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聊起了我的父亲,是和她。我给她讲述父亲曾怎样的揍我,尽量的描述当时痛苦的表情,她很惊讶,眉头紧锁而觉得不可思议,然而我的嘴角却总是微笑着。是的,每每回忆起父亲揍我的情形,我总会微笑。有时甚至希望父亲能够多揍我几回,狠狠的揍我一顿,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一点点补偿。
父亲是个农民,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父母。于是,在于我们,就更没有了爷爷、奶奶的印象了。每次提及爷爷奶奶,我总是代之以“爸的爸爸、爸的妈妈”,很是不孝,可是父亲并不怪我。既然是从小没了父母,自然是没受过什么教育了。这一点是父亲今生最大的遗憾,因为他深感到没文化要在这个社会上行走,是怎样的不如意。但是父亲也很欣慰,毕竟我是念了书的了,可以算是个秀才。
父亲的脾气很暴躁,我不知道这是否和他没有上过学有关系。反正每次父亲发脾气的时候,妈妈总是这么说的。因为脾气暴躁,家里自然不会很太平,隔上几日,便会有一次争吵,争吵的结果自然是我向着母亲,然后挨一顿打。
爸的脾气暴躁,可以拿很多例子来佐证。而这其中让我记忆最为深刻的,当属那一年姐姐热着性子学织毛衣的那次了……
那年的秋天,天气很早就凉了下来,村子里很多的丫头们都开始学织毛衣,男孩子们自当是多了一件乐事,整日的围在边上观看。我的姐姐不知从哪里拾掇来了些竹签子,还有些旧毛线,也学者别人的样子,开始专注于那团褪了色的毛线。不知识天生愚笨还是因为没有名师的指点,姐姐学了很久也学不来一种花样。无奈之下,母亲终于在一个晚上亲自上阵了。我还记得母亲一直在教姐姐学一种叫做“星星梅”的花样,很难看的那种,好像也很简单。可姐姐就是学不会,母亲的耐心遇上愚笨的姐姐也就很快耗尽了。无名火使得母亲的教导象是在教训,或者说是争吵。争吵于是惊动了旁边看电视的父亲,父亲爱看的电视剧只有一种,那就是不停的打打杀杀,还好他从不想别人一样追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只要打的精彩救行了,可是那晚的电视节目缠绵的连我都想睡觉。父亲的视线悄悄的移向了这边,脸上已写满了不满之词。但是母亲和姐姐并没有发现这一转变,仍旧不停的探讨着,争吵着。终于父亲说话了,原文就不便引录了,大抵是骂我的母亲不好好教姐姐。母亲当然是气不过了,骂父亲管女人们的事情。就这样,两个人争吵了起来。至于争吵的过程嘛,和别人家没什么两样,只是这结局却是异样的精彩,父亲拿起桌上的一个大水杯就朝母亲的方向砸去,杯子砸在墙上,摔得粉碎,杯里的水溅得到处都是,有一片茶叶恰巧溅落在母亲的鼻坎上,胡子一样,格外的滑稽。接下来的事情当然是姐姐收拾碎杯子,我帮妈妈把胡子擦掉。那团旧毛线和几根竹签子,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从地球上消失了……(03.03.06晚于中央机房)
没有人会把脾气暴躁和缺乏温情等同起来。父亲的脾气是暴躁的,可是却一点也不缺乏对我们子女们的关怀和爱护。农村里的男娃娃,到了十五六岁就基本上要考虑出去找事情做,帮家庭分担经济上的负担。我的家庭一点也不富裕,家里除了父亲和母亲以外也没有别的劳力了。按理说,挑不起大梁,我也应该条根小梁才对。然而,从小我就没有干过农活,一是因为生性懒惰,二则是因为我一直都在上学,而且成绩还不错。
提及上学的事情,又有着很多很多的值得回忆的事情。
上初中的时候,我很喜欢唱歌,更喜欢别人听我唱歌,唱得好不好就不得而之了,但凡有机会我就会在众人面前一展我的歌喉。也许还不错吧,反正没有人发表过什么厌烦的言论。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同学的小录音机能把声音录下来,真实兴奋的了不得。后来便死缠硬磨的借到了手,打算回家以后制作一盘“个人专辑”。也许是兴奋过头了的缘故,回家的路上自行车撞在路边的道崖上,我毫不吝惜的摔在地上躺了好久,连爬起来的劲儿都没有了。回过神来才去找录音机,却发现录音机已经被摔得面目全非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也顾不上想别的事情了,提起录音机就走进了一家修理店。我向来是很机警的,为了不让那店主诈我,我先下手为强,骗他说我是和我父亲一起来的,父亲就在外边。店主也没有怀疑,也许根本就不懈去怀疑我,麻利地将录音机开膛破肚后告诉我:修好它得四十块钱!我当时就看到有星星在眼前转悠,定了定神假装没事儿人似的说:四十就四十,修吧!我已记不清我是怎样摇摇晃晃的从那个修理店里走出来的,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数:四十!
