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娘
  第一次见娘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娘带着她十六岁的儿子风尘仆仆的站在他家的大门口。西北风裹着漫天漫地的雪花肆无忌惮的敲打着每一个角落，她躲在父母的身后看着身上穿着补丁加补丁衣服满脸疲惫与憔悴的娘，还有那有着和父亲相同眉宇与倔强的十六岁男孩。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娘是父亲在参加革命前在乡下的童养媳，父亲那年才十二岁，因为当地的风俗父亲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娶了大他六岁的娘。和娘成亲后的一年，父亲就和村里的年轻人走上了抗日的前线，而后遥无音训。
         娘到他家来那年她才八岁，是她亲眼看着娘拉着他十六岁同父异母的哥哥走进他家的。娘告诉父亲说她来不是为了要求什么的，只是想把父亲的骨肉亲手交到父亲手上。她抬眼望着站在客厅中央衣杉褴褛却掩饰不住英气的哥哥，内心中充满着好奇和想象。 娘是个很平凡的农村女人，娴静与世无争的气质，黑里透着红的脸庞，结实的身体粗壮的双手；唯一可以称的上纤细的就是她那双被裹角布裹的严严实实的小脚。可是，娘给她的第一印象却很深，并不是因为她的身份，也不是因为她的外表，而是她鞋上那朵红的耀眼的杜鹃花。
          父亲没有让娘走，因为娘说家乡大灾除了她和哥哥以外家里的亲人全死的死走的走音训全无了。于是从那天起，家里楼上靠东头的房间便属于了娘。父亲和母亲都叫娘“大姐”娘也满足的说有父母的这声大姐她能安心的住下了。娘对母亲是充满感激的，她走是亲热而真诚的拍着母亲的肩膀说：“妹子，我们这一来可真给你找麻烦了。”而此时的母亲脸上则挂着淡淡却不怎么热络的微笑说：“没什么，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可是她知道，其实母亲的心里并不怎么接受娘，因为她曾经听到过父母的卧室中传来的母亲的哭声。 听父亲说，娘的小名叫杜鹃。虽然这个名字和娘的外表并不怎么相称，但是这些丝毫也不能影响娘对杜鹃花的喜爱程度。娘将火红怒放的杜鹃花绣到每个她能看到的地方，鞋，袜子，衣服，裤子，甚至是娘自己绣的门帘上都是那一朵朵红的烧人的杜鹃花。此后的那些年，她家到处都充斥着杜鹃的身影，因为她的娘喜欢杜鹃花，因为她的娘小名叫杜鹃。
         两年后，她十六岁的哥哥已经长成了十八岁的男子汉，父亲把唯一的儿子送到了队伍上。哥哥走那天她搀扶着娘把哥哥送到了火车站，临走时娘将一件绣着火红杜鹃花的兜兜交到了哥哥手上。娘是个农村女人没有什么大文化，她只是不停的说到了部队要好好干听首长的话，她看的出娘的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着转，只是为了怕哥哥看见不让他难受，娘一直强忍着没有流露出来。当运送新兵的列车刚刚驶出站台以后，娘的眼泪也随着列车渐渐远去的身影倾泻而下。哥哥走后的第二个念头就传来了立功的喜报，娘骄傲的跟什么似的成天把哥哥的照片紧紧的裹在胸口。第三年时哥哥因为表现优秀被保送上了军校，娘更是觉得哥哥就是她下半辈子的指望和依靠。每每到这个时候，娘总是拉着她的手说个不停，说哥哥小时候怎么怎么淘气可又怎么怎么懂事，说自己怎么怎么为这个大儿骄傲。而每到这个时候娘也会把她紧紧的搂在怀里说：“我家的妞妞也是最好的，这么漂亮这么懂事，将来一定是个好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和娘很亲，她喜欢娘身上那不同于母亲身上浓重脂粉味道的带着春天田野杜鹃花味道的清爽气息。她喜欢每天放学后能跑进娘那挂着火红杜鹃花门帘的房间，看着娘盘着腿坐在靠着窗边的床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绣着自己喜欢的杜鹃花。闲暇的时候娘还会哼哼他们家乡特有的小调，那个滋味啊就象是站在麦浪滚滚的田野大声呼吸的感觉一样。她呢则安静的依偎在娘的床边一边陪着娘做针线伙计，一边聆听着自己从没听到过的带着浓重地方特色的旋律，享受着娘给她心灵上的宁静。
         渐渐的她长大了，在她十四岁那年娘便开始为她绣美丽的杜鹃花了。娘说在家乡十四岁的女孩隔年就准备出嫁了，出嫁之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置办自己的嫁妆，而衡量姑娘置办嫁妆能力的好坏就是绣功了。娘说她从小在城市长大，整天娇生惯养的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做这些活计，于是娘自告奋勇的帮她绣这些嫁妆活，省得她将来嫁到婆家被人笑话。这个时候她总会红着脸告诉娘现在是新社会了，女孩没那么早嫁人叫娘不用那么着忙。而娘依然会不知疲倦的为她绣着，因为娘希望将来她绣的杜鹃花能在她结婚的喜房中绽放。
