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春果秋花(之一)
中篇小说——春果秋花(之一) 愿生活永远不要秋天的花,春天的果;喜悦的开始,沉痛的经历,悲惨的结果。 一 初夏,和煦的阳光,灿烂而温暖。 市效的大军山苍翠碧绿,茂密葱郁的竹林,幽宜清静,既没有繁华都市的喧闹,,也没有城市嘈杂烦心的的噪音,绿茸茸的山坡层染黛碧,婉如一幅清秀的风景画,到这里来的人不多,整个大军山寂静得如同真空,唯一能打破这种寂静的,只有那羽毛末丰满的雏鸟的啼唱,以及冬眠后焕发活力的昆虫们。 正午也是护林员们懒得走动的时候。 他叫田敏江,省美术学院的高村生,面前撑着一块大画板,贪婪、固执地画着。偌大的绿色世界里,他白色的衬衫恰如白蝶轻舞,在他神奇的笔下,大自然的魅力、大自然的力量、大自然的气质表现得淋漓尽致;那小小的调色板,把大自然的山、大自然的水、大自然的石和大自然的创造的和谐统一,赏心悦目;在他流畅的笔下,展现出莽莽森林,纵横交错的山峦,迤逶的水渠和苍翠的竹阵,似乎这平静原始般的自然世界蕴藏着火一般的热泪盈眶情和流淌般的奔腾、历史般的沉思和现实的喧嚣。 他目光专注,驾驭着的笔轻松熟练,神奇非凡,看得出,他具有扎实的功底炽热的事业追求责任感。 “敏江!” 一声清脆、短促的呼声传来,山谷回荡萦肠。 他寻声望去,一个俏丽、文弱的姑娘含情脉脉地打着手势。在她面前,一张蓝色的塑料布上,已摆好了啤酒、火腿肠、水果等,他会意地点点头,欲搁笔又不忍,应道:“还有几笔,就来!”又挥动了画笔。 她叫叶秋枫,也是省美院的学生,与他同系同级。她瞥了眼塑料布上的午餐,有些黯然,从身后摸出画夹来,眯着眼睛一思索,提笔就勾,倾刻间一个轮廓展现在画板上了。 她“哧哧”直乐,举起画夹,喊道:“喂!老夫子,瞧你的模样!” 他抬起头来,也乐了:“哟!我就这么丑?” “你就这样!”白纸上,一个丑陋的小老头戴着一副大花镜,那神态滑稽而诙谐今人发笑。 “有你捣蛋,我就知道再画不成!”田敏江丢下笔,到竹林边的小溪洗耳恭听手。姑娘跑到他的画板前,嘿!好一幅壮现的山水画!远山的景、远景的山川、绿色的森林和浅蓝色的天空结合起来,展示了远古的岁月搜寻和当代彩色的风貌,宏伟的志向与现实的无奈揉和在一起,形成颜色、格调,以及心理上的鲜明对比,又巧妙地统一。 “真棒!”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喂!你是怎么构思的?” 他回头一笑,带有几分狡黠道:“秋枫,你评判吧,看我能得几分。” “你先别傲,”叶秋枫轻挽秀发,认真端详片刻,然后品赏着说:“画得稍有进步,你是不喜欢别人奉承的,我就专门挑剔了。我认为布局上还有欠合理的地方,特别是代表现实的近山,色彩过浓,我不要求它们顶天耸云,宏伟高大,但至少应让人强烈地感到历史岁月中形成的百折不饶和无所畏惧的积极进取的精神,反映作者的人生观和思想感情。而画上呢?缺乏的正是这种敢于表现自己、暴露自己的勇气,你似乎是在借蒙胧的手法有意地掩饰什么。” “好!一针见血。”田敏江好不兴奋,象个孩子似地蹦得老高,手舞足蹈地说:“请你题个名吧,题什么都依你。” “这就是回报?这又不是正式的作品,只不过写生而己。”叶秋枫歪着头摆摆手,眨了眨眼睛说:“那就叫〈自然〉吧!” “正合我意,这叫不谋而合!”田敏江欢笑道。 叶秋枫脸一红,岔开话题说:“快来吧,填饱肚子再说吧。” “哎,”他揩净手,刚一迈步,突然“哎哟”一声,扑地倒下了。 叶秋枫一惊,只见一条大姆指粗的灰蛇缓缓地从他身下爬出,钻进水里不见了,再看 田敏江脸色苍白,冷汗如雨,指着腿,牙齿直打颤。 