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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二十年的光阴,白白地流费掉,本来老贾可以出更多的成果的。唉,老贾完全过着低人一等的颠沛流离的屈辱生活。”谢奋说到这里, 端起桌子上的酒,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口,接着说:“更为可气的是,保卫科的人对他特别提防,要求他每天都得去保卫科交待行踪、汇报思想,直到施工队的老张发了一次脾气,才改成每个星期去一次。一个天才的工程师连基本的人植物园尊严和人身自由都丧失了,还谈什么科研!其思想压力和痛苦可想而知啊。”
说话间, 一名上了年龄的妇女进来,包括张副主任、王局长等人都站起来了,对她表现出格外的尊重。妇女衣着简朴,干部模样,精干利索,冲大家微笑,和蔼可亲,示意大家不要站起来,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田午感到这个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记不清在哪里,也不是太在意, 痛心地说:“‘150支纱’从此锁进了保险柜,真是可惜,不然我国的纺织技术工艺可以提前三十年达到世界先进水平。”
“‘150支纱’凝结了我一辈子的心血,也是支撑我活到今天的精神动力,我是舍不得放弃的,不搞出来我是不会死心的。”贾怀持了扶眼镜子,唉了口气说:“其实这二十年里,我并没有沉沦,在继续不断地学习,更新知识,要不然后来的‘242支纱’也不可能搞成,在保卫科的同志面前,我低头认罪,接受改造;在工人师傅面前,我是要求上进,积极肯干;在家里,我就拚命地阅读外籍资料,一些外文书籍被抄走了,我就去图书馆里借,因为我看的都是纯技术方面的书,他们的检查也不是太严。直到文化大革命之前,我国外的朋友还能寄些资料,我不断地修改图纸,相信总有一天能够用得上。”
田午担心地问:“那个年月允许你看外文资料?”
谢奋又点燃一根烟,这会儿他面前的烟缸里已有七八根烟蒂了,他摇着头说:“当然不允许,他们是些什么人?左得出奇的文明摧毁者,是文化毁灭的魔鬼!只是老贾看的那些东西,他们更不懂。有一次,老贾把一个英文的《毛主席五篇哲学著作》封面贴在英文资料上看,被保卫科的人发现,要没收。老贾急中生急,声称在学习毛主席著作,并当场用英语将《矛盾论》背出来,又用中文翻译给他们听,唬得那些家伙一眨一眨的,真开心!哈哈!“
大家都笑了,但笑得很苦涩。
谢奋接着说:“老贾搞科研像搞地下工作一样,度日如年,每次政治运动来都少不了老贾啊,而且罪名是越来越多,四清、文化大革命、反复旧、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最有讽刺的是,就是粉碎‘四人帮’后,老贾还被当成三种人,挂牌游斗,这说明他们才不管你是左派右派,整人习惯了,成为他们政治游戏中的一个不缺泊的部分。唉,最惨的那那次,1967年的那个风雪交加的晚上……”
田午忍不住问:“老谢,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当时我就在场,是亲眼目睹的。”谢奋悲愤地拍案站起来,边踱边说:“文化大革命来了,凡是当权的统统都是走资派,接受那些群众组织的审查。他们从省纺织局揪回了老厂长,说老厂长是假红军,支持过右派,要清算他的罪行,赵书记是走资派,连我这个刚刚当上工程师的人也被他们扣上反动权威的帽子,老贾的罪名最多,大右派、美蒋特务、现代反革命分子、资本家的孝子贤孙、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等等。那天晚上,在厂部大会议室召开批斗大会,老厂长是军人出身,刚正不阿,一身正气,凛然不屈,坚持与他们辩论。结果被他们拖到花坛毒打,打断了老厂长两根肋骨,还强迫老厂喝雪水,老厂长就是那天晚上被他们活活打死的躺在雪地里,还不让收尸,真惨啊!老贾也遭了大罪,他收藏的150支纱手稿被他们抄出来了,中文稿被当作封资修的东西烧掉了,英文稿丢进了垃圾箱里,老贾也被他们毒打,双腿都打断了,幸好这么多年在基建科里干体力活,才没被他们打死。为了找到手稿,老贾不顾伤痛,从花坛爬到垃圾箱。田老,您不知道厂里的垃圾箱有多远?我们步行走过去都要二十多分钟,老贾硬是爬了四个多少时啊,雪地里留下了他长长的血迹……当他爬到垃圾箱时,已经浑身冰僵,无力支撑身体,疼得昏死过去……”
谢奋咽泣了,几乎说不下去了,大家一阵唏虚叹息。
“老贾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年青的姑娘怀里,挣扎着要找手稿,姑娘说是特地来找他的,将手稿塞到他手里。”谢奋停顿了一会,继续叙说:“这姑娘不是别人,就是他当年救过的那个小姑娘。那知这个时候,同样被打倒的王军窜出来, 一把夺过手稿,姑娘当时并不知道手稿的重要性,只想将垂危的贾怀送到医院。她背着老贾到了厂医院,医生们却不敢收他住院, 只作简单的包扎就赶他们出来,姑娘没办法,只好又背老贾回到他那间小房,幸亏那姑娘,拚死救了老贾一命啊!”
