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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奋呷了一口茶,掏出一根烟,田午亲自打着火,递过去点燃。谢奋感激地点点头, 看了贾怀一眼,沉重地说:“老贾太天真,太单纯,不知不觉掉进人家布置好的陷阱,还要替人家歌功颂德,唉!”
“嗯,你接着说,‘150地纱’是怎么变成‘242支纱’的?”田午迫不急待地问。
谢奋眯起眼, 再次陷入痛苦的回忆之中。
“五一”后的第二天,贾怀拿出了图纸,兴冲冲地找总工程师,总工程师不在,秘书告诉他,杨厂长正在找他,他笔直冲进了厂部办公室。李厂长不在,在走廓上意外碰到从北京回来的赵书记,后面还跟着点头哈腰的王军,他本想上前与赵书记问好,看到王军,心里有些厌恶。
“那黄豆是老家的特产,这回捎来了十斤……”这是王军的声音,压得很低,贾怀还是听得很清楚。
“以后别送了,我虽然喜欢打豆腐,影响不太好。”赵书记摆摆手,发现贾怀,一皱眉头:“哦,贾工程师,你有事吗?”
“是杨厂长找我。”贾怀脸涨得通红,像走错了什么事似的, 匆匆而走。
在试制车间的办公室找到杨厂长,他正戴着老花镜毛报纸,见他脸色不好地进来,奇怪地问:“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没什么,听说您找我?”贾怀有些心虚,不知道该不该将刚才看到的那一幕说出来,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如芒在喉,不太舒服,赵书记那党的形象的代表一下子在心目辗得粉碎,让他苦闷, 联想到陈军多次半夜三更从食堂偷东西,原来是孝敬了赵书记,护航 到赵书记的餐桌上,赵书记理论水平那么高,难道就不知道吃了人家的嘴短,拿了人家的手短,何况那些东西来路不正啊!
“听说图纸出来了?我们马上按图纸改装机器。”杨厂长说:“我已抽出三台机车,专门提供给你试验‘150支纱’。”
贾怀忧心地说:“老厂长,图纸是出来了,还要论证,要是失败了,我……”
“没关系,失败是成功之母嘛!”杨厂长亲切地说:“中国革命不也是从失败中取得的胜利吗?如果没有大革命的失败,就不会有秋收起义。你放心吧,失败的责任由我来承担,你只管大胆地试验!”
“哎!”贾怀得到支持,激动地重重一点头,发现杨厂长在报纸上画了许多红杠,随口问:“老厂,您这是……”
“学习社论。这是今天的《人民日报》,你也瞧瞧。”说着,杨厂长将报纸递过来,指着说:“你看,《为什么要整党》里说得多好哇!‘革命胜利以后,党内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倾向有了新的滋长,许多同志喜欢单纯的行政命令的办法去处理问题,对于名誉地位和形形色色的特权表现了很大的兴趣,而不愿意深入群众,同群众同甘共苦,坚持群众路线的工作方法,其中少数人竟至沾染国民党作风的残余……我们从团结的愿望出发,经过批评与自我批评,在新的基础上达到新的团结。’小贾啊,你热爱党,拥护社会主义,积极要求上进,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对党组织出现这样和那样的问题与缺点要大胆地批评指出,帮助党整顿作风。比方说,那个叫王军的家伙,常常给领导送礼,慷国家和公家之慨,讨领导同志欢心,就应该批评斗争。这小子也曾给我送过,我老伴收下了,发现其他领导同志也收了后,我没有及时退出来,想想真的好心痛,惭愧啊!受党教育这么多年,竟经受不了这点粘恩小惠的侵蚀,这种严重的受贿贪污行为,不应该接受群众的批评吗?”
贾怀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一向崇敬的老厂长突然剖析表白,让他震惊,怪不得那天晚上,老厂长不让他挺身而出。离开了老厂长,心情再也平静不下来,一幕幕的情景在脑海里闪现出来,一个冲动的念头冒了出来:我为什么不可以提点意见?希望党的领导干部严于律已,以身作则,抵制腐败,不能让淤泥里的污水将鲜花溺死,让王军这种钻营小人得道,让党组织的肌体上长出陈军那种毒瘤,凭着对社会主义的忠诚,对党的无限热爱,他觉得应该站出来,揭露王军的丑行,提醒少数领导同志,改正贪便宜的错误,以实际行动帮助党整风。
说干就干,年青人的冲动和激情让他不再多想,一挥而就,写出了一张大字报,是一首打油诗。
如此拍马
行政科保管员陈军同志拍马有术,特向大家推荐:
鸣呼哀哉,其貌不扬;王军其人,溜须形象。
寒夜凌晨,摸黑敲门;香油鱼肉,送进厨房。
仓房保管,连偷带装;监守自资,大模大样。
欺骗领导,贿赂上方;入党升官,才是方向。
思想龌龊,品德沦丧;此人入党,难以担当。
落款自然是贾怀,目的是提醒人们认识王军的真面目,揭露陈军为了入党巴结领导,施以小恩小惠,取得领导的信任。没想到引来了第二张、第三张大字报,批评之声迭起,包反复研究对党委赵书记生活腐化问题的批评,害得赵书记在全厂大会上,痛哭流涕地作检讨,王军更是名声扫地,入党之事告吹,调离保管员岗位。王军从此恨透了贾怀。
时隔不久,陈军也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抄录《人民日报》社论《工人说话了》部分内容, 杀气腾腾地说:“广大职工群众看得清楚,如果听任这种右派野心分子飞扬跋扈,那未,工人阶级所领导的国家将会受到危害,社会主义事业将会受到危害……当有人进行反社会主义制度、反对共产党领导的活动的时候,最重要的问题首先是团结一致,击退这些人的进攻。”
这天,王军特地在宿舍门前堵住贾怀,阴阳怪气地说:“贾工程师,一个小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应该老老实实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改造思想,脱胎换骨,再做新人,不能把对社会主义的仇恨变着手法发泄出来,人民不喜欢蒋介石的独裁统治,你的那张大字报借骂我,实际上是向党和人民疯狂进攻,是反攻倒算!是反革命的宣战书!”
