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 军旅同心-旅游自驾-军旅文学 >> 原创文学 >> 小说天地 >> 精品小说 >> 正文
我和我的父亲背井离乡
作者:0 文章来源:0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4-3-26 15:09:51
我和我的父亲背井离乡


  我和我的父亲背井离乡
  邱 贵 平
  一
  来路不明的爷爷自江西流浪到闽北一个叫清溪的村庄时,正是清明时节的一
个黄昏。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此时此刻,爷爷的心情便像这首唐
诗一样。爷爷踩着滑溜溜的鹅卵石沿村乞讨,均告失败,最后向一个六十上下的
老人可怜巴巴地伸出手。
  这个老人便是曾祖父。
  当时老人家吃饱喝足蹲在门槛上打嗝、放屁、剔牙、抽烟,若有所思望着渐
渐暗淡下去的远山。
  “东家,可怜可怜,给点吃的吧。”爷爷的喉咙里几乎要伸出手来。
  曾祖父用力抽着烟,夸张地喷着烟雾,无动于衷。
  爷爷卟嗵一声跪下了。
  “叫一声‘幺爸’就给你吃的。”曾祖父打量了爷爷一阵才开口。
  “幺爸幺爸……”爷爷一连叫了好几声。
  曾祖父哈哈大笑,一手拉着爷爷的手进了门,爷爷立刻闻到阵阵浓郁的清明
果香味,并分析出清明馅里含有春笋和香菇,还有油豆腐和咸肉,爷爷的口水于
是顺着下巴蜿蜒而下。
  曾祖母端出十个拳头大小的清明果,爷爷的眼珠子马上变得像清明果一样绿,
狼吞虎咽,差一点撑死,死猪一样躺在牛圈左旁的稻草垛里打了一夜的饱嗝,天
刚朦朦亮的时候,爷爷打算悄悄溜走,被蹲在牛圈右边茅厕上如厕的曾祖父瞧见,
叫住了他。
  爷爷透过漏洞百出的竹篱尽情欣赏着曾祖父殷实硕大的屁股,曾祖父一边系
着裤带一边说:“细崽,肯不肯做老子的儿子?”
  爷爷当然求之不得,只要给吃给喝,做任何人的儿子都行。
  于是,爷爷由一个一文不值的乞儿一跃成为中农的儿子,而且不出几年就出
落得一表人才。清溪未嫁的女子为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明争暗斗拚命吃醋。不
过,她们就是天天在醋里洗澡也没用,因为爷爷注定要娶曾祖父的女儿也就是奶
奶为妻,这么说其实不准确,应该说是曾祖父的女儿娶了爷爷。曾祖父很早就开
始给自己物色女婿,一个女婿半个儿,曾祖父要的是全个儿的女婿,而爷爷,无
疑是最好的人选。
  不知何故,种田能手曾祖父和曾祖母在生儿育女方面十分无能,年近五十才
生下个宝贝女儿。不过,这个姗姗来迟的女儿质量很高,与众不同。
  可能是因清溪水含氟过量,清溪许多人的牙齿都是黄的。男人牙黄一点没关
系,可女人,特别是大闺女,牙一黄就不好看了。不知为什么,奶奶的牙就雪白
雪白,白得像含在嘴里的两串珍珠。奶奶的身材也是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一双乌
黑的大眼睛好像清早河水上蒙了一层雾,说话慢慢的,轻轻的,没有开口之前总
是先给你一个甜甜的笑容,奶奶不仅耐看,嗓子更甜,唱的歌子像酒窖飘出的酒
香,能把男人醉死。爷爷沉醉在奶奶的歌声中不能自拨,以至奶奶一死就受不住
打击远走他乡。
  二
  婚后第三年,奶奶有喜了。屋里屋外,菜地溪边,奶奶一边劳作,一边喜气
洋洋地吟唱着母亲们都唱过的《十月怀胎》。
  怀胎正月正,奴奴上了身;
  漂洋过海哟,送奴一条裙。
  怀胎二月二,奴奴不敢说;
  说来说去哟,实在羞见人。
  怀胎三月三,奴奴进绣房;
  绫罗帐内哟,思想奴情郎。
  怀胎四月八,奴奴拜菩萨;
  菩萨保佑哟,生个胖娃娃。
  怀胎五月五,奴奴过端午;
  思想杨梅哟,吃了不其数。
  怀胎六月六,奴奴洗衣服;
  三寸金莲哟,实在难移步。
  怀胎七月半,奴奴来打算;
  算来算去哟,有了一大半。
  怀胎八月八,奴奴看桂花;
  风吹桂花哟,吹得满脸香。
  怀胎九月九,奴奴心忧愁;
  是男是女哟,快快生下来。
  怀胎整十月,奴奴出绣房;
  叫声亲丈夫,快快打水来。
  娃娃生下地,恭喜又恭喜;
  叫声亲丈夫,养个状元郞。
  爷爷有时也唱,爷爷唱得很通俗:
  爹娘生我熊又熊,
  开行就学打砻,
  打砻不出谷,
  改行学造屋;
  造屋难过年,
  改行去赌钱;
  赌钱老赌输,
  改行去杀猪;
  杀猪遭了灾,
  唉,杀猪遭了灾――
  改行砍大些;
  卖些亏了本,
  改行去卖粉;
  卖粉和不白,
  改行糊泥墙;
  泥墙漆漆黑,
  大家姊姊妹妹喂老虎。
  还有更通俗的:
  天上下雨地下流,
  公婆打架不记仇;
  白天共吃一锅饭,
  晚上同睡一枕头。
  父亲在奶奶和爷爷的歌声中成熟并诞生了。
  父亲出生时,一声嘹亮的啼哭吓了全家一大跳,一致认为这细崽长大一定能
封妻荫子。半年后,活动在那一带的算命先生李知命来到清溪。奶奶报了父亲的
生辰八字,瞎子李知命几番掐算半响呢喃就是不说人话。奶奶经不起吓,赶紧塞
过去几个铜板。瞎子这才张开牙齿稀松的大嘴,说父亲命毒,不克爹便克娘,并
赐名“黑皮”,以毒攻毒的意思。
  奶奶当场便被“克”了一下,从此一病不起,拿药当饭吃,越吃毛病越多,
把个家底吃空了。果然,父亲4岁那年,奶奶死了。爷爷出生虽贱却是个情种,
一气之下,丢下父亲,再度流浪。
  父亲6岁那年,爷爷突然蓬头垢面回到清溪。爷爷走近家门时,父亲正蹲在
地上看蚂蚁搬家,父亲看爷爷像个叫花子,便唤看家狗去撵他。那老狗倒还认得
爷爷,围着他直转圈。    不过,当爷爷从怀里掏出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勾
引父亲时,他就不停地叫爷爷“幺爸”,要不是腰被绳子捆住并打上死结牵在曾
祖父身上,父亲就跟爷爷走了。曾祖父臭骂一顿后,差点用柴刀劈了爷爷。小住
数日后,爷爷挥泪而别,从此杳无音讯。
  临走,爷爷到奶奶坟上烧了一柱香鞠了三个躬。
  三
  爷爷出走第四年,曾祖父上山砍柴时突发脑溢血,倒在地上死了。曾祖母已
先于祖父而去,父亲从此成了孤儿,由全村义务抚养。
  父亲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村里人都拿他当牛使。有些男人经常逼迫他叫“幺
爸”, 不叫不给饭吃。同伴们则排成一队叉开双腿让他钻裤裆阵,撒完尿将鸡
鸡里的残余滴进他嘴里。有好几回还逼他吃屎,不吃就将他板倒在地,抓紧手脚
摁住脑袋,出这馊主意的老狗扒开父亲裤子逮住鸡鸡剥开包皮,往尿道里捅竹条。
父亲吃不住痛,表示愿意吃屎,跑进茅厕掀开盖板,老狗他们反倒先吐得翻江倒
海。
  父亲其实没吃屎,村里人却以为他吃了,从此不让进屋,打发乞丐一样象征
性地在碗里倒点残羹剩饭,让他蹴在门口吃。
  父亲不恨他们,父亲只恨曾祖父和爷爷,恨得牙齿都磨矮了一截,要是曾祖
父让他跟爷爷走或是爷爷不走,他就会不会这般命苦。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没爹
又没妈的孩子像只蛆。
  许多夜里,睡在破庙里的父亲伴着许多哀愁悲苦沉沉睡去。梦里,父亲又看
到奶奶。奶奶站在很远的地方一边朝他招手一边朝他叫喊:“黑皮,你幺爸回来
了”,说完,奶奶就消失了。
  父亲急了,叫一声:“幺娘,等等我”,就醒了。
  父亲醒了,双目仍然闭着,恍恍惚惚跟着奶奶出了村,过了溪,爬上小山坡,
扑在奶奶坟头披头散发:“幺娘,幺爸呢?”
