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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闭窗口- 国学子部-明清小说-警世通言(第15卷)
- 作者:佚名 文章来源:不详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0/8/6 12:05:03
塞翁得马非为吉,宋子双盲岂是凶。祸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斋话说苏州府城内有个玄都观,乃是梁朝所建。唐刺史刘禹锡有诗道:“玄都观里桃千树”,就是此地。一名为玄妙观。这观踞郡城之中,为姑苏之胜。其址宽敞,庙貌崇宏,上至三清,下至十殿,无所不备。各房黄冠道士,何止数百。内中有个北极真武殿,俗名祖师殿。这一房道士,世传正一道教,善能书符遣将,剖断人间祸福。于中单表一个道士,俗家姓张,手中惯弄一个皮雀儿,人都唤他做张皮雀。其人有些古怪,荤酒自不必说,偏好吃一件东西。是甚东西?吠月荒村里,奔风腊雪天。分明一太字,移点在傍边。——他好吃的是狗肉。屠狗店里把他做个好主顾,若打得一只壮狗,定去报他来吃,吃得快活时,人家送得钱来,都把与他也不算帐。或有鬼祟作耗,求他书符镇宅,遇着吃狗肉,就把箸蘸着狗肉汁,写个符去,教人贴于大门。邻人往往夜见贴符之处,如有神将往来,其祟立止。
古有个矫大户家,积年开典获利,感谢天地,欲建一坛斋醮酬答,已请过了清真观里周道士主坛。周道士夸张皮雀之高,矫公亦慕其名,命主管即时相请。那矫家养一只防宅狗,甚是肥壮,张皮雀平昔看在眼里,今番见他相请,说道:“你若要我来时,须打这只狗请我,待狗肉煮得稀烂,酒也烫热了,我才到你家里。”主管回复了矫公。矫公晓得他是跷蹊古怪的人,只得依允。果然烫热了酒,煮烂了狗肉,张皮雀到门。主人迎入堂中,告以相请之意。堂中香火灯烛,摆得齐整,供养着一堂神道,众道士已起过香头了。张皮雀昂然而入,也不礼神,也不与众道士作揖,口中只叫:“快将烂狗肉来吃,酒要热些!”矫公道:“且看他吃了酒肉,如何作用。”当下大盘装狗肉,大壶盛酒,摆列张皮雀面前,恣意饮啖,吃得盘无馀骨酒无馀滴,十分醉饱,叫道:“鋋噪!”吃得快活,嘴也不抹一抹,望着拜神的铺毡上倒头而睡,鼻息如雷,自酉牌直睡至下半夜,众道士醮事已完,兀自未醒,又不敢去动掸他。矫公等得不耐烦,到埋怨周道士起来。周道士自觉无颜,不敢分辨,想道:“张皮雀时常吃醉了一睡两三日不起,今番正不知几时才醒?”只得将表章焚化了,辞神谢将,收拾道场。
主弄到五更,众道士吃了酒饭,只见张皮雀在拜毡上跳将起来,团团一转,乱叫:“十日十日,五日五日。”矫公和众道士见他风了,都走来围着看。周道士胆大,向前抱住,将他唤醒了,口里还叫:“五日,五日。”周道士问其缘故。张皮雀道:“适才表章,谁人写的?”周道士道:“是小道亲手缮写的。”张皮雀道:“中间落了一字,差了两字。”矫公道:“学生也亲口念过几遍,并无差落,那有此话?”张皮雀在袖中簌簌响,抽出一幅黄纸来,道:“这不是表章?”众人看见,各各骇然道:“这表章已焚化了,如何却在他袖中,纸角儿也不动半毫?”仔细再念一遍,到天尊宝号中,果然落了一字,却看不出差处。张皮雀指出其中一联云:“吃亏吃苦,挣来一倍之钱;柰短柰长,仅作千金之子。‘吃亏吃苦’该写‘篽’字,今写‘吃’字,是‘吃舌’的‘吃’字了。