她忙卷起他的裤口,见他小腿脖子上果然有蛇齿伤痕,局部红肿起来,她立刻准备急救,伸出纤细的小手按了按他的伤口,他竟“哎呀、”“哎呀”地叫唤不停。她知道毒蛇咬后,伤口肯定是麻木的,根本不知道疼痛,她细细看了看伤痕抿着小嘴“咯咯”地笑了。 “我都要快死了,你还笑!”田敏江愁眉苦脸,腿一直都在抽搐不停。 叶秋枫更加乐了,笑得前仰后倒:“看你丑态百出,跟我画的差不多,别紧张,我弄弄,你就死不了。”她不慌不忙地用清澈的溪水替他洗伤口 。 他先是紧张得不得了,看她漫不经心、嘻嘻哈哈的样子,知道问题不是太严重,才稍放点心,一鼓腮,牙齿一咬,忍住疼,待她清洗完,才一走一拐地来到塑料布前,盘腿坐下,叶秋枫为他斟满一杯啤酒,看了他一眼,神情突然严肃地说:“你快点吃吧,反正这是你的最后一餐了。” 他吓得一跳,看她神态不象说笑,想到腿上的蛇伤,点点头,神态也庄穆起来, 语气有点沮丧:“滴水之恩,也当涌泉本报。秋枫,我讲的是义气,你对我好,我……我死而无憾,只是有点舍不得……你,来为了你的幸福,你的事业,你的成功,确我们干!” 叶秋枫红扑扑的脸蛋甚为可爱,目光却狡黠顽皮:“你我同学一场,我能看着你死吗?再说,你死了,谁给我做证呢?我怎么能说得清楚啊!” “那是那是,”他语音刚顿,猛见她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讥讽的光儿,心里大悟—— “咯咯咯咯!”她银铃般的笑声传出了竹林,回荡在丛山峻岭。 “告诉你这个笨蛋,咬你的蛇没有毒!” “咳!你早说出来,也免得我出一身冷汗。不过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你。”田敏江由衷地说是你消除了我心里的孤寂,你是我最……唉!一个人寂寞的日子真难熬哪。秋枫,今天准各这么丰盛的午餐,花了不少钱吧?说老实话,啤酒我是十年没有沾了,揣两个烧饼凑合一天的日子真腻今天算是开了洋荤了,我不谢你,谢谁去?” 她直摇头,显得很累的样子,靠着一根大毛竹半躺下,说:“你太庸俗了,真诚的友谊是不能计较时间和物质得失的,这种人我最讨厌了,很难成为大师,这你是知道的。” 他两手一摊,明白无误地表示不接受她的观点,但又怕伤害她,不作反驳。 叶秋枫微微一皱秀眉,懒洋洋地说:“看来你对号入坐,顽固不化了,直是糟糕,我怎么会交上你这么上伪君子的朋友,简单是一个世纪性的大错误!” “好严重!”他乐了,拣起块午餐肉边嚼边说我:“我才不是伪君子哩,谢谢你的凭心而出的,绝对不掺假。” 叶秋枫打了个哈欠:“跟你说话真累,除非讨论画,你才会认真。你少说废话,快点吃吧!” 田敏江心里一动,转而又自嘲地摇摇头,心里惦记那幅没有完成的风景写生画,吃了几块肉后,再看伤口,已经不痛了,他高兴地摸摸,想告诉她,回头一看,她竟睡着了。 这时他强烈地感到林子里的寂静,竹林的正午,轻风和煦,恬愠美好,暖烘烘的阳光洒在绿油油的竹叶上,竹叶轻拽,竹林梢动,催人入睡。 她是累了,今天的效外写生是她发起的,从两天前就开始准备,既不能被同学知道也不能让老师出来干涉,还要买些食品,自己也要写生,这顿时午餐从学校背到大军山,又不要他帮忙,能不累吗?小憩一下是很自然的,他心里的那股莫名其妙的情感使他呆呆地专神凝视她。她长得很美,跟他幼时画的古代仕女一样,娇柔可爱,淡淡的眉宇间含着纯洁的青春忧郁,一双大眼美丽而聪慧,单薄的衣裙,苗条的娇躯,宛如清拂的烟云,飘缈轻绕,象是一泓明澈的溪水,又象是一首青春的小诗,不能不使他动心,不能不令他神往。他抓起笔,翻过她的画夹,画了起来。 二 在大学里任何两上大学生之间的关系就是同学。同学之间,靠友谊或情感交流融合一起的被称之为“铁朋友。”