  奶奶不答应。
  父亲又过了一条溪,爬上另一座小山坡,扑在曾祖父的坟头捶胸顿足:“爷
爷,幺爸呢?”
  曾祖父也不答应。
  父亲心里那个气呀,脱下补丁累累的裤子破口大骂:“我操你们,都不理我
呀。”
  父亲替人家看牛时打了个盹,牛跑到田里吃禾,被那丘田的主人发现,二话
不说,朝
  右脸狠狠甩了一掌,右耳立时嗡嗡直响,好像有一大群蚊子在耳边合唱山歌,
持续了好几天。平静下来后,父亲捂紧左耳,右耳什么也听不见。父亲从此用一
只耳朵聆听家园,听不到鸟语流水,听到的只是讥笑恐吓和怒骂。
  父亲忍无可忍,决定出走。
  四
  半夜,父亲到奶奶和曾祖父坟上哭了一通。
  那天是农历七月十三,月亮日趋圆滑,父亲趁着月色毫无目的地走出家园。
  突然,“叭”地一声枪响,划破宁静的夜空,刹时,枪声炒炒豆般密集。父
亲吓呆了,两腿生根似的,原地不动。一小队人马如丧家之犬急匆匆朝他这边跑
来,后边的人跑着跑着就倒下了。追击的人很多,黑压压看不到尾,为首的人高
马大,一边打枪一边喊:“弟兄们,快追啊,这回方志敏跑不脱了,谁抓住方志
敏赏花边(银元)五十。”立时响起一片响应:“抓方志敏啊抓方志敏啊!”
  那人高马大者正是盘桓在香炉峰上的土匪头子郑荣山,经常下山抓鸡逮鸭,
跟保长的小老婆睏觉,哪个细崽哭个不停,说声“郑荣山来了”,立时噤声。
  红军跑到跟前了,为首的胡子拉碴的汉子对父亲说:“小老乡,快跑,子弹
不长眼。”话音刚落,一粒子弹从左耳擦过,父亲这下吓醒了,撇开脚丫没命地
朝奶奶的坟地跑去,红军跟着他跑。奶奶坟地旁有个很隐秘的洞穴,父亲钻了进
去,十几个红军也跟着钻了进去。父亲吓得半死,上下牙床马蹄声疾,长胡子的
那位对父亲说:“小老乡,别怕,我们是工农红军,帮穷人的。”
  父亲耳背,没听清,只是惊恐地望着他们。
  土匪见到嘴的肉丢了,气得破口大骂,胡乱开枪。有一粒子弹恰好钻进洞里,
击中父亲前面一个红军的肩膀,那红军一声不吭。要是没他挡着,父亲怕是没命
了。
  土匪搜索一阵无果,骂骂咧咧进了村。
  红军则钻出山洞沿着香炉峰北面的诸母岗去了。临走,为首的胡子递给父亲
两块花边:“小老乡,回去要是看见红军的尸体,帮忙埋了,等我们胜利后,会
报答你的。”说完又借着微弱的马灯写了一张字条交给父亲并嘱咐妥为保存,落
款是:中国工农红军第十军政委方志敏,一九三0年九月廿三日。
  父亲不识字,把字条卷烟抽了,两块花边则埋在奶奶坟前。
  父亲绕了一个大圈从后山溜回村里。全村人被土匪赶牲口一样往村口的夫人
庙里跑。保长敲着铜锣上窜下跳又喊又叫:“快到庙里看挖心咧,挖红头鬼的心
咧,快去快去,迟了就看不着了。”
  一个瘦得分不出年纪的红军被敞胸露怀绑在柱子上,大腿还汩汩流着血。脚
下躺着两具尸体。被绑的红军双眼蒙着黑布条,嘴里塞着保长小老婆黑色的月经
带。
  刽子手往心窝喷口山泉,食指和拇指在胸口掂了掂量了量,猛地一刀捅进去,
只听两声闷想,父亲不由闭上眼睛,眼开眼时,一颗鲜红跳跃的心已躺在刽子手
掌心。
  郑荣山大笑:“给老子拿回去炒辣椒下酒。”
  三具尸体弃至河滩,被下半夜突降暴雨带来的山洪冲走了。
  五
  事后,有谣传红军是因为有人带路才跑脱的,郑荣山准备追查,查到了是谁
就剜他的心肝炒辣椒下酒。父亲吓坏了,偷偷挖出那两块花边,用破布裹在裤裆
里,给奶奶叩了三个响头,然后盲目地向林海茫茫的诸母岗一带走去,希望能碰
上红军,归还花边。父亲是讲信用的人,他没有替红军收尸,无功不受禄,不能
白用人家的花边。
  父亲走了两天,红军的影子也没看见,身上的糠饼却吃完了,饿得走不动,
到溪边掬水喝,上游漂来几片菜叶,捞起来就吃,忽然听到猪叫声,抬头一看,
不远处有个女孩正朝他扮猪相学猪叫。
  父亲本来不怕嘲笑,可女孩的长相激怒了他。那女孩长得实在太丑,五官挪
位,像妖怪一样。
  父亲捡起石头砸水花溅了她一身,她左躺右闪一个趔趄跌进水里,大哭大叫:
“幺爸,有人打我。”
  “哪个敢欺负我闺女?”对面稻田里蹿出一个五大三粗、和女孩一样丑陋的
黑脸汉子,飞跑过来,刁小鸡般刁住父亲:“哪来的臭要饭,敢欺负我闺女?”
