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英婚后生活很不幸福,
虽说她有思想准备,还是没有想到矛盾和烦恼会来得这么快。赶走田敏江、叶秋枫,心头那短暂的快感很快地消失了,剩下的是苦闷、烦闷、空虚和无聊。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冲动和外泄,莫名其妙地冲任何人发火,也包括大气不敢出的新郎。她自己酝酿的苦酒,只有自己喝了。
婚礼一散,她才真正感到现实的严峻,生活的严肃,“复仇”的愚蠢计划被她狭隘地、固执地、强烈地变成了现实,和一个根本就没有感情,不能沟通,完全陌生的人生活在一起,还能有什么欢乐?原指望田敏江会急不可待地跳出来,阻止她和刘洪政的婚礼的,可他理性,太冷漠了。她出此下策,就是拿青春和爱情来一搏,她亦坚信哥哥是真诚爱护自己的,她无时不刻都在盼望田敏江回心转意,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这场婚礼闹剧,她一身黑裙就说明了她根本没有当回事,她并不想赶走田敏江,也不想跟哥哥闹得关系决裂,只要他稍稍有一点表示,拿出一丁点的怜悯,她就会原谅他的一切。但她看到瘦苦苦的叶秋枫,内心的妒火又不能控制,烧得她失去理智,专拣最恶毒的话来讽刺挖苦。她是典型的外向型性格的女孩,家庭的呵护,娇生贯养,加上田敏江小时候的溺爱宠容,早就铸成她任性、倔强的脾气,她的泼辣大胆是一般女孩子所不相及的。这一点恰恰是刘洪政始料不及的,他是在不了解韩春英的情况下,为达到出国留学目的,贪图她的美貌而仓促同意结婚的。
当然,刘洪政也很清楚她爱的人不是自己,自己只不过是她棋盘上的一个棋子,一旦终奕,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卒子,就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于是他在还没有出国之前,拚命地巴结她,献殷情,拍她的马屁,逆来顺受,处处小心谨慎,不去招惹她,尽可能地躲着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她的温柔和妇道。结婚后也看不到她的笑脸,哄她,逗她,玩遍全市所有的娱乐项目,还是不见她开心,弄得不好她还要大发脾气。她的无名火好象特别冲,可以为杯子放的地方看得不顺眼,为地上地一点灰尘而尖刻辱骂,完全是无理取闹,新婚燕尔就磕磕碰碰,三天一大吵,二天一小吵,总有扯不完的皮,吵不完的架。刘洪政知道结婚只是某种只能意会,不可言明的交换,谈不上感情基础,更没有所谓的共同语言,夫妻只是名义上的,甚至她对本属夫妻生活的必须内容都深恶痛绝。新婚之夜,当客人们散去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求欢,然而他感受到的是剌骨的寒冷,僵尸般挺硬,没有半点温存,甚至连肉体的本能反应都没有,只有象凝固一样的冷血在流淌,在少女跨入少妇的霎间,她悲愤、仇恨。刘洪政看到了一个女人心灵的创伤,看到了腥红的伤口,却不打算去抚慰,去止血,幸灾乐祸地希望伤口再撕大些。他明知自己与这个美丽的女人之间,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根本就没有想过去充填。
她本性骄傲,桀骜不驯,目空一切,强烈的优越,感使她决不受任何委屈,自新婚第一夜后,再也不许这个令她生厌的男人压在自己身上,连碰一下都不行,他只是一个利用的工具,是“复仇”的子弹,现在仇在何处,工具也好,子弹也罢,既无存在的意义,也就无利用的价值,她认为该分道扬镳了。
她不想毁灭自己,更不原堕落,自寻烦恼,她想到了离婚,想到趁机年青再学点什么。然而,在这种环境里,她能有什么作为?于是尽管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沟通,也没有彻底地决裂,在你讥我嘲,吵吵闹闹中度过了两个月。
刘洪政白天上学,晚上回家归宿。不久,刘洪政借口学习太紧张,不能回来或少回来了,有时一周见不到一面。韩春英早就知道刘洪政不是学习外语的料,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他的学习紧张理由,刘洪政不可能在三个月里把外语达到能说能写的程度,如果没有田敏江的那种书痴的程度,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实上刘洪政就没有把兴趣放在补习外语上,时间一长,他恶习又犯了,不断地沾花惹草。韩春英早就听说,要想查证他再简单不过,只要一个电话就能真相大白,问题是她懒得管他,也不想戳穿他的谎言,但必须让他知道这样下去的后果。
如果说这是她对丈夫的不负责任,那么,她自己疯狂地玩,百陪的乐,则是她成心破坏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的具体行动。她变得麻木不仁,为寻求剌激,发泄心里的怨恨,将绝望和悔恨消化在舞场里、茶座前、麻将桌上,在那绚丽多彩的萤霓灯里消磨时间,也只有在哪里,她才有欢畅的笑声,才能活得象个人样。她也极少回家,偶尔夫妻碰到一起,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愁眉苦脸,四只眼睛对视,既别扭,又看不惯,充满了厌恶和憎恨。她宁肯与路人聊上半天,也决不愿意跟他多说半句话。
他们的矛盾终于在无可奈爆发了。
那天,她和她的同事主持完团委的一个“联谊会,”回到家是浑身无力,十分疲惫,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将脚跷在茶几上。刘洪政也是一脸的疲乏进来,往床上一倒,点燃一根烟腾云驾雾起来:“给我打盆洗脚水来。”
韩春英眼皮都不抬,一动也不动。
“你听见没有?”刘洪政声音粗莽,显然有些反常。
韩春英用手撑着下巴,冷冷地说:“老娘我从不伺候别人!”
