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前的生活中,我们遇到了一个技术性的问题,这就是时间的巧合。这就是大家都在使劲谈论的新旧世纪的交替,以及新旧千年的轮回。对于我来说,时间问题就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假如人类使用的是另外一种纪年方式的话,那么我们大约应该在另外的一天激动和兴奋了。技术性的问题不能够唤起我的激动和兴奋。能够唤起我兴奋和激动的是更加感性的东西。所以,我无法明确地指认,在这个即将过去的世纪里,是哪些作家和哪些作品影响了我。我早就思想过这样的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从事了写作这个职业?我认为,首先与我自身的基因有关。我生来就喜欢文字,并且更善于用文字来表达。我想这是命中注定的。有的人生来就有一副好的歌喉,他们更善于用歌唱来表达,而有的人则更善于用肢体来表达,他们就是那些舞蹈家和运动员。人类自身的基因密码安排一切。接下来的,就是后天的养分,自己的努力程度,和所谓的时代机遇了。这三者是一个作家成为世俗意义上著名作家和不著名作家的决定因素。但一个真正的天才作家,依靠的仅仅是自己的作品。他也许著名,也许不著名,也许先著名后又不著名,也许先不著名后又著名,也许身后几辈子才著名。我想我的意思是说,时代机遇是一个世俗的条件,而真正的条件是这个作家所获得的养分,也就是说,是谁给了他影响。
给我影响的,有遥远的孔子、孟子、庄子和老子,有屈原的诗歌和唐宋时代那些华丽的、多情的、狂放的、严谨的、丰腴的、清瘦的诗歌,有明清时代那些干净简朴的散文,那些意境优雅的小品,以及那些淫靡铺张的小说,怪异荒诞的小说和尔虞我诈的政治小说(这些小说包括武侠小说和战争小说)。还有处于遥远时空的外国文学作品,比如意大利诗人但丁的《神曲》,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还有俄国的大批作家,从克雷洛夫到果戈理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列夫·托尔斯泰。德国的歌德到托马斯·曼。法国的莫里哀到巴尔扎克到莫泊桑到萨特。英国的莎士比亚到艾略特。美国的霍桑到福克纳和海明威。还有说不完的纳博科夫,马尔克斯,卡夫卡,塞林格,马拉默德,杜拉斯,川端康成,格拉斯,奥兹,等等,等等。一篇千字的短文,是绝对不可能一一列举对我产生影响的作品的,我的生命有多长,这些作品的名字就有多长。而且,还有许多不著名的作品,里面精彩之极的一段话,或者一句话,它们也是我一生的养分,它们是我个人的名著和名言。许多上一个世纪,上一个千年的作品,在今天读来,又有新意,它们在我不同的年龄段里,常读常新。我真实的感受是,对我有影响的作家和作品存在于我今日之前所有时间里。他们决不是一个,或者五个,或者十个乃至一百个,他们是一个庞大的群体。并且因为其影响力的久长而不可能分出主次。血液就是血液,没有主要的血液和次要的血液。
我相信,文学作品对于一个作家的影响,根本不具备清晰的分辨率,最最不能用时间的界线来划分。人类所有的文学作品是一条超越时间的河流,它永恒地混杂地流淌着。根本的不同在于:后来的作家,他们的口味和吸收能力各有不同罢了。
中华读书报2000年0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