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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龙 场 轶 事 (二)
天色渐渐的发白,雾气越来越浓,似乎江水像个柔弱的女人,被一双无形的手拽着,大口地喘着气,太阳拚上昨日残留的最后一丝热力,要赶在这个早晨将余威从柔弱女人身上释放殆尽一样,蒸发的雾气也就沾着淫邪的光芒,兴高采列弥漫上来,无所顾忌一拨又一拨地窜过场上这条小街,空气中时浓时淡地漂浮着江水特有的鱼腥气。这种凝重的气氛,使场上的所有生灵感到越发的寒冷了,仿佛这冷是从骨头里面渗出似的挥之不去。
张寡妇早早地穿上了水红缎面大襟夹袄,还是觉得这冷一缕缕从夹袄里窜将出来,抵档不住。一阵阵的穿堂风掠过,如有双冰凉的手拂过皮肤一般,让她寒颤很不舒服,与那个同样的早晨,她使劲拽着混身是血的男人渐渐冰冷的手时的感觉是一样的。自己好像伸手就能摸到滑入黑暗的这个男人,总在她身边时近时远的游荡着。恍惚间,在弥漫起来的黑暗中,距她不远有一座桥,男人在那一端盯着她,又都在她目光注视下,一点点地坠落下去,变得渺茫。这个遥远黑暗的梦境常常使她在半夜时分惊醒过来,一身冷汗湿透了大襟胸衣。今晨化不开的浓雾引出这样的联想以及头脑中升腾的恐惧感,也使她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虑和担忧。夹袄下热烘烘的皮肤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娘家姓陈,按这里习惯女孩子是不用有名字的,大家按照排行,出嫁前都叫她陈厶妹,或陈家厶妹子。出嫁后也就从夫姓了张,被人当面叫成张大奶奶,背后叫成张家媳妇,男人去后,背后都叫她张寡妇,这多少带有点贬低的意思。男人们天生离不开滋养他们的女人,摆龙门阵说起女人,还是愿意隐晦地提起她,说着她酥软白净的身子如何,昨晚谁谁进了她的门,窗户的灯猝然的灭了这类能够想象又夸张的事。说这些时,男人们大多暗想这样鲜嫩的女人,就这样闲置起来,真是很可惜,心中自然升起莫名的烦燥,身上一些毛孔也开始膨胀,有些不了然起来;场上的女人们自然更不了然,即使在哼哼叽叽中,似乎为鼓舞自己的男人,也不忘咬牙切齿:别使那么大劲,又想骚婆娘了?!别急,过不了多久,让那个“白虎星”妖精来伺候你,吸干你的精血。在当地骂一个女人“白虎星”是很恶毒的话,也有晦气这个男人的意思。川西平原自古物阜民丰,人们闲时本是极愿蹲茶铺消磨时间的,听听评书、海阔天空地摆谈奇闻轶事,隐隐约约已成了一种风俗。历史上白莲教重振“哥老会”,袍哥广开山门立码头后,茶肆更成了龙蛇混杂、三教九流,医、卜、星、相频繁出入、联络消息的地方。在九龙场,她是唯一 一间茶铺的掌拒,笑迎四方客,自然是八面玲珑,对男人们的调笑,揩油吃豆腐之类的,很会应付,又不至太得罪人。就这样,在男女口传和想象中,张寡妇成了人物。虽说没了丈夫,但寡妇也是女人,而且是一个有韵致的女人,她的茶铺男人们不怕晦气还是很爱去的。
张寡妇此时心不在焉地一遍遍地擦试着带低矮围栏放茶碗的柜台,下意识地将青花白瓷缸在油光水滑的柜台上挪动着。气氛阴霾而冷清。
“唉哟,圣贤二爷,您来了,今早晨雾气重,晚点好啊,二爷有口福哦,今天玉妃泉的第一口水是您的了,嘿,今晚息二爷更壮实了,我么婶也喜欢得很啊,看,九顶山花茶早给您弄巴拾起了(*巴拾:川西土语,好、妥贴的意思)”,张二疯子谄媚地高声喊道,他有点高兴起来,甚至迫不及待地希望有人来打破这叫他想发狠,又难受使不出劲的寂静。
今早,钱庄张二爷是第一位到的茶客,虽然来得很晚。
张二爷鼻子里哼了一声,闷声不响地坐在竹椅上,他是打心里看不起店小二跑堂厶哥张二疯子这种天棒(地滚龙、地痞俗称)人物的, 但他知道, 张二疯子是位居二房义字堂的执法厶师,这号人在袍哥里都是三刀六眼、充当杀手的狠角色,甘作跑堂小二明眼人都知道自有它图,对这号凶神,与其慢不如敬的,平时犯不作得罪他。十年前卷入的那场争夺码头的械斗,他见识过张二疯子的阴毒和狠劲;现在尊自己一声“圣贤二爷”,外人来看,尊他是九龙场袍哥码头德高望重的耆老,其实都清楚,这是花银钱绅夹皮(*绅夹皮:俗称,绅、商依靠袍哥关系,赞助若干钱取得袍哥组织内高位资格。)买来的,不过是座架空的菩萨。但自己也图个生意上的方便。
张二爷今天一改往常见了张寡妇嘻哈玩笑、插科打浑的样子,闷着头,有些心事重重,垂着精制的紫竹嵌鹰骨长杆烟袋,一口一口地吸着烟,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吐出的烟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随意拉伸作,忽而一股斜冲下去,忽而一股舔着他茫然没表情的面颊。几年前二爷是在刘文辉的手下做过军需官带过兵的, 步军操典和孙子兵法自然背得滚瓜烂熟, 很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抗战一结束, 衣锦还乡,购房置地, 开起钱庄,现在是这一方小有名气的地主富绅.习惯成自然,在茶铺里还是喜欢摆出行伍时的架势,这架势看着有些累人,但他倒是习惯了.
(老尕在流窜中编故事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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