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晚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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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驶来,在一家高级饭店门前刹住,两旬服务生上前拉开车门,从车里钻出一位年约六十的学者,等在大门前的一群人迎了上去,为首的是位神采奕奕,器宇轩昂的老头,花白的头发,精神矍铄。学者揉揉眼睛,又戴上老花镜,露出惊喜的面容,伸出来,一把抓住老头的手,:“老贾!真的是你呀!我的天啊!你小子还活着?”
“欢迎中科院的专家来参加我们的研讨会。”被称为“老贾”的人,没有认出对方,礼貌地笑着。学者连忙自我介绍道:“老同学,不认得我了?我是田午呀,怎么忘了我?”
“田午?”老贾皱起眉头,开始寻找记忆中的数据。
一旁身穿西服革履的官员以为他们不认识,忙介绍道:“这是中科院院士田午教授,是应此次学术研讨会组委会邀请前来的。田老,贾怀同志是我市纺织科研究所所长,高级工程师,也是此次大会的召集人……”
“哦!”贾怀终于想起,如梦方醒紧紧地握住老同学的手,说:“啊!老了老了!老得我简直认不出来,记得是你领着我们闹学潮……”
田午挽着贾怀的胳膊,端详着他:“你也老了,当年可是风华正茂的风流帅哥哟!”
贾怀激动地说:“老田, 一晃四十年了吧,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你到武汉来。哎呀!弹指一挥间,转眼间都是白发人……”
“我读过你的论文,快六十的老家伙了,思想还那么敏锐,还能写出那么深的见解,搞出‘242支纱’新工艺,真的不简单!”田午兴奋地说:“我本不愿意来的,老啦,不太想动。洪莉同志打电话,说‘242支纱’新工艺是国际先进水平,而且是我的一个老同学搞的, 我就不能不来——”
旁边胖胖的中年人上前插嘴道:“田老,贾怀同志为研制‘242支纱’耗费了一生的心血,这次会议就是论证该工艺在纺织行业推行新标准的可行性……”
田午与那人握手:“您是?”
“我叫谢奋,东风纺织厂总工程师。”谢奋随及介绍在场的官员们:有市科委的张副主任、纺织工业局的王副局长、大学的教授等人。田午说:“这次武汉之行纯属私人性质,不想惊动官方,你们一下子来这么多人,真的不太方便。”
贾怀乐呵呵地说:“老同学见面,就别装腔作势了,他们都是我的朋友,走,好好喝几杯去!”
“田老,我们都准备好了,请吧。”谢奋殷勤地在前面带路。进入饭店,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迎上来,面露莞笑:“这边请。”
谢奋又抢着介绍道:“田老,她叫吕婷,是我们厂的工程师,也是该项目负责人。”
贾怀上前拉住中年妇女的手,走到田午面前说:“老田。这是我妻子。”
吕婷红着脸羞涩地笑着,闪动的眸子流露出聪颖、柔美、贤惠的幸福光芒,一根发卡让部分头发规矩地披在脑后,园园的脸庞,有点腼腆,两个浅浅的酒窝,有点腼腆,白晰而秀美,体态有些丰盈,却很匀称,给人一种端庄的典雅,成熟女人的娴淑。田午礼节性地握手,微笑道:“吕婷同志,你们创造了奇迹,推动了纺织技术的革新,为国家做出了贡献,明功之臣啊!”
“田老,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您一路颠簸辛苦了,请吧。”吕婷落落大方,请客人进入餐厅。
贾怀嚷道:“吕婷,别叫他田老,不能让他占我们的便宜。”
吕婷笑了笑,没有再吱声。田午将贾怀拉在一边,小声问:“老同学,怎么回事?洪莉呢?她不是你夫人吗?怎么你了染上不良风气,也换了老婆?”
“你胡说什么呀!”贾怀淡淡地笑笑, 进入餐厅。
“你不说,这饭我不吃!”田午犟脾气上来了。谢奋忙劝道:“田老,今天的酒可不同, 您不能不喝,这是老贾的喜酒啊!”
“什么喜?”田午冷冷地问,还是随从人在桌前坐下,满桌都是丰盛的隹肴,谢奋卖关子似地冲吕婷说:“嫂子,把胖儿子换来吧?”
吕婷面有难色:“孩子刚睡着……”
贾怀温情地冲妻子一笑:“抱来吧,难得老同学相会,让大家高兴高兴。”
吕婷起身而去。贾怀亲自给田斟酒,张副主任、王副局长等人端着酒杯,嚷着要给田午敬酒,田午应付了一阵,转过头问谢奋:“老谢同志,你刚才说老贾有什么喜事,是不是指‘242支纱’新工艺,这事大伙都知道呀,不是获得国家科技大奖了吗?”
“哪里,是老贾的大胖小子今天满百天!”谢奋似乎对老贾的情况格外熟悉,正要往下说,贾怀打岔说:“今天是欢迎中科院专家的宴会,我们不谈家事。来来,老田,当年闹学潮,在黄埔江畔打着反饥饿,反内战的旗帜,就像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啊!”
“是啊,没想到我们再见面,已是大半百之人。”田午放下筷子,掏出香烟,递给贾怀, 为他谢绝,自己点燃一根,吸了一口,吞出一丝青烟,说:“老贾啊,你在公安部时我还略知一二,后来听说你到纺织部,我们就完全失去了联系,直到1990年校庆上海聚会时, 听到老同学谈起你,说你后来经历非常曲折,受了许多的委屈你给我说说,这四十年你是怎么走过来的?我记得你毕业就跟洪莉结婚了,后来还生了个孩子,那时我们一帮男生不知有多眼红你,一束鲜花插在你这堆牛屎上,你跟洪莉是怎么回事?怎么变成这个吕婷的?你到底搞的什么鬼啊?”
贾怀放下杯子,收敛笑容,眉头皱得更紧了,显得苍老黯神,半天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算了,别提那些陈芝麻旧事了。”
“我想听听。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洪莉的事?”
“老田, 你还是当年那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老毛病!”贾怀眼神更加阴沉,说:“我们谁也没有背叛爱情,谁都没有错。一定要追究谁的错的话,那就是历史的错误。谁愿意再回忆那充满悲情的东西?因为年青、信仰和燥动,我们付出了太多,共和国的历史就知识分子的辛酸历程,个人的一生命运在整个国家看来,并不算什么,像我这样坎坷命运的人有很多,我实在不值得报怨,只是逝去的青春不再回返,耽误的时间无法弥补。如果给我一个二十年,我一定攻下‘300支纱’工艺世界难关……”
“你呀, 忍辱负重,这习惯不是也没改吗?那就谈谈你感兴趣的242支纱,你们是怎么搞成功的?这可以吧?”
“没什么值得吹的。”贾怀摇摇头说:“你一定要听,就请老谢谈吧,他一直是我助手。”
田午注视着贾怀那不愿回忆痛苦的脸,陷入沉思:贾怀这四十年一定饱尝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一定有着难以言状的经历,哪个正直的知识分子心灵上不是伤痕累累?那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心上没有鞭痛?一腔热血,换来的是人格上的侮辱和人性的扭曲,用血和泪走过的历程,所产生的共鸣是他迫不急待要听到的心声。时间容不得他多想,谢奋已收起嘻嘻哈哈的笑容,开始述说那段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