然走到他的办公室或教室的外面，偷偷看他一眼然后匆匆逃离。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究竟该如何是好……
　　　　　　　　　　　　　　　　　
　　期间，也有几个男人托人对已经别具气质的素改发出求亲的信息。而她谈都不想去谈一句。她明白，自己不会再喜欢其他任何一个男人了。几经转折，她又在青杨公社所在地的街面上找到了一份工作，还是她的老本行。收入虽低，但游荡的心境总算稳定下来了，又可以静心的默默守望她所谓的“爱情”了……
　　虽然素改仍在苦苦地等待，而洪桥却好象并没有察觉到。因为他再也没有打听过她的消息——尽管他家和她家的村同在一个山坳，工作又是在同一个镇子。素改隐隐感到，她也许真的是在单相思，更是自作多情，但更无奈。因为她从想和他好的那一天起，在心底播下的情种已经长疯了。
　　素改知道，她已经不能自已、不可救药了。只能这样傻傻的守望着，等待着奇迹出现。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又是一个秋风瑟瑟的秋天。素改回家看望爹娘乡亲时，听人们有意无意的说出了洪桥已经定婚的消息。在众人面前，她像根突然遭了苦霜打的苋草，一下蔫了。面无血色、嘿然无语，竟连抬眼看着妈妈眼睛的勇气都没有了。谎说店里的活忙，匆匆地离开了家。
　　　　　　　　　　　　　　　　　
　　她再次徘徊在故乡曲曲弯弯的小路上。满眼的凄苦满脸的泪，但却已哭不出声了。不知不觉竟鬼使神差的走到了洪桥家的村上。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素改居然遇到了洪桥的母亲。还脑子木木地接受邀请走进了他的家。洪桥娘还是那么健康爽朗，絮絮叨叨说了儿子很多的事情，夸奖着她的未婚儿媳是多么漂亮。她已经分不出那是对她的旁敲侧击还是讥讽。其实这对素改来说，真的已经没有必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完全明白了，自己今生是真的没有做他媳妇的命了！素改茫然地环顾着她和他曾经一起呆过的小屋，抚摸着曾经和他一起“睡”过的小床。泪眼婆娑，无语哽咽……她知道，这次来他的家，是她今生中的最后一次了。她要极力把他家中的一切，影印在自己的脑海里。素改也不知道打那来的勇气，她竟将客套当真意，留在了那个家里和洪桥的父母一起吃了顿饭。洪桥娘擀面皮，她来捏饺子。而洪桥爹则坐在一边自顾的卷烟抽。素改黯然伤情：这个景象，多么像极了几年前的那一次啊！唯不同的是，那一次家里还有个他在……那次，心里是充满了羞涩和甜蜜。而如今，竟是满腔的酸涩与尴尬。
　　饺子，没吃出任何滋味，但她和他的父母依依告别时，心中却五味杂陈——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都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我祁素改毅然回了这个头，怎么还是茫茫一片呢？
　　　　　　　　　　　　　　　　　
　　五、再坠深渊
　　　　　　　　　　　　　　　　　
　　素改没去饭店，又踽踽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家。无力地看了看父母惊讶中充满担忧的眼神，只漠然地说了一句话：“娘我好累。想睡一会儿，不要打扰我。”
　　素改这一躺下，竟睡了两天两夜。
　　还是娘唤醒了她。素改迷迷糊糊瞧见了娘的痛惜和憔悴。她哭了，又一次扑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挣扎着起来草草梳洗一下，她又回去上班了。但干起活来却委靡不振常常走神。没了任何希望的日子里，日复一日，等来的，只是洪桥结婚的消息；年复一年，又等到他有了爱情的结晶。命运也未免太会捉弄人了——在洪桥成为人父的时刻，她竟和他的妻子都住在了乡卫生院——不同的只是一个生小孩儿一个生大病。