‘篽’音‘赤’,‘吃’音‘格’,两音也不同。‘柰’字,是‘李柰’之‘柰;‘奈’字,是‘奈何’之‘奈’;‘耐’字是‘耐烦’之‘耐’。‘柰短柰长’该写‘耐烦’的‘耐’字,‘柰’是果名,借用不得。你欺负上帝不识字么?如今上帝大怒,教我也难处。”矫公和众道士见了表文,不敢不信,一齐都求告道:“如今重修章奏,再建斋坛,不知可否?”张皮雀道:“没用,没用!表文上差落字面还是小事,上帝因你有这道奏章,在天曹日记簿上查你的善恶。你自开解库,为富不仁,轻兑出,重兑入,水丝出,足纹入,兼将解下的珠宝,但拣好的都换了自用。又凡质物值钱者才足了年数,就假托变卖过了,不准赎取。如此刻剥贫户,以致肥饶。你奏章中全无悔罪之言,多是自夸之语,已命雷部于即日焚烧汝屋,荡毁你的家私。我只为感你一狗之惠,求宽至十日。上帝不允,再三恳告,已准到五日了。你可出个晓字:‘凡五日内来赎典者免利,只收本钱。’其向来欺心,换人珠宝,赖人质物,虽然势难吐退,发心喜舍,变卖为修桥补路之费。有此善行,上帝必然回嗔,或者收回雷部,也未可知。”矫公初时也还有信从之意,听说到“收回雷部,也未可知”,到不免有疑:“这风道士必然假托此因,来布施我的财物。难道雷部如此易收易放?”况且掌财的人,算本算利,怎肯放松,口中答应,心下不以为然。张皮雀和众道士辞别自去了。矫公将此话阁起不行。到第五日,解库里火起,前堂后厅,烧做白地。第二日,这些质当的人家都来讨当,又不肯赔偿,结起讼来,连田地都卖了,矫大户一贫如洗。有人知道张皮雀曾预言雷火之期,从此益敬而畏之。
知张皮雀在玄都观五十馀年,后因渡钱塘江,风逆难主,张皮雀遣天将打缆,其去如飞。皮雀呵呵大笑,触了天将之怒,为其所击而死。后有人于徽商家扶鸾,皮雀降笔,自称:“原是天上苟元帅,尘缘已满,众将请他上天归班,非击死也。”徵商闻真武殿之灵异,舍施千金,于殿前堆一石假山,以为壮观之助。这假山虽则美观,反破了风水,从此本房道侣,更无得道者。诗云:雷火曾将典库焚,符驱鬼祟果然真。玄都观里张皮雀,莫道无神也有神。
斋为何说这张皮雀的话?只为一般有个人家,信了书符召将,险些儿冤害了人的性命。那人姓金名满,也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时读书不就,将银援例纳了个令史,就参在本县户房为吏。他原是个乖巧的人,待人接物,十分克己,同役中甚是得合,做不上三四个月令史,衙门上下,没一个不喜欢他。又去结交这些门子,要他在知县相公面前帮衬,不时请他们吃酒,又送些小物事。但遇知县相公比较,审问到夜静更深时,他便留在家中宿歇,日逐打诨。那门子也都感激,在县主面前虽不能用力,每事却也十分周全。时遇五月中旬,金令史知吏房要开各吏送阄库房,思量要谋这个美缺。那库房旧例,一吏轮管两季,任凭县主随意点的。众吏因见是个利薮,人人思想要管,屡屡县主点来,都不肯服。却去上司具呈批准,要六房中择家道殷实老成无过犯的,当堂拈阄,各吏具结申报上司,若新参及役将满者,俱不许阄。然虽如此,其权出在吏房,但平日与吏房相厚的,送些东道,他便混帐开上去,那里管新参、役满、家道殷实不殷实?这叫做官清私暗。
