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征文】河葬[原创]
又是一个芦花飞扬的季节。 住在北河堤根老土屋的孤老头子许囤死了,死讯传到了北河庄村委会。 “死就死了呗!”村干部们丝毫没有别人死了那般惊讶——哪怕是故作姿态的惊讶呢。 唯一同许囤生前还有来往的墩子老汉,虽已预料到报了丧会是这种结局,但还是用几近凄恻的颤音央告:“去几个人料料后事吧,好歹他也是咱的村民啊!” 妇女主任陆贞姐瞅了一眼村长林四海:“可也是。总不能让蛆给粪了吧?” “丧葬费咋办?他那老破屋拆卖拆卖也不够个骨灰盒钱。”村秘书无意识地拨拉着算盘珠说。 “哪块黄土让他埋?扔老村西苇壕里喂野狗得了!”说话的是支书,也是许囤的同族孙辈人。 墩子老汉脖子暴起了青筋:“再讨人嫌也是个乡亲吧?钱我掏了,坟也不必造。记得以前俺们俩喝闲酒 时,他总叨叨要是死我头里,让操个心把骨灰扬白马河里冲喽。” 河葬?屋里人一怔。 一直没吭声的林四海狠嘬了几口烟屁股,扔地上用脚蹉烂,站起来打个舒展:“甭管咋地吧,先烧人。喇叭上喊喊,去几个算几个呗。” 除了一些好奇的孩子,也只有村干部跟了墩子老汉向堤根走去。 老土屋戳堤根这儿有些年头了。除了日本投降前在东头接过一间外,再没修盖过。前些年不时用麦秸和点泥抹抹补补,老不老的倒还像座屋,近几年许囤老了懒得动弹也不能攀高,几经风剥雨蚀,早已破漏不堪——墙皮多半露着坯缝,屋顶好几处都能夜观星辰了。 许囤就死在了他的破土屋里。 墩子老汉鼻底一酸,紧仰起头才抑住了眼角里欲滚落的泪——也难怪,谁让你许囤把白马河人的脸都丢尽了呢? 鬼子过来的第六年,也是芦花飞扬的时候,被茸茸苇絮笼罩着的白马河边,出了件令几代人也没齿难忘的事。 北河庄当了伪军小队长的许圈丢了,是和鬼子曹长黑木喝了酒后一块没了踪影的。 据点上的人丢了,老百姓们敲着鞋帮子念佛;小鬼子可急红了眼。光城里滨田少佐,就带了近百号人来追查。村庄、苇塘、河底,方圆十几里都篦了个遍。家家翻遍了,苇地踩乱了,河水趟混了,该找的人没找到,却在河下梢的柳根兜里捞出具泡胀了的女尸。 女尸是北河庄刘伏家大闺女桃花的。 家里人知道他几天前去姥姥家了,姥姥家却不知她往回走后没到家竟然……村里人好惶恐,夜里谁也不敢睡踏实。果然。第三天头上,鸡还没闹窝,北河庄就被日伪军包围了。男女老少,都被圈到了河滩上。黄鬼子、黑狗子,杀气腾腾围成一个扇面。阴森森的枪眼和明晃晃的刺刀,指向拥挤在河边的人群。 滨田一手托腮,一手按着军刀把。铁沉了脸乜斜着布满血丝的眼,在人前来回踱步。 嘈杂声渐渐停息。偶或几声婴啼,也迅即化为被奶头塞住的呜咽。一切似乎都凝结住了,唯有白马河水在背后依然汩汩东流。湍流时而发出的涤岸声,更增加了岸边死般沉寂的恐怖氛围。 “乡亲们!”维持会长鲍洛玉终于撕开了沉闷,扬扬乌木拐杖喊起来。“皇军的人不明不白没了,可别怪太君恼火!谁晓得什么风声就言语一声,别让大伙受了连累哟!” 人群稍微晃动了一下,旋即又静了下来。晨风携着灰白的苇絮,鬼魂般在人群中漂浮。 滨田也终于停止了走动,朝人群一努嘴。两个鬼子扑过去,推搡着拽出了犍牛样壮实的刘盆子。 “许桑的、黑木君的,你的知道?”滨田咪起了眼问。 刘盆子也咪起了眼,轻摇摇头,袖了手直挺挺的站着。 鲍洛玉抬拐杖捅捅,示意他跪下。刘盆子眼皮都没撩一下。 刘盆子是个出了名的犟汉。去年冬上被鬼子抓伕去修便桥,人们踩着冰水挨着枪托干活,中午每人只发给俩小窝头。刘盆子不忿,找本村的伪军许圈发牢骚:十个人的饭给一个人吃也饱不了,有屁劲干活? 许圈蛤蟆眼一呱唧,向鬼子黑木报了告。 黑木狞笑着拨拉出二十个窝头,吱哩哇啦立逼着刘盆子吞完。刘盆子斜他一眼,鼓鼓肚皮硬是都给嚼巴了。黑木气急败坏,命人提来一桶河水,把刘盆子两手摁桶里,让他撅着*“休息”到天黑。肚皮下面,则倒插上一把刺刀…… 一个时辰过去,刘盆子嘴唇咬出了血; 两个时辰过去,血凝了,桶里的水也结起了麻碴冰。 所有民伕都揪了心去干活,所有鬼子汉奸都呲着牙笑,等着这条汉子告饶。 刘盆子除了偶尔扭动一下酸挺的脖项,竟铁铸了般呆到了收工。 这次,又犟上了。任怎么问,哑巴了一样,甚至连头也懒得摇。 “巴嘎!”滨田脸如猪肝。咕噜几句一挥手,几个鬼子窜上来,摁胳膊拧腿,倒剪起手脚拖到河边,嗨一声悠了下去。浪花激起人们一阵骚动,许多人深吸口气闭上了眼,不知哪个女人嗷的嚎叫了一声。 “三分钟没人说,再下去一个鸭子凫水的干活!” 又一阵死静过后,当滨田再次举手时,人群中突然挤出了许囤。两腿颤颤地走到滨田跟前,扑通跪下去,把头磕得如同捣米:“太君,太君呀!饶了俺们吧。俺们可都是良民啊!” “他的,什么的干活?”滨田向鲍洛玉靠一步,似乎不相信这种反差强烈的变化。 鲍洛玉将手罩住凑过去:“许圈他亲哥。” 滨田抬脚勾起许囤下颏,死死盯住他看:“你弟弟的死了,不恨?” “恨!恨啊!我恨八路军,恨区小队。一定是他们干的。老百姓哪有恁大胆哟!” “喔?你的,替他们求饶?”滨田把手轮个弧,而后叉开腿狞笑。“从这里爬过去的肯,真心大大的!” 鬼子伪军们哄然大笑。许囤迟疑了一下,便像狗一样爬了过去,又像狗一样钻了回来。扭转脸望望滨田。滨田腮肉一抖:“一人求情的不行,统统的下跪!” 人们怒目而视,无动于衷。许囤转向人群喊:“傻愣着等死么?不是你们干的,跪一下不就结了?” 仍没人去跪,却开始低声嗡嗡起来。滨田恼羞至极,“哗”地抽出军刀“机枪的预备!统统死啦死啦的!” 许囤回身抱住滨田的腿使劲摇:“太君!您可千万别……我来让他们跪,啊?”说罢,泪眼模糊地来回磕头作揖乞求人们跪下。 稀稀疏疏,有些老年人和女人拽着娃跪下了。许囤仍来回叩求,额头都沁出了血。又有一些老人、女人抻着汉子衣襟,捺着孩子腿弯伏下身去。人群骤然低了下来,尽管实跪的少,虚蹲的多,而且心里咒骂着,刺出血般的难受。 鲍洛玉碰碰滨田左肘:“这些高粱花子芦苇秆,没那个胆量敢……出了口气算了吧。” 滨田怏怏地插回军刀,照许囤屁股狠狠蹬一脚。白手套一挥:“吆西。”带队伍奔西庄去了。 人们呼拉一下,都沿河岸向东跑去寻找刘盆子。没一个人去理会啃了一嘴泥沙的许囤。仗了从小在白马河练就的咽猛子憋气的功夫和树根苇墩子拦挡,刘盆子竟没有死。可许囤,却在北河庄人的心中死了。 真死了也没人埋他!代代下传着这条约定俗成的誓言。 