表现在男生之间是哥们义气,表现在女生之间则是金兰姐妹了,表现在个别男女生之间关系就微妙了。(那个时代的大学校园里,是明令不许恋爱的,也很少有同学去越轨犯规,校方对此类事件也很严格,现在的大学生们真是幸福!——作者注)田敏江相信自己交上了系里最美丽、最温柔、最文雅的叶秋枫做好朋友,决不是靠他英俊的外表和能言善辩的巧舌。当然,他们朋友的关系并没有任何突破;尽管互有好感,互相信任,但心底深处的那层薄得透明的纸并没有捅破. 田敏江潇洒而不倜傥,英俊却不善修饰,拮据的经济决定了他不可能与系里的那些有钱人的子女们争风吃醋,生活的艰辛迫使他于世无争,自我封闭又使他陷入极度的的孤独之中他只有勤奋读书,拚命学习,才能聊以自慰,精神才有所寄托。他早年父母又亡,寄人篱下,从不敢存绘画以外的奢望,靠的是出类拔翠的绘画技能。他是那种具有讲师,甚至于超过讲师水平的学生,凭他的才学、艺术修养成为年青的画家绰绰有余,他的作品虽然被不少大师名家称赞,作品也多次参展,但谁也不会重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社会的畸形发展,他的才能始终不为社会承认,为了一纸“文凭,”他不得不重回阔别数十年的学校,从头学起,学习早在十几年前就自修完毕了“画蛋”课,听那没完没了的基础知识课,跟身边的同学不同,他不是从应届高中生考入大学的,而是来自社会,既然没有高贵的门庭可以可炫耀,也没有剩余的精力去浪费时光,缺少当代大学生天之骄子的趾高气扬、盲目自豪的优越感,也不因为从一个社会广告制作临时工到美院大学生而沾沾自喜。他拥有的是同学所缺乏的绘画经验,有所他们所没有的社会经历,有他们无法理解的紧迫感和不懈的事业心。无论在学业上,还是生活上他处处都掩饰着自己,没有多余的话,从不谈论自己的历史,尽量不冒尖,不表现自己,一头扎进图书馆、资料室、画室,生活在艺术的海洋里活在世外桃源。 然而,世界上本无世外桃源,他必须食人间烟火,喧喧嚷嚷的世界不允许他自持清高,于世无争,脱离现实,招来的烦恼是他所料不用的。 那是他与叶秋枫相识时引起的—— 田敏江一向重视上大课,不管是谁讲,他总是认真悉心对待,从不马虎,每课必到。 那天,上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美术流派讨论课,他跟往常一样,夹着书本,悄然找了张偏角的位子坐下。教室里乱嗡嗡的,噪得令人头皮发麻,一大群衣着时新、潇洒漂亮的俊男靓女们围着一个白白净净的长发男同学说笑着,看得出那男同学就是他们的领袖。 田敏江一向对他们敬而远之,只知道都是同班的同学,却叫不出他们的名来,对于这种喧闹习以为常,无动于衷。 同寝室的小李凑过来,搭讪道:“你难道不觉得闷得难受吗?看他们多快活!” 田敏江微笑地摇摇头。 这时,走进一个姑娘,教室里刺耳的谈笑声立刻停止了,片刻之后,话题以那姑娘为中心,更加肆无忌惮了。田敏江冷眼扫去:那是个恬静文弱的少女, 举止端庄稳重,目不斜视,红扑扑的脸儿有些冰冷,眼眸里含着愤怒和羞辱、轻蔑。田敏江心里一阵愤慨:这群人怎么会这样无聊!一个弱女子也不放过! 但他没有行动,也无干涉的意思,倒是那个白净长发的男同学颇有风度地制住了无聊的哄笑,教室才算安静下来。“这家伙有点正义感!”他想,同时又见那姑娘冷眼相视,并不买情,不禁愕然,也不用为此耗费心思了。 辅导老师姗姗来迟,在黑板上挂出了三幅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油国赝品。 从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和不屑一顾的表情来看,大家对这三幅画并不陌生,教师还是介绍道:“大家都知道它们是同一题材,名叫《利达》,请看,第一幅是达·芬奇的,第二幅是弥盖朗琪罗的,第三幅是高雷琪奥的。