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佴旻,国画家、日本东洋美术研究所主任研究员 正非摄
春华秋实 杨佴旻作
据新华网8月5日报道,2009年“教育进展国际评估组织”对全球21个国家进行的调查显示,中国孩子的计算能力排名世界第一,想象力却排名倒数第一,创造力排名倒数第五。在中国的中小学生中,认为自己有好奇心和想象力的仅占4.7%,而希望培养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只占14.9%。
“这个数据,让我很惊讶,但也觉得必然。”近日,国画家杨佴旻博士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直言,“我们早就没想象力了,怎么谈得上创造力?”
现为日本东洋美术研究所主任研究员、美国圣赛德艺术中心客座研究员的杨佴旻,常年旅居海外。拥有跨文化生活经历的他,开创了一种崭新的水墨画形式——改变水墨画以墨色为主的传统,在宣纸上画出斑斓的色彩,这被艺术批评家称为“融合了传统与现在、东方与西方”。但他说,“在我这儿,不应该分什么西方东方、传统现代。作为画家,我只考虑能不能充分表达出一个土生土长中国人的画面感受,能不能反映这个时代。”
中国是在破坏中前进,日本、欧美是在保护中前进
中国青年报:您在中国、日本和美国都生活过,孩子在日本长大,作为父亲,您怎么看中国孩子想象力排在世界倒数第一位?
杨佴旻:就拿卡通片来说,你比较一下中、美、日的卡通,中国贯穿的思想都是主旋律的,像《喜羊羊与灰太狼》之类,都还是好人坏人、正义非正义。但你看美国的《猫和老鼠》,就是在玩,让你感觉很开心。
中国青年报:对国外孩子的创造力,您觉得到底怎么样?
杨佴旻:举例说吧,我儿子一两岁时,我妻子凡事都跟他商量,吃什么饭,去哪儿玩等,都让孩子决定。我当时觉得不可思议,孩子要去哪儿、吃什么,直接告诉他不就行了。后来我意识到,要培养孩子的创造力,首先要把他当做一个人,只有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得到尊重,才可能谈得上创造力。
我儿子现在上小学,很有自己的想法。暑假我把儿子带来北京,他说很想去草原骑马、踢球。同行的还有个法国孩子,不大守规矩,但非常有创造力。国外的孩子基本都是这样。
对于这次调查的结果,我很惊讶,但觉得是必然的——我们的孩子从小被大人灌输得早就没想象力了,哪儿还谈得上创造力?
中国青年报:这些年国内凡事都讲“创新”,怎么能说没创造力?
杨佴旻:创新不是口号,只有社会思想文化真正多元起来,创新才有可能,我们孩子的心情也才能轻松,自由地想象。
最近有很多人问我,中国这30年的发展是不是能赶上西方了?我只想说,国人的自豪感来得太早了——我们的经济是发展了,但靠单纯的富裕,无法赢得世界尊重。一个民族要真正赢得世界尊重,一定要在科技、文化、思想上对世界有贡献。事实上,我们在世界上影响最大的还是“中国制造”,真正让全世界敬重的文化上的东西,现在还没有。可以说,我们中国的文化这些年仍在“啃老”。
中国青年报:为什么说是“啃老”?
杨佴旻:比如说,“功夫”一定是“中国功夫”,“水墨画”也强调是“中国画”,什么都要特别打上“中国”俩字,这就有局限。中国文化、中国人的扩张力,感觉非常弱。不像外国人,弄出什么都说是世界的。所以,在如今的世界艺术界,中国艺术都不是主流。
现在一部美国电影进来,大家都喜欢在里面找中国元素,其实他们传达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东西,却很容易扩张成世界的语言。我们现在什么都提中国元素,不仅缺少真正的包容,也缺少对于世界的主人意识。这让我想起一件事,2000年,我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参加华人新年会,那天克林顿演讲提到,中国有悠久的历史、伟大的古文明,古代中国对世界有卓越贡献。接着他问:“如今中国还有什么新科技、新思想与世界共享?”你得承认,这是真正的问题,我们应该思考、回答。
中国青年报:就拿“中国画”来说,你觉得局限在哪儿?
杨佴旻:这种绘画本身没局限,但为什么一定叫“中国画”?油画为什么不叫“意大利画”或者“法国画”?
10年前,人们对此还有争议,争议这个叫法对水墨画走向世界会不会有局限。这几年,人们不争了,觉得就应该强调中国元素,这是很可怕的趋势——我们的经济完全放开,文化、思想却越来越收。经济上越国际化越好,文化上却以为越“原来”越好,殊不知一个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是不可分的。
中国青年报:日本怎么处理传统和现代的关系?