主却说金满暗想道:“我虽是新参,那吏房刘令史与我甚厚,拚送些东西与他,自然送阄的。若阄得着,也不枉费这一片心机;倘阄不着,却不空丢了银月,又被人笑话?怎得一个必着之策便好!”忽然想起门子王文英,他在衙门有年,甚有见识,何不寻他计较。一径走出县来,恰好县门口就遇着王文英道:“金阿叔,忙忙的那里去?”金满道:“好兄弟,正来寻你说话。”王文英道:“有什么事作成我?”金满道:“我与你坐了方好说。”二人来到侧边一个酒店里坐下,金满一头吃酒,一头把要谋库房的事,说与王文英知道。王文英说:“此事只要吏房开得上去,包在我身上,使你阄着。”金满道:“吏房是不必说了,但当堂拈阄怎么这等把稳?”王文英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何难之有!”金满大喜,连声称谢:“若得如此,自当厚谢。”二人又吃了一回,起身会钞而别。金满回到公廨里买东买西,备下夜饭,请吏房令史刘云到家,将上项事与他说知。刘云应允。金满取出五两银子,送与刘云道:“些小薄礼,先送阿哥买果吃,待事成了,再找五两。”刘云假意谦让道:“自己弟兄,怎么这样客气?”金满道:“阿哥从直些罢,不嫌轻,就是阿哥的盛情了。”刘云道:“既如此,我权收去再处。”把银袖了。摆出果品肴馔,二人杯来盏去,直饮至更深而散。
斋明日,有一令史察听了些风声,拉了众吏与刘云说:“金某他是个新参,未及半年,怎么就想要做库房?这个定然不成的。你要开只管开,少不得要当堂禀的,恐怕连你也没趣。那时却不要见怪!”刘云道:“你们不要乱嚷,凡事也要通个情。就是他在众人面上,一团和气,并无一毫不到之处,便开上去难道就是他阄着了?这是落得做人情的事。若去一禀,朋友面上又不好看,说起来只是我们薄情。”又一个道:“争名争利,顾得什么朋友不朋友,薄情不薄情?”刘云道:“嗳!不要与人争,只去与命争。是这样说,明日就是你阄着便好;若不是你,连这几句话也是多的,还要算长。”内中有两个老成的,见刘云说得有理,便道:“老刘,你的话虽是,但他忒性急了些。就是做库房,未知是祸是福,直等结了局,方才见得好歹。什么正经?做也罢,不做也罢,不要闲争,各人自去干正事。”遂各散去。金满闻得众人有言,恐怕不稳,又去揭债,央本县显要士夫,写书吃嘱托知县相公,说他“老成明理,家道颇裕,诸事可托。”这分明是叫把库房与他管,但不好明言耳。
主话休烦絮,到拈阄这日,刘云将应阄各吏名字,开列一单,呈与知县相公看了。唤里书房一样写下条子,又呈上看罢,命门子乱乱的总做一堆,然后唱名取阄。那卷阄传递的门子,便是王文英,已作下弊,金满一手拈起,扯开,恰好正是。你道当堂拈阄,怎么作得弊?原来刘云开上去的名单,却从吏、户、礼、兵、刑、工挨次写的。吏房也有管过的,也有役满快的,已不在数内。金满是户房司吏,单上便是第一名了。那王文英卷阄的时节,已做下暗号,金满第一个上去拈时,却不似易如反掌!众人那知就里,正是:随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当时众吏见金满阄着,都跪下禀说:“他是个新参,尚不该阄库。况且钱粮干系,不是小事,俱要具结申报上司的。若是金满管了库,众吏不敢轻易执结的。”县主道:“既是新参,就不该开在单上了。”众吏道:“这是吏房刘云得了他贿赂,混开在上面的。”县主道:“吏房既是混开,你众人何不先来禀明,直等他阄着了方来禀话?明明是个妒忌之意。”众人见本官做了主,谁敢再道个不字,反讨了一声没趣。县主落得在乡官面上做个人情,又且当堂阄着,更无班驳。那些众吏虽怀妒忌,无可奈何,做好做歉的说发金满备了一席戏酒,方出结状,申报上司,不在话下。
