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2004/11/13 4:08:15 作者:尕海流浪 搜索这个作者的所有文章 投 尕海流浪 一票 原作者: 尕海流浪 文章来源:httP://www.f81.net, 尕海流浪 阅读: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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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九龙场轶事 <小说>



九 龙 场 轶 事 <小说>


(一)

上了年纪的人都说:今年确实比往年冷得早。

才过秋分时节,天还没亮,绵水江面上的雾气便一团团升腾起来, 将九龙场淹没在雾气氲氤之中, 小街青瓦草屋上结了霜,往常一大早闹腾得欢实的狗儿,也幸福地找个避风的地方躲了起来。只有偶而赶早往镇上大户人家送木炭的鸡公车吱呀滚过街道的青石板时,才懒懒地传来几声低沉“唔唔”吠声。人们都躲在被窝里,宁可睁着眼茫然地养神假眠,也实在不愿把热腾腾的身子浸入寒浸浸的空气中,然而讨生活的人就没回笼觉的清福享了.

二十八出头就没了丈夫的张寡妇照例早早地起了床,打点九龙场上唯一的茶铺,准备招呼喝早茶的茶客,当地男人们有个习惯,早起便先耷拉上鞋, 径直奔茶铺酽酽地喝上一个时辰的茶,然后再办别的事,包括吃早饭。当然这拨客人是相对固定的,没闲钱的人早上是不会来的。茶客中,在当地有头有面的,数开钱庄的张二爷、炭场的颜八哥、裹绑腿的袍哥舵把子(龙头大哥)人称地滚龙的陈舵爷,和据说是山中棚子(*川西土语:土匪,是军伍习称)谭尊武的师爷侯福厚侯老太爷了。另一位略显与众不同的就是刚兼上保长的九龙场乡文书刘昭福了,他总是穿上洗得发白的青布大襟长衫小圆口布鞋,显得干净利落, 天一亮, 便踱到靠绵水江的窗边坐下,用张寡妇专门为他备下的、当地人少见的青花白瓷缸慢慢啜着茶。

张寡妇抹完胭脂,用红纸贴了唇红,收拾停当,掌着油灯,踏着吱吱呀呀的木楼板走下楼梯,伙计兼堂馆张二疯子已卸下临街的铺板,生起了炭火烧水炉子,一只只镔铁烧水壶整齐坐放在炭火上,冒着热气,倒使冷风嗖嗖的房子有了生气,有了想象中温暖的氛围。 刚喷出壶的热气阳刚十足,一团团簇拥着扑向浓得散不开的白雾,恍惚之间的感觉,让张寡妇鼻尖沁出了汗,麻酥酥的从脖子直流到晕醉的心里,母性温情丝丝缕缕缠绕、饱绽着从心尖漫溢开来,唤醒的春情使她面色潮红。张二疯子依然忙前忙后,脸上还挂着热腾腾的汗珠, 几年了啊,他一直这样辛苦,一阵暧流几乎将张寡妇击倒瘫软下去,不禁柔柔地轻声叫道:

“张二哥……”这细滑的声音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赶紧定定神,改口掩饰道:“今年硬是冷得早哈。”

“是呢”张二疯子端着木盆,使劲地泼着水,一边咒骂着咋夜在墙角边随便尿尿的人。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老板娘言辞转折中透出的渴求含义,这原本是他鞍前马后地操劳,梦寐以求都想得到的机会。他心不在焉地答腔,“听说城里来大军,谭爷都把队伍拉到跑马岭了,修了雕堡,说是要和共匪大干一场。世道怕是要变了呢?!”