这件事情我一直瞒着父亲,不敢让他知道,其实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上哪儿去弄那么多的前来啊。于是一直拖着,反正录音机放在修理店里又不会烂掉——我坚信!
但是我的“罪行”还是在不久之后暴露了,我那可恶的同学竟然找上门来了。于是我便从家里逃了出来,傻子才会在家里等死呢!然而逃亡只持续了一个小时,我便被父亲抓获了。犯了如此重的罪行自然要家法伺候了,我家的家法只有我尝过它的滋味,很小的时候有过一次,这是第二次了。跪在撒了黄豆的挫衣板上,我泪如雨下。承认错误的时候乖得像只小绵羊,心里却在叨咕:为什么老是我吃家法,眼睛还斜斜的瞪着一旁看热闹的姐姐。其实我还是蛮乖的,错误也承认了,保证书也写了,父亲还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一场暴风雨过后,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上街去了。第一个目的地,当然是修理店了。四十块钱一交,就可以提着录音机走了。店主真刻薄,临走还不忘加一句:他说他和他爸一起来的。还斜着眼睛看父亲的表情,父亲的脸色难看极了,抖了两下眉,从鼻孔里挤出来一个字:嗯!
从修理店出来,爸爸的脸色逐渐好转,带着我们全家到附近的一家饭馆里撮了一顿,吃饭的时候说了好多东西,现在大都忘记了,大抵是教训我以后不能这样了。我一概答:知道了。
到了后来就知道该听父母的话了,知道归知道,却时常做不到。但父亲的爱,却从不因为我是不是听话而迟到一秒钟。也许这一生我也难忘记,父亲陪我度过的那三天。
2000年的七月,对我来说,企盼了很久,却又畏惧它的到来。黑色七月随着高考的临近而越发让人生畏。不能说,我不畏惧七月,但是有了父亲的陪伴,七月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惨淡。那一年的考点设在了铁二中,离我家有十几公里,若是骑着自行车来往于考点与家之间,估计我会没有气力参加考试了,尤其是在那么严酷的高原盛夏。于是父亲每天都骑摩托车送我考试。一天之内他要在考点与家之间来回四趟,有时连饭都顾不上按时吃。还记得高考第二天中午,当我兴冲冲的跑出考场时,看到父亲静静的站在学校的栅栏门外,手里托着一块红红的西瓜,向我微笑着。我一下子哭了,眼泪吧哒吧哒的流了下来。父亲以为我没有考好所以哭,着急得不知该怎么安慰我。我抹了抹眼泪向父亲说:考得很好。父亲紧锁的眉头一下子松了下来,和我一起会心地笑了。回家的路上,我一面吃着西瓜,一面向父亲讲述考场上的事情。我俩开心极了,一路上笑声不断,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父亲真好!(03.03.19晚于图书馆)
[未完待续]
关于父亲的故事从来不会中断,然而有些故事我却从来不想让他发生。
2004年的8月,在多数人的记忆里留下的是‘雅典’、是“奥运”、是“金牌”。然而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一生中最恐惧、最感无助的时光。一个喧闹的傍晚,所有格尔木人沉浸在热闹的节日气氛里——一个只属于格尔木人自己的节日——第一届中国盐湖城文化节。烟花盛开在高原深蓝色的夜空里,美轮美奂。父亲站在屋顶上独自一人吸着烟,欣赏着这应该属于全家的美丽。我们这群不肖子孙却在几公里外的姐夫家里,享受着快乐的时光。父亲是太孤独了,尤其是当形单影只地站在星空下,看着万家灯火通明、听着别家小院里发出的阵阵欢呼声时,父亲失落了——纵然只是一刹那的感觉。
父亲轻声叹了口气,顺着梯子从屋顶往下爬。不知是什么原因,父亲突然间失去了意识,那原本应死死抓紧的双手却在那一刹那松开了。我难以想象当时的情景:那一道黑色的弧线,那一声沉闷的声响,那一线溅起的血流……那一个孤独的老人,痛苦地趴在结实的水泥地坪上,却已无法呼喊……。不知是以怎样的坚持和对疼痛的忍受,父亲爬到了五十米外的小屋,母亲在小屋里面已经洗完了晚饭的餐具准备洗漱休息了。当听到迟钝的敲门声时,母亲以为是父亲在跟她开玩笑呢。门打开了,母亲惊呆了:父亲趴在门外,满脸都是血迹,那只被鲜血染红了的手颤抖着伸向了母亲……
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因为当时的我在几公里外的姐夫家里……