今天讨论的题目是比较三位大师的立意和主题。我希望大家能够发现出新的东西来,学习不要死记硬背,特别是搞美术艺术的,那是大忌,素描不能光是摹仿,要有创新,美术是一门标新立异的科学,只有不断创新才有前途,你们都是大学生了,应该对事物有独立的见解了,不妨通过三位大师在处理同一题材的艺术手法和表现意境展开讨论吧!” 教室里一阵短暂的安静,接着开始有人小声议论,声音由小变大。 田敏江紧锁眉头,望着画出神。 每次讨论都是那位白净长发的男同学首先发言,这次也不例外,他潇洒地站起来,走到讲台前,清清嗓子,用纯正的京腔开言道:“我想先撇开这三幅画,来和同学们讨论这个观点——美术属于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又属于精神文明建设范畴,精神文明是分阶级的,所以美术应为阶级利益服务,我们要创作无产阶级的美术作品,这些在我们的教科书里从头贯穿到尾。我要说的,正是这种错误的观点严重地妨碍了我们美术事业的发展,它不尊重美术发展的内在的独立的规律。坦率地讲, 最早提出这种观点的是马克思,完善它的是毛泽东,我们必须突破这种观点束缚,因为它没落、腐败,成了历史的绊脚石。今天我们更新观念,就是要标新立异,大破特破!” 一番语把田敏江从艺术的遐想里惊醒,他不敢相信这位颇得人缘的男同学,怎么会从容不迫地站在讲台上发表如此偏激的言论,而没有任何人站出来驳斥,看样子这种离经叛道的阔论肯定会博得大多数同学的支持和共鸣,在这里大有市场,果然“哗”地响起了一片长时间的掌声。 大学生思想活跃,对新观念、新思维特感兴趣,越是“禁区,”越想涉足,这种当代青年猎奇、逆反的心理是历史的偏误,意识形态的陈旧,现实的矛盾和青年心理上的不成熟急剧碰撞而致,长发同学直言不讳,胆大语惊,很容易让同学们产生思想的共鸣,形成学生领袖的。田敏江不由得苦笑一声,问小李:“他是谁?” “我们系里的才子刘洪政,怎么你连他都不认识?” “嘘——”他不愿回答敬佩刘洪政敏捷的思路,流利的口齿,也担心这位同学中的“大哥大”勇于逆流而上,岔开了课堂主题,讨论起属于哲学系学生关心的问题了,这在上外国美术史课的必要吗?何况他的观点与自己的刚好背道而驰。 掌声使刘洪政受到了鼓励,他提高了调门说:“美术是独立于其他艺术之外的最完善、最古老的艺术,它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和发展趋势,独特的历史审美观。成功的作品是整个人类精神境界、人性解放、人格陶冶升华的推动剂。我认为,我们的作品没有必要掺杂太多的政治色彩,要远离腐烂的社会、腐朽的政治,以写意写诗的形式,打破原来的整体色彩,完成新的逻辑思维方式的革新,实践艺术价值的观点的重大突破。全世界都敬慕的伟大的朦胧意识大师毕加索,就是我们意识流派的先驱,这三幅画远离我们这个时代,虽然一时还不会被淘汰,但美术史给他们的位置不应该过高,历史是我们创造的,也应该由我们来填写,我们会画出属于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品来的!就是对人生、对社会、对信仰和伦理重新估量,进行深刻反思。” 刘洪政煸动性的演讲再一次赢得了同学们的掌声。 看着刘洪政飞扬跋扈,傲视一切的样子,累篇亵渎艺术法则,歪曲美术的意识和观念。田敏江紧皱眉头,心里实在可气。