　　对于素改来说，命运把玩笑开的更大、以至更残酷的是，洪桥娘来看望生产的儿媳妇，竟阴差阳错地走进了她的病房！
　　洪桥幸福欢乐到了极点。而曾是那样傻傻的守望着和他共享的素改，精神崩溃到了极点。
　　　　　　　　　　　　　　　　　
　　“认命吧，这就是我的命啊！”素改突然觉得，生活对于她，好象已经没有了丝毫意义。终于，她狠狠心，又一次辞掉工作再次远离家乡了。
　　“哀莫大于心死。”人活着但心已死去的祁素改，已没了第一次出走时自立自强的打拼意识。她毅然走进了心中向往的净土——五台山。她想出家，但那里众多的古寺庙庵和僧尼，都拒绝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姑娘。望着起伏绵延的山峦那青翠的葱绿，碧空如洗的蓝天上洁白的浮云，她只能摇头谓叹：“连它们都不能容我啊……”
　　下得山来，她盲无目的地走啊走，终于，在一个乡村供销点，买了瓶农药。找一个僻静的谷坡一饮而尽，而后坦然镇静地躺在了柔嫩的草丛上。痛苦但安详的闭上眼前，她看见了，那里面也有野苋草——而且叶心里竟也长着血渍样的红褐斑点！
　　　　　　　　　　　　　　　　　
　　再有了知觉的时候，觉出自己正被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抱着拼命的跑。
　　祁素改并不感恩那个男人正在救她的命，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说。只是无力也无奈的任其蹒跚着抱进了他的家。
　　男人的家很寒苦，两间在屋里可以就可以看到星星的房子，几袋子被老鼠咬破的玉米，还有一个衣衫褴褛瞪着惊恐眼神的女孩子。当素改能晃悠着站起来走动时，望着散落在满屋的衣物和杂乱的锅碗瓢勺，望着这个令人心酸的破家，看着这个憨厚腼腆的小个子乡村男人和那个脏兮兮的女孩。她没再说一句话，默默地动手开始收拾起一屋子的散乱。就这样，她住在了这个素昧平生的穷光棍的家。尽管这个家，贫穷的让素改心凉如冰；每日的玉米菜饼子加咸菜，也吃得她酸泪直顺着脸颊流。但每每看到眼前这个面对她手足无措的男人，看到那个可怜巴巴的女孩子，她再也提不起离开这个家的勇气，也下不了离开这个救命恩人的决心。她木然地做着本不该是她应该做的一切。
　　几天过去，这个家被她收拾得干净整洁了，大人孩子也被他伺候得清清爽爽！男人被感动的哭了，好半天才哽咽着说：“俺不知道你从那里来，更不清楚受了多大的冤屈让你去寻死。可俺要一辈子对你好，俺没有什么本事，但会尽力去做！”
　　祁素改几乎没有考虑就点头答应了，没有仪式没有企求法律保障，她和他——同居了……
　　　　　　　　　　　　　　　　　
　　那是个祁素改真正献出自己女儿身的初夜，永远也不会觉得幸福的痛彻心肺的夜晚。
　　她木然地，被这个浑身散发着汗腥气、烟油味儿的男人拥在怀里，复放倒在凉硬的土炕上。没有羞涩没有陶醉，带着将要被强暴蹂躏的恐惧，浑身颤抖地接受着他近乎癫狂的摆弄。当他熟练而强劲地进入她身体的一瞬间，她终于想起了奋力挣扎。挣不脱那男人的蛮力，只好热泪喷涌，并伴着钻心的疼痛嘶声哭喊。只待满足了性欲的他瘫软地俯在她身上喘息，祁素改才不知哪来的勇气和爆发力，竟猛然地把他掀翻并推搡到了床下。素改不是忍不住身体的疼痛，只是认为自己的处女之身，不该是属于这个男人的。她痛不可忍的，是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啊！此时此刻，她恨死了自己所有的过错，更恨那个把她甩入这无底深渊的洪桥。恨他为什么那一夜不像个这个男人一样显示出男人的野性，空留下了她这没人相信的贞操……而今，一切的一切，都只能令祁素改枉自悔恨——人都说，初夜是女人一生最大的喜事。而她虽然经历了两个初夜，分别获得的却是有名无实却声名狼籍、不尽屈辱；有实无名但哭肿双眼、喊哑喉咙，还有腰部由于激烈反抗，留下的永远也抹不掉的几道指痕……
