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 枫晚翠竹(九)
- 作者:燕恒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6/6 22:12:06
9
办公楼外就是花坛,花坛早就没有种任何花草,堆满了从车间清除的垃圾,几名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正推着翻斗车撮垃圾。洪莉本想上前打招呼,无奈那味太剌鼻,使她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个头发花白,腰有些弯的背景引起了她注意,情不自禁地说道:“哟,我好像在那里见过这人?”
“不会吧?”赵书记说:“您一直在北方工作,这个人从参加工作就没有离开过武汉,怎么会认识他?”
“他是谁?”
老赵随口答道:“他叫贾蕴秀,是我们厂最大的右派,美蒋潜伏特务,现行反革命分子。现在监督改造……”
“哦,”洪莉目光再寻找那个背景,已经不在了。
以后几天,洪莉全面接手工作,忙得团团转,那个熟悉的背景渐渐淡化,也从不对人再提及。
她也没有搬入行政科预备的小别墅楼,而是找了一间简陋的单身宿舍住下,作为临时休息的地方,她在局里另有住宅。宿舍十分破烂,几个电插座都是坏的,她得找个电工师傅来修修,不想什么事都叫秘书,利用午休的时间,亲自往基建科走一趟。一进基建科的大院子,就大开眼界,好家伙,什么设备都有,犹如一个门类齐全的建筑公司,基建科长老张连跑带颠地赶来,抢着汇报工作,洪莉只听进了一句“……厂里这几年兴建的职工宿舍、办公楼、礼堂就没有请过外面的建筑队,全是我们基建科自己包下了……”
洪莉说明来意,请一名电工去修电插座,张科长殷勤地应声而去。洪莉随便转转,在木工车间听到一老一少两个工人在吵嘴,火气都挺大,洪莉一出现,两人立刻闭嘴,青年工人甩手跑开。老工人白了她一眼,也要走开,洪莉亲切地招呼道:“老师傅,中午休息会,来来,坐坐吧。”
老工人踌躇了一下,还是坐下来生闷气。洪莉问:“干嘛发那么大的脾气?”
老工人哼了哼,说:“洪书记,您刚来,有些事情不知道啊!现在的年青人真让我们痛心哪!听说您是主动到我们厂来的,您要想往上爬,到我们厂来这步棋就走臭了!在我们厂里,你难以取得政绩的,‘丕子’坏了,谁也扭不过来的。您刚才看到了吧,这徒弟比师傅还凶,我才说他一句,硬顶了我十句!谁管得了?说重了,是管卡压,资产阶级的那一套,说轻了,他根本不在乎!你们那些当书记、主任的胡乱指挥,只喜欢抓革命,不喜欢促生产……”
洪莉点着头,说:“是啊,这就是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重要性啊,从根本上改变林彪、‘四人帮’给我们带来的思想混乱,解放思想,重新树立权威,任重而道远,要求我们干部、工人都要努力啊!”
老工人愤愤地说:“厂里乱七八糟,牛鬼蛇神当道,生产上不去,成天喊口号,我看不出与林彪、‘四人帮’有什么关系,冤假错案一大堆,谁也不想平反昭雪,每天都有人哭闹上访……”
“您说说,有哪些冤假错案?”洪莉饶有兴趣地问。
“这个,”老工人振振有词:“我们老厂长被迫害之死,为什么到今天还不平反?还有在我们这里劳动改造的贾蕴秀,都二十多年了,我们也没看出他反动在什么地方,无非是人家想搞科研,就把人家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什么特务,中央不是说要给右派摘帽吗?我们厂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是哪个贾蕴秀?”洪莉想起那天看到的熟悉的背景,紧问道:“您说说他为什么被打成右派?”
老工人看了她一眼,见她诚恳,便打开话题,述说当年给行政科保管员贴了一张大字报,因为内容涉及到赵书记,被错划成右派的经过。洪莉震惊之余,愤怒地拍案而起。
在下午召开的党委会上,谈完生产之后,洪莉提议贯彻中央落实政策精神,清理一批在群众中有影响的冤假错案出来,予以平反昭雪,表达我们对于改正错误的决心。洪莉特别指出对错划的右派摘帽问题、历次政治运动受到冤屈的干部、知识分子和工人,尽快恢复名誉,落实政策。大多数党委成员表示赞同,只有少数人有些抵触。洪莉提到贾蕴秀时,一些党委成员就坐不住了,认为贾蕴秀的右派、特务证据齐全,连公安局都认定了的,不应该为他翻案。王军更是激烈地反对,说贾蕴秀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
洪莉没想到贾蕴秀案会遇到这么激烈的反对,决心一查到底,水落石出,以此作为突破口,打破思想僵化的格局。会散后,她去找当年与贾蕴秀一起工作的同志,了解情况,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贾蕴秀是千古奇冤,不平反不足以服人。这时,她又收到原技术科工程师谢奋和技术员吕婷送来的申诉状,坚决要求党委复查贾蕴秀的案子,她更有信心了,只是奇怪贾蕴秀本人却一次面也没有露过。她调来贾蕴秀的档案。首先看到的是那张已经发黄了的登记像,她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当年的贾怀,那倜傥风流的俊秀丰姿,神气活现的样子,仿佛又在眼前。再往后翻,贾怀不同时期的照片,不再有那种自信的风采,那暗淡的表情说明他的处境不好,遭受着不公的待遇,逆来顺受,备受摧毁。她的心情沉重起来,也看不下去,冷却的心开始复苏,女性本能的柔软和复杂细腻的情感让她泪水涟滟,重新燃起那早就尘封二十七年的爱情之火,再次的邂逅,使她孤独的生活恢复了对爱情的向往,勾起了当年甜蜜的夫妻生活的回忆,期待着再次重逢的喜悦,档案里明白无误地记录着贾怀仍然是单身,让她的归宿有了一种可能,反省追逐政治生命的人生道路,充实却不幸福,感情的缺憾成为她永恒的心痛。在被迫与心爱的丈夫分手后的次日,她在昏昏沉沉中分娩了一个男婴,这是一条不该来到这个世上的生命,注定了从出生就享受不到父爱,由于她的“大义灭亲,”受到重用,由机要员升为内勤科长,站党总支书记。以后仕途顺畅,被指定为接班人重点培养。先后担任天津海关的内务处长、公安部天津缉私站站长、纺织部最年青的司长等。“文化大革命”中同样受到冲击,发配到“五七干校,”直到1973年才恢复工作。儿子一直跟在她身边,1969年插队到黑龙江北大荒的建设兵团,1971年参军,现在是一名年青的副连长,前年结婚,洪莉也升为了奶奶。她在档案里寻找到的右派罪证就是那张大字报的影印件,那是一首打油诗,还有一本厚厚的英文手稿。洪莉学过英文,拿起来读也能看懂,是《一百五十支纱工艺设计方案》,不由得悲愤地一拍桌子:“荒唐!”
