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白昼短暂的夜晚
总是这样,电视关掉了,家人安睡了,今天的家务和明天上班准备都做完了,很突然地四周静寂下来。静得能够听见尘埃在空气中纷纷扬扬地浮荡沉落;听见思绪同所有事物脱节剥离;听见自己心跳。我终于和自己在一起了。
这和一首曾经很流行的摇滚歌曲里的唱词相反。那个在震耳欲聋音响中嘶喊的歌手迷醉癫狂的样子,真叫我心生艳慕又很难理解,居然还有人以纯粹个人的状态享用着那么完整的夜晚,甚至使之两端延伸围拢着白天,在这样快节奏的喧嚣社会里。因为,白天我是一个庞大机器上的小零件,虽然微不足道,却也得身不由已地随之运转,一时一刻也延误不得。机器要运转不休,我也要生存。这样我生存所依附的机器便理所当然地侵犯着我的黎明和夜晚。所以,我听“漫漫长夜”、“孤独的夜晚”这一类的句子,便是诗。
惟有在夜晚,而且很深的时候,我才能被这架大机器彻底抛回到生命独立的、亦是本质的状态中去,或歌或吟或说或笑,哭着和自己的灵魂拥抱。
此刻,我不沉默。即使狐独也不沉默。
我的灵魂翩翩起舞,携着我的身体随夜风潜回生活的热流。过去和未来,畅达和坎坷,笑靥和眼泪,经验和虚幻......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和眼前录制与重播。曾经的喜悦和哀恸,因无限重复由尖锐渐渐迟钝沉重下去。我听见时光在忆想和幻想中沙沙地筛落。我看见容颜之花一点一点地绽放再枯萎。那些特别遗忘的人物和事件被时光培植起来,生根、发芽,长成了大树,成为生命过程中最繁茂的标识。
多么甜蜜的忧伤呵,在这样的浓重的夜色里。
这一切都多么珍贵地为“自己”所有。自己的心情,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声音,自己的身体,每一个细胞每一寸肌肤都舒展浸透在天与地之间,充盈于整个宇宙,却并没有别人的碰撞和侵扰。
曾经和友人在电话线上讲对昏晨的喜好。电话那端说,喜欢早晨,过去的一切已经结束,睁眼看世界,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重新安排。那声音从容自如得仿佛《飘》中的郝思嘉,乱世风云里还有几分把握现实的手段和信心,而且不乏取舍有度的遗忘能力,能够在现实与梦想之间游刃有余。
电话这端急促地说,不,我恰好相反,喜欢的是夜晚,终于为工作、为家人、为自己的存在之道忙完了之后,可以让所有的思绪蛰伏在自己的身体里做巢。而早晨,总有一大堆不喜欢又不得不干的事情在奴役着我。因为我的梦想总是不能和现实处在共同疆域之内。
又有几个人在作息时间表上实现了真正的自我意志?真的很少。
除去被工作占据的,被一日三餐占据的,被电视节目占据的,被报纸新闻占据的......还有被睡眠占据的,甚至在入睡前,人们已来不及去构想做梦的题材和内容,白昼就已经匍匍在窗外伺机扑上前来了。如此紧张的节奏,使人们梦境中的想象力也越来越萎缩,情节越来越乏味......犹若白昼的延续,飘浮着股市行情、奖金分配、时装新款、家电设备、信息传谋......生命真正的渴望和需求、灵魂真正的歌唱和对话,在梦境中亦如来不及加工的下角料,被无情地抛置在作息表的最边缘处。
许多日子里,我就是这样,白昼里戴着面具行走在大街上,以及别人的思想中;而夜晚,则背着灵魂流浪在自己的家里,来不及把它从行囊里掏出来清洁、安置,又一个白昼已经迫来。
不必去看天色了。无数的座钟、挂钟、机械钟、电子钟们,已经和我们彼此习惯了对时间的感觉和依赖。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