　　事后，在男人惊悚与疚愧的一再央告下，渐渐冷静的祁素改长叹一声，忍了也认了。心如槁灰地成了这个大她10岁，拉扯着一个女娃的乡村鳏夫的不合法的女人。她沉默地过着足不出户的日子，任劳任怨地照顾着那个男人和孩子。虽不心甘情愿，却做着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一切。常常，她呆望着蓝天，看着漫天白云悠悠飘过，哀哀切切想：哪朵白云能寄托她的思念？常常，她痴望着满天星斗，戚戚郁郁猜测：哪颗载着她的未来呢？
　　　　　　　　　　　　　　　　　
　　六、血浸碧草
　　　　　　　　　　　　　　　　　
　　祁素改拖着具没有了灵魂的躯壳，浑浑噩噩的打发着晨昏。
　　日子就这样蹉跎的过着也就算了，可是终于有一天，她又陷入了一个新的惶恐绝望之中——发现自己从来都很正常的月经停止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越逼越紧：难道自己竟然怀孕了？素改从心里呐喊：“不能，不能啊！决不能和这个男人生孩子！”但既无思想准备，又没一点这方面常识与经验的她，有的只是傻眼。祁素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会独自抱恨饮泣。在身体和心情的双重煎熬中苦捱着一天，又一天……
　　　　　　　　　　　　　　　　　
　　七个月过去，她已是骨瘦如柴，卧床不起了。家务的再次凌乱无序和难耐的欲火，终于令男人也不耐烦了，整天炊帚斜笤帚歪地发躁。在一次痛骂了她一顿后竟然忿忿地说：“看来，我真的留不住你的心，更留不住你的根……你要不想活，也千万别死在俺的家里……”
　　祁素改早已没有了怨愤，只淡淡地朝他说了一句：“对不起，当初你就不该救我。”
　　趁男人去下地了，素改咬咬牙，挣扎着走出了这个所谓的“家”——带着她早已经准备好的半瓶农药。以她的体力，走不出多远，已经摔了好几个跟头。跌跌撞撞的实在腿脚发软了，才来到了一条谷溪旁。祁素改平静地瘫坐在小河边，看着河里悠然自在游动的小鱼儿，伤心地感觉到腹中隐隐作痛和里面胎儿的蠕动。多年积蓄的悲哀层层笼罩着她，使她欲哭已无泪。虽然这是一个女人的第一次怀孕，但素改却没有享受到一点自己也能做母亲的喜悦。相反，她矛盾至极、痛苦不堪。只祈愿可以能立即死去……手抚腹中胎儿，素改喃喃自语：“对不起了孩子，不是娘心狠啊！是你不该，也不能来到这个尘世跟我一起受这无边的苦难。随我这个不称职的母亲一起去吧！”泪流满面的她一横心，软软躺在河岸同样软软的草丛上，仰脸饮下了那半瓶农药。几番绞痛，几阵昏迷……期间，一分钟或是几分钟？她迷迷糊糊中，似乎看到自己的下身流下了一片血红，浸透了身边一簇簇嫩绿的苋草。而她竟是凄然地笑了笑，泪眼朦胧地最后看了一眼湛蓝的天，洁白的云，红绿的草。从心底呼出一声：你们就更红一些吧，永远记载下我的恨！而后终于昏死过去了……
　　　　　　　　　　　　　　　　　
　　素改又有了知觉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以后了。她睁开眼睛，先看到了那个男人满是泪痕的脸。想动一下手，感觉到被他紧紧的握着。随着说话的声音看去，邻居大娘怀里抱着一个像“猫”的小东西。那是我……不，是他的孩子！一个怀胎仅仅七个月，仅仅只有三四斤重的早产男孩儿！她没再哭，也没心思笑。只是面无表情的凝视着那个简直不像是孩子的孩子。转眼看着那个男人，油然，心底里又发出一个颤抖的声音：“孩子，丈夫，而我竟然就是母亲，妻子了……天，有没有搞错啊？”
　　她终于又失声痛哭了。随即又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面对满眼焦虑的男人，响亮啼哭的婴儿，还有那个已经失去母爱又用渴盼目光看着她的女孩子。素改想：这个家真的是很需要她。也许她真的就是这个命——老天无眼但有意，竟然不让我死！那就只好认了这个命吧！
　　　　　　　　　　　　　　　　　
