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兵的女儿
一、荒凉戈壁
一辆从新疆乌市直达北京的列车上,在一个临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只有十五岁,有着一双美丽而忧郁的大眼睛,一头微黄飘逸的长发,穿着白色衬衣的瘦弱女孩。
女孩显得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沉默。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同龄人那种天真和快乐。却闪烁着几分成熟和坚韧,眉宇间渗透着几分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忧郁和沉闷。
她默默地看着窗外,看着窗外那漫无边际而又十分荒凉的大漠戈壁,看着大漠戈壁中那零星的、浅绿的骆驼刺。
而她的思绪仿佛飘向遥远的天际……
那个眉宇间渗透着忧郁的女孩,就是我。
二、我的爸爸
我从小就遭人白眼,因为,我是一个右派的女儿,一个反革命的女儿,一个劳改犯的女儿。
13岁时我就失去了父亲。也许,我的故事应该从我的爸爸开始。
我的爸爸是个军人,解放初期,解放军挥师南下,攻克蒋介石的残余势力,消灭盘踞在西南山区的土匪。一批解放军将士及南下干部工作队进驻西南地区,在协助地方政府清匪反霸,打土豪分田地之后,就留在南方工作。
我的爸爸,就是这批南下解放军将士中的一员。为了南方的土改,一九五0年,他留在地方搞清匪反霸和土改工作。他先后在云南威信,四川宜宾等地区担任重要职务。
以后,我爸爸就留在宜宾工作。
在我四岁那年,爸爸因为说了几句当时不应该说的话,被打成右派。判刑5年,流放到新疆伊犁……
三、我的童年
在我还不是很懂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因为我是右派的女儿,我是反革命的女儿,我是劳改犯的女儿,所以,我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
那时谁都可以欺负我和我的妈妈。我看见,经常有人骂我的妈妈。还有人在开会的时候打我的妈妈,说她是反革命家属。但是,无论人们怎么欺负她,我从来就没有看见我那曾经做过县妇联主任的妈妈流过泪。当有小孩骂我是反革命的女儿时,妈妈就悄悄的告诉我说:“兰儿,你爸爸不是反革命,他是个军人,他是共产党的干部。”妈妈要我不要害怕,要勇敢。
因此、我学会了坚韧和顽强!
我知道顽强和坚韧是我唯一的依靠!不然,谁都可以欺负我。
当我追着那些骂我是小反革命、小右派、小劳改犯,向我吐唾沫扔石头的孩子、拽着他们扭打时,当我用他们的衣服擦拭我身上的污迹时,我也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勇敢,因为,当时我的心里还是很害怕,我害怕这些孩子的爸爸来打我。
可我的心中非常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反革命右派的女儿,一个只有妈妈,没有爸爸的女孩,是没有人会同情的,也没有人会来帮我的。
没有爸爸那宽阔的胸怀来为我挡风遮雨,没有爸爸那一双大手来为我擦干泪滴,我娇小的身体没有爸爸高大的身躯来保护。
我的一切问题,都得靠我自己解决。我只能自己保护自己!所以,我连哭泣的资格都没有!
我像是一只浑身长满了刺的刺猬,随时准备着防范有人来侵袭。这样的心态直接影响着我这一生的性格。
那时候的我又瘦又小,国家正处于三年自然灾害,又搞什么共产主义运动,吃伙食团。在我的记忆中,我好像就没有吃饱过饭,尽管我妈妈总是把她碗里很少的饭,拨到我的碗里。
后来我妈妈老说:“兰儿,身材不错,小的时候连腰杆都没有,穿不稳扣腰的裤子,很大了都穿背带裤。”
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因为小时候没有吃饱饭,营养不良的原因。
我的童年,就在那种恶劣的、没有爸爸的环境中度过。
四、有爸爸的日子
我和妈妈好不容易熬到我爸爸流放刑满。当时新疆正在建设之中,爸爸就被留在新疆就业,在我十岁那年,我的爸爸给我们母女寄回几十元钱,让我们到新疆去。
我妈妈知道,几十元钱娘儿俩用到新疆是不够的,而且她也不打算再回到那个让她伤心的地方。所以她带上了我们所有的衣服,和一些她认为应该带的东西。还有够在路上吃半个月的炒面和红苕干。
小小的我,背上一包行李。当我们背上行李,离开那个家时,我第一次看见,我妈妈哭了。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
我却感到十分的高兴,而且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骄傲!我高高的昂着头,走出了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尽管有好多人站在街边上,看着我娘俩离去。我没有回头看谁一眼,我的心里想的是:以后,你们谁也别想再欺负我,我到我爸爸那里去了!
