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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贾怀一上班,就看到铺天盖地的大标语:
“坚决打倒右派分子贾怀!”
“贾怀想翻天,我们工人阶级坚决不答应!”
“向贾怀讨还血债!”
“打退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捍卫无产阶级政权!”
贾怀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势惊呆了,吓得跑到办公室躲了起来。他不相信王军有如此活动能量,找党委申诉,被告之贾怀在春天里带头向党发动了进攻,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因为那张大字报打油诗,严重歪曲了党和工人阶级的形象,是一种刻意的丑画,被投入学习班,接着成为东风纺织厂最大的右派。他发现凡是给领导提过意见的人都成了“反党右派分子,”共有120人之多,而那个王军因为反击右派有功,破格提拔为行政科副科长。杨副厂长差点划成党内右派,但因省里有人打招呼,调到省纺织局。
一夜之间,贾怀从受宠的工程师成了人见人厌的右派,他的心随着胸前挂着牌子游斗而冷透了,随着反右斗争的深入,不知真相的人们愤怒的吐沫、挥动的拳头,他的思维变得麻木,陷入了空前的尘封之中,神情恍惚,萎靡不振,前途暗淡,理想破灭,天塌地陷,无休止的游斗速写为的耻辱,监督劳动时饱受的歧视,成为社会生活的弃儿,一个漂泊的孤独灵魂,什么技术革新,什么‘150支纱,’统统都不再想了,情绪冰冷到了极点,始终在扪心自问:这是为什么?一个热爱新中国,拥护共产党的热血青年,为什么要遭到不公正的待遇,残酷的政治斗争让他经受了一次严峻的洗礼,反复无常的政治气候让他身心受到无情的摧残,这次反右运动,只是他噩耗的开始。
所有的朋友都远离他而去,就连他手下的试验小组的成员也纷纷表示要与他划清界线,大家用漠冷的目光藐视他,小组里本来有一个对他无比崇拜的女技术员,多次向他表达过爱慕之意,现在也突然翻脸,仿佛一夜之间成了三代血海深仇的敌人。他本人成天唉声叹气,遇到人就喋喋不休:我不是右派,我不反党。对右派妖魔化宣传结果是人们讨厌这种祥林嫂似的唠叨。从此,他更加沉默寡言了,很长一段时间自暴自弃,沉醉酒乡,麻痹神经,小知识分子的脆弱本性在他身上暴露得淋漓尽致。
尽管他是‘150支纱’的设计者,人家不欢迎他,不需要他的设计,只能置于体力劳动活动,“以改造世界观,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于是他被剥夺了研制‘150支纱’的权力,成了一名推纱工。过重的体力劳动使他感到有些吃力,每天累得都是一身大汗,肩酸背疼。不过也因祸得福,累了他的食量会大增,倒下就呼呼大睡,也不再多想什么,得过且过,处事低调,世态炎凉,让他经受了人世间的冷暖,对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不再产生兴趣,活着等于就是行尸走兽。
“150支纱”作为上报国家的科技攻关项目厂里不能不搞,交给那群青年工人是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于是党委责成总工程师亲自出马,担任课题组长,拔专门的资金进行研究,总工程师搞了几次试验,都以失败告终,开始怀疑‘150支纱’理论的合理性,实践可行性,从此不太热心,此项科技项目也由此而搁置。
贾怀下班还是常去长江游泳。已是深秋,从水里起来,北风一吹有些寒冷,他赶紧穿上衣服,发现一个扎红领巾的小姑娘双手托着腮,出神地望着自己,定睛一看,是王军的那个小表妹,因对厌恶王军,也殃及这小女孩,皱皱眉头,正要离开,小姑娘喊道:“大哥哥,您等等。”
小姑娘跑着追上来,眨着大眼睛说:“大哥哥,我妈妈说你是好人。”
这是半年来第一个当面肯定自己是好人的人,虽然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他也听得心头一热,一阵潮涌,激动不已。
小姑娘又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说你的右派?右派是干什么的?”
“你还不懂。”贾怀无法解释,只能苦笑。
小姑娘一脸的浪漫,说:“我才不相信你是坏蛋哩!只有我表哥那种人才是算坏蛋!”
“别胡说。”贾怀忘了面对的是一个稚气的小孩,茫然地望着浩瀚的江面, 自言自语地说:“我是无罪的,就凭我写的一首打油诗就成了右派,这右派也太好当了。谁相信呢?连我都不相信,我就算有错误,你们可以批评,我也愿意接受群众的批判,改造世界观,可为什么要剥夺我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的权力呢……”
小姑娘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天真地说:“大哥哥,你别伤心,我们老师说,犯了错误改正了就是好同学。”
贾怀听得哭笑不得:“你快回去吧,免得大人担心。”
“什么人!”这是新上任的行政科副科长王军那鸭公般的声音:“谁敢与大右派贾怀往来?”