刘洪政霍地站起来,对她瞪起眼睛:“老子娶的是老婆,不是老娘!你不打水,老子就揍你!”
“嗬!是那个给你的狠?吃了豹子胆哪!”韩春英怒火直冒:“你有什么能力娶老婆?不是老娘我,有你的今年今天!来来,你的揍就是我的龟儿子!”
“好!”刘洪政冲到她的面前,举起了拳头。韩春英面不改色,大声嚷道:“来哪!有种你打我呀!哼!跟我搞邪了,想骑在老娘头上拉屎拉尿,那是白日做梦!告诉你,你动了我一根毫毛,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刘洪政气得脸直发紫,手在空中发抖。
韩春英仍不依不饶地骂道:“你娘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杂种!没有调教过!卷起你的铺盖给我滚出去!”
“啪!”刘洪政一耳光打下来,韩春英晰的脸上留下五道血印。
“你,”韩春英捂着脸,吐了口血水,大声哭骂道:“好好!姓刘的,你永远记得今天!”
她冲出了门,消失在夜幕里,带走了哭声,也带走了这房子里仅有的一点生气。
刘洪政再笨再傻,也知道得罪韩春英的后果,只是今天考试,监考老师不客气地收了他的试卷,理由是他作弊。虽说可以补考,但他心里很是窝火,不知不觉将这种情绪带回了家。他恨她,却又怕她,是决不敢得罪她的。在韩家,他还是不受欢迎的人,韩父根本就不喜欢这个女婿,春英这么一翻脸,极其袒护女儿的老丈人定是饶不了他的。他忍辱负重的希望就要化成泡影,他必须求得韩春英的谅解,三番五次到文化局,哀求哭悔,跺脚发誓,一把鼻涕一把泪,纠缠不休,甚至找人跟韩春英的上司说情。韩春英在其母亲和同事们的怂恿下,决定和他分手,过以往快乐无忧的少女生活,丝毫不松懈地提出了离婚。
刘洪政自然不会放弃既得利益,希望通过赔礼道歉,继续维持这种名义上的夫妻关系,那怕是再拖上三个月,办下了签证护照,就一切釉听尊便。可是韩春英貌美心狠,根本就不给他这个时间,他的如意算盘,韩春英看得是一清二楚,决意在他办下护照之前离婚,任何调解对她都统统无效,一方面以感情破裂,维持婚姻只能给她带来精神更大的痛苦为由,坚决要求离婚;另一方面通过关系,直接把离婚申请书递到法院院长的办公桌上。同时她还要收回住房,赶走刘洪政:自从上次闹了以后,房子一直被刘洪政占着,这房子原是给田敏江准备的,属于她婚前财产,她凭什么长期在外面漂泊?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在风景区玩了一个上午的韩春英带着相机,约机关小姐妹到家里来打麻将,开门一看,大家惊呆了:四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赤裸着身子,搂着也是光光的刘洪政,韩春英狞笑一声,当即拍了照。刘洪政等狼狈不堪,惊惶失措,慌忙找衣服穿。
韩春英快活地说:“好,刘某人,捉贼捉脏,捉奸捉双!你口口声声要悔悟,重新做人,你就是这么做人的?我的同事是人证,照片是物证!”她脸色一变,恶狠狠地说:“我的家不是淫窝!刘洪政,该是你滚蛋的时候了!”