  父亲吓坏了:“没……没有……我跟她百耍呢。”
  “跟她耍?那好,你索性留下来给我闺女作伴,我供你吃饭。”
  父亲一听有饭吃,就留下了,在深山老林这户人家里一呆就是十余年。
  那女孩名叫竹丝,有一双灵巧无比的手,能编织各种各样的精美竹器。父亲
用三年时间学会了这门手艺,然后在他们亲手精制的竹床上做了恩爱小夫妻。
  新婚之夜,竹丝告诉父亲 她是江西人,因为还不起租,母亲和哥哥被地主
逼死,父亲只好带着她背井离乡到这深山老林里落户,还说她属牛,苦命。问父
亲属什么。父亲不知道自己属什么,想起她笑他是猪,便说自己属猪。竹丝说属
猪好呢,忠厚老实,就是好吃懒做。父亲说属牛更好呢,勤劳能干。竹丝说那我
下辈子变牛跟着你。父亲吹灭松光,说别讲不吉利的话,给我生个小叫化吧……
  不知何故,婚后五年他们才创造了我。我在幺娘肚子里折腾了一天一夜才磨
磨蹭蹭出门,把幺娘折腾了死了,我也只活了三年。父亲那个伤心哟,成天抱着
脑袋揪住头发蹲在地上像野兽一样嚎叫。
  尸体在床上放了三天三夜,父亲不相信我会死,喝狗奶长大的我半岁就会叫
“幺爸”,一岁就能摇摇晃晃跟着母狗到田头奶声奶气地喊幺爸和外公吃饭。父
亲又当爹来又当娘,像大鸟喂小鸟一口一口地喂我饭汤和米糊,眼看着喂出个人
样,却突然喂不进了。
  我是出痘痘死的。痘痘遍布全身时,待续高烧昏迷不醒。外公揣着父亲那两
块花边到两百里外的镇上请巫婆,急行军一天两夜才赶回来。这时我已经快没气
了,眼皮像狂风中的窗户,开开合合。父亲顾不上累得吐血的外公,围着我团团
乱转,不停地呼唤着我的小名。
  那个由外公背来的小脚巫婆枯枝般的手指捻着一支手指长的银针在我滚烫的
身上满山遍野乱扎,嘴里念念有词。哪个痛呀,没法说,想叫,叫不出声;想动,
四肢却被父亲死死摁住。
  放过血后,我像煮熟的虾公遍体通红烫手,第二天小腿最后那么一蹬,死了。
  巫婆见势不妙,踮着小脚溜了,不然准要被父亲打死。这两百来地,够她走
的。
  直到尸体发臭,招来成群结队的苍蝇,父亲才确信我死了,点一堆火烧了,
骨灰掖在贴身衣袋里。我咽气时,外公又吐了几大口血,整个人好像一下萎缩了,
躺在床上动不了了,有气无力地对父亲说:“黑皮,你走吧,是我们父女害了
你。”
  父亲何尝不想走,可外公昨办呢?外公看出他的心思,使出吃奶的气力拿头
去撞柱子,一下就撞死了。父亲大哭一场,直哭得天昏地暗,将外公埋在幺娘坟
旁,狠狠叩了了三个响头,一把火烧了竹棚,带着我的骨灰上路了。
  六
  父亲稀疏的头发像杂草一样,一个人的跋涉很寂寞,这种行走的寂寞对父亲
来说已经习惯了,何况还有我的魂魄陪伴他左右,这对他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
脚下的泥土岩石和身边的树木越来越季节化了。父亲的草鞋已经磨出了窟窿,脚
板上长満了老茧。岩石像泥土一样柔软,泥土像溪水一样温顺。父亲的眼睛具有
无坚不催的穿透力,一座座高山弯得越来越矮,一幢幢孤独的屋子被抛在身后。
  父亲终于穿过茫茫诸母岗来到秀甲东南的武夷山。
  父亲来到武夷山源头星村,突然产生了漂流九曲的愿望。父亲于是砍下四根
毛竹扎成竹排,顺流而下。峡谷的野风将父亲轻轻托起,身后的水花翻腾飞溅。
竹排在半推半就之中,已跌入幽谷深深的怀抱。溪流清清浅浅,水气氤氤氲氲,
两岸岩石层层叠叠探头探脑。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父亲只觉得丹田处有一股热气升腾,忍不住放开
喉咙高唱: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眇茫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沉为谁功。
  田也空,屋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握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朝走西,暮走东,人生犹如采花蜂。
  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
  歌子是一个游方和尚教父亲唱的。
  父亲十三岁那年,一个癞痢和尚路过清溪,夜宿夫人庙。和尚肥头阔身,慈
眉善目,满脸笑容。父亲依稀看见了曾祖父,忍不住哭了,求和尚带他走。
  和尚没有答应,抚着他的头,沉吟道:“小施主,我教你唱支歌吧,苦不住
的时候,唱上一唱,就不觉得苦了。”
  教完歌子,已是深夜。和尚拉着父亲的手站在天井里,指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远不远?”父亲说:“远,怕有十万八千里。”和尚又指了指水中的月亮:
“月亮还远不远?”父亲说:“不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和尚说:“阿弥陀佛,是不远呢,小施主,你明白什么没有?”
  父亲脱口而出:“空的。”
  和尚抚掌大笑,回到蒲团闭目打坐,父亲第二天睁开眼,和尚已悄然离去。
  七
  漂到一曲,父亲将竹排拖上岸,劈成竹条扎成梱,扛进崇安城,找一便宜小
店住下,破竹削篾,编了几个竹器,送了两个给店家。店家见做工精致,很喜欢,
赞不绝口,早晨免费供应父亲一碗咸饭汤。
  父亲拎着竹器沿街叫卖。
  去年崇安发生赤石暴动,暴动失败后,崇安城一直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街
上行人稀少。父亲见没有生意,转身回小店,走不远,追来几个丘八。父亲以为
是追别人的,靠到一边让路,不料兵们一上来就扭住他往一辆卡车上塞。
  父亲被抓了壮丁。
  父亲他们在卡车里颠波一阵后被押进一座大院。大院四周是高墙铁丝网,左
右两座岗楼,岗楼上架着探照灯和机关枪。壮丁们在院子里排好队被赶进一个密
不透风的暗室,也不知呆了多久,灯突然亮了。
  壮丁们在刺刀的威逼下把自己脱得精光,换上军装。换下来的衣服堆在大院
里浇上汽油一把火烧了,衣袋里的钱财全被搜去瓜分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丘八从父亲衣袋里搜出我的骨灰,喜形于色,以为是什么了
不得的宝贝,可捏在手里软不邋遢的不对劲,问父亲是什么,父亲说是他儿子的
骨灰,恳求还给他。丘八不信,用匕首割开一看,果然是灰,气急败坏撒在地上。
  父亲急的哭了,顾不得丑,趴下去舔。
  丘八哈哈大笑,朝父亲瘦得悲惨的屁股踢了一脚,父亲的嘴唇猛地撞击坚硬
的地面,把门牙折断了,满嘴是血。父亲顾不上疼,拚命舔着,差点呛死,和着
血泪把我咽进肚里。
  强化训练一个月后,父亲随部队开拨到江西上饶。父亲跑过两次,两次都被
别的部队拉了去。他没钱买衣服,那套虎皮披在身上,一看就是逃兵。父亲心想
自己没牵没挂,兵荒马乱的,命不值钱,逃不脱被逮住还要挨一顿毒打,索性懒
得跑。打了好几回仗,身旁的兄弟死了不少,父亲命大,只擦破几块皮。战场上,
父亲端着枪朝天乱放,这个连的弟兄死得差不多就并归另一个连。有一回激战,
几乎全连覆没,剩下几个也缺胳膊断腿,父亲却奇迹般完好无损,被姗姗来迟的
援军拉了去。父亲从此迷信他不会死,以为我在九泉之下保佑他,让射向他的子
弹长眼。
  父亲记不清转个多少个连,转来转去居然来到南京。
  八
  转眼又是冬天。
  这年南京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早,雪也下得早,一入冬就飘起了鹅毛大雪。这
天一大早,连部勤务室来了一个缩头缩脑的糟老头,张着大嘴哈着气,跺着脚打
着抖说要找连长。
  老头是连部斜对面卖汤圆的黄老板。父亲在他摊上吃过两次汤圆,味道好得
出奇,父亲一辈子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只是上头好些时候没发响了,想多吃几次
也不成了。有些弟兄常去吃,吃完不给钱,把大枪往桌上一拍,老是挂帐。父亲
是老实人,不干那缺德事。
  年根了,黄老板一家老小想是等钱过年,迫不得已找上门来。一大早的,勤
务兵不让见,他也挂了几回帐,黄老板和他吵了起来,把连长吵醒了。
  连长边穿棉袄边从屋里挺着大肚子出来:“谁他娘的一大早吵上门来?”