但他还是不想卷入,在大多数人都支持的某一论点的场合里,公然树起反旗,冒险太大了,无异于大众作对,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也与他潜心攻读,不问闲事的初衷格格不入。 田敏江的表情被辅导员注意到了,实际上她不能同意刘洪政的观点,也不能容忍他扯得太远,太妄了,只是作为讨论,她不便函压制罢了。她观察田敏江多时了,素知田敏江学识过人,艺术态度很成熟,必须找他当代言人,便直接了当地点名道:“请田敏江同学也谈谈吧!” 田敏江一楞:“我没有准备呀。” “不用准备,随意吧,想到哪就讲到哪里。你的社会经验比较丰富,美术理论应该扎实嘛。” 他还是摇头,脸涨得通红,同学们吃惊地回头望着他,那个文弱的姑娘也睁大眼睛不信任地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嘲笑。他强烈地感到与同学们之间的陌生,恰在这时他听到—— “他?他凭什么向我们挑战,懂吗?” “他敢?熊泡!把你的胆借给他差不多,嘻嘻!” “哈哈,我蛮敬服他的胆量,唉,别不争气了,开口呀!” “他是谁?我们系里怎么还有这么老气横秋的夫子?” 田敏江愤怒了。脆弱的自尊心,狂热的虚荣感,刚直不阿的秉性,昙花似的激情令他拍案而起:“大家不必奇怪,我也不客气了,我的看法可能与刚才刘洪政同学的意见有点分歧,权作商榷。不错,美术是一门独特的艺术,但它从来就不是独立存在的,任何一门艺术与其他的艺术都是有相对内在的联系的。艺术是一种文化、文艺形式以及文化意识,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离开了这个基础,任何艺术都没有生命力,也找不到市场,我看社会主义精神文明还是不突破的好,否则就会乱糟了。中国经历了几千年的封建文化醺陶,其传统的文化稳定长久,顽固保守,改革它谈何容易?这项复杂的工程不是我们喊几句口号就能完成的。十五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实质上是新兴的资产阶级为登上历史舞台所作的政治思想准备,然而,它却经历近百年,那些敢于突破封建禁锢的英雄先驱们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笔下的作品,离不开我们火热的生活,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必然带有时代的气息,远离现实,实际上是一种逃避!其艺术不是空中楼阁,就是虚无飘渺。西方现代艺术大师毕加索不是也吸取了中国画的艺档精华吗?没有中国画的补充,他能够达到辉煌的顶点吗?他的作品不也是一个时代的折射吗?一个时代的文化作品不能脱离本时代的政治历史背景。我们没有理由走西方艺术家早就探索过且被历史证明走不通的道路!既不要堕落的艺术,也不要支碎破离、胡涂乱墨的所谓现代意识流的东西,因为老百姓看不懂!我认为:最好还是走中国自己的路,创作出有中国民族特色的艺术作品来!” 一些同学刮目相看,油然起敬了:一向沉默寡言的田敏江也能长篇大论,一开口就占了上风,这对不甚了解他的同学来说,无异于天外来客,发现新大陆。 刘洪政是领导干部的子女,很有根基的,系里领导宠着他,同学们大都恭维着,他养成了他处处占先逞强的毛病。他当然不能就此罢休,于是尖刻地反驳道:“中国现代美术史的发展是畸形的,至使没有出现立足世界大师,这已足够我们深思了,可以说,至今还没有找到一条有机结合的转化道路,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不过是中国传统画家而己,还不备世界大师的称号。