　　素改认真的做起了这个家的主妇。面对这个家庭的困境，看到男人每日辛辛苦苦在瘠薄的田里劳作，却只能够一家人的温饱。她焦急万分：这样下去，为抢救她而欠下的新债务，何时才能还清？何况，还有两个幼儿要养？素改开始琢磨起日子如何才可以好过一点来。这里偏僻闭塞，乡民们买卖东西都靠跑老远赶集或坐等着小贩上门。做点日用杂货的小生意死赚！可没有本钱。她考虑再三，决定租出家里仅有的几亩地，来换取点做小生意的本钱。男人当然是不敢冒这个险的，说死也不同意。但素改的主意已定，威胁道，如果你不同意，我只好离开这个家！男人无奈，只有妥协。自此，她在家精心抚养几个孩子，让男人没有后顾之忧的一心扑在生意上。虽然他们的生意小小，但果然比种地强多多了。
　　日复一日，儿子很快长大。从那么难看的小东西，竟然白白胖胖起来。男人的女儿也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日益红润俊秀起来。每日里，祁素改在孩子们的围绕中，面色与心情渐渐有些松快起来。男人看到她终于有了笑脸，紧缩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朗朗的笑声不时飘出院外……男人的肯干，加上她的节约，一年过去，不仅一家人健康欢乐，所有欠下的债务也全部清偿了。家里，还添置了一辆小马力的机动三轮车，买卖跑起来愈加方便实惠多了。
　　　　　　　　　　　　　　　　　
　　舒心快乐的日子刚刚露了个头，一件谁也意料不到的更大的打击，又降临到了祁素改的身上——她的儿子，一个看似粉雕玉涿般可爱的婴儿，总也不听大人召唤，一岁了竟不会咿呀学语。忐忑不已的素改同男人去了趟县城了的大医院，孩子被诊断为严重失聪！还没出医院的大门，素改便两眼痴呆地瘫痪在地了。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怀抱儿子的男人摇醒。男人为她试去满脸泪痕，温存地劝慰着她。而她只是木然地对男人说，对不起！都是我造的孽……
　　素改再次陷入了痛苦的追悔之中。是的，都是自己造的孽啊！为了那自己都不明白的所谓爱情，毁了自己的一生还不算，竟还连带着害了儿子的一生！这罪孽，只有她自己承受了……
　　男人也掉进了悲苦的深渊里。他几乎是拼命的赚钱。而当素改带着儿子展转各大有名医院，企图能治疗好孩子的耳聋时，省城医学院和耳聋康复中心的鉴定，却让她完全绝望了——你这个做他*的，怀着孩子时吃什么了？先天性药物中毒耳聋！这句责备，就像是用刀来剜素改的心一样，让她心里汩汩冒出的血，重新漂浮起无比悲怆的痛悔和哀凄……
　　　　　　　　　　　　　　　　　
　　七、心病难愈
　　　　　　　　　　　　　　　　　
　　日子就在这样的煎熬里过着。
　　祁素改心疲力竭。世上没有后悔药，她明白这都是自己造的孽，只能由自己来承受。她也明白，自己以后的路会更艰难。也许是因为明白了这些，素改狠狠心，把她对出头之日的盼望深深地藏在了心底。和身边这个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男人，踏踏实实地过起来。她强迫自己在心里坚定着一个念头：既然老天给了她这个命运，给了她这样一个儿子，那她就一定要对儿子负责。
　　素改也许是那种和野苋草一样生命力顽强的女人。在尽心抚养儿女的同时，还尽力帮着男人做着生意。商海无情，他们的生意起起落落，有时候因为信息不灵还会赔的很惨。但男人多少次的灰心丧气，总会被素改鼓动起勇气来。她的信念是：有赔有赚才叫买卖。只要不死，就有路走。就这样在艰难困苦、悲喜交加中，她度过了一年又一年。转眼，儿子已经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粉嘟嘟的少儿了。虽然儿子是一个残疾儿童，但他的漂亮和机灵，却是邻居中的孩子没人可以比得上的。祁素改从心里得到了稍许满足，并有了一点点的自豪。也许是儿子给了她勇气，给了她力量。使她对任何的事情都可以坦然面对，也使他们的生意日渐红火起来。
　　　　　　　　　　　　　　　　　