刘洪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敢怒不敢言,在众目睽睽下,穿好衣服,垂头丧气地和那几个小姑娘走了。
韩春英立刻将照片洗出交到法院和考试院,成为她离婚最有力的证据,也是证明刘洪政品质败坏,取消留学资格的证佐。
为此,韩春英高兴了好一阵。晚上她独自一人,辗转反复,夜不成寐,怨自己命苦福薄,恨刘洪政的厚颜无耻,也恨自己的轻浮无知,最后又统统迁怒于田敏江身上。咒诅了一阵,内心忽然又为田敏江喊冤叫屈,愤愤不平,还是谴责了自己。当然叶秋枫始终都是她发泄露的第一目标,骂她,咒她,从来就不存在任何感情障碍,她何偿不懂这是典型的妒忌心理呢?她发现自己思念田敏江的欲望一点也没有少,爱的热度一点也没有冷却,强烈的思念使她无时不刻都在怀念田敏江。追忆那童年的纯真,似乎回到了朦朦胧胧 的甜蜜岁月。
回忆幸福的过去,抚慰爱伤的心灵,再正视冷酷的现实,她以泪水洗面,长夜难熬,心里祈告,发出肺腑的呼吁:敏江哥!你在哪里哪!
从第二天起,她就开始打听田敏江的下落,先到美术专科学校,田敏江既没有留下来任教,也没有考研究生。现在不要求分配的学生很多,找不到他,学校一点也不奇怪。叶秋枫服从了分配,学校也只在道她去的地区,具体在哪里,谁也不知道。问他们当时的同学,大家都不清楚,这也难怪,毕业后各奔前程,田敏江本来就和同学们接触得不多,也没有什么往来,人家也极少关心他了。
韩春英不信找不出他们的人来。她打着省高教厅的牌子,闯进省学生分配办公室,查阅这帮毕业生分配的存根,老天不付有心人,她终于找到了张萍萍,就在省城一家大公司里搞广告策划,韩春英迫不及待地找上门去,打听田敏江的下落。
张萍萍警惕地问:“怎么,你还嫌报复手段不够卑鄙吗?还不肯放过他们哪,一定要赶尽杀绝?”
韩春英十分狼狈,分辩,申诉,说明自己也是受害者,上了刘洪政的当。张萍萍冷嘲热讽,始终不相信她。
韩春英一气之下,开了张文化局的介绍信,到电视台播了“寻人启事,”使全省都知道有个叫田敏江的大学生失踪了。这回张萍萍主动找上门来,一进屋,就见结婚才三个月的家乱七八糟,布满灰尘,显然是有些日子没有住人了,她皱皱眉头。韩春英放下架子,老老实实讲了她与刘洪政结婚、分居,到现在闹离婚的经过,恳请她说出田敏江的地址。
“悲剧!典型的悲剧!”张萍萍摇摇头,叹息道。看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感概万千。“当时,我就预言你们结婚不会幸福的,唉!不幸被我说中。”
韩春英泪眼汪汪,不再有趾高气扬的傲气了,几乎是哀求道:“萍萍姐,看在我敏哥的份上,莫说我了……”
张萍萍快嘴从不饶人:“我哪有权力说你!你找不到田敏江就登广告,你要是……咳!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现在后悔了,当初你是怎么逼人家的?要是我啊,根本就不认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妹妹。你还有脸通过电视台找他们,你自私!象你样的人能找到幸福才是怪事!”
“别说了,我,我……”韩春英嚎啕大哭:“我……鸣鸣鸣鸣鸣……”
“你想祈罪?想迄求人家的原谅?当你痛苦时,你想解脱,别人呢?别人那是怎么挺过来的?”张萍萍义正言辞:“就是你,田敏江本该留学的,却没有!你知道吗?是你害死了秋枫!她毕业时就是肝癌晚期……”
“肝癌?”韩春英打了个寒颤,脸色刷变。
张萍萍泪水夺眶而出:“她本该在医院接受化疗,是你一口咬定她生什么孩子,我敢打赌,秋枫只要不结婚,就一定是女儿身!你若是稍有一点理智,不头脑发热,不听别人挑唆……也许田敏江现在还是你的……因为,按时间推算……秋枫多半年已不在人间了……”
“哇!我有罪呀!我有罪呀!”韩春英哭得差点昏过去。
张萍萍心一软,缓了口气说:“好吧,你别嚎了。我告诉你……他们的地址……”
十三
冷风剌骨,早春的阳光无力地洒在黄土泥岗上,枯枝摇动,似乎都在哀悼。
田敏感江象是丢了魂魄一样,无精打彩地伫立在土岗前。
每天清晨,他都是这样凭吊。今天一早,他又缓缓走向那堆新土,那里埋的是她呀!她,叶秋枫终因医治无效,含笑躺在他的怀里,与世长辞。丢下他,孤伶伶,悲切切,好不凄凉。只有在她长眠的坟前,他的心才能平静,才能安宁,才能消除寂寞,油然升起一种甜滋滋、苦涩涩的异样感觉。
在最后的日子里,苦涩的泪水,艰辛的生活,无望的结果,每天都伴着泪水,忍着随时都会失去她的恐怖,他且能熬过来了。现在,孑孓一身,冷寂、颓废、消沉,生活呀!你何苦这么严厉,这么残酷?他对着苍天质问:为什么天地容不下我们的生死恋歌?为什么非要活活地折散我们?这什么不是我死而是她亡?