我记得,我和妈妈走的时候是十月份,四川的天气依然很热。从我们住的地方到县城,有近100公里山路吧,当时还没有通车。有钱的人到县城,是可以坐滑竿,让人抬着走。我们母女俩为了省钱,,就自己背着重重的行李,在烈日下一步一步走向县城,整整走了三天。
到县城以后坐上了到宜宾的客车,其实那就是一辆大货车。我和妈妈经过半个多月的转辙,终于到了新疆伊犁。
新疆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和妈妈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爸爸工作的地方。妈妈告诉值班的人说,我们是从四川来,是来找谁的以后。那人为我们找来了我的爸爸。
在昏暗的灯光中,我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健步向我们走来。他来到我和妈妈的面前,眼里含着泪水,深情的看着我们。
妈妈对我说;“兰儿,他就是你的爸爸,快叫爸爸啊。
当他跑过来抱起我时,当我像小猫一样依偎在他的怀里时,当我看见他流泪时,当我伸出小手,为他擦去眼泪时。我竟然没有哭,也没有叫他——爸爸。
我就这样傻傻的看着他,看着这个人们所说的反革命右派分子。看着这个让我和妈妈为他吃尽苦头,看着这个自己也受尽磨难,而依然高大英武的男人。
看着这个一米八高,脸部棱角分明,透着电影中解放军叔叔那种英豪之气,看着这个在我心中,已经悄悄叫过千万次爸爸的人发呆。
就这样,我的生活中有了爸爸。
我的爸爸,是个很温和的人,而且很有才华。他写得一手好字,写得一手好文章。承受了那么多的磨难,他的性格依然开朗。
每次单位搞什么文艺活动,他都是主力骨干。当我看见他在台上唱歌,当我看见他在台上演戏,当我听见那阵阵掌声响起时,我感到好骄傲,我为我有个受人欢迎的爸爸骄傲!
有时,爸爸也把我带到台上去,让我为大家表演他教我的新疆舞蹈,也能迎来热烈的掌声呢!
在有爸爸的日子里,我知道了解放战争的故事,我知道了安徒生的童话;在有爸爸的日子里,他教给我很多知识,教给我做人的道理。
在有爸爸的日子里,一到寒暑假,回到家里,我的碗里总有几片肉,总多一个馍;在有爸爸的日子里,我好像长得特别的快,瘦小的我,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就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那三年的时间,我过得很幸福……
因为,我的生活中有爸爸……
父爱无私,父爱无言,父爱如山,父爱如海!
五、灾难重来
或许,我生来就注定与不幸的相伴。
1966年,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年,到处都是弯腰挂牌,开会游街的场面。那是段人整人,人打人的历史。
什么“反革命”、“老右派”、“反动权威”、“修正主义苗子”全部都揪出来游斗。
那段时间,我看见爸爸总是燃着烟,沉默地坐在窗前,在那弥漫的烟雾里,爸爸脸上的肌肉,时不时的在颤抖。我知道爸爸在思索着什么……
一天,爸爸把我叫到面前,轻轻的抚摸着我的长发,轻声对我说;“兰儿,还记得我给你看过的那些照片吗?就是爸爸穿着军装的照片。还记得爸爸给你讲过的故事吗?就是那些战争的故事。还记得爸爸给你说过,爸爸为什么来新疆的原因吗?还记得爸爸说过,右派不一定就是坏人吗?兰儿,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你都要记着一句话,那就是:你的爸爸曾经是个共产党员,曾经是个中国军人。你的爸爸不是反革命!兰儿,你记着了吗?”
我摸着爸爸那已经开始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但是,我却隐隐感觉到有什么灾难将会降临。
果然,在打倒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口号声中,我的爸爸让造反派拉去和“走资派”、“地富反坏右”一起,戴上高帽、挂上黑牌、弯着九十度的腰,站在台上接受批斗。
稍微没有站好,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然后游街示众。每一次,我的爸爸被造反派们批斗完回到家,都是伤痕累累
妈妈流着泪为他洗伤搽药,我看见爸爸咬牙忍疼。我好无助,我好心疼、我好恨、我也好迷茫……
我问自己,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象疯了一样的说爸爸是坏人呢?他是坏人吗?那个农四师兵团的团长,就是那个和爸爸一样有很多很多穿着军装的照片、和我爸爸很好的伯伯也是坏人吗?不!我不相信!我的爸爸和那个伯伯不是坏人!我的爸爸和伯伯绝对不是坏人!
可是,那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到底为什么?十三岁的我,再一次坠入一个无底的黑洞,苦苦挣扎……
可我知道,灾难再次降临到我们家了。我的幸福时光已经结束。
这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是多么可怕和残酷的事!