贾怀冷笑一声,将衣服搭在肩上转身而去。
小姑娘生气地嚷道:“是我,又怎么样?”
王军恼怒地说:“好哇!你敢跟大右派勾搭!看我不告诉你们老师!贾怀反党反社会主义,企图复辟资本主义,让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荼罪,再受三座大山的压迫,我们坚决不能答应!你怎么敢跟这种人混在一起?我不许你接触他!”
“哇!”小姑娘大声哭叫道:“你才是坏人!专门偷公家的东西的贼,欺负好人!”
“你敢胡说,看我不打你!”王军举直手来,要打小姑娘,小姑娘吓得一溜烟跑掉了。
贾怀始终没有弄明白,这右派分子的帽子是怎么戴上的。在推了一年有余的纱之后,有一天,他被党委的李主任叫去谈话:党委根据他的表现,群众的推荐和实际工作需要,重新启用他,希望他继续研制‘150支纱’新工艺,戴罪立功,争取早日摘帽。李主任孜孜教诲:现在一天等于二十年,各行各业都在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我们就是要用劳动人民的双手赶英超美,建设我们美好的生活,“150支纱”能够大幅度地提高生产效率,织出来的布精美耐用,具有世界先水平,党委支持这项科技大跃进,以前总工程师为首的那批人,对大跃进有抵触情绪,对社会主义无感情,搞了一年多,毫无进展,实际上是不相信工人阶级改天换地的火热干劲和创造人间奇迹的威力,只好请他们靠边站,希望贾怀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
贾怀知道自己的身分,不敢推诿,也不存任何非分之想,对党委赵书记亲自挂率,成立有80多人的攻关小组报以苦笑,这种人海战术也能搞科研?他没有任何喜形于色,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检查图纸时,发现为别人修改得面目全非,完全违背了他设计的初衷思想,原始的方案在反右斗争中遗失,他小心地向赵书记提出,另起炉灶,重新推倒再来的建议,得到赵书记的首肯后,他开始重新设计,寻找大量的资料,发现手头上的资料大都是国外四十年代的,已经被淘汰,于是将目光瞄准五十年代未的国际市场,发现国外有人开始涉足这个课题,在征得赵书记的同意下,完成了英文论文,寄往英国,发表在著名的剑桥大学的学报上,在国际纺织业里引起了轰动,为国家争得了荣誉,国外评论,中国在纺织工艺上取得了领先水平。贾怀的名字也同时为国际上认同,一些国家和地区纷纷来函,邀请他出国,将提供一流的实验室和充沛的经费。贾怀在国外的亲属也来信,希望他离开是非之地,到国外发展。
在厂里,贾怀的地位却没有因为论文的发表而有丝毫的改变,甚至开始恶化。在试验中,需要改装机器,由集成电路板控制实现自动化,那时国内根本就没有集成电路板,只好自己动手制作,缺少晶体管,贾怀就拆开收音机,将晶体管安装在电机上。结果被人诬陷是改装发报机,从事特务活动。公安局将他逮捕,据说从他的单人宿舍里抄出大量的国外寄来的书信、书籍,被定性为里通国外的特务分子,劳教三年,但因为他有一段特殊的经历,公安局又取消了劳教决定,交回东风纺织厂劳动改造。
“150支纱”也由此而彻底停顿下来,这一停就是二十年,以后再也没有人提及过“150支纱。”他回厂后安置在基建科施工队打杂。基建科施工队是一群朴实的工人,大家心里清楚,贾工程师待人和气,沉默寡言,知识渊博,怎么看都不像个特务,大家也不相信他是特务,只是做学问的,这年头知识分子不吃香了,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于是大家尽量把最轻的活让给他,施工队长老张老是点名要他办黑板报、写表报搞,领料收发什么的,没事时就缠着他讲故事,说笑话,特别爱听那些古代的英雄故事,他就讲些水浒、随唐的英雄度日。开始他不太理解工人们,觉得他们粗鲁,相处时间长了,发现大家处处照顾自己,变着法子关心爱护自己,感动之余,也融入了这个群体之中。
常年在施工队里,烈日严炎,晒得他皮肤幼黑;风雪雨霜,使他并不年青的脸庞上留下了一道道皱纹,头发过早地花白,彻底地改变了形象,不再是文弱书生,更像宣传画上的老工人模样了。人们对他的称呼也由“小贾”变成了“老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