从韩春英婚礼上离开的当天,他带着满腔的悲愤,等不及韩春英的父母,陪着她离开了这座罪恶深重的城市,到一个僻远的小县报到。
秋风瑟瑟,残叶飘零,一片凄凉冷清的景象。田敏江不由得心酸涕下,咬牙切齿地咒骂学校、分配办那群不是人的官僚!叶秋枫本已是病重体弱,受到韩春英、刘洪政的剌激,心力交瘁,精神快要崩溃了,病情很快加重,一路上昏过去多次。醒来只是默默地哭,她倒不是为自己短暂的一生而哭泣,而是为他而骄傲,心里的幸福满足感使她热泪盈眶,他为一个判了“死刑”的人放弃了一切,其情感天动地,其义天地可昭!同时,也为任性的韩春英愚蠢的复仇而痛心悲怆,靠这种方式来夺心爱的人,只能把爱人推得更远啊!县人事部门接待了他们,却为他们的分配犯了难:一个优秀的青年画家,仅仅因为照顾距离死期不远的女朋友甘愿到穷县来“支援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建设,”条件是他们不要分开。人事干部抠头了:省里明确指示这个叶秋枫一定要分到最基层的单位,接受思想改造。干部们用不着为了他们而抗命,但把一个显然活不了多久的女孩子分到缺医少药的山村。充当残酷的侩子手,也是良心也不愿意的,再说这个小有名气的青年画家不会在这里呆久的,女朋友作古后,他肯定会远走高飞的。于是人事部门经请示县委同意,把叶秋枫安置在一个条件稍好点的镇中学。
校长是位女性长者,慈祥、和蔼,很同情他们,当她看到骨瘦如柴的叶秋枫时,心都碎了。
叶秋枫的病恶化得十分快,生命只能按小时计算了,得不到及时的治疗,一是县里的医疗设备简陋,还不及都市一个区级的卫生院,二是她坚决不肯再花钱治病,好几次田敏江把车子都联系好了,开到了他们临时作宿舍的小平房门口,她死也不肯下床。
田敏江代替她给学生们上美术课。课余,就陪在她的床边,只有他的爱才能让她的痛苦减轻。田敏江给她读书,讲趣闻,说风情,背着她到九曲十八湾的小河边散步,她每天都是在她的腿,在他的轻吟歌声里进入梦乡的。
他们不是夫妇,却比任何一对夫妇都要恩爱。他就在她的床边搁了一张地铺,只要她呻吟一声,他就会翻身爬起;只要她说一声渴,他会端来茶水;只要她有一点饥饿的表示,他马上会起火烧灶。在他细致入微,精心照护之下,在他无私的爱情里,她以惊人的毅力支撑着,延续着生命,她热爱生活,热爱田敏江。为了他,她要顽强在活着,虽然她不断出现休克昏迷现象,极度的虚弱,使她连支撑腰板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她却奇迹般地渡过了残秋,漫长的严冬,迎来了生命最辉煌旺盛的春天。然而,她到底没有看到这春天的芬芳……
他走到叶秋枫的坟前,突然看到土堆上有一束鲜花,在黑黄的泥土上,这花儿显得格外醒目。是谁敬的?在这里他们举目无亲,除了那还不熟悉的学生外,再没有与外人接触。这鲜艳的花儿,不就是她那甘愿忍辱负重、心地善良、心胸开阔的高尚品德吗?象征着他们纯洁的爱情,他们没有花前月下的丝丝情语,也没有风花雪夜的浪漫情趣,从萌生爱意到坚如磐石的爱情经历,有的只是流不尽的泪,在这片乡土里,有谁知道他们忠贞不渝、浩气长存的爱情故事呢!
田敏江跪在坟前,良久地低头哀思。
身后传来了沉重而稳实的脚步,他没有起身招呼,也不回头,知道来者是老校长。
来者是老校长,轻轻拍拍田敏江的肩膀说:“小田老师,莫站跪了。小心着凉。你的《生命》我准备派专人送往北京,你把画给我吧。”
田敏江瞥了眼老校长,那久经风霜,皱纹重重的脸上,一双和蔼的眼睛闪着恳切的光芒。他长长地叹口气,点点头,起身往那间小平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