　　人们都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素改不信。因为她虽然经历了几次的生生死死，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但生活中的琐事和生意上的忙碌，仍没有能阻止住她对初恋的追忆。常常，她呆望蓝天或痴望星空，想着念着故乡不知她死活的双亲，还有洪桥那挥不去抹不净的音容笑貌……有时，都泪满双颊了而浑然不觉。虽然她是那么的恨过洪桥，但随着时间的流失，对他的恨意不但早已消失，相反却思念更深起来。
　　说来惭愧啊！自从几年前的再次愤然离家，几番与死神打交道，竟然一直没有和父母联系。不是不想念他们，只是因为太恨他们。恨他们当年对她的婚事的阻挠，才使她不得不踏上这一步步不归路！祁素改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我要回家看看！
　　　　　　　　　　　　　　　　　
　　带着自己的儿子，牵着儿子粉嫩的手，走在阔别几年的故乡熟悉的山路上。素改百感交集，泪雨纷飞。她明白了，自己还爱着生她养她的小山村，更爱着家乡的亲人。纵使相隔千山万水，也阻隔不了她和故乡的情！死过几次的祁素改，再也不顾忌什么脸面尊严了。在人们惊讶不已的目光下，坦然地见到了父母，也大大方方的去见到了洪桥。虽然一脸的郑重，但心中却充满了自豪与甜蜜。
　　爹娘，由于凄苦的思念，变的苍老憔悴；洪桥，由于生活的优越，体形已开始显得发福。素改心目中的他，只能是依稀可辨了……物是人非啊！她想起了这句成语，心中不胜感叹。
　　但这，毕竟是让她醉心过、牵挂过，也让她眼泪流不尽的人啊！
　　祁素改真得闪出了想扑上去痛哭一场的冲动。但仅仅是一闪念而已，毕竟，他和她都已是过来人，并且都为人父母了！素改懂得了克制，懂得了冲动的后果。宁愿再去感受那撕心裂肺的压抑之苦、离别之痛，也不能任意而为了。
　　　　　　　　　　　　　　　　　
　　素改和洪桥的重逢，使得她事过许久仍心潮澎湃。但她清楚，他们不可能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相见，仅仅只为释放和缓解一点点牵挂思忆之苦。
　　但祁素改又不明白，为什么恨来恨去，相隔几年之后的相见不仅没有了一点的怨恨，反倒使得挂念之情与日俱增了呢？因为，她和男人的生意收入虽然平稳上升，生活也相对安逸，但她内心的孤苦和寂寞却更增加了。孩子们已渐渐长大，然而，她的精神却感觉越来越空虚。常常，她对着屋里院外默默发呆；常常，她睁眼瞪着黑暗夜不能寐；常常，她莫名其妙泪沾枕巾……
　　素改惶惑着，烦躁着，冷漠着。尤其当男人急切切发泄欲火的时候，她简直就像一截木头，甚至连木头都不如。每次都会紧缩起每一根神经，令男人十分费力扫兴也让自己加倍痛楚……男人对她的冷僻已渐生不满，竟也常常不回家了。
　　　　　　　　　　　　　　　　　
　　她还是时而带着儿子回娘家小住几日。出发时的目的，只是想看望父母。可鬼使神差的是，每当走在那撒满了少女时代欢欢笑笑的小路和村边，还是摆脱不掉想看到洪桥的渴望。由于和他的村庄近在咫尺的缘故吧，他的生活情况，她都可以毫不费力知道的很清楚：他因为急待着为爹娘生出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违背了计划生育政策。被降职去了一个更偏僻的山村小学……她曾经快乐着他的快乐，现在又忧郁着他的忧郁——虽然，这些洪桥并不知情。因为她和他几乎不能联系了。她感觉到了一种极大的失落。而和身边的这个男人，更是衍生了接触一下肌肤都恶心的厌恶心态。使得素改和男人的同居生活，因为没有合法结婚手续和“夫妻”狎昵的兴趣，也渐渐冷淡到了近乎崩裂的阶段。由于素改的感情投入极不专注，在夫妻生活上，竟发展到一点都不能再忍受了——她甚至拒绝再和这个性欲要求极强劲的男人同床。尽管除了夫妻生活外，其他一切事宜她处理的依然很圆满周到，还是导致男人不愿回家了……喝酒，赌博。她也苦口婆心规劝，但已经不能收回男人的身——因为她仍接受不了这个男人的爱抚！男人愤懑地对她评价：白天的火啊夜晚的冰！

　　“生活”，只能这样勉强维系着。