“那姑娘是谁?”田午道:“应该好好感谢人家的救命之恩。”
“她就是老贾的夫人吕婷,她高中毕业后,进厂当了一名挡车工。一直没有忘当年的大哥哥,听说贾怀遭到极不公正的待遇,非常同情。”谢奋接着说:“后来,随着运动的深入,厂里全面停车,造反派与保守派们开始了派性武斗,忙于夺权,老贾是死耗子,需要时就拉出来斗一番,不需要时大家都忘了他,谁也不管他,乐得他安心养伤,他们斗得越是激烈,老贾就越是安全,除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外,他没有资格参加任何派系,基本上逍遥自在,躲进小房,只是心痛他的手稿被王军抢走,又不敢去要,好在那段时间有吕婷每天陪他,她可不怕别人说她跟坏人在一起。老贾凭着卓越的记忆将‘150支纱’基本原理和工艺偷偷地传授给她,让她牢牢记住,并融会贯通,使她从一个对技术一窍不通的青工成为厂里的技术员。不过,这也成为老贾一项新罪名,说是贯输封资源共享修的东西毒害青少年。1972年,老贾倒是高兴过一次,兴高采烈,象个孩子。那时我刚从农场回来,老赵也复了职,担任革委会副主任。老贾对我说:林彪跑了,我们是不是该落实政策了?右派帽子戴了快二十年了,我还想搞150支纱。我当时听得真想哭,老贾啊,你也太天真了,文化大革命还处于高潮,你怎么三天没挨整就坐不住了?时隔不久,老贾又成了儒家复辟的修正主义分子,宋江的投降派,反击右倾翻案风时,又把他与邓小平、纳吉联系到了一起;1978年揭批‘四人帮’的第三战役时,又把老贾定性为三种人。他们连莫须有的罪名都不用,想安个什么罪都行,反正老贾逆来顺受,习以为常,也不在乎头上多一顶帽子。”
大家一阵叹息。田午注视着贾怀那饱经风霜的脸,那一道道的皱纹,那雪白的头发,与记忆中的贾怀判若两人,当年的贾怀风流潇洒,风度翩翩,出身书香名贵,良好的教育和优裕的生活方式,让他养成了一种上流社会人士的傲气,学习成绩拔尖,政治倾向进步,爱情专一忠贞。几十年过去了,彻底地改头换面,脱胎换骨,无论气质和容颜,都无法找到当年的影子,面前的贾怀老气横秋,怎么看都像一个朴实无华的老工人。他还是没有弄明白,当年的贾怀是携新婚的妻子去了公安部,怎么会到武汉工作的呢?忍不住问:“老贾,你是怎么到东风纺织厂工作的呢?”
这时吕婷抱着孩子返回,谢奋等人立刻围过去逗弄孩子。吕婷看到那个妇女,显得又惊又喜,刚要招呼,那妇女含笑摇头,拉过吕婷,轻声说些什么。
“我记得1948年底,全国即将解放前昔,上海警察局突然冲进沪大抓人,为了支援沪大同学,我们理工大学的学生冲出了校园,唱着反内战、反迫害的歌子,走到淮海路时,与赶来镇压的军警相遇,展开了搏斗。”田午努力回忆当年的情景,说:‘领导那次学生运动的就是地下觉员洪莉同志。”
“您说什么,是洪莉同志?”吕婷一下子站起来,谢奋等人也惊诧地望着那个妇女。
田午肯定地说:“这错不了。不过我跟洪莉同志也只是通过电话,也是四十多年没有见面啊。记得她是46年入的党,地学生会地下党的负责人,洪莉同志的工作能力特别强,组织几千学生上街游行,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抗议活动。当时她个头小,力气不支,被一个军警打倒,是贾怀上前飞起一脚,打倒那个军警,与军警缠斗在一块。当然他也不是军警的对手,和包括洪莉在内的话多同学被捕。当晚,是贾怀利用特殊的社会关系,将所有的同学保释出来。洪莉同志以后就是利用他的家庭关系,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田午同志,你记得倒挺清楚啊!”那妇女终于站起来,微笑道。
田午一惊:“你是——”
那妇女神采奕奕,两眼炯炯有神:“我就是洪莉。”
田午大吃一惊,上下打量她,说:“您就是?是有点像,当年的洪莉可是一头短发,飒爽英姿,风风火火,充满潮气的漂亮小姑娘……”
“还小姑娘,我都快六十了。老太婆了。”洪莉爽朗地说:“四十多年过去了,容貌要是一点也没变,那就成妖怪了。老田。你不也变成个老头了吗?”
“洪局长,原来你们认识呀?”吕婷、谢奋等人睁大眼睛地问。
洪莉像是对他们说,又像是对自己说,语气有些沉重,说:“我们是老同学,怎么会不认识呢?大家不知道老贾跟我有一段特殊的关系,我没有讲过,是不想把这种关系带到工作中来,再说,几十年前的伤疤,能不揭最好别揭,其实我个人的生活也极苦,四十多年了,孑孓一生,孤独凄凉啊……”
田午瞟了眼吕婷,欲言又止。洪莉微微一笑,知道他想问什么,拍拍吕婷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现在我离休了,几次想告诉你,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你想听吗?”
吕婷急急地点头。
洪莉开始了她极不情愿的久远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