老实讲,他们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毒害太深,画不出备有世界影响的作品来,他们画中太多、太深的摹仿痕迹,始终突破不了传统的布局结构,我要说必须摒弃中国落后的、腐朽的传统,老老实实学习西方文化,这位传统主义的卫道士先生,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田敏江来不及细想就答道:“我不赞成全盘西化,彻底否定中国文化传统。正是经过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等大师们的辛勤努力,我国的美术境界之高已为世界瞻目,正是这些大师们不断吸取西洋画的有益营养,将西方艺术与东方艺术相结合,才使我国画坛上出现了百花齐放的繁荣景象……” 一个男同学不等他说完,蓦地打断问道:“请你解释一下,青年画家不受束缚,自由奔放,与老年画家间的墨守成规的年龄代沟差异何在?” 田敏江坦然一笑,正要作答,又一个女同学尖刻地问道:“请问画家从属于艺术,还是政治?” 另一个同学接着问:“现代艺术超越国界,超越政治,你又何必抱着社会主义的标签不放呢!” “请你比较一下,中国传统画家写意与当代西方意识流大师的作品有什么区别?” 问题是一个接一个,就象是轰炸一样,田敏江没有办法回答。这种局面是他没有想到的,成了众矢之的,想躲都躲不开,除了苦笑,他只能表示无能为力了。 刘洪政不失大将风度,摆摆手,使教到安静下来,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居高临下地说:“不必紧张,你可以不理睬他们不礼貌的提问,继续我们之间的讨论。我们具有时代赋予的思维批判和理性品德,我们是成熟的,思相活跃、敏锐、起点高、视界宽,运用了新的集成思维方式。坦率地说,我们要开拓,敢于表现自己,还要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反固有、反常态、逆潮流!只有这样,你的作品才能脱颖而出,永葆青春,且不落窠臼,不弹旧调,出奇制胜。田同学,一味死抱传统,夜郎自大,固步自封,你能成为杰出的艺术家吗?” 刘洪政如此坦率的自白,达到肆无忌惮、旁若无人的程度,田敏江目瞪口呆,想起小李曾提及过的“艺术俱乐部、”“探索沙龙”等团体,在同学当中有相当有市场,无疑刘洪政就是他们的领袖,难怪在标新立异上颇有建树,遥遥领先。他简直不敢再辩论了。因为再继续的话,必然招来更多的责难围攻。 这时,那个文弱的女孩突然站起身来,清脆银铃般的声音飘荡在教室里:“最近,常常听到一些非常时髦新奇的名词儿,推崇荒诞,超反常理性。高谈阔论,影响之广,毒害之深,令人吃惊。是的,是毒害!很多人麻木不仁,随波逐流,迷失自我。西方不是有这种艺术吗?将垃圾随意堆砌,据说是化腐朽为神奇,成了所谓伟大的作品,是典型的颓废代表作,这就是朦胧大师们所取的价值观!当然意识流并非一无是处,其中也有精华。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一种风格,也无可厚非,但何必非要用它来替代一切呢?逼我们用今天的笔忠实地表现原始的壁画呢?历史是向前发展的,旧的传统应该革新,扬弃与时代节迫不符,限制青年个性、束缚青年自由的陈规陋习,我是极为赞同的。但这并不是不要民族的优秀文化遗产,几千年的历史沉甸形成的文明不见得都是糟粕吧?如果以革新之名,塑造令人头昏脑胀的、作者自己都解释不了的怪物来,紧跟西方意识流的时髦潮流,缺少民族的魂魄岂不更可悲?” “好!”田敏江拍案叫好。