斋且说金满自六月初一日交盘上库接管,就把五两银子谢了刘云。那些门子因作弊成全了他,当做恩人相看,比前愈加亲密。他虽则管了库,正在农忙之际,诸事俱停,那里有什么钱粮完纳。到七八月里,却又个把月不下雨,做了个秋旱,虽不至全灾,却也是个半荒,乡间人纷纷的都来告荒。知县相公只得各处去踏勘,也没甚大生意。眼见得这半年库房,扯得直就勾了。时光迅速,不觉到了十一月里,钦天监奏准本月十五日月蚀,行文天下救护。本府奉文,帖下属县。是夜,知县相公聚集僚属师生僧道人等,在县救护,旧例库房备办公宴,于后堂款待众官。金满因无人相帮,将银教厨夫备下酒席,自己却不敢离库,转央刘云及门子在席上点管酒器,支持诸事。众官不过拜几拜,应了故事,都到后堂饮酒,只留这些僧道在前边打一套铙钹,吹一番细乐,直闹到四更方散。刚刚收拾得完,恰又报新按院到任。县主急忙忙下船,到府迎接。又要支持船上,往还供应,准准的一夜眼也不合。天明了,查点东西时,不见了四锭元宝。金满自想:“昨日并不曾离库,有谁人用障眼法偷去了?只恐怕还失落在那里。”各处搜寻,那里见个分毫。着了急,连声叫苦道:“这般晦气,却失了这二百两银子,如今把什么来赔补?若不赔时,一定经官出丑,如何是好?”一头叫言,一边又重新寻起,就把这间屋翻转来,何尝有个影儿。慌做一堆,正没理会,那时外边都晓得库里失了银子,尽来探问,到拌得口干舌碎。内中单喜欢得那几个不容他管库的令史,一味说清话,做鬼脸,喜谈乐道。正是:幸灾乐祸千人有,替力分忧半个无!
知过了五六日,知县相公接了按院,回到县里,金满只得将此事禀知县主。县主还未开口,那几个令史在傍边,你一嘴,我一句,道:“自己管库没了银子,不去赔补,到对老爷说,难道老爷赔不成?”县主因前番阄库时,有些偏护了金满,今日没了银子,颇有赧容,喝道:“库中是你执掌,又没闲人到来,怎么没了银子?必竟将去嫖赌花费了,在此支吾。今且饶你的打,限十日内将银补库,如无,定然参究。”金满气闷闷地走出县来,即时寻县中阴捕商议。江南人说阴捕,就是北方叫番子手一般。其在官有名者谓之官捕,帮手谓之白捕。金令史不拘官捕、白捕,都邀过来,到酒店中吃三杯,说道:“金某今日劳动列位,非为己私,四锭元宝寻常人家可有?不比散碎的好用,少不得败露出来。只要列位用心,若缉访得实,拿获赃盗时,小子愿出白金二十两酬劳。”捕人齐答应道:“当得,当得!”一日三,三日九,看看十日限足,捕人也吃了几遍酒,全无影响。知县相公叫金满问:“银子有了么?”金满禀道:“小的同捕人缉访,尚无踪迹。”知县喝道:“我限你十日内赔补,那等得你缉访?”叫左右:“揣下去打!”金满叩头求饶,道:“小的愿赔,只求老爷再宽十日,容变卖家私什物。”知县准了转限。
主金满管库又不曾趁得几多东西,今日平白地要赔这二百两银子,甚费措置。家中首饰衣服之类,尽数变卖也还不勾。身边畜得一婢,小名金杏,年方一十五岁,生得甚有姿色:鼻端面正,齿白唇红,两道秀眉,一双娇眼。鬓似乌云发委地,手如尖笋肉凝脂。分明豆蔻尚含香,疑似夭桃初发蕊。金令史平昔爱如己女,欲要把这婢子来出脱,思想再等一二年,遇个贵人公子,或小妻,或通房,嫁他出去,也讨得百来两银子,如今忙不择价,岂不可惜!左思右想,只得把住身的几间房子,权解与人,将银子凑足二百两之数,倾成四个元宝,当堂兑准,封贮库上。分付他:“下次小心。”
