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长江支流沱江的支流清溪溯流而上,到了一个叫石子镇的地方,再从田间小路沿沟沟垄垄北行四五公里,才到了船夫曾万河的家乡。
石子镇原为隋唐时期清溪县治所在,后来撤销,剩下一大片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栋以及每年春天飞回王谢堂前咿咿呀呀的筑巢燕子。不管朝代人事如何变迁,清溪永远都是秋波盈盈柔情万种的摸样,玉臂般的河道勾住古镇山肩的倒影,留下温暖的拥抱和桂林堤上的窃窃私语,然后离开古镇款款地向南流去。
清溪是古镇永远相依相偎的女人,却是船夫曾万河的伤心之地。临近古镇上游河段有个古老的拦河堤坝桂林堤,那是船夫们的鬼门关。旧时河堤没有用来蓄水缓冲的围堰,船过堤坝叫“飚堤”:揭开水闸的木板,满载货物的船只随下泄的激流俯冲直下,船毁人亡的事故时时发生。曾万河30岁那年在桂林堤飚堤,货船有些失控在激流中打转,眼看就要与下游船只相撞。曾万河用篙竿点向邻船,但是冲击力太大,反将他掀了一个趔趄,两船一夹,伤了他下身,他从此落下不育和小便失禁的残疾。
解放后曾万河回乡务农,因不能干重活,做了生产队巡山防盗的看山匠和仓库保管。他对自己的工作十分尽责,从不讲情面,也从不拿公家丝毫。队上的孩子见了晒场上的花生地里成熟的甘蔗,往往管不住自己的手脚。正要行动,曾万河像从地缝里突然冒出来似的大吼:“干啥子?!”孩子们逃到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然后喊起顺口溜:
看山匠,满坡游,死了埋在沙沟头。
一场大雨来,冲到大河头。
身材高大的曾万河怒目圆睁,气得将头上缠了几圈的汗巾扯下来在空气中甩得噼啪直响,插在后背裤子里的长烟棒上,牛皮烟荷包也因激动而一甩一搭。孩子们噤了声,猫着腰又作第二次鸟兽散。
某年曾万河拿了队上发的布票去镇上供销社扯布。临近春节,扯布的人多,且多是妇女,因为张罗丈夫孩子过节的新衣服是她们的天职。曾万河没有女人,所以造成了他今天被夹在女人堆中的命运。后面的女人朝前一挤,乖乖,曾万河控制不住,尿在了前面一位少妇身上。被尿湿了屁股的少妇将他扯出人群,骂他耍流氓,要打他耳光。我父亲也在赶场,忙去为他解围,将涕泗横流的少妇拉到一边,悄悄告诉她的原委。少妇还是不依,最后我父亲建议,由她丈夫带曾万河到厕所检查。丈夫从厕所回来,才消了怒气,拉着自己的老婆走了。
父亲后来说,那一次,他第一次看见曾万河转过身,埋头抹自己的眼泪。
父亲说,这次事件后,曾万河在队上最高也是最当道处种了一株黄角树。曾万河每天为它浇水,时常施肥,还编了一个竹笼子罩住它。问他为啥种这棵树,他说:“我以后不在了,这棵树还在。”
黄角树在四川乡间称为孤人树,有家有室的人不会种它。曾万河无后,他是否就把这棵树当成了他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孩子?
到1980年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那棵黄角树已经长得有拇指粗了。曾万河失业了,他又没有劳动能力,又不愿牵累近亲的晚辈,于是进了镇上的幸福院。
一次,我弟弟手上长疮,去镇上医院动手术。那时医疗条件落后,术前没有麻醉,弟弟痛得哭爹喊娘。曾万河也在抓药,前来抓住我弟弟的手摩挲。曾万河不会说话,但面对这个当年朝他喊过“看山匠,满坡游”的孩子,他的眼中仿佛有些泪光。他到外面小店买了四个水果糖,一颗剥开,放进弟弟的口中;其他三颗,放进弟弟的口袋。
1989年,曾万河从镇上幸福院回到家乡,我弟弟去看他,他已不能说话。不久他去世,弟弟扛把锄头去为他掘坟坑。曾万河那棵种在岭上的黄角树最终没有长大。种植附近地块的村人担心黄角树长大荫了他们的庄稼,将树挖掉了。
曾万河什么也没留下。唯有清溪水一如当年,翻过桂林堤,用千百年来永恒不变的姿势,拥抱着古镇无穷无尽的岁月;不管朝代人事如何变迁,它永远是古镇最心爱最美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