　　但素改没有完全怪罪这个男人。她清楚也是自己不好，没有尽到一个妻子的温存和责任。她也曾想做些尝试，但身体稍一接触，她还是没有办法可以去和这个男人交融。无奈，只有任男人去喝去赌，甚至去采路边的野花……她挣不脱自己给自己打成的情感死结。
　　这个死结，不管素改用尽怎样的方式，宽慰自己、麻木自己、放松自己，依然勒紧在心头找不到松动的线头了。她就是不明白，一个人的心理魔障，为什么会折射出如此冥顽的生理反映？甚至偏执地认为：一旦硬去化解了，会让她散了浑身的筋骨，连个“人”字也挺立不起来的……
　　　　　　　　　　　　　　　　　
　　所幸的是，儿子虽然两耳有残疾，但一双眼睛却格外的清澈明亮，透出另一种精明伶俐。女儿也非常的懂事，力所能及的主动帮“妈妈”做点家务。但夫妻的不和谐却导致家业渐渐衰败，让祁素改陷入了无限痛苦之中。没有了她的帮助打理，生意越做越惨。在家里得不到爱抚的男人，经常到外面寻求刺激和满足，一门心思扑在了在赌牌喝酒和嫖女人身上。有名无实的家庭，终于维系不下去了。在一次规劝无效而他竟对她大打出手后，素改和他无言分离了。在那个寒冷的冬日里，她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强忍着无限的悲怆，忍痛甩下了与自己无关的父女和自己亲生的那个“孽种”，离开了她生活了十来年的“家”……
　　祁素改满面泪痕步履蹒跚地走到火车站，看着手里仅有的几张钞票，她又一次心碎了。可怜自己在平日里，竟没有想到多攒下一点私房钱。事已至此，她满腔怨愤无可奈何，但也不无自责：从作为一个女人的角度想，是自己先对不住男人的，落得这样下场，也许是我咎由自取？
　　　　　　　　　　　　　　　　　
　　八、否极泰来
　　　　　　　　　　　　　　　　　
　　再次踯躅穿梭于繁华闹市，陷入茫茫人流之中。素改倍感凄凉孤独。在那个曾经很熟悉眼下又很陌生的城市，她终于走累了。伫立很久，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处。不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夜色染浓了苍穹。素改抬头望望天，青灰色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远比大山里暗淡模糊的圆月。月亮冷漠地望着她，她更冷冷地望向它。油然想起那个老掉牙的故事：那里，住着一位嫦娥，一只玉兔，还有那个在桂花树下木然砍柴的吴刚……天上人间，同样的不乏孤独、凄惨！
　　站在比山乡温暖许多的城市里，看着手里仅剩下的几十元钱。素改不寒而粟，心冷如冰。忍着饥渴，焦虑的奔走在大街小巷，希望能找到一份可以安身糊口的工作。重拾旧业是不可能的了——她已没有了当年俊逸的资本。尤其是大城市里，没有哪个饭店酒楼肯用这样憔悴的中年妇女来照应宾客。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总算做了一家电器公司的保洁员。工作的强度很大，每天把她累得下班倒头便睡。有时，甚至第二天都不想起床。但她不得不坚持，不挣扎……几个月过去，也许是她极具韧性的勤快厚道，也许是她与同事及客人接触时，显露出的文化素养与和蔼机智。终于打动了公司老板，把她调换到了业务接待部门。工作的轻松有序，使素改的心情渐渐好转，笑容慢慢回到了她的脸上。因工作需要而特意打理的发型和衣着装扮，也令她展露出了独具的气韵。两年下来，不但深得老板赏识、员工拥戴、客户赞扬，还由于她的省吃俭用，手里竟又有了几千元钱。
　　　　　　　　　　　　　　　　　
　　她又想家了，想她的梦里都在啼哭的儿子！她请了假，心急火燎但极不情愿地回到了那个让她痛苦不堪的家。所幸的是，她的儿子虽然更显瘦弱，但还安然无恙，个子也长高了不少。所不幸，男人由于她的离开更为消沉，不但生意早已荒弃，连家里唯一值钱的那辆三轮车也卖掉了，竟还欠下邻居千余元饥荒……
　　她和他形同路人，相对无语。倒是那男人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女儿，从见面到夜里，几番哭成泪人一样的扑到她怀里久久不肯起来。哭得素改肝肠寸断。