  “吵醒您了,长官……”黄老板抖抖索索给连长鞠了垂直的躬,递上一支哈
德门香烟,小心翼翼地说:“您的弟兄吃汤圆不给钱还打人。”说完摘下棉帽露
出额头上闪闪发光的鹅公包。
  “有这回事?”连长不信。
  连长是山东人,军阀出身。父亲在那么多个连队呆过,他是最严厉凶悍的连
长。
  “我一介草民,哪敢骗您,一大块头和一瘦高个……”黄老板大着胆子一边
比划一边说着。
  “说得有头有脸,叫来人你认得吗?”连长看了一眼黄老板,然后恶狠狠地
喊:“全体集合!”
  队伍很快集合。
  连长杀气腾腾站在队伍前面,要黄老板上前去认领打他的兵。
  “不,不,我只想让长官晓得一下,您别认真。”黄老板一见这架势,有些
害怕了。
  “妈个巴子,话能由你说了算么?”连长满脸充血,手指轻轻一戳,能滴出
血来。
  黄老板只好在队伍中找到那两位吃汤圆不给钱还打人的兵。大个子就站在父
亲身边。两个兵都不承认。连长转向黄老板拉大嗓门:“你看昨办?”两眼死死
地盯着他。
  黄老板一个劲地抖,深知这场官司告不蠃,非得搭上这条老命不可,现在已
经没有后路可退,索性豁出去了,于是卟嗵一声跪在连长脚下指天划地:“我对
天发誓,这俩兄弟真是吃了我的汤圆,要是有半句假话,您一枪崩了我。”
  “拿刀来!”连长突然一挥手:“把这两个王八蛋开膛破肚,让老天来说句
公道话。”
  黄老板见连长要动真格的,想溜,哪溜得了,连长揪着他的衣领硬是让他目
睹了那两个士兵肚子破开,听着要让人晕死过去的惨叫。
  肚子破开后,杀手接着用刀尖挑肠拨肚,竟从胃里找到还来得及消化的汤圆,
那是只有饿慌了的人,才会如此狼吞虎咽。膛刚破开的时候,还能看见跳动的心。
父亲不由想起当年夫人庙里挖心的场面,胃里一阵痉挛,忍不住翻江倒海哇哇狂
吐。另一些兵也跟着呕吐。他们见过多少支离破碎的尸体,可那是战场,这活生
生的开膛就是魔鬼也怕呀。前阵子,军长前来视察,问一个兵娃子多大年龄,兵
娃子咧开厚嘴唇憨厚答道:“报告长官,俺二十啷当岁。”结果军长一枪崩了他,
罪名是不尊敬长官。弟兄们提起此事都心寒如冰。
  当晚,有半数人策反,将连长和黄老板杀掉企图逃跑,可哪里跑得脱,解放
军就要打过长江,南京大街小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查得死紧,抓住后统统就地
阵法,没跑的那一半包括父亲在内则归并到直属营四连。
  九
  解放军打过长江了,势如破竹。
  父亲他们朝天放枪,节节败退,当了俘虏。
  解放军把俘虏分成两队,一队是自愿参加解放军的,一队领路费回老家的。
父亲拿不定主意,一会儿排左队一会儿排右队,维持秩序的解放军战士发现了,
将他领到首长面前。
  首长挺和气,问他:“你到底想参加解放军还是想回老家?”
  “长官,我老家高南京很远,在外头转了这些年头,脑袋都转晕了,忘了回
家的路。所以我想不如参加解放军,可又想回去给娘扫扫坟,坟上的树兴许有碗
口粗了。”
  首长笑道:“你是哪个省的?”
  “福建。”
  “哦,福建,是个好地方,山青水秀鱼米之乡嘛,福建哪个地方的?”
  “北边,武夷山后头。”
  “这容易,打南京向南,到了福建再往北,不就成了。”
  “长官,这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天下这样大,不知走到哪里去了。”父亲有
些晕。
  首长倒有耐心,想了一下,朝回老家的队伍问:“你们当中有福建的吗?”
  还真有,应声走出一个瘦不拉叽的老兵,看上去挺忠厚。
  首长说:“你一路跟着他,到了家,你那地方也该解放了。”
  父亲这才拿定主意,领了两块花边跟在老兵屁股后头。父亲领花边时动了脑
筋:共产党真不赖,我无缘无故花了他们四块花边,好在这些年枪口朝天,没杀
他们一个人,问心无愧。
  当晚他们住在一个便宜的酒店里。老兵还真不错,房钱和饭钱都由他出,晚
饭还沽了半斤黄酒。父亲很少喝酒,三杯下肚就趴在桌上不动了。老兵扶他回房
睡觉,出来时对店家说:“等下他要问起,就说我去买船票去了。”
  父亲第二天醒来,不见老兵,问店家,店家冷笑道:“你这个草包,被他骗
了。”
  父亲不信,一摸口袋,花边没了,急得直哭。
  店家不管这些,轰鸡般将他轰出店门。父亲东倒西歪走在街上,一个劲地叫
我:“太平呀太平,这下可苦了你幺爸,你要保佑幺爸啊。”
  父亲想了个法子,用瓦片在腿肚子上划拉一道大口子,扮成伤兵,一瘸一拐
地走向家园。
  十
  在怪惨遭战火肆虐的土地上乞讨,比打仗还难。为了一碗剩饭一杯残羹,有
时要连走几个村庄。父亲饿得踉踉跄跄,眼看就要倒毙,却总量能够意外讨到一
点,一次又一次地存活下来。
  父亲在江苏转了小半年,转辗来到浙江,腿伤愈合,扮不成伤兵了,只好装
瞎子,见到人家就闭上眼睛,讨到食物则躲在旮旯里睁着眼吃。
  经过数月的观察,父亲发现,人们对瞎子的同情大于瘸子,便一心一意装瞎
子,装得越来越逼真。
  一天,父亲路过一片松林时,抠了点松脂将右眼粘合,左眼睁着,白的多于
黑的,一动口不动。父亲就这样睁一只眼闭一眼从浙江乞讨到江西上饶,就要到
家了,左眼放出光来,不象盲眼,被几个泼皮识破,摁在地上痛打一顿,逼他吃
泥巴,不吃就弄成真瞎。
  没法子,父亲只好含一口泥巴,泼皮还不放过,要他嚼烂吞下,结果把一口
好牙全硌坏了。
  十一
  由上饶一路北上,出贵溪,由贵溪过云际关,从云际关向偏北疾走三天,父
亲终于回到阔别二十年的故乡清溪。
  这时父亲的头发像稻草一样披在肩上,瘦得只剩下一个影子,身体却越来越
强硬,眼睛越来越明亮。这是苦难岁月对他的唯一馈赠。父亲走进村口中,眼睛
就像苔藓般潮湿了。父亲想不到还有泪,这些年来,父亲眼里只有死亡和饥饿,
恐怖和耻辱。父亲把头弯向清溪,喝了个够。父亲看见河中的游鱼,小小的游鱼
肤色很黄很不一般,摆动着细尾,倏地游得不知去向,倏地又神仙下凡似地出现
在眼前。父亲用手擦了擦嘴,抬起头来,看见村庄在四月里难得的、有力无气的
阳光下和他一样蓬头垢面。
  “哞――”