这姑娘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只晓得在同一个系,经常看到,从没有搭过腔,心里顿时涌起感激之情:在自己遭到围攻时是她挺身而出啊。 姑娘平视众人,见再无人争论,面对田敏江,声音柔和温馨,露出淡淡的微笑:“我更想听听您对这三幅画的见解,可以吗?” “这,”田敏江还沉浸在激情谢意之中,一时无措。 刘洪政冷笑一声:“我最讨厌华而不实的伪君子!” 不少同学跟着发出怪笑声。 田敏江皱皱眉,片刻之间,又宽容地释然了,实在没有去必要跟他们争个高低,含笑不语。 那女同学脸上掠过失望的神态:“既然这样,我冒昧了。” 细心的田敏江察觉出姑娘的瞬息变化,说不出是什么心理冲动,猛一点头看到了姑娘鼓励的目光,精神一振,说:“我实在不忍心扫同学们的兴,只好班门弄斧了,算是抛砖引玉吧。记得上世纪法国伟大的文学艺术批评家丹纳,在他的《艺术哲学》一书中淋漓尽致地分析解剖了这三幅画的不同风榱和特点。我不过再重复一篇罢了,达·芬奇以画《蒙娜·丽莎》而驰名于世,在《利达与天鹅》中,他把这个神话故事描绘得婉如生活在现实中一样,用丹纳的话,是艺术家渗透玄妙的悟性也不能更深入更全面了,这幅画把远古的神秘,人与动物的血缘,视生命为万物之共性的原始图腾表现得不能再微妙了,再细致了。弥盖朗琪罗的《利达》则是战争与勇士的象征,也许是写英雄的悲壮,壮志的哀嚎和不屈,利达的美丽冷酷,可敬不可近,是回首远古的母系氏族岁月高高的权威,健美的肌肤、铮铮的铁骨,女儿的温柔、细腻的情感被铁血替代,生命的意义在于挥戈拚杀。至于高雷琪奥的《利达》则是一个活泼天真、有几分顽皮的大胆的美丽女孩,画面松驰,色彩柔和,给人以欢快和甜蜜的整体感。这三幅画作者生活的时代,正是处于意识形态领域抗争封建专制,求得人性解放,从宗教禁铟中解脱放出来的文世复兴时期,其作品不可避免地抨击封建专制和宗教的黑暗,借远古的神话来达到天、地、人、神共谱一家的理想王国,把神等同于人。大家看这三幅画表达了人的丰富感情。这正是我们学习的精华。” 他嘎然而止,回到坐位上。辅导员面露喜色,不失时机地宣布讨论到此结束。 他中枢神经处在高度兴奋之中,从课堂上的反应来看是成功了。第一教室里鸦誉无声;第二不管你同意不同意,爱听不爱听,你的注意力被抓住了。在这种场合慷慨陈词,雄辩亢昂,他感到紧张,蹩得脸通红,他稳了稳情绪,最后一个走出教室。 “喂!请你留步。”有人叫住了他, 他回头一看,是那个姑娘象,专门在等他。他本想说几句酬谢的话,却不知怎么舌头发弹,说不出口,腼腆一笑。姑娘反比他大方,眼里闪着敬佩的光芒,说:“祝贺你!你的辩才征服了全系。” “您也是,”他脸红得更厉害了,说:“您的勇气和胆量在我之上,您论证有力,逻辑性强,太激动人心了。我就是受您的影响和启发才开口的。” 姑娘朗朗地笑了,说道:“其实是你影响我,我只是借你的题发挥而己。” 田敏江忙问:“您是哪个年级的?怎么称呼您?” “你是故意装佯,还是迷糊了?”姑娘惊奇地说:“我们不是同年级的吗?” “啊?认得认得,就是……叫不出您的名字来。”他憨厚地笑着,有些狼狈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装佯……” 姑娘被他的尴尬相儿逗得“咯咯”直乐,“当画家一定要精明,千万莫读得儒腐了,你也别太客气了,不要总是您前您后的。请你记住,我叫叶秋枫,倒过来记,就是秋天的红枫叶。” “记住了,真有意思。”他也乐了。
三 叶秋枫醒来,太阳已经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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