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的年纪长我好多岁。四哥是个老实人,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那块庄稼地。四哥的媳妇是表姐,表姐与四哥已结婚好些年了,我一直很难改口叫四嫂。
小时候表姐常带我去赶集,小荷包里辛苦赚了一天的工钱,总是在那时给我买了冰糖葫芦吃。表姐对我好,我就愈发的淘气,总喜欢藏她的镜子和梳子。一次趁表姐熟睡的时候,我把她的辫子给烧了,表姐平时很爱惜她的长辫子,气得她整整三天没理我,最后犹豫了再三,还是把辫子给剪了。那三天就象度过了三个冬天,闷在家里无聊的要命。打后来,我再也不敢碰表姐的辫子了。
四哥暗暗地喜欢表姐,我早就知道,从小就跟四哥睡在一起,晚上半夜的时候,我经常听到四哥叫表姐的名字。我可不敢把这件事告诉表姐,表姐喜欢的是教书的文先生,文先生在私塾是最讨我们喜欢的,他从来不打我们,骂人也文绉绉的,什么之呼者也,我们也学他样,把书卷放在屁股背后,摇头晃脑地胡乱说一通“子不教,师之过”。表姐每天下午总是早早的到私塾来窜门,说是接我回去的,但心思丝毫没放在我身上。有一次,我看到表姐把一双新绣好的鞋子硬塞在文先生的怀里。我叫表姐给我做一双,表姐说我还小,要我再大几岁给我做。我不高兴了,就把这事告诉了舅妈,为此,表姐好几天都不能来私塾。
四哥的年纪大了,娘帮着张罗着给他寻门亲事。找了好几个都嫌家里穷,好容易找到个愿意的,四哥又不喜欢。娘唉声叹气地问四哥,要找啥媳妇。四哥说就要象表姐那样的,既漂亮又能干活的。娘一把揪住四哥的耳朵,你四伯家,就母女俩,你娶你表妹会让人说闲话的。四哥忍着疼说,就是要表妹。娘还是松了手,我去跟你四伯家说说,说不说的通就看你造化了。
娘跑到了四伯家,我说四嫂啊,我那侄女绣花年纪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婆家了。四嫂说,家里穷,有谁能看得上我家闺女。娘问,你看我家四小子柱子怎么样。四嫂听娘这么一说,知道娘今天是来提亲的,四小子人不错,人老实又能干,如果我家绣花能攀上这么亲,真不晓得是绣花积了多少年的福啊。娘看四嫂是答应了,笑着说,那就这么说定了,这件事办成了,我们就亲上加亲了。
表姐嫁人的前一天,我看到她哭了。我趴在草垛里,看见表姐偷偷地抹干眼泪,背起一捆草上了猪圈。那天表姐一刻都没闲着,打扫完院落,又给鸡鸭喂食,象急着要把一年的事都干完似的。倒是四哥成天乐呵呵的,平素里干活利索的很,这天一丈见方的一块稻田插了一上午的秧,我坐在田埂上催着四哥回家,四哥,你怎么还没弄完呢。田间走过的王老汉拍了拍我的头,你四哥是在想媳妇,哪会有心思干活呦。四哥听了马上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连忙掸了掸身上的衣服,魁子,赶快收拾家伙,我们回家去。我赶紧提起水壶把它放进竹篮,四哥,你以后有了媳妇,那我睡哪呢。四哥扛着锄子上了堤,你小子就睡到你三哥原来的房间去,反正你三哥在外面,不时常回来。三哥的房间朝北开着的,要穿过一个很长的弄堂,又阴森又干冷,我很不情愿的跟在四哥的后面,四哥,你以后和表姐生的孩子,我是不是叫他小四哥啊。这回四哥哈哈一笑,转身一把抱起我,你这小鬼头,以后四哥和表姐生的孩子管你叫五叔,他可是你的侄儿,我警告你,你以后不许欺负他。四哥重重地拧着我的鼻子,四哥,轻点,我的鼻梁骨都给你拧歪了。我才不怕四哥呢,挣扎着出了他怀抱,向家里跑去。
四哥和表姐结婚的那天叫了几个邻舍吃了顿饭,婚房也没布置,只多了一对鸳鸯枕,这鸳鸯是表姐绣的,一幅鸳鸯戏水绣得活灵活现,表姐的手艺是村里出了名的,城里大户人家办喜事的时候,总是跑到乡下来,叫表姐给他们绣鸳鸯,表姐绣完了还特意加上一些 “龙凤呈祥”、“早生贵子”之类的字。大户人家的老爷太太们看了喜欢就多打赏几个铜钱。