  突然传来一声悠扬而悲怆的牛叫,父亲朝四周看了看,并没有牛。
  “哞……哞……”
  又是一连串、不是发自一个方向,而是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父亲迷惑了,没
有直接走进村庄,而是跨过一条小溪爬上一座小山:却找不到奶奶的坟,奶奶已
经和土地树木融为一体。
  父亲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父亲又跨过一条小溪爬上一座小山,同样找不到曾祖父的坟,曾祖父也已经
和土地树木融为一体。
  父亲垂胸顿足,汗如雨下。
  父亲无精打彩地走进村庄,吠声立时响成一片,迎面而来的人冷漠地打量着
父亲。父亲仿佛置身异乡,大家都认不得他,他也认不得大家。
  父亲急得大叫:“我,我是……我是谁呀?”父亲这才发现他连自己的名字
都忘记了,只好说:“我是当年那个吃屎的家伙啊。”大家围着他左看右看上看
下看,还是想不起来。这时一个年岁和父亲不相上下的汉子跑过来拉住父亲的手:
“哈哈,你是狗操的黑皮呀。”
  “对,对呀,乡亲们,我就是狗操的黑皮呀。”父亲豁然开窍。
  “我就是当年往你老二里面捅竹条的老狗。”那汉子不好意思道。
  黑皮话音刚落,父亲的老二就猛地一疼,好像被捅了竹条一样。父亲不由下
意识地摸了摸裆部,引起一阵下流的笑声。
  “哟,真是黑皮咧。”
  “黑皮,晓得么,郑荣山被枪毙了,打了三枪才死,狗操的临死还叫'老子
四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呸,做狗去吧。”
  “黑皮,上我家吃饭吧。”
  “黑皮,到我家喝酒。”
  父亲忍不住落泪。
  人,真是奇怪,一回故乡就想哭。父亲满口答应着,背着手在村子四周转了
转,检阅部队似的。父亲来到自家屋前,屋里的柱子已经骨折,倚靠土墙勉强撑
着才没倒塌,壁板瓦片全被拆了,剩下一个空架,用毛竹隔成十几座牛栏,臭气
薰天。
  牛们都被赶到野外吃草去了,只有一头小母牛一动不动地卧在被粪尿浸透浸
黑的稻草上。父亲以为是头死牛,朝它身上扔了块石头,它却奶声奶气“呣啦”
叫了一声,好像在叫“妈吔”,抬起头,眼开眼睛,默默地看着父亲,不一会竟
淌下泪来。
  父亲好生纳闷,这小畜牧好像认得我,便与它对视着。小牛泪流不止,挣扎
着想站起来却力不从心。父亲不忍,转悠到夫人庙里,父亲以前就住在夫人庙里。
夫人庙里不供观音如来关公周仓,供着三位夫人。
  前清时,清溪是个大村,有一千多口人,空前繁荣。后来闹匪,逃得逃,死
得死,渐渐败落。当年三位夫人的相公是方圆百里的首富,土匪杀了他满门,只
剩下三个貌若天仙的夫人,押到山寨欲做压寨夫人。三夫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吞金割脉撞柱而死。后人感其贞烈,建庙以示纪念。父亲把她们当着奶奶看待。
奶奶长得和其中一位夫人相似,父亲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住到庙里的。岁月流逝,
三夫人依然端坐供台,面含微笑,朱颜不改。父亲徘徊在庙里追忆似水年华,想
起十八年前和尚教他唱歌的情形,走到天井旁,望着里面绿乌乌的积水,喃喃自
语道:
  “空的。”
  十二
  中午,只有一个人来叫父亲吃饭,是老狗的大崽。老狗是生产队长,所以才
叫父亲吃饭。
  午饭很丰盛,桌面上有四碗菜:田螺,春笋,青葱炒鸡蛋,腌菜。尤其值得
一提的是春笋中居然含有肉的成份,尽管那肉咸得跟汗水一样,而且还夹藏着不
少蛆虫的尸体,仍然不断散发出阵阵芬芳扑鼻的肉香,似乎整个村庄都能闻到。
  三年不知肉味的父亲好久没吃这么香的菜了,都是地道的家乡菜呀,忍不住
狼吞虎咽,抬头发现老狗女人怪怪的目光,脸一红,不好意思下筷,一个劲地扒
饭。
  女人假装热情:“他叔,吃菜吃菜,莫客气。”
  四个细崽眼里冒出缕缕绿光,恶狠狠地盯着父亲。父亲忙说:“让崽吃让崽
吃,我在外头常吃肉咧。”话音刚落,四个细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别抢一碗
菜霸占在下巴壳下,最小的抢到腌菜,不服气,哭了,比死了幺爸幺娘还伤心。
  老狗非但不同情弱者,反而一掌扇去:“一点吃相没有。”
  田螺被老二抢去,老二两耳不闻桌上事,正凝神聚力呼吸,鼻涕虫连同田螺
尸体一起吸进肚里。老狗女人在他头上敲了一筷子,骂道:“死鬼好大的口福,
平时咋教你的?一个田螺下三口饭:脑袋一口,屁股一口,汤一口,你倒吃得利
索,以为你是大官人家的大少爷啊。”
  老狗骂女人:“现在是新社会,什么大官人家大少爷的,你狗操的骂谁呢?
我看你是欠操了。”
  女人盯着父亲:“老娘骂狗操的。”
  父亲听出话里有话,就下桌了,和老狗一起抽烟。老狗说:“回来就好,先
落下脚。吃饭呢,简单,有大家锅里吃的,就有你碗里装的,如今是共产党的天
下,有饭大家吃。”
  父亲听出老狗的意思是让他吃派饭,想起少年时的辛酸,忙说:“那就不相
劳大家了,我还是住庙吧。你给我弄口破锅几个破碗一床烂棉被,再称一点谷子,
一个人好对付。”
  老狗说:“其它都好办,只是眼下青黄不接,仓里的老谷不多了,几百双眼
睛盯着,先称五十斤,省着点吧。”
  父亲连忙点头,感谢了一通老狗。老狗挺谦虚,说:“要谢就谢毛主席和共
产党。”父亲于是又感谢了一通毛主席和共产党。
  然后父亲问起那头小牛。
  老狗说:“那牛跟你有牵连呢。”
  父亲吓了一跳:“跟我有啥牵连?”
  “是你家原来那头母牛的重孙女,去年刚生下来,前些天撒欢时摔断了腿,
大家正合计宰了它打牙祭呢。”
  父亲这时好像听到一声牛叫,心里一动,忙说:“别别,我知道几副草药,
死马当活马医,先给它敷几副看看。”
  “也好,反正杀了也没几斤肉,几百张嘴还没吃出味道就变成屎。一提起牛
我倒想起来了,队里的老牛倌老了,看不了那十几头牛,老糟蹋庄稼。你去当牛
倌,算半劳力,一天5个工分,咋样?”
