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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龙 场 轶 事 (三)
张二爷鼻子里哼了一声,闷声不响地坐在竹椅上,他是打心里看不起店小二跑堂厶哥张二疯子这种天棒(地滚龙、地痞俗称)人物的, 但他知道, 张二疯子是位居二房义字堂的执法厶师,这号人在袍哥里都是三刀六眼、充当杀手的狠角色,甘作跑堂小二明眼人都知道自有它图,对这号凶神,与其慢不如敬的,平时犯不作得罪他。十年前卷入的那场争夺码头的械斗,他见识过张二疯子的阴毒和狠劲;现在尊自己一声“圣贤二爷”,外人来看,尊他是九龙场袍哥码头德高望重的耆老,其实都清楚,这是花银钱绅夹皮(*绅夹皮:俗称,绅、商依靠袍哥关系,赞助若干钱取得袍哥组织内高位资格。)买来的,不过是座架空的菩萨。但自己也图个生意上的方便。 张二爷今天一改往常见了张寡妇嘻哈玩笑、插科打浑的样子,闷着头,有些心事重重,垂着精制的紫竹嵌鹰骨长杆烟袋,一口一口地吸着烟,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吐出的烟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随意拉伸作,忽而一股斜冲下去,忽而一股舔着他茫然没表情的面颊。几年前二爷是在刘文辉的手下做过军需官带过兵的, 步军操典和孙子兵法自然背得滚瓜烂熟, 很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抗战一结束, 衣锦还乡,购房置地, 开起钱庄,现在是这一方小有名气的地主富绅.习惯成自然,在茶铺里还是喜欢摆出行伍时的架势,这架势看着有些累人,但他倒是习惯了. 他低低地咳声嗽,掏出一个银元给张二疯子:“张厶哥,有点饿了,还得劳烦你给我端碗羊肉米粉,按吓数(*吓数:川西土语音,老规矩)加肉吧,剩下的钱……不用找了,厶哥买水烟吃吧” “侄媳妇,你过来一下!”待张二疯子高兴地迈出门坎,他赶紧低声地叫道。 看着张寡妇吃惊地看着他,连忙说:“唉!论起辈份, 我们是本家,叫你一声侄媳妇也不为过汕”他想逐字逐句斟酌着字眼,又有些急迫显得语无轮次:“你叫昭福儿别干保长了,最好都推掉别干了.你和他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你叫他出去躲一下吧!” 张寡妇提着茶壶正在往茶碗里掺水的手僵住了,水流淌了一桌,她本是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女人,也极会逢场作戏,被说着了以为隐藏很深的私情,有些慌乱,又急忙想去寻抹布.张二爷摇摇头说:“你别忙了,听我说!” 他压低了声音:“咋夜我哥捎信来,贺胡子带着共……共产党的大军十八兵团主力过了剑门关了,一马水色的枪都是水连珠, 机关炮、盒子炮,唉,就是……就是以前喊赤化川西北的赤……赤匪回来了.听说邓锡侯邓司令都准备‘反水’了(*袍哥隐语: 此处指起义的意思), 城里国军新编二00师的弟兄伙也递出话了: 也要跟着‘反水’ 呢。唉, 兵败如山倒哦!世间真要变了。”叹口气,看着她迷迷顿顿没明白的样子, 又叹一口气说到: “给你们女人说这些做啥, 又听不懂!现在而今眼目下,简单说嘛” 他抬头望了望寂静的四周:“ 咋天半夜里, 仁字堂哥子传‘公片’来说(*袍哥隐语:证明身份,也可充传递消息的信物), 谭麻子和赵母匪弄成内伙子了,要和共军开仗。你说谭舵爷是不是喝跟斗酒喝昏了,啥时侯了,一点不醒眼,竞听赵母匪的话,昨晨就在江边把……把小学堂王校长杀了,听说那王校长是绵州地下共产党县委书记,从成都府派来的。这不是打着火把上茅伺----,他……他谭麻子找死(屎)嘛?!” 看见张二疯子捧着砂锅远远走来,他赶紧起身说:“混水堂口有话说了,要清理门户,黑传坐草坪(*袍哥隐语:惩罚帮内叛徒的仪式,黑传就是暗杀),赶净杀绝,不落后患。你叫昭福儿快跑吧,最好一起跑。我……我有事先走咯!” 她有些不知所措,张口结舌道:“他说进城看他老娘,前晚黑就走了,还没转来呢”。 张二爷有些不舍地摇摇头,平时宽厚结实总是挺得很直的身板,今天显得有些佝偻,对刚进门的张二疯子颌颌首,说声有急事匆匆地走了。 张二疯子有些意外,捧着砂锅,用眼角狐疑地扫了一下自己掌柜,阴沉着脸,再没说话。 张寡妇却傻傻地提着茶壶惊呆了,看着二爷离去,竟忘了说几句客套话。刘昭福有时神神秘秘地与王校长搅在一起,她是知道的。只以为这是读书人臭味相投的嗜好而已,从未往深处琢磨。 她双眉微皱,长有几颗雀斑还显俏丽的脸上挂满了愁云,仿佛寒冷的天气带走脸上的温暖,粉白的雾气也阻塞了内心。想了想,声音有些颤抖:“张二……二哥,你去隔壁看看刘保长回来没?再去乡公所找找,就……就说我有急事找他。” 现在几乎是本能地使她觉得这大雾弥漫的天气,似乎与她一生的命运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十年前,同样寒冷的雾气中,义字堂九龙场袍哥码头位居三排的张莽子,用十个川版银元从陈家换走了她,吹吹打打一项花轿抬入九龙场,成了掌柜老板娘,也算明媒正娶,衣食无忧,大雾天对她似乎带来好运气。没到二年,抗战爆发,民国政府内迁,物价飞涨,各种名目税捐多如牛毛,走私贩私日渐猖獗,绵州城里二房义字堂的混水袍哥,盯上了这块西通茂州藏康羌居,南接成都府商贾必经之地的小场镇,仰仗与川内袍哥总舵爷冷开泰关系密切的赵母匪做靠山,争抢九龙场烟馆,械斗中张莽子被义字堂同门“毛了”(*袍哥隐语:暗杀了的意思),张二疯子将他背回家,一句话没留下就咽了气,那天恰巧也是大雾天。似乎这天气对她也不是什么好运气。也就在那天,她结识了还是小学堂教员的刘昭福。想到这,终于明白自己一腔幽怨与忧郁,除这天气萌动的隐喻叫她不安外,每天早晨,一墙之隔的昭福找牙粉、用牛骨牙刷洗漱、竹片刮舌苔的动静很大,听习惯了,而今天没听见这心里踏实潮暖的响动,她是担心了。 “起雾天…绵水江…好运气…坏运气…菩萨保佑啊……”张寡妇不断在心里念叨着。 时至晌午,雾气终于渐渐散去,但今天该来喝早茶的常客除了钱庄张二爷,一个也没露面。张二疯子回来说:刘昭福没有找到。也许九龙场注定要发生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大事,在活着的老人们心中留下抹不去的记忆。 这一天是一九四九年冬月二十日,离九龙场解放只剩三天。 (老尕在流窜中编故事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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