主金令史心中好生不乐,把库门锁了回到公廨里,独坐在门首,越想越恼。着甚来由,用了这主屈财,却不是青白晦气!正纳闷间,只见家里小厮叫做秀童,吃得半醉,从外走来,见了家长,倒退几步。金令史骂道:“蠢奴才,家长气闷,你到快活吃酒!我手里没钱使用,你到有闲钱买酒吃!”秀童道:“我见阿爹两日气闷,连我也不喜欢,常听见人说酒可忘忧,身边偶然积得几分银子,买杯中物来散闷。阿爹若没钱买酒时,我还馀得有一壶酒钱在店上,取来就是。”金令史喝道:“谁要你的吃!”原来苏州有件风俗,大凡做令史的,不拘内外人都称呼为“相公”。秀童是九岁时卖在金家的,自小抚养,今已二十馀岁,只当过继的义男,故称“阿爹”。那秀童要取壶酒与阿爹散闷,是一团孝顺之心。谁知人心不同,到挑动了家长的一个机括,险些儿送了秀童的性命。正是:老龟烹不烂,移祸于枯桑。当时秀童自进去了。
斋金令史蓦然想道:“这一夜眼也不曾合,那里有外人进来偷了去?只有秀童拿递东西,进来几次,难道这银子是他偷了?”又想道:“这小厮自幼跟随奔走,甚是得力,从不见他手脚有甚毛病,如何抖然生起盗心?”又想道:“这小厮平昔好酒,凡为盗的,都从好酒赌钱两件上起。他吃溜了口,没处来方,见了大锭银子,又且手边方便,如何不爱?不然,终日买酒吃,那里来这许多钱?”又想道:“不是他。他就要偷时,或者溜几块散碎银子,这大锭元宝没有这个力量。就偷了时,那里出笏?终不然,放在钱柜上零支钱,少不得也露人眼目。就是拿出去时,只好一锭,还留下三锭在家,我今夜把他床铺搜检一番,便知分晓。”又想道:“这也不是常法。他若果偷了这大银,必然寄顿在家中父母处,怎肯还放在身边?搜不着时,反惹他笑。若不是他偷的,冤了他一场,反冷了他的心肠。哦!有计了,闻得郡城有个莫道人,召将断事,吉凶如睹,见寓在玉峰寺中,何不请他来一问,以决胸中之疑?”过了一夜,次日金满早起,分付秀童买些香烛纸马果品之类,也要买些酒肉,为谢将之用,自己却到玉峰寺去请莫道人。
主却说金令史旧邻有个闲汉,叫做计七官,偶在街上看见秀童买了许多东西,气忿忿的走来。问其缘故,秀童道:“说也好笑,我爹真是交了败运,干这样没正经事!二百两银子已自赔去了,认了晦气罢休,却又听别人言语,请什么道人来召将。那贼道今日鬼混,哄了些酒肉吃了,明日少不得还要索谢。成不成,吃三瓶,本钱去得不爽利,又添些利钱上去,好没要紧。七官人,你想这些道人,可有真正活神仙在里面么?有这好酒好肉到把与秀童吃了,还替我爹出得些气力。斋了这贼道的嘴,‘鋋噪’也可谢你一声么?”正说之间,恰好金令史从玉峰寺转来。秀童见家长来了,自去了。金满与计七官相见,问道:“你与秀童说甚么?”计七官也不信召将之事的,就把秀童适才所言,述了一遍。又道:“这小厮到也有些见识。”金满沉吟无语,那计七官也只当闲话叙过,不想又挑动了家长一个机括。只因家长心疑,险使童儿命丧!金令史别了计七官自回县里,腹内踌躇,这话一发可疑:“他若不曾偷银子,由我召将便了,如何要他怪那个道士?”口虽不言,分明是土中曲蟮,满肚泥心。
知少停莫道人到了,排设坛场,却将邻家一个学生附体。莫道人做张做智,不罡踏斗,念咒书符,小学生就舞将起来,像一个捧剑之势,口称“邓将军下坛”,其声颇洪,不似小学生口气。金满见真将下降,叩首不迭,志心通陈,求判偷银之贼。天将摇首道:“不可说,不可说。”金满再三叩求,愿乞大将指示真盗姓名。莫道人又将灵牌施设,喝道:“鬼神无私,明彰报应。有叩即答,急急如令!”金满叩之不已,天将道:“屏退闲人,吾当告汝。”其时这些令史们家人,及衙门内做公的,闻得莫道人在金家召将,做一件希奇之事,都走来看,塞做一屋。金满好言好语都请出去了,只剩得秀童一人在傍答应。天将叫道:“还有闲人。”