  “没说的,感谢队长,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
  十三
  父亲总是将牛群赶到远离村庄的深垄里。深垄里芳草萋萋,牛儿们心情空前
愉快。老牛倌为了省事总是将它们赶到离村不远的几个固定点放牧,那些地方的
草都让它们啃残废了,尽是草根,老吃不饱,它们当然要捣乱,只好冒险啃食庄
稼。老牛倌年纪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坏,稍不顺心就施行体罚,弄得牛们产生了
民愤。新牛倌真好,拿它们当牛看,不仅每天把它们赶到鲜草茂盛的处女地,还
不辞辛苦地给它们打牛虻,路虽然远一点,可它们乐意。
  队里共有十二头公牛和五头母牛,父亲按牙口依次给公牛取名为班长、排长、
连长、营长、团长、旅长、师长、军长、司令。五头母牛的芳名是:大妈、大婶、
大姨、大姑、媳妇。媳妇正值青春期,风骚得像个妓女,跟团级以下的公牛都有
瓜葛。它们常常为了媳妇决斗。如果父亲不拿着竹杆上去劝架,它们不打个你死
我活,是不会轻易休战的。这时媳妇往往得意在一旁蹓跶,尽情欣赏着情牛们为
它而流血为它而受伤。
  小母牛的腿还不能动弹,静卧在父亲身旁咀嚼着父亲为它割的青草,很害怕
地看着这一切。大婶它们和旅级以上的公牛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它们都是过来的
牛,对什么都看得很透彻,偶尔抬起头冷漠地看上几眼,又低头吃草。
  旅级以上的公牛年纪较大,叫老犍。老犍就是被阉割过的公牛,是牛太监。
没阉过的公牛叫牤牛,每年的阴历六月初六,是阉牛的日子。阉牛的方法很独特,
不动刀,不流血,手段却异常残忍,令人毛骨悚然惨不忍睹:先把牤牛搁倒,捆
绑四肢,笼住嘴巴,在它脖子上压上一个上百斤重的磨盘,四肢、尾巴、脑袋分
别由六个青壮后生死死摁住,然后由阉牛的行家用一把由红木制成的槌捶打其睾
丸,一起捶到稀烂为上。为什么用木槌而不用铁锤捶大有讲究,因为木棰只能破
坏睾丸的内部结构而不伤皮肉,铁锤所向披靡,没捶几下什么都捶烂了。捶打过
程中,牤牛痛不欲生却叫不出来,豆大的眼泪和汗水纷如雨下,然而行阉之人丝
毫不为其所动,只顾捶衣服般有节奏地一槌一槌捶下去,直捶到符合标准为止。
这便是“六月六,捶牤牛。”
  父亲一看到阉牛,就联想起老狗往他尿道里捅竹条的情形,那种痛楚与阉牛
不相上下,所以他才会去吃屎。父亲虽然是牛倌,每年到了六月六,却躲得远远
的。
  牛阉好后,由父亲牵去,每天要遛很久很久,直到那被捶烂的睾丸渐渐消肿
萎缩,这时牤牛变成了老犍。老犍仍然保持着牤牛的许多优点:力大无穷,是春
耕的主要劳动力。所不同的是,它们从此没有了性,对异性失去了兴趣,像奴隶
一样温驯,容易驾驭。
  旅长,师长、军长、司令都是老犍,所以对牤牛们的举动无动于衷,心里却
在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到了六月六就要倒霉了。”
  父亲充分理解它们,理解它们有时恬不知耻地舔大妈们的阴部,舔得津津有
味。
  十四
  父亲走马上任当天就给小母牛洗了个澡,并抱回庙里同居。放牧时,父亲则
把它抱在怀里或是放在身边,小母牛的眼眶总是湿湿的。敷了几副草药,它渐渐
能走动了,大小便知道一瘸一拐送到田里去拉。
  父亲给它取了个名字:竹丝。
  父亲每隔几天就把竹丝牵到溪里洗澡,用艾叶给它擦身子,直擦得它身上充
满了少女的体香。倒是父亲自己,一两个月都不洗澡,浑身有一股阴魂不散的牛
臊。大家都躲着他,经过他身旁时捂着鼻子,女人们还大声吐痰。
  父亲从不理会这些,把牛们伺候得跟领导似的。年底,父亲被评为县劳模,
带上了大红花。父亲从县里载誉归来后,乡里又举行了庆功大会,公社书记一个
劲地表扬父亲热爱集体和社会主义,号召广大社员尤其是牛倌向王黑皮同志学习,
并请父亲上台介绍养牛经验。
  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只要身上有一股洗不掉的牛臊,你就是一个好牛倌。”
  台下的牛倌听了气得直骂:“狗操的王黑皮不是人,把公牛当男人,母牛当
女人。”
  十五
  不出两年,竹丝的身体日益丰满,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青春气息。竹丝那
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时常饱含着泪水,看上去很忧郁的样子。
  春天到了,万木复苏万物发情,发情的牤牛围着竹丝团团乱转,露出漫长的
牛鞭疯狂地向它求爱。竹丝很害羞,总是夹紧尾巴躲在父亲身旁,牤牛就用色迷
迷的眼神注视着父亲,打也打不走。一天晚上,有两头牤牛夜里冲破牛栏,跑到
夫人庙前惊心动魄地叫了一夜。
  冬天到了,大妈和司令相继衰老,耕不动田了,村人兴高采烈将它们开膛破
肚,每人分得四两牛肉。炊烟升起时,整个村庄都洋溢着牛肉的香味,所有的嘴
巴都在咀嚼着牛肉,只有父亲,躲在庙里喝着能照见自己的稀粥,与竹丝默默相
对,泪如雨下。
  父亲把自己那份牛肉送给了老狗,那些天,老狗女人见了他笑眯眯的。
  也就在这年冬天,竹丝学会了拉犁,来年开春正式下田上岗。竹丝拉犁的技
术还不老到,步子迈不规范,老狗怕它耽误明年的耕地任务,特意派老土扶犁。
老土是扶犁的高手,也是条老光棍,看见女人就挪不开腿却从未沾过女人。老土
缺德,村里最下作的女人也不让他沾边。父亲早就发现老土心怀鬼胎,常拿棍子
去挑拨竹丝的尾巴,被父亲狠狠臭骂过几回。那阵子父亲刚当上劳模,受到县长
的亲自接见,很风光,老土当面不敢顶撞,暗地里却跺着脚吐浓痰:“狗操的黑
皮,母牛是你女人么?怕是早被你操烂了,还假装正经。”老狗还邀了几个发情
的大龄未婚后生摸进庙里“捉奸”,当然什么也没“捉到”,可父亲和母牛乱搞
的恶名却迅速传遍四四乡八邻,人们当面叫他黑皮转身就骂畜牲。
  十六
  老土来牵牛的时候很得意,朝父亲扮鬼相做下流动作。竹丝见了老土就好比
见了屠夫,浑身发抖。竹丝那个不情愿呀,一步一回头;父亲那个气呀,恨不得
一刀劈了老土。
  那时候的春耕,地道的流水作业。犁、耙、插,一环接一环,紧凑而热闹。
犁田的打头阵,早春犁好耙平的水田,泱泱浸在水中,这时候再次翻转过来,再
耙平,之后趁着浑水秧苗,自古不变的一整套工艺程序。春播的日子里,由队里
统一提供伙食,午饭送到田头,犁田的人扔下鞭子,缷下牛轭,吃饭。牛们任意
在山坡上吃草。几头流大汗出大力的老犍,还给灌上几个鸡蛋和红糖水增加体力。
大家边吃饭边聊天,讲春耕,更讲男女之间的粗话。