张寡妇用恼恨又带鄙薄的眼睛扫了张二疯子一眼,刚开始蠢蠢欲动的春情联想一下子抛到了寒气迫人的绵水江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浓郁的惆怅马上又涌进心头,恼恨也随即转为满腔愤怒。她又恢复到一惯对张二疯子说话的样子,口气变得坚冷如铁,骂到:

“咋夜又去耍钱了吧?!谁要你吃家饭拉野屎了,他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关你屁相干啊。去把洋马灯熄了,煤油不要你出钱买啊。”张二疯子眯瞪着还挂着眼屎的眼睛,他不解为何大清早地冲他突发无名之火,听着这能抵死水牯牛,象是与门口青石板上相撞,迸出火花的话,他再不敢答话,只在心里暗骂:狗日的骚婆娘,又是想叫隔壁骚哥昭福儿X了。当他下意识抬起头时正好与张寡妇冷冷目光相接。一阵穿堂风过来,他不禁地打了个寒颤。

天色渐渐的发白,雾气越来越浓,似乎江水像个柔弱的女人,被一双无形的手拽着,大口地喘着气,太阳拚上昨日残留的最后一丝热力,要赶在这个早晨将余威从柔弱女人身上释放殆尽一样,蒸发的雾气也就沾着淫邪的光芒,兴高采列弥漫上来,无所顾忌一拨又一拨地窜过场上这条小街,空气中时浓时淡地漂浮着江水特有的鱼腥气。这种凝重的气氛,使场上的所有生灵感到越发的寒冷了,仿佛这冷是从骨头里面渗出似的挥之不去。

张寡妇早早地穿上了水红缎面大襟夹袄,还是觉得这冷一缕缕从夹袄里窜将出来,抵档不住。一阵阵的穿堂风掠过,如有双冰凉的手拂过皮肤一般,让她寒颤很不舒服,与那个同样的早晨,她使劲拽着混身是血的男人渐渐冰冷的手时的感觉是一样的。自己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滑入黑暗的这个男人,总在她身边时近时远的游荡着。恍惚间,在弥漫起来的黑暗中,距她不远有一座桥,男人在那一端盯着她,又都在她目光注视下,一点点地坠落下去,变得渺茫。这个遥远黑暗的梦境常常使她在半夜时分惊醒过来,一身冷汗湿透了大襟胸衣。今晨化不开的浓雾引出这样的联想以及头脑中升腾的恐惧感,也使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和担忧。夹袄下热烘烘的皮肤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娘家姓陈,按这里习惯女孩子是不用有名字的,大家按照排行,出嫁前都叫她陈厶妹,或陈家厶妹子。出嫁后也就从夫姓了张,被人当面叫成张大奶奶,背后叫成张家媳妇,男人去后,背后都叫她张寡妇,这多少带有点贬低的意思。男人们天生离不开滋养他们的女人,摆龙门阵说起女人,还是愿意隐晦地提起她,说着她酥软白净的身子如何,昨晚谁谁进了她的门,窗户的灯猝然的灭了这类能够想象又夸张的事。说这些时,男人们大多暗想这样鲜嫩的女人,就这样闲置起来,真是很可惜,心中自然升起莫名的烦燥,身上一些毛孔也开始膨胀,有些不了然起来;场上的女人们自然更不了然,即使在哼哼叽叽中,似乎为鼓舞自己的男人,也不忘咬牙切齿:别使那么大劲,又想骚婆娘了?!别急,过不了多久,让那个“白虎星”妖精来伺候你,吸干你的精血。在当地骂一个女人“白虎星”是很恶毒的话,也有晦气这个男人的意思。川西平原自古物阜民丰,人们闲时本是极愿蹲茶铺消磨时间的,听听评书、海阔天空地摆谈奇闻轶事,隐隐约约已成了一种风俗。历史上白莲教重振“哥老会”,袍哥广开山门立码头后,茶肆更成了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医、卜、星、相频繁出入、联络消息的地方。在九龙场,她是唯一 一间茶铺的掌拒,笑迎四方客,自然是八面玲珑,对男人们的调笑,揩油吃豆腐之类的,很会应付,又不至太得罪人。就这样,在男女口传和想象中,张寡妇成了人物。虽说没了丈夫,但寡妇也是女人,而且是一个有韵致的女人,她的茶铺男人们不怕晦气还是很爱去的。