        然后日子就象田野里那沉沉的谷穗儿般青了又黄，种了又长。她渐渐的长大着，娘也渐渐的衰老着，只是娘从没有停止过绽放她心中的杜鹃花。美丽的杜鹃花已经填满了家中的每个角落，红的，黄的，各式各样的颜色紧紧的栓住了她那朵即将开放的心。她依旧喜欢寻找着娘就着阳光的身影和那充满着厚重金黄小麦味道的家乡小调，那是她内心深处最为宁静的依恋。
         哥哥终于回家了，带着满身仆仆风尘和那金灿灿的勋章，还有一位如同初春杜鹃花般灿烂的美丽新娘。此时的娘头发已经花白了，依靠着房间那扇向阳的窗，静静的眺望着。其实从哥哥当兵走的那天起，娘就习惯着这样的眺望了。那远处的青山碧水一年比一年绿，一季比一季长。可是再绿也绿不过娘手中绣出的点点杜鹃花，再长也长不到娘那漫挲思念牵挂的远方骨肉。于是，这么多年来娘只是选择静默的眺望与等待，因为娘知道，无论走的多远哥哥始终也能找到回家的方向。于是，这些年来她也这样默默的陪伴着娘，时常听听娘的叹息与回忆，时常看看娘的思念与泪滴。就这样，娘就这么年复一年的等待着，于是，岁月也就在这样的等待中年华老去。哥哥还是回来了，当他跪倒在娘的面前的时候，娘的眼泪就着那火红的杜鹃花一点点的泛着涟漪。此时的娘只是一遍遍用着颤抖的手抚摩着哥哥那不再幼稚却已粗糙的脸，一滴滴的流着泪一遍遍的叫着娘。娘紧紧的拉着哥哥的新娘的手，就如同抚摩她终身至爱的杜鹃花般热烈，娘说，这辈子她活着值得，等的有意思。而她却深深的了解，娘着这一生活着有多累，等的有多苦。
         日子还是行云流水的走着，她也随着岁月的年轮一点一滴的成长着。终于，她十八岁了。那年她也跟随着父辈兄长的足迹来到了部队穿上了绿色的军装。离家那天娘一直在流泪，她知道娘是舍不得她的离开。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跟在娘的身边，是女儿，是朋友，是聆听者，是亲人。娘还是将一快绣着火红杜鹃花的兜兜放在了她的手上，只是娘没有说话只是含泪不停抚摩着她及肩的头发。她轻轻的将头靠在了娘那已经微微佝偻的脊背上，娘的体味透过那厚厚粗糙的布料渗透过她的鼻腔直达她的体内。她感受到了娘那微弱却坚定的心跳，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她的灵魂。这就是她的杜鹃娘啊，一个与她相伴十年毫无血缘关系却不能割舍的杜鹃娘。她能感觉到娘呼吸的紊乱与震颤，她知道娘的心也一样在为分离刺痛着，只是这次她不得不走不得不离开。于是伴着那震天的锣鼓喧嚣和娘无尽的泪水，她在那个落雪飘零的初冬离开了父母，离开了家，离开了她的杜鹃娘。
        在部队的日子是紧张而辛苦的，只有娘绣的那块带着火红杜鹃的兜兜陪伴着她走过了那段寂寞苍凉的青春岁月。岁月是无情的，就如同快速旋转的车轮般迅速的将许多人生的印记一笔带过，走的无私也走的无情。她依然会给她那不识字的娘写信，即使她知道娘只能一封封的请母亲帮她念完后细心的保存在她那百宝箱的木盒子里。可是她是毫不倦怠的写着，毕竟这是她和娘唯一联系的方式，毕竟这是娘心上一块牵挂她的地域。
         接着就是一个十年，她已经从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变成了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人，离开家来到部队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里她一步步的长大成熟，一步步的走着自己的生命轨迹。二十八岁她有了自己的新郎，当那红彤彤的结婚证书捧在她手上的时候她也接到了家里寄来的娘的病危通知单。于是，她着她的新郎第一次回到了那个绣满美丽杜鹃花的小屋，只是杜鹃依然怒放，而那绣杜鹃的人啊，已经奄奄一息。她也跪在娘的面前，而娘只是看着她流着眼泪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与娘，娘和她就一直这样含泪对望着，她知道娘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她讲，只是·····娘还是没有等到哥哥回来·临终前娘只是用手指了指她屋子的方向，然后紧紧的将她的手放在新郎的手中后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当她踏进她那间十年不曾住过的房间，她惊呆了。她房间的一切能够绣杜鹃花的地方娘都绣满了灿烂绽放的杜鹃花，母亲告诉她娘说这是给她和她的新郎准备的新房，美丽盛开的杜鹃花代表了她未来的生活能和和美美，一生顺畅。只是如今娘却飘然远去，再也没有人能为她绣满杜鹃，再也不能听到那声声带着田野青草气味的家乡小曲了。阳光一层层的反射在屋子的每个角落里，她静静的站在娘曾经眺望远方等待她与哥哥的那个方向，静静的，静静的等待着。她听到了哥哥仓皇凌乱的脚步，感觉到他紊乱不能自抑的呼吸，然后就是哥哥那苍白焦急的脸旁和那看到空荡荡房间后绝望悲痛的眼神，因为他们永远失去了他们的娘，他们的杜鹃娘。
        这一辈子，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一个女人，一段故事，一朵杜鹃，一份心情。但愿，天堂也会有杜鹃，陪伴着娘走过来生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