我见到父亲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父亲躺在炕上,血迹凝结在耳鬓的头发上,鲜血还在不时地从耳朵里流出来,沾在枕头上,一滴滴的,很红……。父亲虚弱极了,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我几乎听不清他在跟我说什么,只有那一句“没事儿”他重复了好多遍。我不想过多地提及我心里的内疚,然而我着实内疚,难过极了——在父亲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几个子女却一个都不在身边。然而父亲却一点儿都不责怪我们,强忍着痛勉强露出微笑问我:“昨晚的烟花看了吗?”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在村里的诊所挂着点滴。也许这就是我一辈子也不能饶恕我自己的地方。一个新时代的大学生,却对健康甚至是自己父亲的健康这么大意。开始的几天父亲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他甚至一边掉着点滴,一边和他的朋友们打着扑克。我们都以为没有什么事情了,半夜父亲的呻吟也没有让我们有一点点对病情的怀疑。第七天父亲的病情急转直下——神经抽搐、双腿瘫痪。
在市医院的护士办公室里,我收到了护士长递给我的病危通知单。那一瞬间我没有任何感觉,没有任何反应,我甚至看不懂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什么。病危通知单——这个在我脑海中怎么也搜索不到的词汇,如今却真真实实地握在我的手里。我的世界里一片空白,我不懂什么叫做“大脑右额页出血”,我只感觉到这次天真的塌下来了。然而那个一向顶天立地的人此刻却躺在病床上,这一回,真的要我来扛这片天了……
我在医院度过了这个暑假,每天静静地守候在父亲的病床边上。陪父亲聊天、帮父亲洗漱、搀扶着父亲去卫生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与父亲这么近的相处,第一次强烈的感觉到了那股浓浓的父子之情。第一次明白原来父与子应该是相互的搀扶……睡不着的时候,父亲会给我讲他年轻时候的事情,讲他曾经是怎样的力大无比,身体是怎样的棒——我从不怀疑,因为这个家的存在无以辩驳地证实了这一点。父亲跟我讲那个为了给他买米而被车祸夺去生命的女青年,他没说,但我知道那里有他当年的爱情,粗糙但很美丽。他也跟我讲曾为了帮母亲出气而和别人打架,事情已经远去,留下的是母亲额头的伤疤和父亲心底仍旧存在的愤怒。我和父亲在深夜交谈,我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的童年、青年,那个我不曾了解的父亲。
医院的花费是惊人的,父亲每天六百多元的药费让我深深体会到了经济的压力。也许我真的应该融入社会了,去与那些曾经我所不齿的人们打交道了。我找遍了所有可能帮得上忙的同学,甚至登门拜访素昧平生的医院财务处处长。我说着那些从没有说过也从没想到会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和他们交谈,抑或是恳求。我故意装作坚强和成熟,其实心里早已溃不成军。每次父亲都会问我花的钱是不是很多,他甚至坚持要出院。我只能安慰父亲,说“只要你的病好了,什么就都好了”——这是真话。然而护士缕缕的催款,却与我的安慰背道而驰。我恳求护士不要在父亲面前提钱的事情,护士很不屑,说“你交了钱我不就不来催了吗?”
夜深人静父亲熟睡的时候,我坐在床边望着外面的星空。我会回忆起每一个曾经一起学习、玩耍过的朋友,甚至那些已在记忆中模糊不清的形象。我希望知道他们现在身在何方,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是否还记得我这个朋友。我搜索着手机上所有可用的手机号码,用短信捎去我的问候,其实更加企盼着收到来自他们的祝福和鼓励。月朗星稀、树影婆娑,孤独如月影照在白色床单上,真实而清晰可见。
假期转眼既逝,父亲的病却还没有痊愈。我与病床上的父亲道别,父亲微笑着说:“好好念书,到时候还要享你的福呢。”我微笑着回应,眼眶酸痛几乎难以抵御溃决的泪水。我提着行囊走出了病房,妄图逃离这个辛酸的场景。走在住院部大楼的走廊里,我想到刚才的一面之后我将有几个月见不到父亲,然而此刻我已迫切的想要回到父亲的身边,再去抚摸父亲苍老的面颊、干枯的双手……。我丢下行囊跑回父亲的病房,父亲斜靠在病床上,眼泪早已经挂满了他的面颊。二十多天来父亲从未在我面前哭过,然而今天他哭了,在儿子走出病房的那一刻他哭了。我早已泣不成声,不想再去压制心底的情感。我紧握着父亲的双手,哽咽地嘱咐父亲好好养病,并承诺会早日回来。
踏上东去的列车,我的心却仍然留在了家乡,留在了那间与父亲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天的病房。车窗外风景交替,荒漠农田、高山丘陵,越往东大地就越有生机了。我在心底默默祈祷:相信回到北京,父亲的病就会好了……
(05.3.11于新水2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