莫道人对金令史说:“连秀童都遣出屋外去。”天将教金满舒出手来,金满跪而舒其左手。天将伸指头蘸酒在金满手心内,写出秀童二字,喝道:“记着!”金满大惊,正合他心中所疑,犹恐未的,叩头嘿嘿祝告道:“金满抚养秀童已十馀年,从无偷窃之行。若此银果然是他所盗,便当严刑究讯,此非轻易之事。神明在上,乞再加详察,莫随人心,莫随人意。”天将又蘸着酒在桌上写出秀童二字,又向空中指画,详其字势,亦此二字。金满以为实然,更无疑矣。当下莫道人书了退符,小学生望后便倒,扶起,良久方醒,问之一无所知。
主金满把谢将的三牲与莫道人散了福,只推送他一步,连夜去唤阴捕拿贼。为头的张阴捕,叫做张二哥,当下叩其所以。金令史将秀童口中所言,及天将三遍指名之事,备细说了。连阴捕也有八九分道是,只不是他缉访来的,不去担这干纪,推辞道:“未经到官,难以吊拷。”金满是衙门中出入的,岂不会意,便道:“此事有我做主,与列位无涉。只要严刑究拷,拷得真赃出来,向时所许二十两,不敢短少分毫。”张阴捕应允,同兄弟四哥,去叫了帮手,即时随金令史行走。
古此时已有起更时分,秀童收拾了堂中家伙,吃了夜饭,正提碗行灯出县来迎候家主。才出得县门,被三四个阴捕,将麻绳望颈上便套,不由分说,直拖至城外一个冷铺里来。秀童却待开口,被阴捕将铁尺向肩胛上痛打一下,大喝道:“你干得好事!”秀童负痛叫道:“我干何事来?”阴捕道:“你偷库内这四锭元宝,藏于何处?窝在那家?你家主已访实了,把你交付我等。你快快招了,免吃痛苦。”秀童叫天叫地的哭将起来。自古道:有理言自壮,负屈声必高。秀童其实不曾做贼,被阴捕如法吊拷,秀童疼痛难忍,咬牙切齿,只是不招。原来大明律一款,捕盗不许私刑吊拷。若审出真盗,解官有功;倘若不肯招认,放了去时,明日被他告官,说诬陷平民,罪当反坐。众捕盗吊打拶夹,都已行过,见秀童不招,心下也着了慌。商议只有阎王闩、铁膝裤两件未试。阎王闩是脑箍上箍,眼睛内乌珠都涨出寸许;铁膝裤是将石屑放于夹棍之内,未曾收紧,痛已异常,这是拷贼的极刑了。秀童上了脑箍,死而复苏者数次,昏愦中承认了,醒来依旧说没有。阴捕又要上铁膝裤,秀童忍痛不起,只得招道:“是我一时见财起意,偷来藏在姐夫李大家床下,还不曾动。”
主阴捕将板门抬秀童到于家中,用粥汤将息,等候天明,到金令史公廨里来报信。此时秀童奄奄一息,爬走不动了。金令史叫了船只,自同捕役到李大家去起赃。李大家住乡间,与秀童爹娘家相去不远。阴捕到时,李大又不在家,吓得秀童的姐儿面如土色,正不知甚么缘故,开了后门,望爹娘家奔去了。阴捕走入卧房,发开床脚,看地下土实不松,已知虚言。金令史定要将锄头垦起,起土尺馀,并无一物。众人道:“有心到这里蒿恼一番了。”翻箱倒笼,满屋寻一个遍,那有些影儿。金令史只得又同阴捕转来,亲去叩问秀童。秀童泪如雨下,答道:“我实不曾为盗,你们非刑叫拷,务要我招认。吾吃苦不过,又不忍妄扳他人,只得自认了。说姐夫床下赃物,实是混话,毫不相干。吾自九岁时蒙爹抚养成人,今已二十多岁,在家未曾有半点差错。前日看见我爹费产完官,暗地心痛,又见爹信了野道,召将费钱,愈加不乐,不想道爹疑到我身上。今日我只欠爹一死,更无别话。”说罢闷绝去了,众阴捕叫唤,方才醒来,兀自唉唉的哭个不住。金令史心下亦觉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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