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回归
月色漫漫,乐声淡淡。
他的脚步徐徐,略带蹒跚,顾盼向前。还是熟悉的那身行头——白布缠额、蓝衫灰裤。许是太久没有着上了,上面布满了褶皱,像是记忆的脉络。抖落抖落上面的灰尘,他试图努力着将周遭的一切还原:这峻峭巍峨的山,这甘甜平静的水。
光影斑斑,清风缓缓。
她的回忆苒苒,端坐一旁,注视着自己的老伴。她握着他的烟杆子,还有他执意要扔下的拐杖。她太明白这里的一切有着怎样的意义,却也不敢确定他的心中此时此刻有着怎样翻滚的情绪。她几次都想叫住他,却又都止住了,由着他晃悠的脚步,最后落座在一根长凳之上。
(贰)号子
这里是他们长大的故土,是他们相识的情缘,是他们久久不能放下的眷恋。这里山势鳞次栉比,礁石林立;这里水流湍急不息,道曲滩多。这里,是川江流经山城重庆的一段险滩——武隆。多年前,这里的往来客运、货物流通都只能木船承载,而就是他,和他的船工兄弟们一起,日复一日地吼着川江号子,将木船带领过崎岖盘错的峡谷。
“那一天,我看到一艘好大的轮船,从江面上开过来……”许久之后,他似乎再也按捺不住思念的巨浪,苍苍戚戚地自语道。
他们停下了脚步,注视着这个由远及近的“钢铁巨物”,岸边的嶙峋怪石微微地颤抖着,一股浪头扑了过来,埋过他们深深的足迹。这条纤道他已记不清走过多少回,扛着肩头上浑圆粗粝的纤绳,佝偻着牵上一股子力,白昼黑夜,春夏秋冬。川江岸边的流水趟着他们的身影,在日落的黄昏放着一部黑白映画,响来汩汩雄壮的配声,那是他们昂扬激烈的号子,抗争着汹涌的巨浪,响彻在深密的山谷中。
可有些脚步永远停不下,如回忆的利箭,如时代的发展。机械船轮的运行渐渐取代了他们身后的木船,三峡大坝的蓄水也蔽覆了他们脚下的纤道。
“我莫得用了,莫得用啦”他落寞地低声喃喃,像是孩童的啜泣一般。迷茫的网从空而降,将他包裹的如茧一番,那振奋人心的川江号子该于何处埋葬,那情同手足的船夫兄弟该于何处珍藏。老了,连并着这船、这水,都老了,模糊的双眼是真的昏花了吗?身体里那些曾经和江浪一起沸腾的因子喷薄着血管,不能自已地呐喊起来:“大山,你要记得!云彩,你要记得!江水,你要记得!”
言毕,他转过身,留下一片唏嘘。
(叁)哭嫁
她跟着他几十年了,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在她的眼中,他勇敢坚毅,顶天立地,似乎没有任何伤可以让他痛,也是这样的原因,她选择嫁给了他,在那个阳光和煦的清晨。
其实那一宿根本就没睡着,辗转反侧到半夜就起身了,望见堂屋里的母亲也没睡,还拿着她的嫁衣继续缝饰着。弯弯的月亮就要褪去了,母亲用温柔的手仔细地为她洗脚梳头,嘴上则是不停地叮咛嘱咐。
她想起了初见他的情景,那是第一次和姐妹们到岸边浣衣时,远远地听见几声吆喝:“来喽,跑江路的来喽”。姐妹们都跑开了,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的她却还留在原地。一行船夫打着光条条就来了,那是为了防止被纤绳扯到衣服而滚落江中丧命。她羞红了脸颊,像是绽放的花容,美极了。走在最前面的他一眼看见了这个“胆大”的姑娘,起声唱起了号子,带着调侃,又盛着爱意。她也将目光定在了这个黝黑的汉子,孔武有力的臂膀和灿烂阳光的笑容似乎有点不太协调,可就是在她的心中徘徊不散。想到这儿,她不禁扬起了嘴角。
母亲看到她幸福的表情,满是欣慰地抱住了她,不舍的情愫催成了泪珠,落在她的粗辫子上。嫁给跑江路的船工,就意味着艰辛又动荡不安的生活,意味着要时刻为丈夫的安危悬心。她知道母亲为何哭泣,她也忍不住一起啜泣了起来。就要离开父母温柔的臂弯,就要开始操持自己的家庭,就要坚强地与丈夫一起承担生活的苦难,想到这一切,怎么能忍住滚烫的泪水。在家乡,这“哭嫁”不仅仅是婚礼过程中必要的仪式,也是一个女子对于承担未来的责任和誓言。老人们都说:出嫁的女子是要哭的,也是该哭的,但是,哭也只哭这一天,以后的日子再苦再累,也绝不会哭。
穿戴一新的她沿着木梯走下,院里的姐妹们清一色在头顶铺着一张泛光的喜帕,她们都为她高兴着,热热闹闹地要沾点新娘的喜气。她们举起喜帕,为她送嫁,一起走向了大山的深处,走向了未知的将来。
晨曦的日光还太浅,只能见着她脸上轻轻的晕,一如初见,美极了。
(肆)火锅
他外出拉纤,她则守家织衣。他为她带回街市上的小玩物,她就为他穿上亲手纳好的新麻鞋。
田地间鹅群摇摇摆摆,水牛悠悠闲闲;山林间滑竿上上下下,挑夫来来往往。还有那穿梭而过的行者,晾晒辣椒的妇人和劳作耕地的农夫一同编织了这如桃花源般的情景。
这一年天公作美,收成颇丰。他招来亲朋好友到家中相聚豪饮,她支起一口铁锅准备料理。这虽然在城里人觉得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却是他们最喜的口味:从朝天门拾来回民屠宰扔下的牛羊内脏,洗净入锅,加以辣椒、花椒、姜、蒜、盐等去腥调味,不但饱腹而且驱寒,还能寄予未来红红火火的寓意,何乐不为呢?
麻辣鲜香由口入腹,久久萦绕。渐渐地,麻和辣也成为了他们性格特征的代名词:他豪爽干练,她亦耿直清朗。生活的困苦有时如山石般坚硬,生活的道路有时如水流般蜿蜒,可他们却用勤劳和勇敢学会了征服和创造:他用肩挑起了山,她用手掌住了水。
时光变迁,他和她都已鬓染冰霜,也已儿孙满堂。
(伍)印象
他皱纹纵横的脸上,蓦地泛出凉薄沧桑的笑意,他似乎恍惚梦醒一般地说道:“忘了吧,忘了嘛。”
这一声“忘了”大概只是心中的一种豁然吧。船工们永远忘不了踏过的纤道,纤道永远忘不了流淌而过的江水,江水永远忘不了相依相傍的大山,大山永远忘不了响彻山谷的川江号子。其实他也明白,有些东西不必强求,留存在心底,就能酝酿成一罐蜜糖。
她起身走到他的跟前,和他一齐坐在长凳上,像年青时坐在岸边的石上一样。
他们双眸凝望,停伫在月光下武隆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