  春耕大忙,父亲不会插秧就帮着担秧,放下扁担,看见排长正在追逐竹丝,
企图将前脚搭上背强奸它。竹丝被逼得团团乱转。父亲操起扁担冲上去解围,引
来身后一阵下流的嘲笑。
  吃完饭抽完烟,老土重新给竹丝套上牛轭时,它一阵一阵地打哆嗦。竹丝正
当青春年少,有的是气力,可碰上歪心的老土,是头狮子也得趴下。犁田时,老
土故意将犁头插得深深的,架在竹丝肩上的轭就增加了几倍的分量,死死朝肉里
扣。竹丝将身子弯成弓,努力地拉着,渐渐力不从心。
  老土鞭如雨下,竹丝背上的牛毛纷纷脱落,露出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父亲
急得干瞪眼,他也没办法,竹丝得这样熬到太阳下山。可是,就在阳光开始暗淡
时,竹丝猛然倒在泥水中,嘴角嘟噜着雪白的泡沫,四肢有节奏地抽搐着,发出
轻微而悲惨的叫声。
  “呣――吔――”
  狗操的老土还将鞭子往它身上猛抽,还不时地去挑它的尾巴。大家围上来摇
着头,幸灾乐祸地说,完蛋了,挑栏吧,吃肉吧。
  父亲忍无可忍,鸭子般冲进水田,身后激起一条浑浊的波浪。父亲使出吃奶
的力气扶起竹丝,缷下牛轭。竹丝靠着父亲在田时站了一会,恢复了一点体力,
能动弹了,和父亲并肩走回庙里。父亲拿出仅有的两块钱和一斤糖票到供销社买
来红糖,又弄来几个鸡蛋,打碎与红糖茶油拌匀装在竹筒灌进竹丝嘴里,竹丝这
才渐渐恢复了元气。
  才过三天,老狗就要竹丝下田。父亲不肯,说再过几日。老狗火了,说父亲
破坏春耕,要扣工分和口粮。父亲也火了:“狗操的,扣就扣,大不了,老子去
讨饭。”
  十七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晚上,父亲打着松光去水田里钳泥鳅,回来还没进庙,听到庙里有踢打
声和竹丝的惨叫声。父亲心里一紧,多了个心眼,熄灭松光,悄悄摸进去一看,
天啊,老土畜牲正往阴部捅竹杆。
  竹丝的鼻孔被牛鼻拴住,牛绳绕在柱子上,挣不脱,两脚朝后乱踢,越是猛
踢,竹杆就越是吃力,插得越深。
  竹杆很长,嘴里流着口水脸上露着淫笑的老土站在三米开外一抽一送,血顺
着竹杆流到老土手里。老土想非礼竹丝,刚爬上背就被蹴了下来,挨了几蹶子,
恼羞成怒,想出这没人味的法子报复。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大叫一声冲上去抱住老土掀翻在地,褪下裤子,逮住那
根碣棒棒的丑八怪用力往外拨,然后用指甲掐阴囊。父亲总算理智,没有把它掐
碎。老土痛得鬼哭狼嚎,父亲并不理会,直把它掐得遍体鳞伤才歇手。
  老土捂着裆部连滚带爬呼啸而去,那玩意儿是彻底报废了。第二天,老狗的
阴囊肿得像女人的奶子,人家问他,又不好明说,叉着双腿去外村找草医去了。
  草医未能治好老土的阴囊。转眼到了夏天,老狗的阴囊开始发酵流脓,整个
夏天,老狗的阴囊好似苍蝇窝,走到哪里绿头苍蝇就跟到哪里,老狗实在受不了,
就绑着一块石头跳进潭里把自己淹死了。 
  当晚,父亲抱着竹丝号啕大哭,竹丝亦泪流不止。次日,竹丝不吃不喝,父
亲怎么安慰它都无动于衷,火速消瘦。村人都说乘早宰了,还有点肉。父亲手握
柴斧护着,誓死同归,谁也不敢近身,直到第七天竹丝气绝身亡。村人还想吃肉,
父亲还是不肯,扛着竹丝轻飘飘的尸体沿着当年的路线再度背井离乡。
  父亲企图找到母亲和外公的坟墓,可沧海桑田,哪里找的着,只好找面向阳
的坡地把竹丝埋了。
  十八
  父亲的第二次流浪以失败告终。
  一年后,当父亲路过江苏一个镇子时,要饭的工具大铁牙缸被抢去大炼钢铁
了,人还被逼着扛了两天的木头,那些上好的木头全拿去填了炉子。晚上镇里演
戏,台上的演员敲着红筷白碗一齐唱:“人民公社食堂好,我们社员吃很饱;人
民公社食堂好,共产主义实现了;人民公社食堂好,我们社员起得早……”
  父亲肚子饿得咕咕叫,看不下去,瞅个空溜了。
  要饭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不是成群结队就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很少像父
亲孤单一人的,到了一个村庄也不上门乞讨,而是由为首的拿着生产队的证明去
找队长,队长就把他们领到食堂开上一桌。父亲单枪匹马,又没有证明,人们把
它当成二流子,不给他吃的。父亲只好铤而走险,向城市发展,结果在合肥被抓
了“流人”。
  所谓的“流人”就是当时社会上流散人员的简称,有逃荒出来的,有出身不
好的,有遭难的……成份相当复杂,多数是农民,也有少数工人,干部知识分子,
这支队伍在文革期间空前壮大。他们长期在江湖上过日子,但与传统的江湖人有
很大区别,惯偷骗子之流怕吃苦,不肯加入这支队伍的,有少数人逐渐演变成打
拳卖药,耍猴变戏法之类的真正江湖人,也有一些干起了不光明的勾当,但多数
人不想赚钱发财,只是靠做苦活或乞讨混个饱暂度日子,他们还恋着故土家园,
只等情况好转,就回老家去。
  但是父亲不想回去,只想远离故乡,越远越好。
  父亲的血注定了他的流浪。
  那时候,国家对“流人”抓得非常严,特别是大城市,绝不允许“流人”给
社会主义丢人现眼。于是父亲就被无产阶级“专政”了,在监狱里改造了整整10
年,释放那天死皮赖脸不肯走。监狱长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没办法,将他
送到郊区劳改农场。农场时有人逃跑,父亲却一步也没迈出农场,一干又是10年,
而且干上了老本行,把牛儿养得又壮又肥。
  父亲的耳朵越来越背,人们都不愿跟他讲话,他也就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
用心灵和那二十几头牛儿交流。父亲在农场勤勤恳恳做了10年的义务工,在别人
眼里不过是个影子。
  文革结束第三年,农场解散,父亲不得不离开劳改农场。脾气狂暴的场长破
例给了他三百元路费。实际上,父亲是唯一没有挨过场长打骂的“犯人”。父亲
太本分太善良,然而就这么一个本分善良的农民却几度背井离乡。
  临别之际,场长揪着父亲的左耳吼道:“王黑皮,你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现在农村分田到户,回去弄块地讨个女人好好过日子。”
  父亲本来打算死在外面的,场长的话无意中触动了他:对呀,清溪还有他的
地,地里还埋着亲娘老婆,埋着他的先人呀。父亲想起曾祖父常说的一名话:
“一个人只要没有一个死去的亲人埋在地里,那他就不是这地方的人。”他有那
么多的亲人埋在地下,为什么要背井离乡?