张寡妇此时心不在焉地一遍遍地擦试着带低矮围栏放茶碗的柜台,下意识地将青花白瓷缸在油光水滑的柜台上挪动着。气氛阴霾而冷清。

“唉哟,圣贤二爷,您来了,今早晨雾气重,晚点好啊,二爷有口福哦,今天玉妃泉的第一口水是您的了,嘿,今晚息二爷更壮实了,我么婶也喜欢得很啊,看,九顶山花茶早给您弄巴拾起了(*巴拾:川西土语,好、妥贴的意思)”,张二疯子谄媚地高声喊道,他有点高兴起来,甚至迫不及待地希望有人来打破这叫他想发狠,又难受使不出劲的寂静。

今早,钱庄张二爷是第一位到的茶客,虽然来得很晚。

张二爷鼻子里哼了一声,闷声不响地坐在竹椅上,他是打心里看不起店小二跑堂厶哥张二疯子这种天棒(地滚龙、地痞俗称)人物的, 但他知道, 张二疯子是位居二房义字堂的执法厶师,这号人在袍哥里都是三刀六眼、充当杀手的狠角色,甘作跑堂小二明眼人都知道自有它图,对这号凶神,与其慢不如敬的,平时犯不作得罪他。十年前卷入的那场争夺码头的械斗,他见识过张二疯子的阴毒和狠劲;现在尊自己一声“圣贤二爷”,外人来看,尊他是九龙场袍哥码头德高望重的耆老,其实都清楚,这是花银钱绅夹皮(*绅夹皮:俗称,绅、商依靠袍哥关系,赞助若干钱取得袍哥组织内高位资格。)买来的,不过是座架空的菩萨。但自己也图个生意上的方便。

张二爷今天一改往常见了张寡妇嘻哈玩笑、插科打浑的样子,闷着头,有些心事重重,垂着精制的紫竹嵌鹰骨长杆烟袋,一口一口地吸着烟,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吐出的烟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随意拉伸作,忽而一股斜冲下去,忽而一股舔着他茫然没表情的面颊。几年前二爷是在刘文辉的手下做过军需官带过兵的, 步军操典和孙子兵法自然背得滚瓜烂熟, 很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抗战一结束, 衣锦还乡,购房置地, 开起钱庄,现在是这一方小有名气的地主富绅.习惯成自然,在茶铺里还是喜欢摆出行伍时的架势,这架势看着有些累人,但他倒是习惯了.

他低低地咳声嗽,掏出一个银元给张二疯子:“张厶哥,有点饿了,还得劳烦你给我端碗羊肉米粉,按吓数(*吓数:川西土语音,老规矩)加肉吧,剩下的钱……不用找了,厶哥买水烟吃吧”

“侄媳妇,你过来一下!”待张二疯子高兴地迈出门坎,他赶紧低声地叫道。

看着张寡妇吃惊地看着他,连忙说:“唉!论起辈份, 我们是本家,叫你一声侄媳妇也不为过汕”他想逐字逐句斟酌着字眼,又有些急迫显得语无轮次:“你叫昭福儿别干保长了,最好都推掉别干了.你和他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你叫他出去躲一下吧!”

张寡妇提着茶壶正在往茶碗里掺水的手僵住了,水流淌了一桌,她本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女人,也极会逢场作戏,被说着了以为隐藏很深的私情,有些慌乱,又急忙想去寻抹布.张二爷摇摇头说:“你别忙了,听我说!”