可许囤到底还是真死了。就死在他那大人不理孩子不去的老土屋。僵在了东间黝黑的破炕沿上,侧身拧脖的连浊眼也没闭紧,灰白的瞳孔直勾勾地盯向墙根那口打了许多锔子的破缸。 缸里许有万贯家财吧?贞姐撇撇嘴说。 鸟财!有个零花钱也许。支书道。 看看呗,兴许够付火化费呢。村秘书说着奔过去扒拉几下,几升玉米面下,连纸片也没一张。 别闹了,把人搭出去吧。林四海低低的招呼大家。 “慢!”一直沉思着没吭声的墩子老汉,突然喝一声走近去,抚了缸沿打量。“这间屋没接以前,好像是他家的红薯窖来着……” “那盖房还不填喽?” “说的是啊。为啥不往西接房,非填了在这儿盖?”墩子老汉仍瞅着破缸寻思。 “穷打鱼捞虾的,埋不了金元宝。管他呢!”人们不耐烦地说。 “不对劲!我想起来了。有次他喝多了,跟我说什么要是能挖挖就……我问他挖什么,他脸色变得好吓人!莫非就是说这儿?” 哦?那该挖挖看。备不住老祖上传下来过什么……大家猜测着。 挖!村秘书和孩子们呛呛着撺掇。 年深月久,也改变不了人为动过的土层结构。沿着明显的不同土质界痕挖下去,果然有东西顶了铁锹。有戏!人们惊呼。 挖出来,竟是一具尸骸!接着又一具。 屋里的人毛骨悚然,都呆了。墩子老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心里一阵绞痛。果然,除了枯骨,又清理出了一把铅网坠儿、一块锈斧头和两个甜瓜样的锈铁疙瘩…… “嘿!这是什么?”村秘书抄起铁疙瘩好奇的碰碰。被墩子老汉劈手夺过来:“别胡闹!这是日本手雷!” 骤然,在场的所有成年人,都把思维拉向了同一个磁场……村里很快也炸了锅。那河滩上钻档磕头的恶心事,过了半个多世纪,一下子变了味道。人们沸沸扬扬奔走相告:“老许囤敢情好血性!不但把糟蹋桃花的小鬼子黑木连同自己的亲兄弟拿鱼网扣住给一勺烩了,还楞是低三下四地挣着骂名去保护乡亲,担了一辈子委屈,居然谁也没告诉!” 火化回来,许氏族人尤其是支书,执意要为许囤造个大坟。桃花尚在世的老妹子,还把自己常在人前炫耀的柏木寿棺用毛巾擦拭了好几遍,泪涟涟地让儿子给送娘家村来,让好好的装殓恩人。 墩子老汉却抱了骨灰盒不撒手。老泪纵横地拨开众人,默默向村南走去。许家后生们想拦,村长林四海摆手止住。和支书嘀咕几句,一起擎起村里买的花圈跟了去。 白马河边,密匝匝站满了含泪无语的人们。不少人低声啜泣,但没人放开了哭——惟恐亵渎了这庄严凝重的气氛。 鹅毛般轻盈的芦花,飞飞扬扬,各自寻找着自己应该附着的地方舞落着。墩子老汉蹲在伸向河里的罾网埝台尽头,颤颤微微地打开骨灰盒盖,每摸索出一把,都把手平伸出去,缓缓松开指缝,任白白的骨灰落在打着细漩的河水里。 河水,裹挟着老许囤的遗骨,裹挟着那个永远让人揣摩回味的故事,翻卷而去…… |
●以下为 子莲 对发表本文的感受: 世间万众分三六九等。国难当头、危急时刻,有纯粹的轰轰烈烈、功勋盖世的大英雄,也有很多平平常常间亦英雄亦狗熊,亦侠肝义胆亦委曲求全的芸芸小人物。我们可否为这些血肉之躯唱上一首辛酸的颂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