从此,那种已经消失了的自卑感和自卫心理,又再次深深地铸入了我的性格中。
我忧郁、悲哀、多愁善感。我疾恶如仇,自我关闭。
我习惯去过一种自己内心的精神生活,我经常自己给自己说话,有什么事我会自己和自己商量。
当时,农四师子弟学校,已经没有正规上课了。我们读的是毛主席语录。
学校里的“红卫兵”是当时最了不起的人,我记得我们学校有“红卫兵”,还有“红小兵”,所有的学生都去申请加入“红卫兵”和
“红小兵”。
只有我没去申请,我不仅是知道一个反革命右派的女儿,没有资格当“红卫兵”或“红小兵”。而且我的内心根本就对这一切充满敌意!我用冷冷的目光看着那些带着红袖章的人,心中涌动着一种仇视。
因为,运动一天比一天激烈。
我爸爸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
作为一个“右派”的女儿,一个过早就承受过灾难的十三岁的女孩。一个经常听到大人们悄悄议论着哪一个相熟的叔叔、阿姨又死了的我,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了一种模糊而又清晰的可怕意识。似乎知道自己的家总有破碎崩溃的那一天。
在一个雪风呼啸的深夜,我看见妈妈在低低的哀泣。我看见医生束手无策。我抱着我那只有八个月的小妹站在一边,木然的看着我爸爸那张英武,但现在却已面目全非的脸。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医生轻声的告诉妈妈,说爸爸已经死了的时候。我知道自己的家终于破碎崩溃了。
我的心好像让人用刀狠狠刺了一刀,一片血红的雾在眼前翻滚,耳边传来妈妈凄惨的哭声。
我没有哭,我竟然没流一滴眼泪。我都觉得自己冷酷,冷酷得不像爸爸的女儿,冷酷得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在爸爸还未下葬的那几天,我没喝一口水,没吃一个馍。只是死死的抱着我那才八个月的小妹。任随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我依然没流泪,眼前依然翻滚着一片血红的雾……
人死罪归,造反派们也许也懂得这个道理,没再来拉爸爸去批斗了。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几天后,终于要把爸爸送到山上去下葬。
那天满天乌云翻滚,我还是没有流泪,只是我眼前那血红的雾逐渐在飘散。
就在人们将要把那口薄薄的棺材钉好,放进那个深深的土坑时。我突然冲上去,抱着那口棺材,推翻棺材盖,掀开盖在爸爸脸上的白布。
我震撼了!我竟然看见的是一张没有一丝痛苦的笑脸,我的爸爸他在笑!我还似乎听见他在说:“兰儿,爸爸解脱了,爸爸会去天堂,爸爸不再会受苦了,兰儿,我的宝贝,爸爸走了……”
就在这时,一声悲嚎凄厉地从我的胸中喷出,我声嘶力竭地惨叫着:“爸爸!爸爸你不能死,爸爸,你不要死,爸爸,我不能没有你,爸爸回来,爸爸回来啊,你不要死啊……”突然,我眼前飘来一片黑雾。等黑雾散去,我的面前已经是一堆黑土……
至到今天,至到今天,只要我想起当时的情景,那声音似乎都可以震破我的耳蒙,撕碎我的心灵……
爸爸死了,爸爸终于还是含着冤屈死了。结果来了,这就是结果。一个在冥冥中预料的结果。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去看我的爸爸,我经常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堆黑土,一个人静静的感觉着死亡。
这不是爸爸在安徒生童话故事里讲的天堂,安徒生的天堂里是丛丛鲜花盛开,翩翩蝴蝶起舞。河水清清,鸟儿欢歌的地方。
而我面前这堆黑土,是如此的丑陋。跪在这黑土堆前的我。又是如此的孤独、凄凉、无奈……
在第二年的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去看我的爸爸,向爸爸诉说我的委屈,向爸爸诉说我对爸爸的思念。我告诉爸爸,没有爸爸以后的生活。告诉爸爸,我已经没有读书了。
我告诉爸爸,我在给妈妈顶班,我在挣钱养家。小小的我,已经挑起大人才可以挑起的重担。小小的我已经抡起大人才可以抡起的铁锤……
休息日,我还得去煤矿拾煤渣,虽然我经常把自己弄得像小花猫,可我家的煤棚总是满满的……
我告诉爸爸,我好累、好累。我好想有爸爸的日子,好想靠在爸爸那宽厚的肩膀上,再听听爸爸讲安徒生的故事。我好想再去读书……
说着说着,我看见爸爸向我走来,爸爸用他宽大的手,把我轻轻搂在怀里。轻声呼唤着我的名字。轻轻为我擦干眼泪,轻轻为我唱起歌谣。
我躺在爸爸的怀里,好温暖,好高兴,好幸福。
就在我躺在爸爸怀中甜笑时,突然我感到有人在摇动我。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着“丫头、丫头……”
是在叫我吗?我迷茫的看着她。一个牧羊的维族阿姨,弯腰使劲摇着我的身体。
我好奇怪,看见她以后我的爸爸就不见了。
“我的爸爸呢?”我问她。
她摇摇头说:“里面的人是你的爸爸吧?丫头,我看见你来到这里,看见你在这里哭泣,看见你很久没有动静,我过来看看,看见你睡着了。丫头你不可以在这里睡觉,在这里睡觉你会被冻死的。快回家去吧。可怜的丫头,回去吧……”
哦,原来我睡着了,我看看天,天色已经很晚,西北风呼呼的刮着。动动手脚、手脚已经冻僵,再看看我自己,浑身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我的童年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渡过,以后又发生了很多的事。
所以,我离开了那个让我心流血不止的地方………
火车继续往前开,我的路也得继续往前走。
路的那头等待我的又将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