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娶外祖母进门,外祖父就从未曾见过外祖母生气动怒,他眼里的她始终是个怎么捏怎么摆都行的泥人儿。那一日,她那铁青狰狞的面孔像厉鬼一样,吓得他毛孔竖起,饱受惊吓的外祖父卷走家中细软,落荒而逃。外祖父这一出去,就好几年没再进家门,直到他金银散尽,贫病潦倒,才让外祖母给“捡”了回来。外祖父最初离家的那几年,外祖母每天面对三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心中的怨恨难消,她诅咒外祖父,打骂孩子,渐渐变成一个精神异常的女人。整日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原本丰腴美丽的面庞已消瘦得不成人形。常常,她独自一个人坐在屋前望着天空发呆,有时站在街口,追着路人破口大骂。大家因为同情她的遭遇,也就特别包容她。
偶尔,她也有正常的时候。有天,村里来了一个和尚化缘,外祖母极有布施心,虽然家中米缸见底,她还是勉强挖出半碗米供养和尚。和尚接受供养,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轻轻叹口气:“可怜的女人,何苦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外祖母听到和尚这么说,“哇!”一声,痛哭失声。她像吃了黄莲的哑巴,多年来一直是有苦难言,如今,终于有人知道她的苦,她激动得连说带比,叨叨絮絮地诉说着自己多年来的委屈与不甘。“米粮疗养色身,心灵则需要慈悲心为药帖。如果你想离苦得乐,一定要服这帖良药。”“慈悲心?”她默默念道:“慈悲心,慈悲心”
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梦,梦境中,自己真的疯了,手拿利刃把那三个孩子杀死,并且将那婴尸剁成肉块吞食。奇怪的事发生了,那三个婴尸突然又复活过来,且变成三个高大的巨人,他们将她一把抓起,五马分尸似的扭断她的胳臂啃食,咬啮喉咙吸吮她的鲜血。她既恐惧又痛楚,惊声尖叫,不断地喊着:“观世音菩萨,救我,观世音菩萨,救我……”突然,天空飘起了细雨,那三巨人顿时消失。她仰着脸承接清凉的甘露,身心澄净,通体舒畅。苍茫之际,虚空中响起清亮的声音:“以慈悲心化解怨恨,没有慈悲心,将永远被无明缠绕,在苦海里沉沦。”自梦境中醒来,她一身冷汗淋漓。望着身边熟睡的三个孩子,她突然起身跪在床头,心中好惭愧、好忏悔,自己因为妒火恨意,曾经伤害了三个无辜的孩子。从那夜起,她心念一转,不再怨恨,凡事欢喜接受,用自己的慈悲心去接受因缘,转化因缘。
“阿婆!这么说,我阿母也不是你亲生的女儿?”听完外祖母的故事,他心中有一份失落感。“原来,我跟阿嬷竟然没有一点血缘之亲。我阿母一直到死,都以为你是她的亲娘。”外祖母搂着他的肩,摸摸他的面颊:“难道不是?阿婆可一直把你阿母当亲生女儿,你也是,是阿婆最亲最疼的孙子。”
外祖母下葬后的第二天,大舅、小舅迫不及待要处理家产,当务之急就是打开那口红桧五斗柜,一窥究竟。他们坚信五斗柜是外祖母的保险箱,里面藏着老家的所有权状和外祖母一生的积蓄。望着那把特制的铜锁,神情期待又焦虑。“阿母一向善于理财,她做了几十年生意,省吃俭用,一定积蓄了不少钱财。床头边的这口五斗柜,肯定就是她的银库,难怪她不准我们碰它。”大舅说这话时,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彩,彷佛掘到了金山银矿。
舅舅、舅妈们开始翻箱倒柜,找寻打开五斗柜的铜钥匙。他立在门边,看着外祖母一向整齐洁净的房间,被几个财迷心窍的不肖子孙翻得凌乱不堪,感到十分心痛。“妈究竟把钥匙放哪儿了?”大舅妈翻出外祖母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抖着,并且耐心地掏寻每个口袋,大舅站到小茶几上,仔细搜寻屋顶上的每一根横梁和一些可能藏东西的死角。小舅俯身床底下,拿着手电筒仔细察看每一个黑暗的角落,小舅妈则坐在矮凳上,把外祖母的鞋柜翻倒,检查一双双的绣花鞋。
几乎是翻天覆地的搜寻,依然没有发现铜钥匙的踪迹,它彷佛跟着女主人一起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到底藏到哪里去了?”一向洁癖的小舅妈,这会儿也灰头土脸。突然,小舅转过身来盯着他,“阿和,你跟阿婆最亲,一定知道阿婆把钥匙摆哪里?”那眼神好象一口咬定是他藏了钥匙。“我不知道,阿婆没告诉我。”他急急解释,确实外祖母没有告诉他钥匙的下落。“是吗?”小舅妈冷冷说。“我真的不知道,信不信由你们。”他感到极厌烦。
“算了!别找了,不过就是一只木头箱子,找不到钥匙,劈了它算了。”大舅这个鲁莽人,想的永远是粗暴的方法。其实,他们觊觎什么?外祖父的田地,在他卧病的那几年已经卖去大部分,大舅的白内障、小舅念书又各卖掉一些,外祖父去世后,大舅小舅又把仅剩的几分田都卖了,这个家还剩些什么?唯一仅存的只有这栋腐朽、颓圮的老屋。
老屋,因为女主人还在而得以幸存,却也因为无法处理而被弃之不顾。小舅移民加拿大,路途遥遥,自然是几年难得回来一次。搬到镇上去的大舅,也因为大舅妈闻不得“她那头发的油腻味‘,逢年过节才勉强回家。他们对外祖母的心意,远远不及檐间的鸟雀、墙角的蜘蛛和土洞里的老鼠们那般朝夕相伴。
当他离家北上念书,老屋就只剩日影游移、鸦雀噪暮。前庭的玫瑰、鸡冠和丁香已快被蔓生的杂草淹没,只有玉兰树以孤臣孽子之姿傲然挺立,犹在凉风舒爽的夜里飘散着淡淡的清香。当人影、音声逐渐自老屋撤出,寂寞、空虚很自然地进驻了空荡荡的房舍,颇有喧宾夺主的气势。“阿婆,跟我到台北住吧!你一个人太孤单了,我也不放心。”他心疼外祖母的孤独。她却怡然地说:“放心吧!我身体好的很。况且,我一个人住清心自在,可以专心地诵经、礼佛,多好啊!”