那天晚上我最闹腾,看见四哥和表姐进了洞房,非得跟着进去,娘硬拉着我,你这臭小子,进去干嘛,又不是你娶媳妇。邻舍们刮着我的鼻子说我不知羞。后来我干脆从屋顶的小天窗爬进了房间。四哥象是知道似的,把我逮个正着,一只手掖起我,出了大门,径自把我关进了三哥的房间,怕我又闹事,还在外面上了大锁。
自从表姐和四哥结婚后,表姐就再也没有去过一趟私塾,文先生整个人好象掉了魂似的,消瘦了一圈,教书的时候也总是心不在焉,我几次在他背后的长衫上画乌龟都不知道。过了没多久,文先生就去了城里,听人说是闹革命去了,那年头,闹革命的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表姐的肚子渐渐大了,大哥、二哥也去了城里打长工,家里的担子就落到几个女人和四哥的头上,看着表姐弯着腰费劲地割着稻子,四哥心疼死了,回去的时候,啥活都不让表姐干,晚上还特意嘱咐我烧了一壶水。四哥端着一盆热水进了房间,叫表姐坐在床沿,四哥小心翼翼地帮表姐脱了鞋,你就温温脚,累了一天,也舒坦舒坦。表姐把脚放进了水里,四哥一边帮表姐捏着脚,一边盯着表姐的脸直看,表姐的脸立马象烧红的铁条,赶紧别过头去,我脸上长花吗,老是盯着人家看。四哥摇了摇头,不,我在想生出的娃会不会跟她娘长的一样漂亮。表姐笑弯了眉毛,怕痒,你就别捏了。
庄稼地一清闲,四哥就去滩涂打捞些鱼虾,大的鱼虾表姐一早就赶到集市上去卖,挑剩的小虾米舍不得扔就拿个竹篮晒在外面。刘成家的猫平素里净爱偷食,一篮的虾米到了傍晚就所剩无几。表姐素来不愿跟人吵架,四哥回来的时候,便说小的鱼虾都给放了,邻里也就相安无事。我可不碍谁的面子,上学的时候,叫了几个弟兄狠狠地揍了一顿刘成,刘成被打得鼻青脸肿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腊月十八,天气飕冷,四哥在河边整整蹲了半夜弄回一条大青鱼,这次表姐没把鱼带到集市上去卖,只是刮了鱼鳞,刨了鱼肚,晒在外面准备着过年的时候当年货。看着那条大青鱼,我就盼着过年,那晾着的鱼,嘴巴舔舔都能闻出味来,每次放学后我就守着那条鱼,刘成家的猫可不好对付,哧溜哧溜往房顶上蹿,我拿着扫把来回地赶着那只死猫。
一天放学,挂在墙上的鱼没了,我翻便了屋子没找着,急得哭着向表姐要,表姐摸着我的头说,别哭了,那鱼被猫吃了。又是那猫干得好事,我气冲冲地直往刘成家跑,刘成看见我连忙关上门,表姐颠着肚子跟在后面,魁子,你别去,那猫做了坏事会遭报应的。我回过头疑惑地看着表姐,啥叫遭报应。表姐笑着说,就是干了坏事会受到惩罚呗,你们念书的时候不听话,先生不是要打你们手心吗。我不解气看刘成故意躲着不敢出来,便狠狠地踢了几脚刘成家的门。表姐拉着我的手说,回去吧,赶明儿,让你四哥再去抓条鱼来,这次抓得比上次还大。呵,真的,我一蹦一跳地跟着表姐回家了。
晚上正吃着饭,刘成娘哭着跑过来,指着表姐就骂,你这臭烂货,平时装模作样,骨子里一肚子坏水,我家那猫只吃了你一条鱼,你就把它害死了,柱子,不是大娘我没提心你,你可要看着点你媳妇,将来还不定生的娃是谁的种。四哥气的“砰”关上大门。我还没看四哥这么生气过,一声不吭地往嘴里扒着饭。表姐还是老样,一边吃着饭,一边还帮我夹菜。我知道这只猫肯定不是表姐害死的,表姐心地这么好,怎么会害死那猫呢,再说了,哪个邻居家的东西不被刘成家的猫偷吃过,大伙看了那猫眼睛都红着呢。
表姐快生了,娘忙着烧水,四哥就在外面来回踱着步。不时还蹲下来问我,你表姐咋还不生呢。我说,那谁知道呀,这事你应该问表姐去。四哥过了一会又问,你表姐是生男娃还是女娃。我说,当然是生女娃。我挺担心表姐生的是男娃,到那时表姐就不疼我了。四哥重重地打了一下我的头,你小子,表姐白对你好了。我不服气,表姐才不稀罕儿子呢,表姐喜欢的是闺女。娘这时走了过来,魁子,赶快搬柴火去。
我正从外面背来一捆柴火,接生婆就在里面鬼叫,生了,生了。四哥在外面急着问,生的是不是个小茶壶。接生婆说,不是,是个小酒盅。我一听咧着嘴乐,四哥狠狠地踹了我一脚,就你小子高兴。到了伙房,娘也没了刚才那股精神劲,魁子,这柴火用不着了,你先背回去。我嘀咕着,都爱生男娃,生个女娃不好吗。
娘打着我的屁股,小鬼懂什么,还不快去。