杨佴旻:他们对传统很崇敬,比如对汉字的坚守。日本教学大纲要求,小学生要掌握3000个汉字。
中国青年报:他们既然更尊重传统,又怎么不受传统所限?
杨佴旻:他们把传统和现代分开了。拿遗迹来讲,我们的习惯是重修,他们的习惯是保护。像法国巴黎,就在老城旁边修个新区,盖摩天大楼。不像在北京,就要拆。中国是在破坏中前进,日本、欧美是在保护中前进,不以破坏传统为代价。
中国青年报:水墨画也是一种传统吧?
杨佴旻:它是传统,但正处于刚从传统里焕发出活力的时期。不过,跟10年前比,水墨画在走回头路。那会儿,人们还提倡创新。深圳当时举办了一个主题是“水墨画的现代和当代”的双年展。策展人觉得,水墨画原来表现的都是农耕社会的山、水、人。于是他们提出“都市水墨”概念。不管谁来参展,必须画都市。当时有些名气非常大的,可能是画山水、少数民族题材的老先生,为了参展画起了城市、现代人的生活。现在回头看,那次展览的作品有些奇怪,传统水墨应有的东西没了,又没现代起来,新技法还不成熟,但在那时引导了水墨画的创新走向。
事实上,绘画到了一定阶段,题材已经不是问题了,关键是画家的思想。我们如果没有新技法,画什么都是旧的。就好比蒸汽机,在传统工业上是进步,但没有哪个蒸汽机能把飞机送上天。绘画也是这样,技术一定要改造。
在欧美日即使是三流画家,也依然追求创新
中国青年报:对于中国画来说,到底该怎么看待传统?
杨佴旻:“笔墨当随时代”,这话说了上百年,但至今也没几人做到。我的一位朋友,是一个画院的院长,曾很愤怒地拿一份报纸给我看,上面印着全国山水画大展作品,两个版印着几十张画。他说:“你看,有区别吗?”我一看,山水、技术、表现形式,几乎都一样。这些现代人画的山水,和清朝人、明朝人画的根本没区别。这绝对是一种懒惰,看似尊重传统,其实是不负责任的表现。你一再重复前人的东西,不觉得愧对祖宗吗?
中国青年报:很多人未必想偷懒,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况?
杨佴旻:这是大环境的问题。人们的审美习惯本身是有惰性和惯性的。旧的东西一般有固定的收藏群和市场,新的东西未必能被立刻接受。很多人会觉得,既然一切照旧也能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要费劲创新呢?
但在欧美、日本,即使是一个三流画家,没多少人去看他的作品,他也依然追求创新,不愿停留在前人的大树底下,这一点就值得敬重。很多中国画家就不是这样,即使有很大名气,也甘于待在传统大师的羽翼下。这样的人在国外是绝对没饭吃的。
中国青年报:我们面对古圣先贤,感觉“高山仰止”,不想去超越他,也很正常吧?
杨佴旻:一个书法家曾跟我说,现在谁也超越不了王羲之的《兰亭序》。你说某个书法家穷其一生超越了《兰亭序》,那一定是胡话。还有京剧,你要说谁现在唱得比梅兰芳好,也会被当做玩笑。你只有另辟蹊径,创造出新的东西来。要想很好地保护传统,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动它,用虔诚的心恭恭敬敬地面对它,但仍发展我们自己的新东西。硬要把传统拉进现代生活,这对传统本身就是破坏,同时也是对现代艺术的桎梏。
中国青年报:国内画家有您比较欣赏的吗?
杨佴旻:林风眠对我是有影响的,特别是他的绘画形式、理念,还有技术探索。国画一般都是可以卷的,林风眠的有些画已经不能卷了,因为他在宣纸上用色很厚,要卷就脱落了。林风眠是融合中西的,还有刘海粟、吴冠中这些大家,他们画的是“新国画”。这些画家都对中国绘画有承前启后的作用,是真正的大师。
中国青年报:我们现在还能出这样的大师吗?
杨佴旻:有人说现在不是出大师的年代,我觉得不是。越是变革的时代,就越可能出大师。在我的作品研讨会上,中国艺术研究院张晓凌就感慨,“以后要把中国画介绍给国外,不应该再介绍那些旧东西了”。他之前看了一个作品展,一进去就觉得压抑,感觉那些画和中国现实社会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