这些年,老屋认份地伴随着女主人渐渐老去。年迈的外祖母已无力整理这偌大的屋舍,于是,把用不着的房间让给了那些悉心陪伴她的小动物,只为自己保留大厅佛堂和卧房,这两处是净土,纤尘不染,整洁清幽。每逢假日返家,他依然像儿时一般睡在外祖母房里,不想再去整理那个“阿和的房间”。或许是懒,总想:一两天又得走,何必大费周章打扫,也或许是恋着外祖母,恋着外祖母的发味,恋着外祖母的笑容,恋着外祖母随时散发的一股温柔慈悲的气息。夜里,他喜欢躺在外祖母身边,陪她说话,直到那微微的酣声响起。
“阿和,你个性真像你阿母,忠厚、善良又孝顺,只可惜她走得太早。”外祖母握着他的手。“阿和,如果有一天,阿婆走了,可能没办法留给你什么。”“阿婆!我什么都不要,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力更生,不怕将来没饭吃。”“嗯!好孩子。”外祖母开心地笑了。“将来,你大舅、小舅要争什么,就让他们去争吧!你只要静静地看就好,这当中有许多的道理。”
“咚!”一阵金木撞击的声响,把他从温馨的回忆拉回到纷乱的现实。利斧重重劈在红木五斗柜,厚实的五斗柜虽试图顽强抵抗,终不敌斧钺一次又一次的重击,“啪!”五斗柜应声碎裂。等待已久的答案揭晓了,五斗柜里,除了外祖母年轻时期的一些照片,还有一大叠感谢状,都是外祖母捐钱、施棺、赈粮、赞助孤苦的收据和谢条。另外,外祖母已将老屋以大舅和小舅的名义捐给了慈善堂,大舅和小舅争到的遗产是,一张感谢状。
“怎么会这样?”大舅小舅望着那一纸感谢状,诧异惊愕的脸几乎扭曲变形。“这里有一封信。”大舅妈翻出一个信封,抽出里头一张便条纸。“我看看。”小舅妈抢过信纸,读着上面的文字。“阿发、阿财,做为你们的母亲,我希望看到你们兄弟和睦,如果为了争夺财产而反目成仇,阿母走了也不安心啊!所以我把老屋捐了,免得你兄弟日后纷争。为了不让你们感到失望,我还是留了一样东西给你们,这个五斗柜是乾隆时期的古董,整块大红桧雕刻而成,刻工精细,是件罕见的珍品。那是我出嫁时,你们外曾祖父送给我的嫁妆,我把它留给你们,应该值不少钱。”
啊!望着那被劈裂了的红桧五斗柜,众人愣住了,脸色发白。“大哥,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说什么用劈的……”小舅脸色铁青,气得牙齿打颤。大舅妈“呜!”一声,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搥打大舅胸口:“你这个死顺发,你真是乞丐命,你怎么不去死啦!”“这下好了!什么都没了。”小舅妈瘫在小凳子上,像一只泄气的皮球。
其实,大舅此时心里的懊恼、悔恨、自责,远远胜过众人对他责难。“我真是个没有用的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咒骂着自己,随即恼羞成怒地踢翻了小茶几。“当!”一条小金蛇自茶几的缝隙里滑了出来,撞到了装面茶的奶粉罐,发出清脆的响声。众人怔了怔,是那把铜钥匙,安安静静地躺在外祖母的枕头边。
红桧五斗柜的秘密揭开了。几张贪婪的脸,因绝望、痛苦而显得狼狈不堪。这场寻宝的结局是如此的讽刺、荒谬,令人不忍卒睹。自外祖母房间退了出来,走到大厅,看着墙上外祖母安详的笑容,他突然悟出了外祖母平静与快乐之道。“阿和,还记得七岁那年,阿婆在树林里的小山坡上对你说的那段故事吗?那是阿婆留给你的最好的礼物。”他彷佛又听见外祖母亲切的话语,飘荡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