他压低了声音:“咋夜我哥捎信来,贺胡子带着共……共产党的大军十八兵团主力过了剑门关了,一马水色的枪都是水连珠, 机关炮、盒子炮,唉,就是……就是以前喊赤化川西北的赤……赤匪回来了.听说邓锡侯邓司令都准备‘反水’了(*袍哥隐语: 此处指起义的意思), 城里国军新编二00师的弟兄伙也递出话了: 也要跟着‘反水’ 呢。唉, 兵败如山倒哦!世间真要变了。”叹口气,看着她迷迷顿顿没明白的样子, 又叹一口气说到:

“给你们女人说这些做啥, 又听不懂!现在而今眼目下,简单说嘛” 他抬头望了望寂静的四周:“ 咋天半夜里, 仁字堂哥子传‘公片’来说(*袍哥隐语:证明身份,也可充传递消息的信物), 谭麻子和赵母匪弄成内伙子了,要和共军开仗。你说谭舵爷是不是喝跟斗酒喝昏了,啥时侯了,一点不醒眼,竞听赵母匪的话,昨晨就在江边把……把小学堂王校长杀了,听说那王校长是绵州地下共产党县委书记,从成都府派来的。这不是打着火把上茅伺----,他……他谭麻子找死(屎)嘛?!”

看见张二疯子捧着砂锅远远走来,他赶紧起身说:“混水堂口有话说了,要清理门户,黑传坐草坪(*袍哥隐语:惩罚帮内叛徒的仪式,黑传就是暗杀),赶净杀绝,不落后患。你叫昭福儿快跑吧,最好一起跑。我……我有事先走咯!”

她有些不知所措,张口结舌道:“他说进城看他老娘,前晚黑就走了,还没转来呢”。

张二爷有些不舍地摇摇头,平时宽厚结实总是挺得很直的身板,今天显得有些佝偻,对刚进门的张二疯子颌颌首,说声有急事匆匆地走了。

张二疯子有些意外,捧着砂锅,用眼角狐疑地扫了一下自己掌柜,阴沉着脸,再没说话。

张寡妇却傻傻地提着茶壶惊呆了,看着二爷离去,竟忘了说几句客套话。刘昭福有时神神秘秘地与王校长搅在一起,她是知道的。只以为这是读书人臭味相投的嗜好而已,从未往深处琢磨。

她双眉微皱,长有几颗雀斑还显俏丽的脸上挂满了愁云,仿佛寒冷的天气带走脸上的温暖,粉白的雾气也阻塞了内心。想了想,声音有些颤抖:“张二……二哥,你去隔壁看看刘保长回来没?再去乡公所找找,就……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现在几乎是本能地使她觉得这大雾弥漫的天气,似乎与她一生的命运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十年前,同样寒冷的雾气中,义字堂九龙场袍哥码头位居三排的张莽子,用十个川版银元从陈家换走了她,吹吹打打一项花轿抬入九龙场,成了掌柜老板娘,也算明媒正娶,衣食无忧,大雾天对她似乎带来好运气。没到二年,抗战爆发,民国政府内迁,物价飞涨,各种名目税捐多如牛毛,走私贩私日渐猖獗,绵州城里二房义字堂的混水袍哥,盯上了这块西通茂州藏康羌居,南接成都府商贾必经之地的小场镇,仰仗与川内袍哥总舵爷冷开泰关系密切的赵母匪做靠山,争抢九龙场烟馆,械斗中张莽子被义字堂同门“毛了”(*袍哥隐语:暗杀了的意思),张二疯子将他背回家,一句话没留下就咽了气,那天恰巧也是大雾天。似乎这天气对她也不是什么好运气。也就在那天,她结识了还是小学堂教员的刘昭福。想到这,终于明白自己一腔幽怨与忧郁,除这天气萌动的隐喻叫她不安外,每天早晨,一墙之隔的昭福找牙粉、用牛骨牙刷洗漱、竹片刮舌苔的动静很大,听习惯了,而今天没听见这心里踏实潮暖的响动,她是担心了。

“起雾天…绵水江…好运气…坏运气…菩萨保佑啊……”张寡妇不断在心里念叨着 时至晌午,雾气终于渐渐散去,但今天该来喝早茶的常客除了钱庄张二爷,一个也没露面。张二疯子回来说:刘昭福没有找到。也许九龙场注定要发生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大事,在活着的老人们心中留下抹不去的记忆。

这一天是一九四九年冬月二十日,离九龙场解放只剩三天。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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