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果秋花(之七)
春果秋花(之七) 春果秋花(之十) 自从叶秋枫去逝后,他就完全变了,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懒散、玩世不恭、衣冠不整、不修边幅。小房里阴暗潮湿,乱糟糟的毫无收敛。他的行为明显有些神经质,有时大喊大叫,有时自言自语。他推开半掩的门,意外地发现室内变了样,从没有扫过的地面干净了,本来就简单的家俱收拾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絮,这又是谁的杰作呢?一大清早连出蹊跷事,实在让人百思不解。 他走向床头一幅油画,取下盖布,画上是一个美丽的裸体少女:娇而不弱,美而不艳。那散披的黑发显示出几分野气,那神采闪烁的大眼,水汪汪的,含情脉脉,犹如深蓝的大海包容着惊涛骇浪、波浪壮阔的巨大能量,似乎是对生命的强烈企望,是对生活的热烈追求,对末来的不懈憧憬;薄薄的樱红小嘴上,挂着一丝亲妮的而又忍受巨大痛苦的微笑,肌肤白洁如玉,细嫩柔软,散发出青春少女特有的芬芳气息,宛如一尊完美无遐的玉雕,又似一朵银光灼烁的兰花,脱颖而出,展蕊吐馥。他抚着画,心潮起伏,百感交集。 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老校长突然送来一封北京来函,要求田敏江、叶秋枫参加“中日青年艺术家文化交流”活动,并交一件作品,参加“中日青年画家作品展。”这时的叶秋枘已经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生命垂危,他根本就没有去想参加那个活动,也没有这个灵感,美术创作岂能是书法一挥而就?他要拒绝,昏迷中的叶秋枫突然睁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画……吧……敏……这是我们最后的……合作……” 他望着她的眼睛,这确实是最后一次了,握着她冰凉的小手,他的心都碎了,深深地点点头。 老校长含泪走后,小房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她挣扎着想动身,气喘吁吁也没有坐起来,田敏江不知她是何意,扶她半躺,在她后垫了床棉被,问:“秋枫,你要干什么?” 她噙着泪的眼睛笑道:“敏江……就画……我吧……我来给你当……一次当,当模特儿吧……” 他楞住了,共同生活在这间平房里,他从来没有主动地接触过她的身体,只是到了她生活不能自理,才帮她穿衣洗澡,但那是一种对病人的正常照料,并不含任何其他的意思呀。 她摆好姿势,开始解衣扣,见他还楞着,催促道:“我支撑不了多久……你快些……” 田敏江悟过神来,不再敢违背她的意志,拿起一支饱醮油彩的笔,泪水漠糊了眼睛。当他擦掉泪水,抬起头来时,她己拚命地脱去了全部衣服。田敏江看到她瘦得只剩下骨架的身体,不由得鼻子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叶秋枫额头浸出一层汗,苍花白的脸上红晕一现即逝,强作欢笑,道:“我太不成人样……你要把我画得……美些啊……” 他瞪大眼睛,盯着那叶秋枫,灵感顿生:这不就是一个渴望生命,热爱生活的样板写照吗?是一尊爱与美女神的化身!他想到从相识到相恋的过程,为她顽强无私的精神折服,眼睛一亮,挥笔即就。整整半年没有拿笔,却一点也不感到生疏,拿起笔来,随心所欲,画呀、涂呀、改呀,整个身心又投入到艺术的创作之中,一幅连他自己都惊叹的作品诞生了。他毫不犹豫地题上“生命”二字,再看秋枫,已安详地睡着了,脸上还有一丝笑意。他丢下笔,喊了两声,叶秋枫没有动静,轻轻抬起她的手,冰凉的,竟无体温。他心一紧,大喊一声:“秋枫!”扑倒在她的身上,失声痛哭。 “哥!”一声清脆的声音,好耳熟啊!是谁?犹如昏沉沉、昭朦朦中豁然醒来睁开血红疲倦的眼睛,门口站着一个丰腴的美丽少妇,当然不是秋枫显灵,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漠糊了。 “哥,你不认得我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妇,那么年青,那么妖艳,那么漂亮,却又是那么生疏、遥远,他揉揉眼,看清来人是韩春英,一个曾经疯狂报仇的女人,丧心病狂的极端自私者。他连退几步,与韩春英保持足够的距离。 “你来干什么?”田敏江冷峻地问,将油画小心地反铺在床上。 “我,”韩春英一改往日的孩子气,长长的睫眉垂了下来,几粒眼泪流了下来:“我好想你哪……” “哼!这回你总该满意了吧!”他难咽心中的悲愤,恨恨地说。 韩春英拭着泪说:“我,我,我哀悼了她……” “你不是要大笑吗?那你就笑吧!笑吧!”田敏江忽然神经质般地狂呼狂叫:“你笑吧!你笑她死了,笑我还苟活着,哈哈哈哈!” “我没有笑,没有哇!我还哭了。你是知道的,我是爱你的呀,做那些傻事都是为了你的爱啊……” “嘿嘿,好一个爱!你的爱简单就是一把滴血的刀,我不需要你贪婪自私的爱!”田敏江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离开!走啊!” 韩春英“卟嗵”一声跪下了,颤抖地说:“哥,我求你,原谅我的糊涂,我不该……我无知……” “你还配说这些?”田敏江怒火中烧,悲愤填膺,举起拳头:“你快给我出去!” 韩春英跪在地上,往前爬了几步,哀求道:“哥,你打我吧!打吧!打了我心里还好受些,我对不起你啊!” 田敏江心碎了,恨与爱的择诀,悲与愤的聚积,善良与仇恨的比较,他的手在空中凝固了,紧咬下唇,嘴角都咬出了血。面对这双懊悔、疚惭的眸子,能下得手吗?田敏江顷刻间似乎想起了许多许多,却又什么都没有想,既然到了这一步,迁怒于她,怨天忧人,又有什么意义?他那手缓缓收回,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痛苦地揪着,大喊一声:“秋枫!” 他蹒跚两步,被一个小凳子绊了一下,一头栽到地上。 “哥,”韩春英连忙过去挽扶起他,惊恐地叫道:“哥,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不得哇,不能丢下我啊……鸣鸣……” 田敏江睁开一条缝,显得苍老滞呆,“嘿嘿”怪笑两声:“呵呵,呵呵,秋枫,你慢慢点走,等等我!” 韩春英推了推他,显得六神无主:“哥,你瞎说什么,你别胡说了。我害怕,我求求你……” 田敏江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又扫回到她的脸上,却象对陌生人一样:“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哥,”她怕田敏江神经受到了剌激,得直跺脚,倒开水给他压压惊,一拎开水瓶是空的。田敏江锁着浓眉,死盯着那幅《生命》油画,象是沉思,又象是发呆,突然晃然大悟,跳起来说你——” “哥,是我呀!我是春英啊!”她心里又酸又疼,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红包来,递给他说:“哥,这是你的毕业证书,我替你要回来了……” 田敏江接过红包,展开鲜红的证书,久久凝视,蓦然两手一错,证书撕成两半。 “哎呀,你不能——” 韩春英制止来不及了,伤心地哭了起来,任由田敏江将毕业证书撕得粉碎。 “不需要了,不需要了,不需要了不……”田敏江将纸片抛到空中,抱起那幅油画生,生怕别人要抢似的,反复嚅哝着。 韩春英清楚伤害他太深,无法简单地挽回的,心里最后一线希望破灭,无力地垂下头,颓然地退出门去,她熟悉的田敏江不到伤心之极是不会掸泪的,自己的出现给他心灵的旧创又带来了新的伤口。 屋外恢朦朦的天空,笼罩在茫茫风沙之中,冷风呼啸,寒气逼人,早春黎明的东方没有一丝霞尉,门前一面霜白,仿佛天和地,人与物一样,都凝结成寒骨的冰。