  “狗操的,都是因为你们死得太早太绝!”父亲突然恨起他们来。这些年,
父亲不仅忘记了亲人也忘记了自己,没有爱也没有恨,更没有乡愁。
  只有我,一如继往在活在父亲心中。
  十九
  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父亲归心似箭。因为身上揣着两百多元“巨款”(一
路上花去几十元),父亲有一种荣归故里的感觉。
  父亲是坐车回去的,坐车到乡上再步行到清溪。清溪通了公路,但不通客车。
父亲将随身带得一条大前门香烟散了,又额外送了一条给村长,顺利分到亩三分
地。
  父亲照旧住在庙里。
  夫人庙已残破不堪,靠最后一点元气支撑着。父亲用竹块在墙角围了个仄间,
糊上黄泥巴,有点家的影子了。父亲第一次对生活充满憧憬。在这之前,他是一
个不着边际的游魂。可是当父亲扛着锈迹斑斑的锄头站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头时,
却无从下手。父亲发现自己对土地已经束手无策。土地抛弃了他,他也抛弃了土
地。而且父亲意识到,他老了。父亲只好将田送给别人种,只收一份口粮。
  父亲拿起篾刀,可那双年近六十像马路一样粗糙的手已不太听使唤,编不出
精致的竹器,只能编一些诸如箥箕晒盘等做工粗糙的竹器,生意惨淡,一个集市
卖不了几个钱,人们大都是出于可怜才买他的。如果没有人可怜,就惨了,但不
会完。一个人只要自己学会可怜自己,就永远不会完。这是父亲几十年风雨人生
实践出来人真理。
  二十
  墟市设在乡里,每月农历逢三、九为墟。清溪到乡里有四十里地。这是条盘
山公路,当时只通货车不通客车。父亲都是步行,鸡叫头遍就出发,才能赶上早
市,回家已是晚上。
  没过几年,村里人都买了自行车,父亲依然步行,独来独往。那天赶墟的路
上,转过一个大弯,父亲没听见汽车喇叭,差点被迎面而来的汽车辗死。那时的
司机物以稀为贵,比如今的领导还派头,何况又是个年轻气盛的司机,蹦下车照
着父亲左右开弓打了两个耳朵,然后跳上车一溜烟跑了。父亲只觉得的右耳轰地
一下,像发动机似的,发动机停下后,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当晚,回到庙里,父亲却听到了牛叫。那叫声浑浊而悲怆,一声长一声短,
一声抑一声扬,好像是在叫:“――黑――皮――黑――皮――”声音来自庙外。
父亲走出庙门,声音却遁去,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父亲于是歇斯底里:“――竹――丝――竹――丝――”回答他的是满山遍
野的“――黑――皮――黑――皮――”
  二一
  父亲病倒了。
  在父亲的忘记里,这是他第一次生病。平常从没生过病的人一旦就有完蛋的
可能。就在父亲奄奄待毙的一个黄昏,一个奇丑无比年纪五十上下的女丐到庙里
借宿,对着父亲咿咿呀呀打手势,好像在做自我介绍。原来是个哑巴。比划过后,
女丐也不客气,升火造饭。饭好了,女丐一口一口地喂父亲,当晚就在父亲身旁
睡下。父亲晕头晕脑的,一个聋子一个哑巴,说不清楚,随她去。
  晚上喝的是稀粥,父亲半夜尿急,窸窸窣窣支撑起身子,下意识朝身旁看了
一眼,天啊,竟是一头母牛!父亲吓得不轻,小便失禁,湿了一裤裆,不敢吱声,
又昏昏沉沉地躺下。
  第二天一早,父亲睁开眼睛,女丐已烧了粥。父亲在意看了她几眼,发现她
上唇只有七、八颗牙,牙隙很大,泥鳅能钻过去。父亲想起昨晚的事,摸不着头
脑,兴许是个梦吧。
  两人稀哩哗啦喝完粥,女丐朝父亲比划了几下,出去了。
  父亲轻轻叹了口气,以为她走了,快中午时,她却抱着一堆草药回来,洗净
熬汤给父亲喝。父亲一连吃了几天,身子竟奇迹般地恢复了。女丐没有走的意思,
父亲也没有赶她走的念头,两人同一张破桌吃饭,同一床破床而眠,像对老夫妻。
  庙里有一对保存完好的晨钟暮鼓,女丐经常深更半夜起来乱撞乱敲一通,弄
得村里鸡犬不宁。大家对父亲和女丐住在一起伤风败俗本来就不满,指责父亲沾
污了神灵,要遭报应并祸及众生,将他俩赶出了夫人庙。
  父亲只好在自家老屋仅存的一堵断墙旁搭了间竹棚。断墙上刷着两幅标语,
一幅是:谁破坏森林就杀谁的猪!另一幅是:谁违反计划生育就叫他上无片瓦下
无寸土!
  二十二
  日子本来就艰难,平添一张嘴就更难了,经常等米下锅。父亲只好挑着竹器
依次上村长、书记、会计家赖着不走,直到量给他米才放下一件竹器走人。
  这些年村人靠乱砍乱伐发家致富,山上的木头越来越少越来越小。猪杀了不
少,人也抓了不少,可是大家砍红了眼,止不住。奶奶和曾祖父的坟显出来了,
又被盗墓者掘了。村长才当了不到三年的村长就盖起一幢三层楼的洋房,屋里啥
玩意都有。
  父亲第一次上村长家时,村长一家正在看黄色录相。父亲鼓起勇气对村长说:
“二牛,我没饭吃了。”村长脸色很不好看,父亲竟敢叫他小名,简直岂有此理!
自从他当上村长后,村长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也不敢叫他小名。
  村长向胖得像充气内胎似的老婆使了个眼色,女人极不情愿地到厨房量了一
升米打发走父亲。父亲对村干部侹有耐心和信心:“共产党能不管老百姓死活?
我花过他们四块花边呢。”
  村长二牛就是老狗的二崽,老狗前些年患了脑溢血,命虽然保住了,却落得
个全身瘫痪,谁也不认识,一年死到头挺尸般挺在床上,父亲去探望他的时候,
他手上正抓着一把大便往嘴里塞呢。
  村干部们都巴不得父亲早一天死或早一天滚蛋,可又没法子撵他,就怂恿儿
孙们朝父亲的竹棚扔石头甩泥巴,乘父亲不在时往锅里扔牛粪狗屎或撒尿拉大便。
父亲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将锅洗净,照样煮饭炒菜。
  父亲深信,老天有眼。
  一天,村长的宝贝儿子又往竹棚扔石头,恰好女丐游荡回来,披头散发敞胸
露怀,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紧紧追赶着村长的儿子,把他的魂给吓丢了,请来
巫师连做三天法事也无济于事,从此一双小眼睛直勾勾的,见了谁都叫幺爸幺娘。
村干部们都吓坏了,再不让儿女们接近父亲和女丐。
  村长的儿子是他两公婆违反计划生育连生了三个女孩才得来的,村长当然不
会善罢甘休,买通邻村几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乘女丐在外游荡时,摁在田里毒打
一顿,扒光衣服烧了。女丐惨叫着往山上跑。天黑了,父亲不见她回来,出去找,
哪里找得着,父亲急了,冲进庙里使出全身力气将晨钟暮鼓敲打得如泣如诉惊天
动地。
  整个清溪都被这音响撼动,大地像要塌陷,众人心里荡起从未有过的惶恐和
不安,躲在山上的女丐听见了,光着身子飞奔下山,扑在父亲怀里像一架转动的
老水车咿咿呀呀地哭着。
  父亲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自语:“竹丝竹丝……”
  村长见女丐既没死也没跑,又买通人在夜里放了一把火,差点把父亲和女丐
烧死。
  七十高龄的父亲拄着拐杖第三次上路了。不同的是,这回有个女人陪伴。村
人幸灾乐祸在目送他俩,这时突然有人唱:
  人生在世愁又愁,
  不如出门去打遛(流浪之意)。
  二十二
  父亲出走的次牛七月,闽北发生百年不遇的特大洪灾,毗邻武夷山的清溪一
带最为惨重,暴雨整整下了七天七夜,第八天早上,更为巨大的山洪来了,如千
军万马,雷霆走势。清溪沿溪而建,村里五百多口人冲走一半,村长一家灭顶。
罕见的洪灾惊动了中央领导,中央新闻联播连续数天予以关注。
  山洪整整肆虐了一天一夜。
  山洪过后,整个清溪村不复存在,沦为一片乱石滩,河床改道并下跌三、四
米之深,犹如压原古蛮荒之地。港澳台同胞纷纷捐款,其中有个叫王宗才的台胞
捐了五十万台币,指定捐给清溪,并说明,若找到其子王黑皮的下落,再捐五十
万。此事惊动市县两级领导,派专人落实此事。 
  经多方寻找,有关人员终于在一座遥远而偏僻的破庙里找到了王黑皮。
  王黑皮表示不愿和王宗才父子相见,如果王宗才愿意积德行善,那就给家乡
建一座学校吧。
  海峡那边中风瘫痪的王宗才痛哭一场后,满足了儿子的要求。
  我知道,父亲之所以不愿和他父亲相见,是不愿将往事重提,不愿平静的心
灵再起涟漪。


更多
免责声明:作品版权归所属媒体与作者所有!!本站刊载此文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如果您认为我们侵犯了您的版权,请告知!本站立即删除。有异议请联系我们。
文章录入:好雨润物    责任编辑:好雨润物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网友评论:(只显示最新10条。评论内容只代表网友观点,与本站立场无关!)
    | 设为首页 | 加入收藏 | 联系站长 | 友情链接 | 网站地图 | 版权申明 | 网站公告 | 管理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