合上档案,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公安局,查寻文革前有关贾怀的卷宗,为什么公安局认定贾怀是特务,现行反革命分子,而又不执行劳教的裁决。她曾在公安、海关工作多年,熟悉公安部门办案的程序和思路。公安局的同志也很热情,答应查阅有了结果,马上报到纺织局党委。公安部回答了贾怀更名贾蕴秀的原因,是公安局的同志建议他改的,因为贾怀这个名字在公安部属于机密,更名后使他免了三年劳教之役。
洪莉心里有底,觉得生活又有了微笑,这世界真是太小,找寻多年的亲人就在身边,心情变得格外抒畅。回厂路上,几个姑娘跟她打招呼,她也仿佛回到了那火热的青春时代,看到跑边的花儿娇艳欲滴。忍不住摘了一朵,放在鼻下闻,一阵芬芳沁人肺腑。
突然有人生硬地说:“摘花罚款!”
她吃了一惊,回头蓦地怔住了:这不是那个贾蕴秀吗?就是是当年的贾怀。贾蕴秀像是躲着他似的,从不正面接触她的目光,面前的贾怀与当年的贾怀差异太大,判若两人,完全找不到当年的风流潇洒,她不由得脱口而出:“你,你还活着?”
“难道我连生存的权力也没有吗?”贾怀苦笑。
她努力地控制着情感,不让泪水落下来,这里不是叙情的地方,整整二十七年的分别,已经物是人非,超出了她的想像,也让她更加悲怆,更为凄凉,激动地伸出手,握住他充满老茧的手:“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当年的洪莉啊!”
贾怀机械地收回手,说:“记得什么?我所记得的一切都埋在坟墓里了……”
“你知道是我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洪莉责备地问。
贾怀毫无表情,语气极为低卑地说:“我是被管制的四类分子,有什么资格去找您?”
“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和作风啊!”洪莉摇头,哽塞了,说不出话来,只觉处鼻子发酸,泪水终于流在了面颊上:“为什么没有?你是我儿子的父亲啊!我找你二十多年,就是是盼望有一天一家人团聚,儿子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了……”
贾怀的眸子变得模糊了,明亮的眼睛不在,剩下的是忧郁和绝望,满头的白发像是染了一层白霜,岁月的流逝在他那饱含风霜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让洪莉看着都心疼。只是他身上穿的劳动布工作服,虽然破旧,也有补丁,却很干净。面前的贾怀迟顿而苍老,再也不是那个多情的白马王子,当年的贵族气质已彻底耗尽,要不是她当年屈服于政治淫威,能有今天的悲剧吗?洪莉心如刀绞,愧疚地说:“贾怀,我找你好苦,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贾怀惨淡摇摇头,说:“这可能吗?我的身分是右派和美蒋特务……我们已经不再是同路人了……”
没想到他会一口拒绝,洪莉惊呆了。在她深意识里,贾怀会感激得抱头大哭,贾怀却冷静得像一块木头,她半晌才回转过神来,这也难怪,要想让一个冰冻二十七年的心复苏,三言两语几乎是不可能的,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贾怀心中的悲愤,她有信心让他心里积聚的陈冰化为春水,将温暖的阳光送到他寒透的心房,让他重拾幸福和快乐,寻找到当年失落的友谊和爱情。他能逃过劫难,生存下来就是奇迹,让他再去铭记那遥远的爱情,重温不存在的感情,是极为现实的,荒唐的年代扼杀了一对恩爱的夫妻,二十多年后的重逢让他们如同路人一般陌生。
就在这时,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跑来:“老贾,老贾,听说新来的洪书记要为你平反冤案,咱们的苦日子总算熬出了头了!”
洪莉注意到这是一个俏丽的姑娘,扎着一对大辫子,脸上因兴奋而泛起了红晕。她猛然看到洪莉,吓得一伸舌头,不敢再吱声了。洪莉看出这姑娘与贾怀十分亲近,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吕婷吧,你的申诉信我拜读了。”
“洪书记,您好!我有话跟您说啊!”吕婷正要说什么,秘书小马匆匆跑来,说市委电话,洪莉只得往办公楼赶去。
-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