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我在重庆读大二,暑假期间回乡完成学校布置的社会实践任务,在石子镇幸福院找到正在院子里扫地的曾万河,向他求教他在清溪、沱江和长江上拉船撑船时唱过的川江号子。曾万河于是在昏黄的灯光下讲起顺水飚堤的艰险和逆水拉船的艰难,讲起那些至今还梦绕魂牵的船歌。
他说拉船喊号,一群纤夫的力量才团得起来。领头的纤夫一定要会号子,一声号子领起,还要有人回号,大家就会很快在号子中找到协调一致的步调和节奏,从而将分散的力量完全集中在一条纤绳上。
在那本发黄的笔记本中,我找到了当年从曾万河那里听来的川江号子:
辞别姑母去临安,你来我去好开船。
镇头之间抬头看,一艘船儿靠河边。
一来一网几十秋,耳边响起打渔舟。
彻头彻脑听从头,只听河边一斑鸠。
[问]咕咕 咕咕咕咕,姑母到哪儿去了?
[答1]昨天清早到临安去了,不知坐谁家的船走了!
[答2]赶隔壁子二娃子陈胖子李娃子的船走了!
姑姐姐,你要坐船,我这是只打渔船。
打渔只为生活口,若拿银子拿一般。
不拿多来不拿少,只拿九两二钱三。
九两二钱少得点,不比冬腊那两天。
现在秋江河水涨,下水容易上水难。
下水哗啦啦容易去,上水嘿咋咋要拉滩,
外跟老汉把酒掺。
提起有酒掺,老汉眉毛都笑弯。
左手拿跳板,右手拿篙竿。
姑姐姐上我的船,老汉船小莫坐边。
挨到老汉坐中间,仔仔细细来攀谈。
姑娘好大年纪了,一十八岁翻了山。
老汉今年七十九,打个老庚不一般。
[姑娘]你七十九了,我一十九岁,怎么打老庚哟。
[老汉]60掐来甩了,不就也是一十九岁嘛。
拢了重庆菜园坝,过去就是烂泥湾。
高堂庙后狮子山,江北梁轮打渔湾。
头塘下去是寸滩,唐家沱上要点关。
大新场黄泥滩,鱼子沱石板滩。
木洞的麸醋硬是酸,拢了涪陵靠荔枝园。
丰都的豆腐肉买两罐,高家镇守阎王滩。
忠州下去是万县,万县的妹儿嫩鲜鲜。
云阳下去是夔府,八阵图摆河边边。
泄滩过了是青滩,三渡坪上抬了关。
巴州的秭归出了川,沙市宜昌到武汉。
小船靠到堤坎边,一直拢了上海县。
吴淞炮台黄浦滩,船儿过海到台湾。
美国洋人打得清叫唤,卖了船儿老汉回四川。
走到茶馆泡碗茶,一茶下肚慢慢酸。
曾万河说这号子名为《成都赶潘》。词中明明说去临安(即杭州),而且从词中出现的地名看,也是一路沿江东下,怎么冒出个成都呢?什么叫赶潘?是不是赶场的另一种说法?曾万河是个文盲,对这些问题茫然不知所解。
后来,我在重庆南岸下浩一条老街上,看到川戏票友会的一张告示,上有当天上演的戏目《陈姑赶潘》,我猛然一悟:莫非曾万河所说的《成都赶潘》应是《陈姑赶潘》的口误?买了一张戏票进场,事实应证了我的猜测。
《陈姑赶潘》讲南宋年间金兵南侵,陈娇莲与母失散后到尼姑庵出家,法名妙常。书生潘必正赴临安赶考,因病误场不敢回家,寄居由其姑母主持的尼姑庵中,潘陈二人相见。后来姑母发现他们的恋情,逼迫潘必正再赴临安求取功名,陈娇莲依依不舍,乘船追赶潘郎,只不过为了说一句到了临安要跟她写信之类的话。
川江号子版的《陈姑赶潘》基本沿用了这个故事雏形,只不过故事的主角换成了79岁的老船公,而潘郎根本就未现身。船从哪里出发也没交待,但可以看出,那是一条长江的支流,说不定出发地就是川江号子的发源地武隆。船夫与陈姑的对白以及船夫的独白,由于更具川人的幽默和船夫的职业特征,因而更显生气。
老船夫有索要船钱的职业需要,更有“外跟老汉把酒掺”的精神需要;“老汉船小莫坐边”既是安全警告,又带了男女打情骂俏的挑逗色彩。然而船过重庆菜园坝之后,陈姑这个人物就没有了下文,只有一连串比江水还要迅疾的地名汹涌而来。这在讲究结构严谨的文人们看来,无疑是首尾不能相顾的败笔。然而这个问题或许还有另外一面:大概在小船出航这段时间,老船夫熟悉地形,所以注意力集中在来赶顺风船的陈姑身上;行到凶险的长江之上,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对陌生环境的应对上面,自然顾不上陈姑,以致陈姑是否下船都没有交待。
船夫野老们的创作,不是抛文驾雾的显摆,自然没有文人雅士语言的含蓄雅致以及构思的严谨细密。他们的创作完全出于拉船的实际需要。具体说来,他们有着聚集力量、辨认路线以及金钱报酬等等方面的实际需要,他们也需要酒、酒一般的女人以及酒一般的文字,来中和他们劳作的艰辛和生活的悲苦。他们的语言往往去除了雕饰和伪装,大胆直率,新鲜贴切,比文人语言更富表现力和感染力。他们以从血泪里面提取出来的力量,以从汗水里面结晶出来的盐分,完成了他们生命历程中感人至深的呐喊和书写。
重温这首早已失传的川江号子《陈姑赶潘》,我想起了李白沿长江仗剑东游时写下的至今依然青史留名的诗篇。他那些颇具民歌风味的作品,比如写一个小儿女站在长江边上盼望去蜀地经商的丈夫归家的《长干行》,未必不能当作拉船号子来喊唱。最能体现他川江号子特色的作品,当数他游长江之滨城市丹阳时,看到纤夫们拉船运送太湖石所写的《丁都护歌》。这首诗要是配了那些“嘿咋咋”之类的拟声词语气词,最适宜于一群川江船夫用川江号子的节奏和力道来吼叫、呼喊和高唱。很难说,李白这些著名的诗篇没有受到最为原始天然的川江号子的影响;而且我敢说,也许正是对于川江号子最为原始天然成分的汲取和提炼,才成就了李白许多歌行体诗篇中清新而又大气的风格。