表姐生了女娃,家里反添了些冷清,四哥干完一天的活,躺在床上蒙头就睡。春季农田大忙,更没人照顾表姐。四哥一早就到农田干活去了,表姐在床上躺了两天就下了地,帮着煮饭烧菜,女娃就任凭躺在床上哭。家里多添了个女娃,我倒挺新鲜,拿出藏在柜子里的小木马逗小娃娃乐,那小木马是跟刘成摔交赢来的,我一直舍不得玩,小娃娃看我逗她,她就不哭,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小木马。我问表姐给小娃娃取了啥名。表姐摇了摇头,还早呢,等孩子满了月,拜了祖宗才能定呢。我笑着亲了一下小娃娃,你还没名呢,我就叫你小木马吧。
家里虽然没什么吃的,小木马长得还是白白胖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笑起来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那红嘟嘟的小嘴,笔挺的鼻梁就跟表姐一个模子刻出似的。平时小木马就爱吃了睡,睡了吃,只是肚子饿的时候会闹腾一番。表姐说,这小木马属猪,好养。
小木马快满月了,四哥好象特别讨厌这孩子似的,连正眼都没瞧上一眼。平常跟表姐说话也少了,说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有一次,表姐洗碗的时候,摔破了一个碗,四哥就狠狠地扇了表姐一巴掌,表姐的脸顿时起了五根鲜红的手指印,表姐没吭声捂着脸颊,眼泪就滴落在碗里,声音不响却很清脆。四哥好似心疼了,把表姐扶到房间,关上了房门。小木马满月的时候也没拜什么祖宗,娘说一个丫头片子,拜香磕头作啥。小木马的名字倒是取了,叫小莲,可能是缺少疼,但“怜”跟“莲”还是有区别的,至少小莲是没人疼。
小莲三岁了,我也长到四哥的肩上,地里的活我揽了一半。四哥比平常空了些,便趁机赚点手艺活,日子宽裕了不少,表姐的肚子又大了起来。但村里开始变得不安生了,半夜里经常听到枪响的声音,听村里人说,北边的鬼子正朝这打过来,城里闹得人心慌慌,大户人家都逃到南部避难去了。
枪声一声紧过一声,从北边陆续有人逃难经过村子,村里也开始有人跟着人群南下,多是拖儿带女的,挑着一担的行李,一担的鸡鸭牲畜。娘催着四哥要走,四哥说先等表姐生了再说。大哥、二哥、三哥从城里转了一趟回来,也没跟大伙打声招呼,连夜带着妻儿逃走了。爹气得直骂这三个小子不孝顺,只顾着媳妇忘了爹娘。最终四哥禁不住娘催,带着一家六口人往南部逃难去了。
人多了,走的行程就慢了,再加上身边还有个大着肚子的表姐。我背着小莲,手里提着两大袋子的行李,这狗日的天气,热的嗓子直冒烟,也不知道要走到哪去,只顾跟着四哥走。娘在半路上走不动了,坐到地上不起来,说让我们先走,不用管她了,都老东西喽,让鬼子杀了就杀了吧。四哥二话没说背上娘大踏步地往前走。
赶了十几天的路,到一个山城,人也疲了,四哥和表姐让我们在山城的入口歇歇脚,他们随便去买点吃的。等了许久,四哥和表姐还没回来,爹和娘便让我去看看,于是我背着小莲一起到街上找。这里比我们那儿安生了许多,很少看到有什么逃难的,街上挺热闹,有捏小泥人的,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莲说要下来瞧瞧,我便放下小莲,小莲我们可说好了,叔没钱,我们只能看,不能碰。小莲点了点头。
大街的一个空场地正放着皮影戏,这皮影三哥去嘉兴的时候就带回来一个,不过被娘送了人。皮影戏演着真假美猴王,这戏平时村里搭戏台看社戏的时候就有人演过,但看皮影还是头回。我站在后面看得有滋有味,完全忘了找四哥、表姐的事。戏快散场了,要钱的正拿着铜锣到处讨赏钱,我赶紧溜,但小莲不见了。我的心都沉到水底去了,问捏泥人的、卖冰糖葫芦的,都说没见着,我从没这么绝望过。这时爹和娘跟着四哥、表姐一起寻了过来,看我就一人,表姐急着直问,小莲跑哪去了,我说小莲给丢了,表姐听了脸色发青,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