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鹅雁鹅不扯长,回家死你老二娘......”我和二运对着空中呈人字形飞行的一排大雁不约而同地唱起来。我们并排躺在半山腰一块突兀出来的巨大磐石上,每人头枕一顶映山红花环快要睡着了。一群远远飞来的大雁又提起了我们的精神。
磐石的表平面有两间茅屋那么大,周围满山矗立着茂密但并不十分高大的松树。树的根部燃烧着一簇簇鲜艳的映山红,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黄色野菊花和白色的兰草花。岁月和风雨的砂轮,将这块很久很久年前棱角分明的巨大磐石剥蚀打磨的圆滑而显温柔。它静静地躺在半山腰上,一任千百年的时光在它面前缓缓流淌而无动于衷。清新如洗的蔚蓝天空,徜徉着几朵神态悠闲的白云。一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从对面山顶上远远飞过来,似要追逐西斜的太阳。
“二运二运快看,它们扯直了!”我的兴奋并没有引起二运相应的热情,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句,“过会儿还会弯。”正说着,它们已经从中间拉开了距离,稍候又形成两个小人字,渐渐隐没在我们头顶的树梢上。树阴悄无声息地爬上石床,向我们身上摸索过来。
“叫你昨天来你不来,可能已经撒完了,”我开始埋怨二运了,然后又自我安慰地说,“也可能是没有药了吧,说不定它明天还会来,可惜明天又要上课了。”“昨天还有两堂课呀,你说怎么好来?我们在学校门口不是也看见了吗?”二运漫不经心地语气让我有点儿生气,其实他也和我一样喜欢飞机,可他更不敢塌课。“我是想看看那飞机到底有多大。其实塌两堂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学习那么好,我都不怕呢。”“别着急,以后山上的松树长虫子了,它还会来飞来撒药,有机会你看的。我饿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我和二运还没有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在一起玩儿了,上学后,从一到五年级一直同班,就更加形影不离了。在家吃过饭饭碗一推,不是我去找他就是他来找我。我们爸妈和邻居都说:没见到像这样同着裤子连着腰的小孩,幸亏两个都是崽头子。
我俩几天前就商量好要在星期天上山来看飞机撒药的,可一大早从七八里路赶过来,一直等到午后,连个飞机的影子都没有见着,肚子还饿的咕咕直叫唤。
“星子,你说你长大了到底想做什么?”二运打破了一小会儿的沉默,又问起了这个我们互相已经问过很多次的问题。我不假思索地说:“我长大了要去当兵,当兵打日本鬼子!”二运一听乐了,“打日本鬼子?人家都缴枪回家了,你找谁打去?”二运笑了一会儿又说,“那天我们在刘洼看的电影叫《再生之地》吧?咱们把鬼子都送上大船,放他们回国了,因为他们投降了。”“他们那个国家的人都是坏蛋!说不定他们还会来欺负我们,到时候不能再放掉了,统统的死啦死啦的有!”我忽地坐起来,挥舞着手中的花环,远远抛了出去,惹得二运哈哈大笑。
“你呢,你长大了要干什么?”“我呀,”二运想了想说,“我长大了最好学开飞机,书上说是当飞行员,可以象雁鹅那样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那该有多过瘾啊!”二运神往地张开双臂,闭着眼睛,仿佛他已经象雁鹅一样在天空翱翔了。然后我们都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长大以后的憧憬里。
“哎呀!天快不早了,我们回去吧,飞机不会来了。真是饿死了......”我站起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拍打着屁股,催促还不肯动身的二运,“快起来,起来帮我的后背打打。”“你背我下山好不好?”二运有气无力地开了句玩笑。他才比我大五个月,却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我一直都为自己长不过他而耿耿于怀。“除非你象孙猴子那样,变成一只蚱蜢,装在我口袋里。背我还差不多!”二运也站起来,使劲儿扔出花环,“嘿嘿,要是会孙悟空的筋斗云多过瘾呀!走喽,都是你害的我......”
我们对着山下使劲儿撒尿,比谁射得远。忽然,隐隐传来一阵“昂......”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我一把抓住二运的胳膊,激动地说:“二运你听,是不是飞机来了?”我俩定在那里,睁大眼睛,支棱起耳朵仔细聆听。“昂昂昂......”的响声由远而近,愈加变的雄宏而炸耳了。只感到一阵地动山摇,飞机巨大的轰鸣挟着震尔发聋地呼啸声,翻滚而过,耀眼的银光在树梢缝稍纵即逝。
全身的热血忽然沸腾了,我大喊一声:“二运快上山顶!”随着喊声,率先从两米高的石床上飞身跃下,落地时一个趔趄趴倒在地,然后迅速站起来,拔腿就往山顶连跑带爬,一边招呼:“快来呀!晚了就看不见了!”