“你胡说什么!”贾怀一听急了,辩解道:“我只是批评你偷公家的东西去拍领导马屁……”
王军狞笑道:“不要激动嘛!狡辩改变不了你反党的性质!你对我有意见,为什么不当面直接向我提?要采取那种大鸣大放的手段!赵书记很欣党你的勇气,也为你的愚蠢而忱惋惜,一个只会画图的书呆子,也想玩政治?”
“你,你你!”贾怀语塞,说不出话来。
王军继续说道:“当然,党和群众也不想一棍子把你打死,只要你向全厂职工承认,你是受人指使,大字报的内容是你捏造的,一切都好办,你可以继续你的‘150支纱,’否则……”
贾怀终于明白了,脸变得铁青,高声嚷道:“本人热爱新中国,从来没有干过任何亏心事,也捏造不出你想要的东西!我所说的都是我亲眼所见,凭良心直言,是出于帮助党整风的真心!”
“真心?”王军哈哈大笑,两个大门牙直颤动:“谁相信国民党财政部副部长的公子会真心帮共产党整风?”
“你——”贾怀愤怒地说:“杨厂长了解我!”
“他?”王军冷冷一笑,甩过一张报纸,说:“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报纸上是怎么说的!”
贾怀急看被红笔圈了的部分:“必须同党内的右派分子作坚决的斗争,还因为他们挂着一块‘共产党员’的招牌,也正是他们和党外的右派分子有这个不同,他们就有更多的政治资本,就更容易欺骗、蒙蔽和影响群众,他们会比党外的右派分子带来更为严重的危害……那些堕落成为党内右派分子的人中间,有许多都是混入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投机分子和个人野心家,他们是抱着各种各样的动机加入我们党的……”
贾怀一下子感到天昏地暗,半晌说不出话来,王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大哥哥, 你在想什么?”
贾怀一惊,回转过身来,竟是去年自己救过的小女孩,睁着圆圆的大眼睛望着他。贾怀摇摇头,满怀疲惫地叹口气。小姑娘望着陈军走的方向,伶牙俐嘴地说:“大哥哥,你别生气,我表哥不是好人,老偷公家的东西,我不喜欢他!”
贾怀勉强笑笑,将报纸卷起,往单身宿舍走去。
他心里开始不安了,不是党号召群众提意见吗,特别是党外人士的意见,帮助整党,怎么报纸也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品味着陈军的话有些后悔,怎么会如此冲动,经过思考就写那该死的打油诗呢!不是人生有了一次惨痛的教训吗?真是好了伤痛忘了疤!全国都开始布置反击右派,他相信掌握政策的党委会弄清是非的。他回忆自己不长的历史,尽管出生不好,社会关系复杂,他真的上对得起天,下无愧于地,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对共产党的领导,从学生时代起就没有动摇过,对共产主义信念更是忠贞不渝。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提前完成,让他看到了社会主义蒸蒸日上,日新月异的变化,看到了共产党不仅能武装夺取天下,也能建设天下的实绩,从而更加坚定了信仰,深信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没有理由反党、反社会主义呀。
年青的工程师还抱着某些幻想,以单纯的人生经历,投身于复杂险峻的社会旋涡之中,碰得头破血流,一败涂地在所难免,他不熟悉官场的游戏规则,也不懂得如何博得官僚集团的青睐,命运无可逆转地将他拖入政治风云里,一个小知识分子的命运随着国家政治生活的异动,其遭遇可想而知,无数次的政治运动以他为运动目标,剥夺他的生活的乐趣,工作的权力,他早以憔悴的心在如火如荼的政治冲击下,如炭柴一样沉沦于无声处,就像江底的岩石,任凭咆哮奔腾的江水湍急冲涮,默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