　　天刚蒙蒙亮，素改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钱，带上这个毫无血缘关系但早融入了浓浓亲情的女儿，趁儿子还没醒，一跺脚走了。
　　　　　　　　　　　　　　　　　
　　她拜托老板给女儿安排了一份还可以的工作。亲娘儿俩一样，相依为命的一起过着打工生涯。
　　由于工作需要，她又开始接触办公用的电脑。凭着她的聪颖，很快掌握了操作技能并学会了上网。这期间，她和家里几乎断了全部联系。全身心的投入了工作。由于她的专心和精明，工作效率很高。老板看又把她的工作做了调动，并一再给她加薪。素改从心里感谢她的老板，因为以她一个山村农妇的条件，是不可能在大城市了得到这样一份白领工作的。为感谢老板的赏识和信任，也为自己能多点积攒些收入，她更加勤奋地工作着。工作之隙，她除了在网络世界寻找些轻松愉悦，更加如饥似渴地从商海信息中充实着自己的经济管理能量。竟然得心应手的承担起了一个部门主管的职责。再忙再累，也感到已经很满足、很幸福了！
　　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将自己的小儿子带在身边……虽然她尽可能地把时间用在工作上，尽量地躲避寂寞的袭击。但每当劳作歇息之时，仍躲避不了那铺天盖地压过来的骨肉牵扯与孤寂。只能以几行清泪、一声叹息来打发晨昏。并不时谓叹：命运，也许上天安排我的就是这样的命运。上天的安排谁能抵抗？到了这个地步，素改信命不服命，但已知命。虽然不再希望有爱情的奇迹出现，但随着血液流淌的那份思子的亲情，是决然割舍不断的啊！尽管那小家伙不是爱情的结晶，只是人生理本能的产物……
　　祁素改还是承受不住这种折磨了。
　　她再次走进了大山。二话没说，扯上闪烁着惶悚眼神的哑巴儿子就走。一任那个绝望的男人在后面追打，没还手，也没回头。
　　　　　　　　　　　　　　　　　
　　犹豫再三，祁素改又决定顺便再回一次娘家。
　　二位老人惊谔的直颤抖，翕动着嘴竟然说不出话。娘苍老的让素改几乎认不出了，伸出哆哆嗦嗦的手去摸外孙，孩子慌忙躲到了母亲身后，只歪过头来偷偷的盯着看。爹重重地叹口气，两行老泪潸然而下……他的背，业已明显佝偻。不住干咳着吐浓痰，却依旧狠劲抽着那最廉价的卷烟……
　　秋风瑟瑟，霜冷雾凉。长空一声飞雁鸣叫，草木行将扶疏。
　　祁素改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做为一个女人，从一个曾经那么天真烂漫、执着追求爱情和美好生活的少女，磕磕绊绊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比起仍留在大山里的同龄人，也许还算个成功者。但她真的感到其实自己是非常的失败！因为，她虽然有了个不错的结局，身边也将围簇着一双懂事的儿女。但她却从没有也不会拥有爱情了。甚至，她从没有过青春……她从16岁那一年，就为她憧憬和追寻的那份爱情所累所害，把青春彻底的抛弃了。
　　素改默默地抽泣起来，继而放声痛哭。再一次，把滚滚热泪滴洒在了生养她的故土上。
　　　　　　　　　　　　　　　　　
　　短暂而又漫长的一夜刚过，祁素改牵起儿子热乎乎的小手，毅然地告别爹娘匆匆向山外走去。凄楚地含着泪，不时回头望望曲曲弯弯的山路，低头瞅瞅路边带着血渍斑点的苋草，心底升腾起愈滚愈烈的感叹：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泪水和鲜血可滴呢？又有多少泪水和血滴，是为爱情抛洒的呢？虽然今生与爱情无缘，但泪流了、血沁了，已然无悔！
　　她再次哽咽了：别了，沉寂的大山；别了，带血渍的野苋草！如今，我祁素改虽已是不惑之年，但“噩梦醒来是早晨”啊！我一定能凭着自己的坚韧和勤劳，去顽强生存。去为一双不亲也疼的儿女，撑起未来的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