韩春英长长地抒了口气,走上裸荒的土岗上,来时的兴奋和企盼无影无踪了,从获悉叶秋枫的不幸到勿勿赶往这个偏远的小镇,她曾绝望的心又复燃起希望之火,恨不得立刻飞到哥哥的怀里,流连幼时纯真的娇嗔,迸发出爱的激情,重新编织绚丽多彩的生活蓝图,设计出更加美好幸福的末来。她在心里不上一次地祈求:一定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爱情,一定要加陪地呵护。她恨自己的愚昧无知,恨自己感情用事,偏执极端,狭隘自私,更切齿刘洪政的虚情欺骗,花言巧语,趁虚而入。事已成舟,酝成悲剧,她只能怨自忧己了,泪水往肚子里流,苦果只能自己吞了。假如当时能冷静点,叶秋枫的那句含泪带血的忠言:“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敏江迟早会还给你的……”多少会听得进去点,由自己造成了罪孽,只能用毕生的忏悔来还了。 她迅速了结了与刘洪政的那段孽情,正式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没有了后顾之忧,欣然前往田敏江生活的小县城。一路上,设想田敏江突然见到她,会是怎样的一种喜悦心情,会雀跃蹦跳吗?热泪盈眶,忘情相吻?弄得她心儿“怦怦”乱跳,脸儿红晕娇慵。等她好不容易找到那个县重点中学的土岗子时,心里凉了半截,泪水控制不住,流在了面颊上。这里的原始落后,贫穷和因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风沙中那堆起的新坟特别引人注目,深深地剌痛了她的心。她不再敢奢望田敏江的迎接和喜悦,只要田敏江不恨自己就心满意足,默默地承担一个女人应该做的一切,打扫卫生,清理房间,祭奠叶秋枫。可是给他的伤害实在太多太大,靠这点滴的悔举很难打动他的心。 韩春英向学校借了辆自行车,飞驰到镇上,买了一大堆日用生活用品,又找到老校长,说明来意,希望老校长劝说田敏江,特别是看在老校长曾以微薄的力量,全力地帮助田敏江、叶秋枫的份上,使田敏江化悲痛为力量,摆脱精神桎梏,重新扬起生活之帆,回到都市来,重振事业。老校长也觉得颇有才气的田敏江长期沉溺在悲恸里不可自拔,不是个办法,应该帮他振作起来。 韩春英办完事,赶往田敏江那间小屋,已快到中午了。刚到门前,听到屋里传出两个男人的叫骂、格斗声,有人惨叫一声,接着屋里又恢复了平静。 韩春英心里一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猛然推开门,首先看到田敏江抱着那幅《生命》油画,倒在地上。不远处还躺着刘洪政,不停地在呻吟,那幅画框已散,画面也遭到了破坏。她连忙跑来过挽扶起田敏江,见他全身没有任何伤痕,才松了口气。再看刘洪政,伤得不轻,满脸都是血,可以断定:刚才的搏斗,吃亏的肯定是刘洪政。 “你来干什么,杀人害命,行凶报复吗?”韩春英眼睛直冒怒火,举起一根木棍,逼向刘洪政。 刘洪政捂着伤口,恶狠狠地说:“老子打不赢,还不许咬他一口?老子要报仇的!” 韩春英针锋相对:“你等着,老娘叫你下场更糟!” “不用等,你已经办到了!”刘洪政冷笑道:“老子出不了国,留不成学,家破人散,下场比他更惨!你一直都忘不了他,老子得不到的,叫他也休想得到!” 韩春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刘洪政是输红了眼的赌徒,挺而走险,不是没有可能。她吸了口冷气,强作镇静地说:“你敢!老娘叫你死得前面!” “嘿嘿!”刘洪政爬起身,捂着伤,踉踉跄跄而去。 韩春英擦净田敏江身上的灰尘,喊了他几声,没有回音,费力地将他拖上床,然后动手收拾打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拣起那张《生命》油画,看看已坏得无法还原,顺手往炉灶里一扔,“蓬”地火就着了。 “我的画——” 她霍然听到田敏江一声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心里一颤,那油画已成熊熊烈焰,抢不出来了,她迷惘地回颦,田敏江奇异地盯着火焰,眼珠外突,瞳孔变大,两唇大张,直灼灼的目光随着画布的的燃尽而黯淡了,整个五官变形了。 “哥——” 她喊他,摇他,推他,都没有反应,她嚎吻大哭,他仍然僵挺着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连眼珠也不动,呆呆地滞笑着。 韩春英这才意识到,烧掉《生命》就等于烧掉了他的灵魂,烧掉了他唯一幸存的希望,夺走了他最后的精神支拄和寄托,躺在面前的田敏江不过只是躯壳而已。她害怕,心慌意乱,连泪水都不敢再流,也没有勇气再看他一眼,嘴里喃喃地呻道:“哥,我爱你最深,却伤你最重,是我毁了你,是我毁了你啊……” 十三 韩春英将神智不清的田敏江交给老校长,含泪嘱托老校长送他去医院,费用个由她承担。然后赶回都市,第二天就去找法院院长,通过老头子的关系,什么调解呀,程序呀,统统见鬼去吧!开庭得十公顺利。她看到被告席上刘洪政的丑态,心里涌起一股特别痛畅的快感,惬意极了。她不在乎财产,只要能解脱,她可以什么都不要。 刘洪政还是大学毕业生,懂得法律,还不致于藐视法律,十分不情愿地出庭了。他知道韩春英既已提出离婚,就肯定会做手脚,她口口声声为解脱放弃财产,实际上以退为进的方法,事实上在分割财产时,他几乎是一无所有地赶出了韩家门,法院极力地袒护女方,到了这一步,脸皮彻底地撕破,也顾不了那么多,刘洪政的人生哲学本来就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何况这场婚姻他虽说没有得到什么,但也没有失去什么,所以,他也不辩护,也不上诉,痛痛快快地签字画押。一个从一开始就不正常的小家庭就此分体,同床异梦的小夫妻分道扬镳。他泯生一股爽清之气,深深地吞了下去。 整个过程如同她愿,简单、迅速。当她拿到离婚证书时,喜笑颜开,一扫往日的霉气,兴高彩烈地和陪同一起来的同事们说说笑笑,象凯旋的战士走出了法院。 “春英,瞧瞧!还那傲。”一个小姐妹指着刘洪政笑道。韩春英抬头望去,刘洪政果然风度翩翩,潇酒地踱着步子,不卑不亢,只是脸上贴着胶布,多少影响他的形象。她心里莫明其妙地涌出一种委屈酸涩的味儿,目光与刘洪政一对视,不禁浑身一哆嗦,他那双玩世不恭的眼里倪露凶光,暗藏杀气。她猛增然想到田敏江那痴呆无神的目光,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联想到那阴森森的黎明,凄凉的破窟寒屋,她的心就战竞了,许诺的誓言在耳旁回荡,仇恨的烈火在燃烧,被蹂躏和被侮辱的心在愤怒。毕竟,经过这么多的风风雨雨的韩春英变得成熟了,不动声色,从容不迫随和道说:“嘿,一个破落户,色厉内茬,外强中干!” 小姐妹们一起发出剌耳的大笑,韩春英故意笑得最响。刘洪政恨恨地瞪了她们一眼,快步走了。 “今天值得庆贺,欢呼我们的春英获得了新生!” 一人倡导,众人迎和,姑娘们疯疯巅巅、嘻嘻哈哈地来到餐馆,红酒隹肴一上桌,几杯酒下肚,韩春英似乎有些醉意了。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这红酒绿盏相融合,良心深处的自我鞭挞和永远无法解脱的忏悔,笼罩在心头;那无穷无尽的空虚,无边无际的孤寂,使她远离生活自我封闭,仇恨使她十倍疯狂,急于找到惊天动地的剌激,自翩复仇女神,并准备为复仇付出代价。她骄宠、任性和傲气在爱情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固执屈犟地追求那本不属于她的爱情。为了实现心里那“崇高的、”“伟大的、”“纯洁的”爱情,她要清除一切障碍和垃圾,搬掉顽石,只要目的纯洁,意义明确,行为正义,手段再卑鄙,再残酷,她也不在乎。她脑子里开始构思一个伟大的计划。 热闹了一番,她借口醉意朦胧,要回家睡觉。同事们都很理解她的心情,送她回家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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