刚跑几步,忽听后面一声惊呼,“哎呀......啊......”二运拖着痛苦的颤音喊道:“我的脚崴坏了!”二运倒在石床下面,搂着脚,龇牙咧嘴只叫唤。我急忙跑回来,很紧张地问:“二运二运你怎么啦?”立即就看到二运的后脑勺血流如注!二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的脚腕不能动了!”然后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拿到眼前一看:满把尽是血!鲜活的血,溢过指缝,滴在地上。二运恐惧地睁大眼睛张大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看手又看看我,绝望地哭喊起来:“星子!我的头!我的头撞破了!我的头淌血了!”我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呆了,傻在那儿,浑身发抖不知所措。我惊恐地望着二运,悲恸地喊道:“二运你怎么啦?二运你怎么啦?”二运捂住后脑勺,哭着往地上一指,“我...我跳下来踩到那坨石头上了。”
那是一坨拳头大小的鹅卵石,二运跳下来时主力脚正好踏在上面,石头一滚,二运身体往后倾倒,后脑勺狠狠撞在石壁上......
我忽然清醒过来,发疯似的甩掉上衣,撕下棉质汗衫潦草地卷成一条布带,缠在二运的头上。血,不一下就渗透布带溢出来,从发丛渗进颈脖,把后背都浸透了。手臂和前胸斑斑点点都是血迹。我的天妈爷!二运成了个血人!
“我的脚,我的脚崴坏了。星子,我要死了,我会死的!头真难受......”强烈的疼痛和巨大的绝望,使二运的声音象直接从嗓眼里颤出来似的,带着压抑的哭腔。心象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一样难受,我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哽咽着哀声说:“我背你下山......”
我让二运自己捂住缠在头上的布带,手忙脚乱地帮他跪在地上,然后背对着他蹲下来,双手臂反抱他的腰。可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没能站起来,还差点儿连二运一起摔倒,不禁悲从中来,“二运,我们怎么办啊?”“别弄了,你背不动我,”二运忍痛虚弱地说,“赶快下山去叫人来......”
我猛然想到这一点:凭我一人之力,是没有办法的。我费力地帮二运坐靠在石壁上,拾起地上的外衣,挽了几下垫在二运的后脑勺上。“千万别动,我下山去找人来。”话音未落,就拔腿往来时那条羊肠小道的方向狂奔,边跑边喊:“来人啊!救命啊......”这时,飞机的轰鸣声又在头顶上响起......
那一天,从早上醒来琢磨着今天和二运上山看飞机,一直到半夜,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脑海里,心里了,永远都无法摸去和忘记。每次想起,都似发生在昨天一样,永远那么清晰透明。
在事情发生的那十多分钟的时间里,如果有人经过那条羊肠小道,就一定能听见我们惊恐的哭叫声;如果受伤的是我而不是二运,我相信他是决对有能力和力气将我背下山的。我下山上山的那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可能就是致命的关键。而从山下到医院这一路折腾的两个小时,却又是无可避免的:农村的交通状况是如此恶劣,更何况是在山边......可是,一切的如果都是假设而已,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发生的事情并不在那十个八个假设的如果里。而对于我,一个十二岁的瘦小男孩,至少在当时,在那样的情况下,是无能为力的。
“星子,刚才飞机又来了,真的好大,好漂亮......”这是我们赶上山后,二运跟我耳语的一句话,也是唯一的、永别的一句话。二运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嘴角上还挂着一丝浅浅地微笑,平静而神秘。我不知道他是真的看见了飞机,还是他头脑产生的幻觉。都快要死了,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这句话?我不知道。我更不知道二运是否清楚他跟我说的这句话和这句话的含义,在他临死之前。
他是舒展着轻柔的身体自己飞走的,还是搭上了那架撒药机飞走的?他飞走的时候,一定是很快乐的吧,我想。
热心叔叔抱着二运走得又快又稳。临时绑成的担架也抬上来了,还跟来很多同样热心的陌生人,男女老少。可是太晚了,已经太晚了,我们这么多人,都不能挽救一个弱小的生命,这令我悲痛欲绝。我失去了他,失去了二运,我最亲密的伙伴,最好的朋友,永远失去了他。当医生宣布这个悲惨的事实时,我只觉眼前一黑,头脑一晕,就先于二运的妈,瘫倒在爸爸脚下,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姐姐后来告诉我的,二运头上的伤并不十分严重,只因流血过多,又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倒是脚踝处的伤,医生说可能是粉碎性骨折。
年少无知的代价实在太大了,还没有开始认识人生,还不懂得友情的珍贵,就已经遭遇了这样的打击。心里的伤,一触就痛;心理的阴影,永远无法摸去。最好的朋友死了,死在我的眼前,几乎就是死在我的手里。我也曾试图说服自己那不是我的错,也没有人真正指责过我。这些已经都不再重要了,可那是我最好的伙伴,最好的朋友啊!就这样死在了我的眼前,怎么不令我自责、悔恨、愧疚一生?
我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每年都要到那座山那块大石头上去一次,或悲伤痛哭,或默默流泪,然后倒头大睡。后来形成习惯,去到了就无声地躺在上面,任凭脑海一片空白,一躺就是几个小时。不求别的,二运,如果你在天有灵,你也会随我来到这里。或许,你的灵魂就不曾离开过这里,今天,就让我们在一起......
童年的颜色
作者:霞光浮云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3-10-11 17:12:55
童年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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